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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老邵的那年那月(短篇小说)

2018-09-10吴德令

青海湖 2018年4期
关键词:大杂院卤肉木匠

吴德令

邵玉祥搬到草原水利队大杂院的时候,是20世纪90年代初,他买下了屠夫孙老汉的两间房子和院子。屠夫孙老汉半年前老死了,孙老汉的儿子就把房子卖给了老邵,作价7800元。当时,7800元不是小数字,这院里住着的房老汉,正宗八路军出身,当过多年县委副书记,当时一个月的离休工资也不过350元,这房子够得着房老汉两年的工资了。因此,大家说这屠夫孙老汉的儿子够狠的,又说,这老邵够有钱的。

这处大杂院位于小城的东南角,原来是草原水利队的办公场所和职工宿舍,后来草原水利队撤销,空下几排房子。当年一个姓范的副市长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几排房子和周围的一片空地,第一个在小城里做起了房地产生意,既卖房子又卖地皮。外地来小镇做生意的人,从附近国营农场退休的人,还有些说不清是什么身份的人,想在这个小城安身立命,找来找去,发现这地方的房子既便宜,办手续又快,于是纷纷找范副市长买房子,几年下来,不但那几排空房子全部卖完,周围的空地上也盖起了一幢幢房子,成了个会聚八方、藏龙卧虎的大杂院,因为它的前身是草原水利队,习惯上人们还是把它叫做草原水利队大杂院。

搬过来第二天,老邵就拜访了左邻右舍,他们是卖卤肉的赵元球,简称赵卤肉;当木匠的王小六,简称王木匠;放羊的孟大军,简称孟放羊;当过八路军的房老汉,简称房八路;此外还有嫁过地主的水地主婆、裁缝于宝贵这些人。

老邵到每家去敲门,敲开后先鞠躬,然后笑眯眯说,我叫邵玉祥,才搬过来住,打扰您了,请多多关照,以后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请您指教。说完又再鞠躬。

老邵那年五十岁上下,大个子,白脸皮,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挺精神,他彬彬有礼的拜访,一下子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觉得这个老邵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大杂院里上百户人家百业杂陈,干什么的都有,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但似乎还找不出比他更客气、更有礼貌的人。

大杂院里来了新人,大家自然要议论议论。转天,忙完了一天的事,几个人站在院子前的大白杨树下说闲话。据说这棵树是50年代什么人种下的,也许当年种的不止一棵,但只有这棵活了下来,此时已经有了一抱多粗,树叶伸展开来,方圆十多丈,是个天然聚会嚼舌头说闲话的地方,大杂院里东家长李家短的事,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话题当然是刚搬过来的老邵。趙卤肉先说:“这个新来的老邵我看是个文化人,跟人说话客气得不得了,说不定学问高得很,咱这院里都是粗胚子,开口先骂人才说话,哪有像老邵这样的人,有老邵来做伴,挺好,能正风气,我喜欢。”王木匠接着说:“老邵是个利索人,不但衣服穿得干净,连鞋袜也干净。你们注意到他穿的鞋没有?那双皮鞋补了好多补丁,比上回我捡回来的那双鞋还旧,可是擦得锃亮,能照见人,不简单。”水地主婆抢过话头:“老邵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人,这样好的人多少年都没有见过了,他可像我前面的男人,眼睛、鼻子都像,连说话的样子也差不离,唉,我那可怜的男人硬让造反派给打死了,要不是我的日子能过成这样?天杀的造反派,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喂,地主婆,你以前说你男人是病死的,死前你在医院里守了几天几夜,怎么又变成被造反派打死?”孟放羊问。

水地主婆翻一下白眼:“先被造反派打了,打了就病死了,不打能病死?我家的事你知道什么!”

“别吵了,你们俩见面就抬扛。”王木匠喝住孟放羊和水地主婆,别过脸对着房八路问,“老八路,你见多识广,你看这老邵是干啥的?”

没等房八路回答,赵卤肉抢先说:“我看他是个教书的,可能是学校里的老师。”

“也许是会计,当会计的人文化都很高。”孟放羊跟着说。

房八路把手里的两个铁蛋子转得吱吱响,好像在思考,片刻后才说:“看他那作派,是个有文化的人,像个干部,可是你们注意到没有,他说话的时候,手一直贴着裤角,为什么呀?那是老听训话养成的。他说他是农场来的,八成呀,是农场里的新生人。”

听房八路说老邵是新生人,大家半信半疑。王木匠说:“老八路,农场来的也不一定就是新生人,农场也有干部、有工人、有老师。”

于裁缝正在做一件中山装,他一边做着手中的活,一边眯着眼睛说:“不会吧,房八路,我瞅着他的架势比你还大呢,好歹你也当过县委副书记呢。”

房八路再把手中的铁蛋转了几响,说:“你们注意了没有,老邵是一个人来的,好歹也来了几天了,怎么没见他老婆,谁听他说过老婆的事?”

这一说,大家有点恍然大悟,觉出奇怪了,搬家是大事,但这几天只见老邵一个人忙碌,没见到他的老婆孩子。

“对、对,听说农场那边的新生人大多没有老婆。”赵卤肉说。

“他们犯过法,工资又低,没人愿意嫁他们。”孟放羊补充。跟他一块在山上放羊的就有一个新生人,孟放羊经常听他讲新生的事。

因为老邵有可能是新生人,这几天老邵给大家带来的好印象立刻就降低了几分。所谓的新生人就是过去犯了罪,在农场里服完刑期,留在农场当农工的人,大杂院里住着好几个新生人呢。

正说着话,看见老邵从前面拐个弯过来了,手里推着辆小架子车,车里杂七杂八放着些东西。

看见大家围在一起说话,老邵礼貌地挨个向大家打招呼,并且拿出一盒烟来请大家吸。

王木匠看见老邵拿出的烟是黄金叶,立刻在心里赞同房八路的判断,这老邵恐怕真的是新生人。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的烟。草原水利队大杂院,凭什么识别人的身份?就是凭抽的烟,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比如说房八路,当过县委副书记,又是离休干部,工资高,抽的烟是8角钱一包的喜梅牌;赵卤肉生意好,每天能卖出去二三十公斤卤肉,抽的是5角2分的彩蝶牌;王木匠自己抽的烟是3角3分的芒果牌;于裁缝不抽烟,但在家里拿出来招待客人的烟是3角7分的红艺;只有孟放羊,每个月才挣着80块钱,抽的烟就是2角7分的黄金叶。

大家都是邻居,邵玉祥敬来的烟,不好意思不接,不过除了孟放羊,都拿在手里,没有点着。大家往邵玉祥的手推车里打量,看看车上装着什么。水地主婆眼尖,在手推车里发现一盘小磨,尖着嗓子问:“喂,老邵,你拉着一盘磨做什么用,自己磨面吃吗?”

“准备做点豆腐。”邵玉祥笑吟吟地说,“我才从农场出来,不会别的营生,只学了做豆腐的手艺,准备做几板豆腐拿到街上去卖。各位老哥老姐,你们先聊着,我事情多先走一会,等做出豆腐,我给大家尝尝鲜。”说着,邵玉祥推起小推车走了。

看着邵玉祥走远了,赵卤肉呸了一口:“还真是新生人,装的跟干部一样,他给我送豆腐,我不要。”

“我也不要。”孟放羊跟上。

“哎哟,新生人怎么了?”水地主婆瞟了赵卤肉一眼,“你们难道就体面得很,说不定老邵还是冤枉的呢,他要是送豆腐我就要。”

大家看了看水地主婆,不说话了。水地主婆的男人比水地主婆小了好几岁,现在给劳动局家属院烧锅炉,有人说水地主婆的男人也是新生人。

大家转了话题,感叹肉又涨价了,农场来的白菜从6分钱涨到8分钱,大葱从1角钱涨到3角钱,说着话儿天就黑了,大家散开回家睡觉。

房八路说得没错,这老邵真是农场的新生人。赵卤肉猜得也没错,老邵还真的有文化,当过五六年的小学老师。

时光倒退回去27年,老邵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山西吕梁山一个中心区的小学里当老师,因为和邻居发生口角,老邵用半瓶农药把邻居家的两头肥猪毒死了,判了8年刑期,送到这附近的农场来服刑。

在农场里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老邵熬完了8年刑期,释放出来,本来他是普通刑事犯,可以回家,但老邵想到当年判刑的时候戴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游过街,没脸面回去,就申请在农场里就业,成了新生人。在农场的磨坊里干活,先磨面后做豆腐,不见风不见雨,练就了一手做豆腐的手艺。恰好农场搞改革,老邵不等不靠,自己安置自己,拿着从农场领来的钱,搬到大杂院里来住了。

来到大杂院的第十天,老邵做出了第一板豆腐,他信守承诺,挨家挨户送去一方豆腐,让大家尝尝新鲜,看看他的手艺。尽管赵卤肉、王木匠几个人因为老邵是新生人而有点看不起他,老邵送来的豆腐却全都收下,一尝之后,邻居说,这老邵不愧是磨坊出身,豆腐果然做得好吃,比大街上买来的强多了。

从这天开始,大家就开始管老邵叫豆腐老邵。

豆腐老邵的生意很好,每天做两板豆腐,百十斤重,在集市上不到两个小时就卖完了,集市上一溜四五个豆腐摊,有时候豆腐老邵的豆腐卖完了,收拾家什回家了,别的豆腐摊还没开张呢。

为什么?

赵卤肉的卤肉摊离着豆腐老邵的摊不远,平日生意也不错,但比起豆腐老邵的豆腐生意差了不少,看着豆腐老邵的摊前经常排着长队,赵卤肉就有点不服气,都是做小买卖的,豆腐老邵凭了什么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好?赵卤肉得闲了就来豆腐老邵的摊前打量。

打量了半个月,赵卤肉找到了原因。

一是豆腐老邵的豆腐,下料足,豆渣滤得干净,点豆腐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从外观上看比别家的白净,从口感上比别家的好吃。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说豆腐老邵的豆腐好吃,即使有些从来没有买过豆腐老邵豆腐的人,来了集市也要找豆腐老邵买豆腐;二是豆腐老邵不整顾客的秤。别个小摊小贩都自觉不自觉地整顾客的秤,买上一斤东西,良心好的给个9两,良心不好的只给7两8两,更有那黑心的小摊贩,遇见老实的顾客,买一斤东西只给6两。就连赵卤肉自己也看人下菜,时不时地要整顾客的秤。而豆腐老邵呢,一是一、二是二,该多少就是多少,从来不在秤上耍花样。别的肉摊、菜摊、水果摊常有顾客拎着不够秤的东西骂骂咧咧来找补,豆腐老邵的攤子前就从来没有人来骂、来闹、来找补;三呢,是豆腐老邵做生意不斤斤计较,态度特别好。菜市场来买菜的老太太小媳妇居多,老太太小媳妇爱占小便宜,有的老太太称好豆腐了,还不走,说卖豆腐的,你看我又带了两个人到你这买豆腐,你不得感谢感谢我?豆腐老邵说谢谢老姐姐给我带来生意。老太太说别光嘴上说谢谢,你得有实际行动。豆腐老邵说好,咱就实际行动,顺手就切下三四两重的一小块豆腐放进老太太的菜篮里,老太太高高兴兴走了。还有的小媳妇,买好豆腐付钱时,缺个一角两角的,愣是不愿把整钱破开,要欠着下次买豆腐再给,豆腐老邵满口答应,至于下次小媳妇给不给,豆腐老邵从来不问。

生意好,该多做两板豆腐来卖,但豆腐老邵从来不多做,就是两板,早卖完早回家,晚卖完晚回家。为什么不多做两板豆腐去卖,难道票子会咬手?

大杨树下,赵卤肉、王木匠、孟放羊、房八路、于裁缝几个人对这一问题分析了原因,觉得可能是缺人手,做豆腐是件出力的事,晚上要泡豆子,早上要做豆腐,里里外外一个人,可能是忙不过来。

水地主婆自告奋勇,说我年龄还不大,能干活,我去给他打下手。

隔天,水地主婆就上了豆腐老邵的门。

水地主婆是个苦命人,典型的前头甜、后头苦。她的家庭是个小地主,17岁那年出嫁,嫁给了邻镇的鲁大户家当二儿媳妇。鲁大户地有千亩,还开着油坊、点心铺子,十分富有,按水地主婆的说法,家里长工几十个,佣人一大堆。解放后,鲁大户一根绳子吊死,自绝于人民。水地主婆的婆婆,听闻鲁大户死了,不哭不闹,当天也跟着上吊了。水地主婆的男人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加上心头之痛,终成大疾,正当壮年撒手而去,临终嘱托务必把孩子养大。为养活三个孩子,水地主婆忍羞含辱,先后嫁过两个男人,都不能长久,其间更是受了无数的罪。直到70年代初,现在这个男人回家探亲,想找一个老婆过日子,水地主婆搭上线,两人都满意,水地主婆把15岁的大儿子留给亲戚,带着一双小儿女搬来大杂院里住。

水地主婆跟了现在这个男人日子倒也还好,男人对水地主婆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就是经济紧张,现在农村的大儿子等着钱讨媳妇,带来的小儿女初中毕业后没有什么正经事做,只靠着男人烧锅炉挣着百十元钱,加上水地主婆纳鞋底卖个几十元钱过活。

因此,水地主婆想做豆腐挣点钱花。

可没承想,豆腐老邵一口回绝了水地主婆。豆腐老邵客气地让座倒茶,还拿出了新上市的,贵得让水地主婆吸冷气的桃子请她吃,就是不肯让水地主婆帮他干活,再三地问,豆腐老邵只是笑笑,什么原因也不说。

豆腐老邵来到大杂院半年后,该拾掇的拾掇了,该平整的地方平整了,一切都收拾停当,忽然有一天,一个女人带着3个孩子来了。

这女人三十来岁,眉眼周正,衣着不新不旧,看着是个利利索索的人。3个孩子,大儿子10岁左右,小儿子六七岁,老三是个女儿,才三四岁的模样。

莫非是豆腐老邵的老婆?此前那么长时间里可是从未听他说过有老婆,而且这老婆年纪太轻了点,三个孩子也太小了点。

正当王木匠、赵卤肉、房八路、水地主婆在大白杨树下议论纷纷的时候,豆腐老邵带着这女人挨家挨户来拜访。

“这是我的义妹,姓罗。”豆腐老邵介绍,“她以前在农场生活,现在孩子大了,农场的教学水平太低,想转到城里来上学,再亏不能亏孩子,不是吗?”豆腐老邵的态度依然那么谦逊。

与豆腐老邵的谦逊不同,这女人说话快人快语,“我们是农场出来的,农场地方小,没见过世面,请大家照顾,有得罪的地方,你们就说、就骂。”

大家说,好说、好说,大家是邻居,理应相互照应。

就这么着,这罗义妹也在大杂院里落了根。

罗义妹来了后,豆腐老邵的生活有了变化。

首先不打麻将了。豆腐老邵喜欢打麻将,来的这半年,老邵每天吃了晚饭,与大家在大树底下闲扯三五句,就约上赵卤肉、孟放羊几个人支开桌子打麻将。豆腐老邵的麻将水平不高,一般输多赢少,而大杂院的人家普遍生活不富裕,赌注偏小,因而他对输赢看得不太重,赌品颇好。可是自从义妹住进家里,豆腐老邵就不再打麻将了,倒是他的义妹成了麻将桌上的常客。赵卤肉问豆腐老邵怎么不来打?义妹回答上四年级的大儿子和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儿子都是猪脑子,笨得不行,老师教不会,豆腐老邵在家辅导孩子做作业。

豆腐老邵的第二个变化是过去洗一个人的衣服,现在洗一家人的衣服。从菜市场收了摊回来,豆腐老邵不觉得累,就洗衣服,5个人的衣服全归他洗,院子里的绳子上经常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某一次水地主婆去串门,看到豆腐老邵正满头大汗洗衣服。水地主婆问怎么不让义妹洗?豆腐老邵回答义妹有风湿性关节炎,见不得冷水。水地主婆说你这义妹真好福气,认了你这么个义哥,衣服不用洗,家务不用干,孩子不用管。豆腐老邵听出了水地主婆话中的嘲讽,笑一笑,不做声,继续满头大汗地洗衣服。

第三个变化是豆腐老邵变得小气了。豆腐老邵的豆腐好吃,大杂院里的人吃豆腐自然要吃豆腐老邵做的。过去来豆腐老邵这里买豆腐,豆腐老邵很大气,有的人免去一角两角钱,有的人多给二两三两豆腐,更熟悉的人,像一块打麻将的赵卤肉、王木匠、孟放羊,以及水地主婆这些比较亲近的人,基本上是半送半卖。此外谁来买豆腐忘了带钱,就临时赊上,三天五天不还,甚至彻底忘了,豆腐老邵从来不追问,不像赵卤肉,谁赊了他的肉,等不到第二天就上门去要。可是义妹来了以后,大杂院的人再休想占豆腐老邵的便宜。头一个买豆腐的人买好了豆腐,豆腐老邵迅速报出价钱,1元零8分,买豆腐的人磨磨蹭蹭掏口袋,等着豆腐老邵免去8分,豆腐老邵看一眼义妹,不吭声,买豆腐的人只得掏出1元,又掏出8分。没有零钱?没关系,豆腐老邵是干什么的,家里能缺了零钱?后一个买豆腐的人买好了豆腐,一摸口袋:“哎呀,老邵,出门急忘了带钱,先欠着,明天顺路给你带来。”豆腐老邵看一眼义妹,说,“大哥,你家不远,回去拿钱,赶趟。怎么,你有急事,那我在这小本上给你记着,3斤4两,合共1元2角6分……”孟放羊爱占小便宜,次次买豆腐都要多占一点,这回他买好豆腐,看豆腐老邵一点也没多给,就说话了:“老邵,咱们都是街坊邻居,我上你这来买豆腐是照顾你的生意,咋扣得那么紧?你饶上2两。”豆腐老邵依然是看一眼义妹,然后说:“老孟兄弟,你照顾我的生意我感激不尽,可我这是小本生意,赊免不起。”

第四件事最重要,豆腐老邵买了大磨,扩大再生产,一天从做2板豆腐变成了做6板豆腐。当初水地主婆想跟豆腐老邵打下手,挣点儿工钱,老邵坚决不答应,现在义妹才来了几天,就换了大磨,把水地主婆恨得直咬牙。

一天做6板豆腐,豆腐老邵就不能早早卖完,早早回家,有时下午快要收摊了还卖不完,就要减价卖呢。收不了摊,中午就要在摊上吃饭。这吃饭也让大杂院的人觉出稀罕。按道理豆腐老邵在街市上忙着卖豆腐,该着义妹做好了饭送来,可是豆腐老邵倒过来了。上午11点,义妹来换豆腐老邵,义妹守着豆腐摊,豆腐老邵回家做饭。一个来小时,中午饭就做好了,豆腐老邵却并不在家吃,提着个饭盒又回到豆腐摊,换下义妹回家吃饭,自己一边卖豆腐,一边吃着饭盒里的凉饭。

此种情景让赵卤肉的老婆宋大嘴看了怒不可遏,因为她是一向给赵卤肉送饭的,赵卤肉挑肥拣瘦,饭送得迟一点早一点都不行,开口就骂,更别说回家做饭了。于是找了个机会,宋大嘴就批评罗义妹:“他家嫂子,这老邵大哥一天忙得脚不沾地,你还让他回家做饭,心里能忍?”

义妹并不接受批评,她瞟一眼宋大嘴,轻飘飘地说:“义哥自个愿意做,他做的饭孩子们爱吃。”

“那你学呀,谁天生也不会做饭,还不是学会的。”

“我想学来着,义哥不让,炒菜的烟气大,怕我呛了嗓子。”罗义妹漫不经心的回答,让宋大嘴不好再问。

宋大嘴把这一番话传给了大杂院的人。大杂院的人结合罗义妹来后豆腐老邵的种种变化,在大杨树下猛烈进行抨击。

“什么义哥义妹,我看就是搞破鞋。”水地主婆神神秘秘说,“上前天我去他家里买豆腐,看见啥了?看见老邵给义妹洗裤头,哪有哥给妹洗裤头的?还有呢,他们住的卧室我也進去过,床上放了两个枕头,你们说不是搞破鞋是什么?”

“肯定是搞破鞋,不搞破鞋两个不相干的男女能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义哥义妹呢,只怕是编出来遮掩我们耳目的。”赵卤肉同意。

“我说怎么那么怪呢,这女人一来,老邵就变了个人,连麻将都不打了,他们要不是有一腿,这女人能管得着老邵?”于裁缝说。

“这罗义妹说不定是寡妇?要是寡妇就不算搞破鞋。”王木匠说。

“不是寡妇,她有男人,我问过老邵的义妹,她说她男人还在农场种地,走不开,男人也是新生人。”水地主婆抢着回答。

“他们这个法子住下去,要出大问题的。”房八路摇头。大家纷纷点头,颇以为然。

虽然大杂院里的人不知道罗义妹与豆腐老邵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搞破鞋,但一个有男人的少妇和一个老男人厮混在一起总是不清不白的,被男人看见了还得了?大杂院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贩马的安徽人的老婆与平日里来往密切的老乡睡在了一起,被安徽人发现后,一刀三命,奸夫淫妇被安徽人杀了,安徽人上了刑场,那也才是两三年前的事,大家都记忆犹新。那个安徽人大家也都熟悉,个子小小的,很老实的人,大家都买过他的马肉,谁也想不到他会去杀人。

过了两个来月,一个男人进了豆腐老邵和罗义妹的家,这男人40岁的样子,看起来精明强干,与罗义妹倒也般配,大家心里嘀咕,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可是大杂院的人并没有看到好戏,这男人来了之后,对豆腐老邵很亲热,一口一个大哥地叫,豆腐老邵拉着6板豆腐往街市上去很费劲,这男人还帮着推车呢。水地主婆去豆腐老邵家串门,回来说,他们关系好得很,正在屋里喝酒呢,桌子上放着五六盆菜,都是肉菜,喝的酒也是10块6角钱的皇乡酒,那可是正宗的政府接待酒。听他们说话,十多年前就认识,说不定还是把兄弟。

大杂院的人很郁闷,这么精明强干的人居然看不出自己的老婆被人睡了,还是把兄弟呢。孟放羊颇有正义感,说我得空去给这男人说说。

王木匠厉声喝止,说你还想再出三条人命?

春去秋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豆腐老邵每天卖6板豆腐,卖完豆腐回家洗衣服,晚上教孩子念书,整天忙忙碌碌,没有一点时间。罗义妹没有正经事做,白天在大杂院里晃荡、说闲话,晚上凑人打麻将,别人打到几点她就奉陪到几点,一点儿也没有义妹的样子。豆腐老邵挣的钱看来真是不少,罗义妹隔几天就换新衣服,脖子上挂了金项链,手上戴起金戒指,她还讲究起打扮了,新烫了头发,打了粉,抹了口红,穿上了高跟鞋,与刚来时大不相同,走在大杂院里就好像鸡窝里出了个凤凰,引得大杂院里那些老男人们伸长了脖子看。罗义妹的男人呢,一般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回来了住几天,吃豆腐老邵做的五六盆肉菜,喝正宗的政府接待酒。从来也听不到他们争吵,比一家人过得还像一家人。

大杂院的人猜想,这男人怕是知道自己的老婆与豆腐老邵有一腿,甚至同意他们有一腿,否则怎么能发现不了老婆与他人的私情,又岂能容忍老婆与一个老男人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罗义妹的嘴不严,她的话语里经常透露出一些情况。某一次,豆腐老邵在大街上碰见了过去一块在农场干活的朋友,这朋友向他借钱。他们以前的关系大约相当不错,豆腐老邵把当天卖豆腐的钱统统借给了朋友。罗义妹很不满意,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豆腐老邵,言词中居然毫不客气。事后,水地主婆劝她,说你义哥整天价在外面卖豆腐挣钱,就算不应该,你也不能当面数落他,小心惹恼了他,把你们娘几个都赶出去。罗义妹轻蔑地一笑,说他敢?他欠着我的呢。

根据罗义妹透露的蛛丝马迹,大杂院的人进而猜想,他们的情况可能更为复杂,也许是这样的:多少多少年以前,一个农场的新生人娶了一个俊俏的小媳妇,他们的隔壁住着一个年龄大了很多,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老男人。新生人的工资不高,尤其是在生下了两个孩子之后,生活变得格外艰难,当两口子为了是否买一块肥皂都要精细算计时,就穷则思变,想其他办法了。他们发现隔壁的这个老男人在俊俏的小媳妇路过的时候,总是伸长了脖子看。他们想到了一个主意,能不能把这个老男人引进他们的家庭,成为一个秘密的两夫一妇的家庭,用两个男人的工资来支撑日常生活?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在中国历史上,在各个时代的乡村里,都有这样的事例。唯一要解决的是传统的观念,心理上的障碍。起先有一方不同意(赵卤肉、孟放羊、水地主婆认为男人起先不愿意,房八路、王木匠、于裁缝认为是女人起先不同意),但慢慢的,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于是在一个黄昏,隔壁的老男人被请进了家,家里摆上了几样小菜和一大瓶酒,酒是催情和乱性的必备物品,他们都心知肚明。当一大瓶子酒被喝完后,醉眼朦胧中,忽暗忽明的灯光下,老男人发现这个家里只剩下俊俏的小媳妇,小媳妇的酥胸在眼前晃动。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豆腐老邵成了名义上的义哥,罗义妹成了名义上的义妹,豆腐老邵的工资进了罗义妹的口袋,然后隔三差五,夜黑人静之时,罗义妹钻进豆腐老邵的房子……

大约豆腐老邵搬来大杂院两年后,罗义妹的男人,也从农场搬了回来。罗义妹的男人说农场几年前改制后,他在农场办了一个小型鸡场,脱不开身,直到今年,才终于关了鸡场,搬来与义哥同住。

罗义妹的男人来了后,就跟着豆腐老邵做豆腐、卖豆腐,什么起五更、睡半夜的事都由罗义妹的男人来做。豆腐老邵明显轻松了不少,6板豆腐将近100公斤,原先豆腐老邵用小板车拉到街市上要累出一头汗,现在则由罗义妹的男人来拉。中午,照例是豆腐老邵回家做饭,但他再也不用带着饭盒吃冷饭,摊子有罗义妹的男人照料,他可以安心在家吃了饭再来卖豆腐。豆腐老邵也不用每晚都守在孩子身边,偶尔也能到赵卤肉家或者王木匠家,打上几圈麻将。

大杂院的人们,背后猜想着这两男一女的日子,虽然觉得有悖伦理道德,让大杂院已经败坏的风气更加败坏,不无嘲讽,不无恶毒地咒骂,可是人家就愿意过这样的日子,谁又能说什么呢?

然而,大杂院的人没有想到,豆腐老邵和谐的日子那么快就结束了。

那天,王木匠接了一单活,為银行做几套桌椅。王木匠起了个大早,急匆匆出门,手里还提着给银行后勤管事的5公斤大苹果。

走过豆腐老邵的院门,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呵斥声、打人声、痛叫声。王木匠愣了一愣,院门突然开了。豆腐老邵满头满脸是血,从院门里跑了出来。紧随其后,罗义妹和她男人也追了出来,罗义妹手里提着一只高跟鞋,男人则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木棍。

豆腐老邵本来是要跑的,看到王木匠胆子一下壮了,站住不跑了,罗义妹和她男人本来是追出来打的,看到王木匠也愣了,停手不打了。

王木匠问:“哎呀,这大清早的,你们为了啥事打打闹闹?看老邵的头都打烂了。”

豆腐老邵手哆嗦着,指着罗义妹和她男人说“:王大哥,这一家人狼心狗肺呀,翻脸就不认人。”

罗义妹气咻咻厉声喝骂:“谁狼心狗肺?你邵玉祥才是真正的狼心狗肺,为了你老娘我受了多少委屈,你还不知足?今天不打你不行!”

罗义妹的男人说:“王大哥,这个邵玉祥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把他当亲哥哥看待,可他竟然占我老婆的便宜,你别拦着,今天不打断他的腿不算完。”

“你们都年纪不小了,有事到家里慢慢说,大清早也不怕人笑话。”王木匠劝解道。

豆腐老邵怕打,躲到王木匠身后:“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这些年我帮你们拉扯孩子,没日没夜,你们想让我走,当我看不出来?你们好好说,我走就是了,可你们竟然下黑手。”

“笑话,你帮我们拉扯孩子?我们有手有脚,要你帮什么帮?我们是看你一个人无家无业太可怜,才让你跟我们住在一块,照顾你,你还倒打一耙。”罗义妹满脸怒气地说,那样子好像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她多年的义哥,倒像仇人似的。

罗义妹男人接着说:“邵玉祥,你个王八蛋,你还讲什么天理,你还读过书,书都读到屁眼里了。”

不由分说,罗义妹和男人又冲了上来,厮打豆腐老邵,王木匠伸手去拦,一袋子苹果滚了满地,就这也只拦住了罗义妹的男人,眼看着罗义妹举起高跟鞋在豆腐老邵的头上狠狠地凿一下。王木匠的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浮到脑门。事后多年,王木匠还记得罗义妹的那一凿。“这女人心肠狠呵,那是照死里打的,幸亏只是鞋跟,要是个别的东西,老邵就沒命了。”王木匠说。

一股新的血从豆腐老邵的头上迸了出来,眼看着罗义妹扑三扑四还要打,王木匠又拦不住,豆腐老邵撒开腿,一溜烟跑了。

豆腐老邵被罗义妹和她男人打跑了的事,在大杂院引起了轰动,大家想不到平时看起来关系这么好的一家人突然间就血溅三尺。于是免不了议论纷纷,罗义妹和她男人出出进进,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或许是舆论的压力太大,罗义妹和她男人在不同场合向大杂院的人进行了解释。他们说他们都是农场里的人,以前关系还不错,农场改制后,豆腐老邵孤苦伶仃一个人没有地方去,他们夫妻一片好心,掏钱买下这所房子,让豆腐老邵来住,刚好豆腐老邵会一点做豆腐的手艺,就做几板豆腐来养活自己,可是这个老邵人面兽心,表面看起来文质彬彬,人模狗样,却是一肚子坏水,他一直垂涎罗义妹的姿色,经常拿话挑逗罗义妹,有时还动手动脚,他们夫妻看着他年龄大了,认识的时间也长,就都隐忍了。可是老邵得寸进尺,把他们的好心和忍让当成软弱可欺。那天早上,老邵利用罗义妹帮他干活的机会,竟然把手伸向了罗义妹的下身,同时嘴里还说着无耻淫荡的话,他们夫妻忍无可忍,才不得不动手打他。

罗义妹和她男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但大杂院的人不信。大家猜测这一家人绝不会因为豆腐老邵摸了罗义妹就把他打跑,豆腐老邵和罗义妹同吃同住了好几年,要摸罗义妹早几年干什么去了,何必等到罗义妹的男人回来了才摸?豆腐老邵又不是傻子。倒是王木匠把那天早上看到的情景和豆腐老邵说的话向大家学讲了一遍,大家比较认可。最大的可能是以前豆腐老邵有做豆腐的手艺,需要老邵给他们挣钱,现在呢,他们自己学到了做豆腐的手艺,用不着豆腐老邵了,找个借口把他打跑。而大家更愿意相信,豆腐老邵不但摸过罗义妹的下身,睡在一块恐怕也有几十上百次了。所以,当某一天罗义妹又在讲述豆腐老邵不要脸的行为,正说得满嘴白沫时,宋大嘴冷冷地对罗义妹说,你以前不是说过闻了卤水味就恶心想吐,几天都吃不下饭,怎么那天早上不叫你男人帮忙做豆腐,偏偏自己去?

一句话问得罗义妹口吃了半天。

豆腐老邵就此失去了踪迹,再没有回过大杂院,偶尔有人说他又回到了农场,在农场的某个私人养殖场干活,又有人说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到省城去了,在省城的大街上卖棉花糖。大杂院的人叹息,这么一个懂礼貌、懂事理的人怎么偏偏跟罗义妹绑在一起,替人家养儿子,做出这么不明事理的事儿来,难道他就不能好好地娶上一个老婆,过正经的日子?

罗义妹和她男人继承了豆腐老邵的豆腐生意,如豆腐老邵一般每天做6板豆腐到菜市场卖,看来他们学到了豆腐老邵的真本事,做出来的豆腐还是像以前那么好吃,每天很早就能卖完,赚钱赚得让大杂院里的人眼红。

大杂院的人叹息,这个老邵真傻,怎么把自己的手艺毫不保留地都传给罗义妹,一点私都不留呢?

世上的事,偏偏那么巧。大约豆腐老邵走了两年的光景,大杂院出了大事。

冬天,大杂院里家家烧煤炉子。大杂院里烧的煤是附近红山上产的煤,含硫大,搞不好就很容易造成煤烟中毒,年年冬天,小城的人家总要传出几户人家中了煤烟的消息。

那天早晨,房八路到罗义妹家里去买豆腐,去了两趟,罗义妹家大门紧闭。房八路想到也许自己来晚了,人家已经提前出摊,就到菜市场去买豆腐,可是菜市场转一圈回来也不见罗义妹的豆腐摊,房八路只好买了别家的豆腐。

回到家,房八路心里嘀咕了,昨天晚上还看见罗义妹的男人在门口修架子车,日头升到半空里怎么没了声响?房八路去找王木匠,说罗家没有动静。王木匠说出摊了吧,要么天气冷,在家里睡觉。房八路说都找过,没有,可能出了什么事。王木匠问怎么办?房八路说咱们都是邻居,得去看看。王木匠说把于裁缝和孟放羊都叫上,好有个见证。

4个人一起到了罗义妹家,撞开门一看,愣了,罗义妹一家4口都睡在床上,让煤烟打死了,只有大儿子当天找同学玩,住在同学家,躲开一劫。

罗义妹和她男人在本地都没有亲戚,又因为出来得早,老家也没有父母等直系亲属,只有几个堂兄表妹什么的,找个地址发了电报回去,让堂兄表妹来主持丧葬事宜,都没有回音。而大杂院又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没有哪一级组织管,汇报到公安局,公安局说这是意外死亡,不是刑事案件,也管不了。最后只得由房八路牵头,王木匠、赵卤肉、孟放羊、于裁缝、水地主婆几个帮衬,来打发这一家四口。

大家认为罗义妹搭帮着豆腐老邵卖豆腐,自己也卖过两年多豆腐,生意很好,家里肯定有不少钱,可是翻箱倒柜地找,也才找出一千来块钱,问大儿子,大儿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看来这两口子实在太精明了,把钱藏得严严实实,外人休想找得到。

为了丧葬的事,大杂院的人们着实费了力气。穷人办穷事,凭着那一千来块钱,又卖了做豆腐的大磨、几件家具,东凑西凑,总算是让这家人穿得干干净净、睡在棺材里,埋到后山的荒地。

死人的事办了,可活人的事才开了头,罗义妹剩下的这个大儿子怎么办?

大儿子今年14岁了,正在上初中。若是找到了罗义妹的钱,在现成的房子住着,大伙儿照看着点,也就养大了,可是没有钱,他吃什么呢,目前这几天大儿子暂时轮流在几家吃住,但长此下去怎么行?把他送回老家去养,谁养呢?那些亲戚都是远亲,连罗义妹的丧事都不来,会去养一个半大的小子?房八路等一帮人筹划来筹划去,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能交给政府,送孤儿院。

房八路仗着还有点老关系,跑政府、跑民政局,想把孩子交给政府管。可是事情并不好办,小城太小,本身没有孤儿院,需要把他交到省城的孤儿院去,于是这牵涉跨地区的问题、跨系统教育的问题,需要各种各样的证明,各种各样的报告,房八路跑了十多天,说得口干舌燥累得精疲力尽,也还没有多少眉目,每个部门都说要研究研究,按照他的估计,如果手续全部办好,把孩子送进孤儿院,少说也需要半年的时间。

大杂院的人发愁了。原本是可怜孩子,让他在几家里轮流吃住,免得他四处流浪。可是管几天行,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大杂院里都是穷人,自己孩子的衣食还不周全呢,咋能管得了外人的孩子。

大伙儿在大树下商议,孟放羊提了一個建议,说莫如把这孩子送去放羊算了,孟放羊认识很多当地的牧民,可以给这孩子找一份放羊的活干,不但有饭吃,还能挣点钱。这个建议获得一致通过,房八路打算再去民政局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还不行,就只能把孩子送去放羊。

正在这当口,豆腐老邵来了,直接找房八路。

两年不见,这老邵似乎瘦了点,也黑了点,但变化并不大,还给房八路带了礼物,是一盒子包装上看着还不赖的点心。

豆腐老邵依旧像过去一样彬彬有礼,他问候了房八路、房八路的老婆,顺便也赞扬了房八路4岁的孙女聪明可爱。

豆腐老邵感谢房八路及时发现了罗义妹一家人的不幸,而不是等他们的尸体发臭了才办事,感谢房八路牵头带着邻居们安葬了罗义妹一家4口而没有让他们曝尸荒野,感谢房八路带头收留了罗义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而没有让他流落街头。说这些话的时候,豆腐老邵显得十分真诚,的确像一个义哥、一个亲人的口吻,似乎他们之间一直相处得很好,根本没有发生过义妹把义哥打走的事。

说到最后,豆腐老邵向房八路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由他来收养这个孩子?

豆腐老邵列举了他收养这个孩子的优势。单身一人,别无牵挂,可以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他会做豆腐,凭着做豆腐的收入就完全能养活这个孩子,供他上学,甚至供他上大学。他当过老师,虽然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但做过老师终究对孩子的教育有帮助,另外,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目前无依无靠,要送到政府的孤儿院去,不说手续繁杂,而且孩子的心理上也未必受得了。

房八路完全同意豆腐老邵的请求以及他提出的收养优势,他巴不得豆腐老邵赶快收养了这孩子,不仅同意,还为豆腐老邵补充了优势条件。这孩子已经与豆腐老邵情同骨肉生活了几年,现时还有比豆腐老邵更亲近的人吗?罗义妹一家死了,但现在就有房子住,收养很方便。房八路答应明天去民政部门帮他办收养手续。

但是,豆腐老邵为什么要收养这个孩子?

他们的日子,无论是情夫情妇的关系,还是两男处一女的关系,在当年罗义妹高高举起的高跟鞋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豆腐老邵涨红了脸,在房八路好奇的追问下,他说,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就是下贱,天生贱骨头。

说这话的时候,豆腐老邵一反文质彬彬的样子,几乎是咬牙切齿。

豆腐老邵继续做豆腐。每天天不亮起来做几板豆腐,趁着早市到菜市场去卖,中午不管卖得完卖不完,都要急急忙忙回家给孩子做饭,下午若还有剩下的豆腐,接着到市场卖,没有了就在家里泡豆子、洗衣服。

现在豆腐摊的生意没有以前好了,菜市场又添了好几个豆腐摊,其中有两个摊位的豆腐也做得很好吃,抢去豆腐老邵不少生意,他虽然每天只做两板豆腐,但经常要卖到天黑。

豆腐老邵对罗义妹的孩子特别好,在外人看来比亲生父亲还要亲。这孩子叫王安义,原本在小城的四中上学,离家有点远,豆腐老邵卖豆腐的时候,认识了二中的一个老师,通过这个老师,又认识了更多的老师,最后把王安义转到了二中上学,离家近了不少。上学要骑自行车,罗义妹留下了一辆老“永久”牌自行车,虽然能骑,但很破旧,孩子不愿意骑,豆腐老邵就给他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回来。这新自行车可不是过去的飞鸽、永久、红旗这些老牌子,而是辆刚兴起的山地自行车,是老邵托人从省城买来的。穿打补丁衣服是大杂院的人家常有的事,大杂院的人干的是粗笨的活,衣服上这里挂个口子,那里有个窟窿是常事,衣服破了随手就补一块布。大杂院的人家都生活在底层,孩子多,负担重,经济条件不好,千辛万苦挣了几个钱,还要考虑今天的米、明天的盐、后天的醋,哪里就轻易地给孩子做件新衣?所以大杂院的孩子们也大多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但豆腐老邵给王安义穿的都是新衣服,别说是打补丁的衣服,就是旧了,颜色不好看了,也必定要换了新衣服,天天把王安义收拾得像有钱人的孩子。

豆腐老邵不止一次向大杂院的人们宣称,他要让王安义上中学、上大学,最后培养成一名最体面的人,好让可怜的罗义妹在阴间安心。

由于豆腐老邵对王安义好得异乎寻常,大杂院的人们一直没有断过猜想:这孩子莫非是豆腐老邵和罗义妹所生?

然而,豆腐老邵尽心尽意,王安义却不是省油的灯。不知道是罗义妹和她男人身上的那点血缘作怪,还是农场低人一等的生活在他心中留下了仇恨的种子,又或者是父母的骤然离世和大杂院人家普遍的生活状态让他产生了绝望,他向着豆腐老邵期盼和努力的相反方向走去。

王安义的学习一塌糊涂。虽然豆腐老邵好面子不肯说出来,但王安义在大杂院的同学把他在学校里的种种问题源源不断地带回来。比如王安义的学习成绩始终在年级里排名最后一名,在数学、语文、物理、化学、英语等5门主课的考试中,只得了4分,平均每门课不到1分。学校的老师把豆腐老邵叫到学校,让他把王安义领回家,不要来上学了。豆腐老邵哭了,因为哭得很可怜,老师才勉强答应让王安义再上一年。可王安义不省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抓一只老鼠嚇唬女同学,把女同学吓得尿裤子,女同学的爸爸找到学校来要打王安义,豆腐老邵替王安义挨了一耳光。王安义与同学打架,把同学的头打烂了,豆腐老邵赔了人家一辆新自行车,要170块钱呢。王安义趴到女厕所下面偷看,被老师们抓到教室里当皮球打,是豆腐老邵跪地求饶才算了事……

王安义勉强上到初三,忽然有一天不上学了,跟着豆腐老邵去菜市场上卖豆腐。在菜市场,豆腐老邵笑吟吟地对熟悉的顾客说,这是我的义子,这孩子有做生意的天分,将来很出息呢,我带他来历练历练,大家多照顾生意呵。

顾客们不知道,还交口称赞,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做生意,将来肯定了不得。但大杂院的人知道,王安义盗窃老师的钱,被学校彻底开除,再也上不了学。

王安义跟着豆腐老邵卖了快一年的豆腐,某一天,豆腐老邵与王安义换班吃饭,王安义先吃,说好了吃完来替换豆腐老邵,可是王安义吃完了,却没有来替换豆腐老邵,也从此不卖豆腐了。

那王安义做什么呢?王安义做了街头上的小混混。王安义长成了一副好身板,身高1米85,体重八十多公斤,才16岁的孩子,但怎么看也像个成年人。所以在他身边很快就聚集起了五六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他们先是打架,与另一伙街头的小混混打斗,打斗中王安义头上挨了两砖头都没有倒下,满脸是血还能坚持打斗,所以成了混混们心中的英雄。然后他们开始勒索学校里的学生,把学生口袋的几角钱挖完,倘若不从就施以拳脚。拦路调戏女学生,占口舌的便宜。偷鸡摸狗,常常半夜行动,从老太太的鸡笼里逮回三两只母鸡,或者杀死一条狗,用勒索来的钱买回烧酒,或者在桥洞底下,或者在小树林里,或者在小河边烂醉一回。

王安义的恶名慢慢地就传到大杂院里来了,房八路、王木匠等一干人议论之后,决定有必要提醒一下豆腐老邵,让他管教一下王安义,于是,王木匠登门看望豆腐老邵。

王木匠直言不讳:“老邵,大家伙委托我来给你说说,王安义最近的事你知道吗?”

“这孩子太小,还不懂事。”豆腐老邵说。

“哼,哪是什么不懂事?”王木匠愤愤地说,“他现在是干犯法的事。前几天他把老朱家的大孙女堵在半道上耍流氓,要不是人家顾惜脸面,早拿着刀子上你这来了。”

“哎呀,有这个事,这个小孩子真是无法无天,王哥,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育他。”豆腐老邵说。

王木匠白了豆腐老邵一眼:“老邵,咱们也是五六年的邻居了,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不管你和罗,嗯,就是你义妹有些什么纠葛,可是你现在自愿收养她的孩子,就要为孩子负责,就得管他,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你不管他,任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下去,我看就得进监狱了。”

豆腐老邵的脸一下红了,半晌才说:“王大哥,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也想管他,可是管不了,这孩子大,当年我们的事,他都知道,我管不了。”

“那怎么办,就任由着他胡作非为?”

“就盼他能长大一点,能懂事就好了,总之,这是我做下的冤孽。”

看着豆腐老邵那副可怜的样子,王木匠跺了一下脚,转身走了。

过了四个月,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大杂院,停在豆腐老邵的家门口,警察从豆腐老邵家里揪出王安义。警察说王安义参与了一起拦路抢劫,不但抢了钱还打伤了人。

大家都围在豆腐老邵的家门口看热闹,豆腐老邵拨开人群把一卷行李递到戴上手铐的王安义手里,说:“听公安局的话,有什么就说什么。”

王安义的脸因恐惧变了形,他叫了一声“邵爸”,还没来得及说话,头就被警察按进了车里。

王安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5年以后。他夹着一个行李卷在薄暮时分钻进了家。

5年的监狱没有白坐,王安义不但个子长高了,也懂事了,整天低着头在院子里走,看到熟悉的人就站在一边有礼貌地打招呼,很像豆腐老邵。大家说,这回好了,王安义让公家教育好了。

王安义没有跟着豆腐老邵做豆腐,他干起了屠夫的行当,从北边的草原上买来一群群的牛羊,天不亮就起来杀羊宰牛,挑到菜市场里卖。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监狱里学到的手艺,杀羊宰牛的手法很利索,一头大牛在他手里不消一个钟头就头脚分离,皮肉分离,收拾得利利爽爽。赵卤肉亲眼看见他宰牛后,对大家说这小子就是个宰牛天才,看起来不慌不忙,但刀刀见骨,寸寸挑筋,我活了大半辈子,杀羊宰牛的人见过无数,但从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干净利索的人,这小子上辈子恐怕就是干这个的。

既然有这手艺,王安义的生意慢慢就红火起来了,一如豆腐老邵刚来时那样,卖肉的摊子一点点扩大,熟客越来越多。王安义也学会了豆腐老邵的那一招,看见大杂院的人来买肉,在斤两上必得让一让,谁要少个块儿八角的,头一摆,就算了。大杂院的人眼皮子浅,占了王安义的便宜,渐渐就忘了王安义当年所干的那些恶行,在大树下聚会闲谈的时候,往往要伸一下大拇指,说这小子行,改好了。

王安义成了正经的买卖人,豆腐老邵很高兴,就走到大树底下,说要为王安义讨媳妇了,让大家帮忙给相一个。

要什么样的媳妇呢?豆腐老邵有自知之明,王安义虽然杀羊宰牛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票子不少挣,但他毕竟只是个屠夫,又坐过监狱,吃公家饭的姑娘当然不敢想,豆腐老邵开出来的条件是能吃苦耐劳,能相夫教子,最好是大杂院或者类似大杂院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姑娘。

水地主婆给领来了一个姑娘。这姑娘是城东气象局大杂院里的,6岁随着父母从山东老家到这里来讨生活,初中没毕业就跟着父母干活,卖过菜,洗过衣服,压过面条,学过裁缝,总之没少干过活。姑娘的家境与豆腐老邵也差不多,都是吃了上顿有余,再吃下顿不足,吃面条稀饭能过得去,吃大鱼大肉没办法的家庭。姑娘的长相着实不错,身条细长,皮肤白中透红,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动人心魄。姑娘手脚勤快,第一次来家里,就帮着豆腐老邵把院子扫了一遍,虽然豆腐老邵很勤快,早把院子扫得很干净。最关键的是,送姑娘出门的时候,豆腐老邵从她的背影看很像当年的罗义妹。

双方都满意,婚事立刻就说定了。

豆腐老邵马上筹备婚事,房子住了很多年,需要重新粉刷,贴壁紙。家具的样式旧了,需要到家具铺打造新的家具,过去地面上铺的是青砖,按现在流行的要重新打水泥地平,再贴上瓷砖。此外还要准备新人们铺的盖的等等。

紧紧张张准备了3个月,忙得豆腐老邵团团转,很多次房八路、王木匠、赵卤肉、水地主婆等一干人看到豆腐老邵花白的头发上滴着汗珠却没有时间擦拭,听到豆腐老邵说累得晚上睡不着觉。大杂院里的人可怜豆腐老邵但又觉得他活该,王安义不过叫他一声邵爸,他却比真爸爸还要忙活。

反倒是王安义对结婚的事淡定得很,豆腐老邵忙只管忙,王安义却没有帮过几次忙,他照样天天杀羊宰牛,晚上回到家里,到赵卤肉卖剩下的卤肉里挑一块猪肝,两只猪脚,或者切半斤猪头肉,悠然自得地喝酒。

应豆腐老邵再三请求,王木匠担任了新式家具的打造任务,因此王木匠不止一次看到王安义坐在小桌子前喝酒,豆腐老邵则站在桌前汇报婚事的准备情况,比如今天贴了多少瓷砖,预计还要几天才能贴完,许家铺子的棉花网套虽然便宜4块钱,但是质量不好,宁可多花4块钱到马家的铺子里去买等等。

王安义有时候说一句,你看着办吧,有时候则一言不发,只顾喝酒,连头也不抬一下,仿佛豆腐老邵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情景看得王木匠心里生气,背过了王安义,王木匠对豆腐老邵说,“老邵,你真他妈的。”

豆腐老邵赔着笑容,突然间他明白了王木匠的意思,脸色一变说:“我,我邵玉祥,真他妈的呀!”

豆腐老邵给王安义准备的新家,真是没有少费气力,粉刷一新的房子,大屏幕的电视机,松下冰箱,小城里还不多见的电动车,以及特意从省城买来的高档床上用品,王木匠觉得这可能是大杂院的人家里最奢华的新房了。

这天晚上,王木匠应约到豆腐老邵家里收工钱,院门房门虚掩,隐约听到房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和很急促的喘气声,因为做家具来来去去,王木匠没敲门直接就进去了。

王木匠看到了怎么也想不到的场景。豆腐老邵横躺在房子中央的地下,王安义一只脚踏在他花白的头上,手里居然还握着一把杀羊宰牛的尖刀,刀尖抵在豆腐老邵的脖子上。王木匠听到了王安义的厉声喝问:“你答应不答应?”

一刹那间,王木匠吓得浑身发软,想转身逃出去喊人,但他走惯江湖,见多识广,终于定下心来,大吼一声:“王安义,你要干什么?”

可能没有想到突然间有人进来,王安义一愣,迅速把踏在豆腐老邵头上的脚抽了回来,握在手里的刀也藏到身后,脸上露出羞愧和惊慌的神情。看到这个情景,王木匠心里有底了,胆气陡然上升,他跨前一步,更大声说:“王安义,你想杀人,好,杀一个不够,干脆杀一双,连我也杀了。”

“不是杀人,我就是问,就是那个,总之我不是杀人……”王安义语无伦次。

“王安义,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邵爸这些年来对你比对亲儿子还亲,你竟然把他踩在脚下,还拿刀杀他,这一回,你邵爸放过你,我不放,走,咱们到公安局去说话!”

王安义一低头,闪过了王木匠揪他的手,笑嘻嘻说,“王伯伯,我跟邵爸开玩笑呢,你别当真,有事你们商量,我先走了。”说着话一撩腿转身走了。

王木匠跺一下脚,对刚刚爬起来的豆腐老邵说:“为了啥事,这混账东西把刀都拿出了?”

豆腐老邵脸上的颜色很不好看,犹豫了一下才说:“他想给媳妇买一个金镯子,我没答应,他就生气了,嗯,也不是生气,闹着玩玩吧。”

“老邵,金镯子一万多一个,他怎么不买?闹着玩玩,哼,有这么闹着玩的?我晚来一步,刀子就捅进你胸口了,不行,我得报警。”

“别、别报警,王大哥,孩子马上要结婚,一报警婚事就吹了。”豆腐老邵慌忙拉住王木匠的胳膊。

“那你就借着这个机会,自己搬出去另住,我帮你找房子,以后别管他的事。”王木匠说。

“搬出去另住,我也这么打算过,可是总得等他成了婚以后再说吧。”豆腐老邵说。

“老邵,你图了个啥呀?”王木匠帮豆腐老邵抹去额头上的灰,“当年,人家两口子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硬生生把你从这院里赶出去,你倒好,不但不记仇,反而替人家养孩子。养就养了吧,还养出这么个东西,不讲一点恩德,竟然拿刀来勒逼你,你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快活到头了,就不觉得自己亏?”

“王大哥,不瞒你说,当年的事也不能怪我义妹,是我不老实,瞒着他们私下藏了些钱,他们才对我动手。这孩子大,当年的事都听到了,所以才逼我拿钱出来买金镯子。”

“那你有钱就给他买吧,何必又闹出这些烂事?”

“唉,王大哥,当年不过就私藏了几千块钱,这孩子不消停,为了他的事我到处送礼,钱早就没有了。我一个卖豆腐的,这几年生意不好做,手上也没有存下几个钱,为他的婚事都花得差不多了,不然,我早买给他。”

王木匠连叹几口气,本来还要着实数落几句,可是看着豆腐老邵衣衫不整,灰头土脸,样子着实可怜,不忍心再说。只得回家,连手工钱也忘记要了。

过了七八天,豆腐老邵带着王安义挨家挨户来发喜帖。豆腐老邵喜气洋洋,穿着很少穿的新衣服、新皮鞋,王安义恭敬有礼,一口一个大叔大伯大爷地叫。

在王木匠家,豆腐老邵非常诚恳地说:“王哥,这回你给我帮忙不少,你做的家具谁见了谁夸,都说样子好又结实,我和安义万分感谢,请你务必赏光,到时不但一对新人要好好敬你几杯,兄弟我也要好好和王大哥喝两杯。”

王木匠看一眼王安义,前几天王安义脚踏豆腐老邵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把喜帖随手往茶几上一扔,冷冷地说:“这几天我事情多,不去。”

豆腐老邵连忙鞠躬,嘴里不住地说:“王哥,看在咱们老邻居的分上,请您一定抽时间光临,不胜感激。”

王木匠把头扬起来,竟自不再说话。

当天下午,水地主婆和赵卤肉的老婆来串门,其实是来讨主意,她们问王安义的婚礼该不该去,去了该随多少钱的礼。一会儿,于裁缝和孟放羊也来了,也是看别人去不去参加王安义的婚礼。

话题自然就扯到了王安义,几个人痛说了王安义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均觉得凭着这小子的恶行,不当着面啐他一口唾沫已经是给面子,现在还要参加他的婚礼,给他捧场,真是岂有此理。可是大家又想到豆腐老邵,豆腐老邵为人忠厚,从来也没有与谁红过脸,特别重要的是,这些年来,谁没有吃过豆腐老邵送的豆腐,怕是一二百斤都不止。倘若不去,太不给豆腐老邵面子了,一个大院里住着,今后怎么见面?

拿捏不定,于裁缝提议,何不到房八路那里去请教,当年正是房八路主持安葬了罗义妹夫妇,又力主让豆腐老邵回来抚养王安义,说不定他有什么高见。

房八路已经坐上了轮椅。两年前因为想在省城里买一套房子受了骗,恨怒相加,得了一場大病,病好后就坐上了轮椅。

听完大家的意见,房八路沉思片刻,说:“你们谁能说清老邵与他义妹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一说,大家茫然了,还真的说不清豆腐老邵与他的罗义妹究竟是什么关系,大家不过是根据日常行为猜测他们以兄妹之名行夫妻之实,可是那毕竟只是猜测。

房八路又说:“这些年大家看到,罗义妹活着的时候,老邵对罗义妹好得不得了,比一般的夫妻还要好。罗义妹死了,他又对王安义好得不得了,比一般的父亲都强,为什么?”

大家转转念头,回想着豆腐老邵搬到大杂院里这十多年的情景,的确如房八路所说,比一般的夫妻、比一般的父子都要好。

房八路接着说:“我猜想,以前老邵可能欠了罗义妹的债,欠的还不是一星半点,现在老邵这么做,就是还账,水老妹子,你说是不是?”

“是啊,前些天,我帮人家补衣服,碰见一个人,也是农场出来的,提到过老邵,说当年有个女人从农村来投亲,本来是要嫁给老邵的,但不知怎么没有嫁成,听说老邵有病,娶不得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水地主婆说。

“所以,咱们还是去一去吧,老邵不管为什么这么做,但他不是坏人,连我坐着轮椅也要去热闹一下。”房八路最后说。

大家觉得房八路说得有理,都颔首称是。于是决定,由王木匠牵头,集份子钱,一块去给王安义,不,给豆腐老邵添喜。

三天后的早上,一串鞭炮在大杂院里炸响,惊飞了大树上栖息的鸟,房八路、王木匠、赵卤肉、孟放羊、水地主婆、于裁缝等一干人齐聚在大树下,大家说走呀,咱们给老邵去添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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