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杨志军
2018-09-10张薇
如何评论杨志军,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多年来,我深入他的作品,也写下诸多文字评论他的几乎每一部作品,却愈来愈感觉到难以评价他。杨志军精神世界的丰富和神秘,其作品的独特性和原创性,以及作为个体存在的异质与复杂,都使得杨志军是这个时代最难以评判和界定的文学事物之一,他给我们所提供的言说空间宽阔而幽深,光明与黑暗交织,很多时候我会感觉到词穷力竭,难以为继。这种时候我非常希望用汉娜·阿伦特的一段话鼓励自己有勇气继续生活与思考:“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像我们这样长期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几乎无法告知人们,那些光到底是蜡烛的光芒还是炽烈的阳光。但是这样一种客观的评判工作,对我而言似乎是件次要的事情,因而可以安心地留给后人。”(《黑暗时代的人们》)
这一切都使得我更愿意在这里透过杨志军本身以及他的作品去理解这个世界,并且看到我们能够坚持的方向和未来。
杨志军以荒原小说系列和藏地小说系列名世。作品多次获得全国文学奖,并以多种文字被译介到国外。2014年杨志军作为高端领军人物入选“首批齐鲁文化名家”,这是对一个一直孤身穿行荒原和城市丛林的作家的歷史承认,而这是迟来的荣誉。虽然杨志军所生活的大地已经尽力赞赏了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似也未能完全体现出对他的价值重估,相对于喧哗甚或不太那么真实的文学批评界,杨志军的寂寞意味深长。
杨志军在青藏高原生活了40年,从未停止深入藏地,探访古老神秘的异族文化,拜谒高贵庄严的神性。他全部旺盛的激情和诗心都来自于荒原的馈赠,他也甘愿成为高原的赤子。面对人群,他常常表现出倨傲与谦逊混合的复杂表情,而面对荒原,他则顶礼膜拜,俯首谦卑。恰恰是他的谦逊和谦卑拉开了他与世俗社会的距离,而使他获得了绝大的精神自由。他说,自己不喜欢应酬,不喜欢会议,不喜欢社会活动,不喜欢热闹场合,不写应景文章,也不想做公众人物,只是一棵迎风摇曳的无花杂草,孤云野鹤,寂美守拙。他眼中的灵魂性的沉思和忧郁,使我确信他并未在尘世中驻足,因而我们认为理所应当的世俗事物包括人情世故他是看不见的,唯有一种事物能令他痛苦动容,那就是当道德和信仰成为苦难,精神死了。
从杨志军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描述人与自然关系的《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开始,他就极具先锋性,对历史、现实和未来有清醒的自觉,那时就表达了对我们今天社会面临的生态危机与灾难的深刻认知,并在此后完成了对荒原的哲学思考与写作。七卷本的荒原系列小说是杨志军对荒原持续不竭的忠实,他的“荒原”因此成为一个象征,并以此延展至藏地,地理坐标意义上的青藏版图与文学象征意义上的荒原藏地,构成杨志军庞大复杂的创作母题。与此同时,杨志军关于信仰的追寻,无论是在他的作品中还是在他的个人生活中,都成为极其迫切极为醒目的履迹。他逐渐清晰明确地把信仰作为生命最高的追求,并付诸实践,驱使自己的精神高度到达信仰之巅。我今天还无法估量杨志军已经或所能抵达的山峰,但他的独特性和坚定性是毋庸置疑的,一个人如此摒弃世俗、简衣素食、潜心修行、隔绝社会活动、全部的生命都在于写作,并在写作中向着信仰的高地攀登,这在当代的确是罕见的。据我所知,杨志军尽可能地拒绝各种圈子的聚会、会议讲座的邀请以及出席社会活动的机会,不是因为傲慢,而是由于专注于写作和修身与世俗的荣耀拉开了距离。这当然削弱了杨志军个人名声的更加显赫,相较于他的文学成就而言,社会对他的辨识度和价值认识,远未达到相匹配的高度。
任何一个把纯粹的信仰作为内心选择而上下求索的人,都会保持这样的独立与清醒,在绝大多数情形下也必将要承受这样做的结果,尽管不合理,也许还痛苦,但现实就是如此,“这是因为,名声是一种社会性的现象”(汉娜·阿伦特语),当个人主动远离人群,自觉在世界更高纬度攀登时,“就仿佛历史是一条跑道,一些运动员跑得如此迅速,因而他们完全从观众的视野中消失了。”(汉娜·阿伦特语)
然而历史也有其吊诡之处,2005年《藏獒》的出版“石破天惊”,这部小说获得的殊荣令人眼花缭乱,有十多个全国各类奖项,最高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接连出版的《藏獒2》《藏獒3》构成《藏獒》三部曲,发行超过百万册,杨志军也连续两年登上作家富豪榜。更为吊诡的是,《藏獒》的出版居然催生了中国的藏獒经济,市场硝烟四起,藏獒沦落为流转的商品、有钱人的宠物、富贵者的地位象征。这些都不在杨志军的意料之中,由此带来的极大荣誉也冲击了他的生活,显而易见,他的个人生存环境获得相当大的改变。然而,杨志军没有迷失于个人生活的世俗享受,他忧虑反思,并且痛心疾首的是,藏獒生存环境的剧烈动荡,所造成的不可弥合的物种毁坏。在艰难的思考与痛苦的反省后,杨志军坦率地面对了内心的追问——尽管我们不知道藏獒产业是否单纯由一部小说引发,但杨志军愿意承担作为一个个人的责任,一个作家的担当:《藏獒》至少对藏獒这个物种的毁灭性的伤害负有责任,他在2013年出版了忏悔录《藏獒不是狗》。这也意味着杨志军在信仰之路上走得更高更远。
《藏獒》三部曲是杨志军创作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他更多的文学视角是人与自然,在道德层面探讨生命的平等与尊严,从《藏獒》始,他在一幅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地图上,进入了人类精神的信仰高地的跋涉。鉴于社会普遍的道德失范,道义良知的背弃,人性的溃败,此时的杨志军希望寻找一种新秩序,实现人类精神的修复,用文学建构一种社会理想。他选择了藏獒。藏獒生长于青藏高原的牧区,是草原牧人财产与家园的守护者,它们的忠诚、勇敢、责任是天性,也正是人类社会的道德基石,这就为《藏獒》提供了理想建树的可能。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应该为社会承担责任,杨志军希望把人类缺失的文化精神和道德准则植入藏獒的生命,藉藏獒让我们了解,正是藏獒精神挽救了一个犬种的命运,使它们在漫长的历史中成了草原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没有被淘汰出局。那么人类能否借藏獒这面镜子,照出我们面临的绝境,从而拯救人类自身?因而《藏獒》触及了我们社会最根本的问题:历史的迁徙和民族漫长岁月的文化情感融合,使我们在新的格局中面临的挑战是,我们所遭遇的,不是民族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人所构成的社会,丧失了基本的信仰。没有信仰的大地就没有了敬畏,神性、自然、生命、尊严、情感、道德,所有应该敬畏的事物,都可以轻易被蔑视,被践踏,被毁灭。
杨志军内心的火焰从未停止燃烧,他也没有因为孤独而熄灭了自我反省的勇气,相反,愈是在众声喧哗或繁花似锦中,他的孤独便愈发显示出了强劲的力量,无论什么样的人生处境,他都能够泰然处之,我们很难在他的外貌上窥见他的内心——他不是冷峻,令人望而生畏,而常常是面无表情。这一特征与他的作品形成极大反差,他最强烈的激情都能在作品中形成爆发力,愤怒、愛、悲痛、笑……那些耀眼的击中人的心灵的光,瞬间亦可以变成席卷人进入光的力量。一个有思想的作家如果内心没有如此明彻而灼热的火焰,他对事物的敏感度就会减退,也很容易湮灭于黑暗的灰烬,丧失思考与判断的热情。明彻预示着即使在激情的燃烧中,他的清醒的理性也会警觉地意识到事物表象之下的暗流。
也正是基于对社会现实的思考与反省,杨志军体察到了“藏獒”的痛苦,深刻地洞悉了世间的罪与罚来自于人性的黑暗,他借《藏獒不是狗》小说叙述者“我”对自己在内的人类进行了猛烈的鞭挞:“不知是幸运还是遗憾,我这个所有罪孽的肇事者,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因为命运给了我许多免于惩罚的理由。我就在那些自以为说得过去的理由中怡然自得地生活着,还写出了关于藏獒的书。之后这个世界便刮起了一阵藏獒热,热得烧毁了藏獒节,烧残了博览会。我想如果没有我,会有藏獒集体被烧死的灾难吗?如果不是我带着各姿各雅寻找它的八只小藏獒,强巴会死于尕藏布的腰刀之下吗?如果我在得知袁最的犯罪事实后立刻报案而不是去北京跟他一见高低,会有哦咕咕、达娃娜、嘎朵觉悟、各姿各雅、七只小藏獒和阿柔、哥里巴的死吗?会有约翰牧师为了救赎的牺牲吗?如果不是以上的悲剧,会有白玛之死、藏獒托勒之死、拉姆玉珍之死等等连锁反应吗?所有人的罪都是我的罪,所有生命的灾难都与我有关。”(《藏獒不是狗》)
在《藏獒不是狗》出版之前的长篇小说《伏藏》中,杨志军就用煌煌七十四万言描写藏传佛教给世人的信仰启示:“伏藏发端于莲花生大师,是大师传承佛教的重要手段,即把经文教典埋藏起来,等到百年千年之后某个机缘的成熟,众生需要的时期,由觉醒者和具缘者发掘出来,成为佛法再生的依据。”写作《伏藏》的杨志军被公认为对佛学已有高深造诣,而他也初次尝试结合精深的佛理与通俗的故事,在这部巨著中探索信仰的终极出路。《伏藏》是一个悬疑故事,主人公香波王子依据“伏藏”的线索经历恐惧、死亡、爱等万千磨难,完成了“掘藏”过程,却也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并未告诉读者掘藏的谜底。显然,杨志军并不想写一个完整的通常意义的悬疑小说,他仍然是沿着一生所确立的思想的方向思考信仰究竟为何物。此时的杨志军越来越挣脱固有的关于信仰的概念,在逐渐靠近信仰的真相。以往对于普通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及的灵魂高度,此时他也试图避免陷入不可抵达的困境,在葆有崇高性的同时,进入大众可接受的日常生活,为信仰找到稳固的栖息之地。只有植根于大地,信仰才有坚实的基础,最广大的普通民众持守了信仰,良善和良知、道德和道义、正直和勇气,才不会成为高不可攀或者弃之如敝屣的事物,也才能在虚妄与绝望之中照进更多的光亮。由此,杨志军在“伏藏”中思考信仰,在“掘藏”的悬疑过程看到信仰高张于任何宗教之上。结局是什么也许并不重要,这个追寻的过程才是杨志军深信不疑的,尤其当他以如此深厚的佛学修养显露出智慧之光时,他更深切地觉悟到,一切人的活动中只要种植了“爱”的善因,平凡而世俗的人与生活同样会显现佛性,这是最纯净最有尊严的人性,也是最根本的信仰,“人性是人的道德性和社会性的体现,让佛教闪烁人性之光,是现代佛教光大自己的必由之路。因此我一直在寻找,希望有一种改造世俗而不是投身世俗、洗涤罪错而不是再造罪错的精神支柱,能从浑浊而盲目的崇信之中,清醒而健朗地挺起。虽然没有找到,但毕竟有了曦光。那就是仓央嘉措,是仓央嘉措宁死肉体不死爱的无量之情和牺牲自己从而消弭新仇旧恨的天然佛性,是他用纯情博爱对冷冷的世界给予的热热的拥抱,是‘伏藏提供给我们的走向崇高的无限可能和再造心灵的努力。”(《伏藏》)
我读了杨志军在2017年第10期《中国作家》发表的中篇小说《海上摇滚》后,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你现在的小说更像小说了,语言的平滑与小说的故事性更加贴合。这好像才是一个小说家。”杨志军对此并不认同。长久以来,杨志军致力于思考世界和时代的精神状况,他所有的作品都不单纯是描写文学风景,而是期望经由文学的方式介入社会和精神领域,他的抱负不仅限于做一个小说家,文学作品只是他的思想的载体,他对世界的历史与现实的思考,对人应该秉持的信念与理想,对社会问题提供的答案,都在他的作品中一一呈现。他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既是文学家,也应该是思想家,还是哲学家。
这也就是杨志军在《藏獒不是狗》中所表达的“所有人的罪都是我的罪,所有生命的灾难都与我有关”的意义所在。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是有博大胸怀、悲悯心灵、思想卓越、精神超拔、关注人类命运的人,一个好的、能够被广大读者所阅读并接受的故事,还不足以令杨志军满意,他需要这个故事承载更大的思想容量,读者通过理解他眼中的世界进而建立起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这是相当有难度的文学标准,读他的小说绝非一件轻松的事情,他的知识储备、缜密思维、庞大信息、诡谲想象都在考验阅读者的耐心和智商,更遑论消化小说中那些到处隐含的禅机和哲思。杨志军的精神之父是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崇尚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这是一个典型的20世纪80年代的理想主义者,他在他所处的时代建立起来的精神信仰,并没有被历史的洪水冲决溃败,而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日臻成熟,坚定独立,渐趋理想的彼岸。
也因为杨志军怀有的文学雄心,尽管他知道在当下这样连读书都要靠“阅读工程”“世界读书日”来支撑的社会,读书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速朽的事,阅读一部富含思想容量的书何等的艰难——就有大学老师对我说,我没时间看书,有时看看电影就是为了休息,平时都够累了,还要再思考什么意义、价值,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据我所知,这绝不仅仅是个例。当一个大学老师所代表的号称知识精英的阶层,还肩负着引领学生的责任,哪怕有部分人不看书、不思考的时候,就说明这个社会是真有问题了。杨志军坚持人之为人就在于人是思考的生命,无思是我们时代的病而非健全的肌体,没有思考力意味着价值判断力也随之消失,就是“一种处于教育崩溃时代的文化解体过程中的人类的绝望症候”(卡尔·雅斯贝斯语),更谈不上信仰如何建立在坍塌的废墟上了。文学就是要在生活的迷宫里寻找到出口,并且“承认有能负起根本性责任的人的可能性”。(卡尔·雅斯贝斯语)杨志军坚忍持续地激发人的思考,他的每一部作品包括小说、散文,甚至他在互联网开过一段时间的博客、微博,都不遗余力地书写严肃厚重的内容,其思想的锋芒正是这个时代所稀缺的,他也的确刺痛了很多人的神经,以致让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孤独。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所有从事精神创造并且对人类文明有过重要贡献的人无不处在巨大的孤独中,因为“他必须自己承担选择道路的责任”。(卡尔·雅斯贝斯语)
这也是我和杨志军多次讨论过的问题:孤独会导致疯狂吗?杨志军认为,在孤独中沉思会让人更理性、更智慧、更从容、更清醒地看世界,人们应该恐惧的是“思考的无能”,因为那会导致社会道德与价值判断力的混乱,进而滋生罪。这与汉娜·阿伦特的思想不谋而合。
汉娜·阿伦特是20世纪最富原创性的思想家和政治理論家之一,她在1963年出版《耶路撒冷的艾希曼》,这本书在当时引发了极大论争,今天看来仍极具讨论价值。汉娜·阿伦特观察到了一个完全奉命行事屠杀犹太人的艾希曼,这个人异乎寻常的浅薄以及一种非常真实的不能思考的奇特状况,被汉娜·阿伦特称为“恶的平庸性”,也即“平庸之恶”。数年后汉娜·阿伦特在致W.H.奥登的论文《思考与道德关切》中反思艾希曼审判及报道,进一步提出了一连串值得人们思考的重大问题:
这种思的完全缺失引起了我的兴趣。恶行,不仅是疏忽之罪恶,而且是故意之罪恶,如果它不仅没有“卑鄙的动机”(如法律所称的),而且没有任何动机,没有任何利益和意愿驱动,在这种情况下,它是否可能?难道邪恶(无论我们如何定义它)这种“做一个恶棍的决心”,不是恶行的一个必要条件吗?我们判断的能力,分辨是非、美丑的能力,是否依赖于我们思考的能力?不能思考与我们通常叫做良心之物的可怕泯灭是否一致?紧要的问题是,这样的思考活动,即对于那些发生于周围的事件——无论其内容和结果是什么——进行审查和反思的习惯,它本质上能否阻止人为恶?(《责任与判断》中文简体版《反抗“平庸之恶”》)
汉娜·阿伦特在整个事件中关注的核心是“思的完全缺失”导致的可怕后果,认为只有具备了思考的能力,才能够启迪良知,分辨是非,具有价值判断力。这也正是杨志军今天思考的问题。对于杨志军而言,他主要观照的是现代崩溃的道德伦理,以及信念信仰如何再造,从而寄希望于在自己的作品中发声,以期触动现世的人类更多更深入思考时代的精神状况,寻找到每个个人都能到达的信仰。显而易见,杨志军的努力非常困难,参照我们整个大时代的背景,汉娜·阿伦特的问题在理论上已经不成问题,很多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肯定能够理性而明智地给出答案,但是否可以付诸行动?即使我们能够回答问题,又能怎么办呢?从某些方面看,杨志军思考的问题离现实生活很远,他尤其不能解决我们如何在短期获利的问题,这是一个巨大的落差,行色匆匆、忙于安顿生活、积攒财富、获取功名的人们,没有余力去思考诸如责任、正义、公平、信仰的问题,那些关乎人类社会和世界命运的问题,也不是人们每天必须要面对的现实考量——杨志军走得太远了,远得我们只能看见他的孤独背影,在某个山顶犹如一个沉默的岩石。
然而杨志军从未放弃他的思考和发声,他的立场异常坚定。我想他已绝然确守,即使这个世界全部寂静无声,没有回应,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方向,他的写作一定坚持的是人类远大的理想,生命的根本意义。卡尔·雅斯贝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就曾经对这类人(他称之为英雄)有过大篇幅的议论,他认为他们不会迷失于虚假的期待,听到赞扬就沾沾自喜,更不会听凭诱惑的驱使去做众人都能做的并且一切人都会赞成的事情,他们只以坚定的步伐走着自己选择的路。当然他也可能为此要承担一个受难者的形象。杨志军不是英雄,也不是受难者,但卡尔·雅斯贝斯所描述的这类人的绝大部分症状都能用来描述杨志军。
实际上,如果我们认真完整地阅读了杨志军的作品,理解并且契合他的精神选择,就会觉察到他关注的是最真实的现实(有时可能介入现实太深了),他期望面对一个更好的现实社会,人们能够过着更有秩序、具有真正文明的体面的生活,这样的秩序和文明中包含了道德原则、责任判断,以及公平尊严。而要实现这样的生活,杨志军给出的答案是,人,必须要有信仰才能体面地生活。
那么,到底什么是信仰?杨志军是怎样诠释他所理解的信仰的?他以发生在1888年的英国十字军侵藏战争为背景的小说《西藏的战争》,深刻地揭示了这场战争的本质,即英国十字精兵赤裸裸的侵略战争,侵略的表层缘由是茶叶经济控制,实质则是宗教入侵和信仰占领。作为战争侵略者的一方,英国十字精兵显然是这场战争的推动者,杨志军描述了英军侵入西藏的战争动机有其更长远更深层次的宗教意图,即英军企图以武力征服西藏,以基督教取代佛教,达到在文化、宗教、经济、人心全方位真正占有的目的。颇具意味的是,作品中作为侵略者一方的戈蓝上校、容鹤中尉,他们的身份是军人,如果与汉娜·阿伦特报道的艾希曼对比,他们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国家机器上的所谓“齿轮”,都要服从上级的指挥,严格执行一切指示、计划和命令。他们的任务都是战争中人类最极端的暴行:屠杀。但是,因为有思考力,还有未泯灭的人性,更重要的,戈蓝上校是怀着“为耶稣基督而战”的信仰走入战争的。尽管战争就是战争,不管以什么理由都不能成为侵略他者的借口,但当一个人不是像艾希曼那样完全“无思”,就有了不沦为彻底的“机器”的可能。英军中还有两个特殊人物马翁牧师、达思牧师,他们身负让基督教占领西藏的使命,始终相信信仰的力量,每每以基督之名阻止战争的进程,甚至试图和平解决战争。这使戈蓝上校、容鹤中尉作为侵略者,一方面要履行军人的使命,在进行杀戮时毫不容情,但同时他们又会善恶交战,时刻被提醒内心作为人的良知,希望不再在战场彼此厮杀。
我们看到,因为人性一息尚存,因为内心还有作为宗教的信仰,入侵的英军也会闪现恻隐的微光,即使是晦暗的思考,也会有权衡利弊的选择,这也许就为良知开启了一扇窗子。而作为英军对立面的西藏僧众西甲喇嘛等则是藏传佛教的永恒维护者,对于他们而言,佛教不只是宗教,更是他们与生俱来浸透在血液中的信仰,像空气、阳光、食物一样是生命不可或缺的自然方式,他们的散漫、天真、拙朴、原始背后蕴藏着强大的坚韧、达观、包容和消化能力。《西藏的战争》结束时,杨志军写到了在一个屋檐下,教堂与寺庙兼容,基督教与佛教融合,人们和平共处。这是杨志军建立的理想世界。此时杨志军的信仰追求已经具有了极大的包容性,具体的宗教已不再那么重要了,他在准备更高的上升和超越,《西藏的战争》最后一句话是留下的悬念,也是杨志军要呈现的关于信仰的“伏藏”:“《天国法音》——最后的对话。太想知道它的内容了。”
这个“伏藏”在《藏獒不是狗》里被“掘藏”。我并没有把《藏獒不是狗》当作通常所说的小说,它既是杨志军的忏悔录,也更像是具有寓言性质的启示录,深刻持久的思考导致其觉知朴素得令人讶异,从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充满了省思:
“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眼前的迷雾有些稀薄清透了,被我屡屡追问的信仰变成了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佛啊,上帝啊,原来你们是如此简单,简单得出乎意料。你们就是失恋中的一个爱人一种宽慰,饥渴时的一团糌粑一碗清水,病痛中的一味良药一枚银针,孤单时的一个同伴一只藏獒,荒原上的一顶帐房一溪泉流,寒冷时的一坨牛粪一个灶火。那么,就让我们变成一坨牛粪,哪怕一生只烧滚了一壶奶茶;就让我们成为一个爱人,哪怕爱了所有却没有丝毫被爱;就让我们变成一味良药,哪怕一生只对一人有了一次作用。我明白了,父亲和母亲,你们为什么不拜佛,因为你们已经是佛的一部分了,是六字真言的蓝色注脚,是五彩经幡的一丝一绺。”(《藏獒不是狗》)
杨志军对信仰的理解超越了宗教本身:最高的信仰是生命全身心投入的,于平凡生活中长时间存在的、常态的、超越于宗教之上的自觉承担。从最平常最近的地方出发,才能走得更远。个人不用一定成为道德模范,或者情操无比高尚,也不必须进入某个宗教,更无需刻意以祈祷或拜佛的仪式膜拜,我们只要持守人在这个世界上微小郑重的力量,知道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乃在于每一时刻的尽心尽力,而保持一生都不让自己的灵魂下坠,始终正直、勇敢、清明地向人类精神的山巅攀登。世间最大的智慧反而是最简单质朴的表现,最高的信仰不是无法实现,而是每一个个体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的爱与责任。当信仰内化为人的日常行为时,信仰就不再需要时时提醒我们什么是信仰,而是经由信仰的追寻,我们已成为了什么样的人。这时,人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进入了生命最理想的自由境界。
为什么杨志军会坚持在作品中思考信仰,并且作为自己写作的灵魂,是我一直困惑和探讨的问题。很多时候,我深感杨志军的徒劳,在一个大的几乎所有东西包括有价值的与无价值的都可以被消费的时代,他的行为近乎挣扎甚至绝望,如果不是内心怀有如此强大的对信仰的依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支撑他作为思想的存在,向世界发散出光芒并竭力影响世道人心。但,一个人要有怎样的意志和决心,才能把全部的生命交付给信仰,并且相信这是可以用来解决社会问题和精神困境的良方?这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杨志军的个人立场?他不想做一个公众人物,但显然,作为一个作家,他无可选择地进入了公共领域,而他用文学的言说方式,给公众表达他的思想成果,是希望公众能够接受并且有所回应的,无论他持守什么样的个人立场,都毫无疑问把自己推到了公共生活的境遇。
我其实并没有确凿的答案。杨志军的创作和未来都还在一个前景不确定的时期,我看到的,到目前为止,我个人认为是他所有小說中最非凡的一部百万字的藏地史诗性的小说尚未出版,而他也已经在写另一部关于青岛历史的百万字史诗了。我在读阿伦特的《人的境况》时得到了极大的启发,相信只有公共生活的介入,言说的力量才真正强大起来。仅从杨志军已发表出版的作品中,我们已能够看见他在公共领域的必然担当与言说价值。除了小说,杨志军的作品中有两部散文集是值得关注的:《远去的藏獒》《藏獒的精神》,这两部散文集是他的思想最集中最直接的呈现,几乎涵盖了他三十多年来对社会及现实问题的深度思考,他思考的基本前提就是对时代精神冲突的忧虑及如何重建精神家园。我在他的散文里读到了一个时代的“在场者”和“幸存者”的灵魂记录。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杨志军就开始了他的时代记录,人与自然经历的每一次生存苦难,他都觉得自己是“幸存者”,因为那苦难的悲剧性的结果中,我们永远都有可能是“下一个”。而他也亲历社会大变革的当代史,成为很多历史性事件的“在场者”,见证世界的改变并且参与其中,有机会深入思考社会,反思历史,走向更广阔更高远的视阈。他触及的为什么当代社会道德和精神世界会陷入困境的命题,是散文集的基本与核心内容,循着这条线索,我找到了“公民的责任的承担”的注脚。这里所说的“责任”,与阿伦特的“政治责任”不同,应该是指一个个人身处于不同的场域(私人和公共)所承担的不同的责任,从小我进入大我,其精神世界的格局是以整个人类为指向而建立的。杨志军事实上已经加诸自身这样的公民责任,他的公共视野首先聚焦在民族、祖国与个人的关系上,无论他写作什么,这都是他要直面的问题。
杨志军的创作是有鲜明的延续性的,这和他的文学理想一脉相承。他的作品并非集中在某一时间完成而后继乏力,持久、耐心、坚韧应该是杨志军最强悍的标记,他一部接一部不间断地写,有一天发现自己的文学版图已蔚然大观:荒原系列小说和藏地系列小说,三十多部作品确证了他在青藏高原领受的荣光,也预见了此后他要完成的勃勃雄心:海洋系列小说构筑起三足鼎立的文学大厦。而他思考的所有关于自然、人类、生命、世界的事物以及与之不可分割的精神信仰,都或明或暗地存在于同一光照的谱系之中。
2016年-2017年杨志军出版的关于青岛的小说《潮退无声》和《海底隧道》继续表达了他对信仰的理解,信仰一方面与家国联结,一方面成为人人心底人性的光亮。在接受记者的一次采访时,杨志军就《潮退无声》《海底隧道》谈到,有宗教的人有宗教信仰做精神底线,那么无神论者的精神底线是什么?于是,他开始在关于青岛的作品中探讨普通人的精神信仰和无神论者的精神底线,探讨一个叫做“情怀”的东西。尽管杨志军经历了无数磨难,很多时候也遭遇到不公平的对待,但他依然在内心保持了对人的理解和宽容,也从未失去作为人的基本态度与情感:无论何时,祖国和民族都是我们的生存之根。
“家国情怀”就是杨志军在《潮退无声》中着力描写的。很长时间我对“祖国”这个词的认知是,国家、政府、政党、政治、权力、财富,还有意识形态。而唯独没有“人”的概念。有一次和一位朋友谈及青岛文化,她穷尽半生的心力和财力,建立了一座民间文化博物馆。在谈到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化在青岛的映照时,她的收藏,她对这些物品的认知,她的生活态度,她对流失在民间的文化的抢救,突然让我想到这不就是“祖国”的含义吗?但是,当我把这一感觉告诉她时,却遭到她激烈的反对,她直截了当说:我和政治无关,也不关心意识形态。我理解她的感受,因为我亦是如此,我和她以各自的方式做我们想做的事,承担自己在世间的使命,从未考虑过这与宏大的政治有什么关系,当祖国这个原本抽象的概念突然进入我们的生活时,理所当然,几十年积淀的政治教育理念便猛烈地反弹出来,直接影响到我们对很多事物的判断。我写作了许多年,却没有单纯为“祖国”写下一行字,在我的教育和反刍中,潜意识里是与“祖国”有隔膜的,有距离的。直到有一天,询问杨志军新写作的是什么作品,他说正在写《祖国》(出版时书名为《潮退无声》),我仿佛轰然洞开,开始和杨志军讨论这些问题。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探讨过程。杨志军认为,很多人混淆了诸如世界、自然、人性、民主、祖国、信仰等等的概念,说到祖国,本能地会与政权联系起来,而且是离人们非常遥远的大而无当的抽象说辞,我生长的土地与我有关,我的家人与我有关,我的故乡与我有关,我的家园与我有关,我安身立命赖以生存的那个环境与我有关,而祖国,与我无关。它是被置于庙堂之上的庞然大物,是笼子里跟我对峙的冰冷政治,“祖国成为虚无,这是被固化了的惯性思维,是对‘祖国的误读”。祖国就是生命的出处、血脉和根系,祖国是家国、故乡、生存的大地、血脉相连的情感、共同认同的族文化,每个人其实都是祖国。祖国怎么可能与你我无关?
这是我的思考历程中极为重要的对话,我开始重新思考和建构思维,重新认识以往对许多词汇的误读,重新理解很多事物在个人生命与人类世界的意义,亦重新获得了理性、客观、公正判断事物的人性视角,看到“祖国”这个语词的背后更为复杂宽阔博大的内容。
杨志军在《潮退无声》里回答了什么是“祖国”。作品依据1949年青岛解放前夕国民党在撤往台湾时,准备炸毁青岛的史实,描写了一群人围绕炸毁青岛还是保护青岛的殊死之战。这些人属于不同的党派、政治、立场、阶层、出身、阵营,有国民党党通局、保密局、中共地下党、青岛青帮、美军舰队等多方势力,都在争夺日耳曼啤酒公司总经理迈斯特派亲信田齐阔远去德国密送的一个黑皮夹子——德国著名的工程设计专家老迈斯特的遗物,按照“模范”标准规划的青岛城建格局,在整个城市设计的极其复杂与完备的包括供水系统和排水系统在内的地下管网,号称“地下管网图”。这张“地下管网图”是一个城市的心脏、血管、神经网络。作品的主角田齐阔乍看是一个令人不齿的、苟且偷生的、身世和命运都异常复杂的汉奸小人,他热爱的是九个沦落风尘的妓女“九嫦娥”,在德国殖民、日寇占领、军阀混战等乱世都能长袖善舞,可以给任何殖民者、统治者卖身当奴才,只要能够混得风生水起。但当田齐阔知道国民党冷血杀手徐锷等人奉命要利用地下管网埋设炸药,炸毁整个青岛时,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良知与勇气,他经受住了火炉和烙铁、鞭子、藤条、脚镣、剜刀、刑床、锁人的脚架这些令人骇然的酷刑,抵死不做“历史的罪人”。除他之外,作品中几乎所有与“地下管网图”有牵连的人包括“九嫦娥”最后都悉数选择了死亡以保护青岛,血脉、文化、谱系、生命之根的心理认同超越了一切,他们身体里流淌着对生养自己的家国的负罪感,哪怕是微弱的闪现,也足以让我们看到正义和人的尊严。冷血殺手徐锷在面对个人的时候可以毫无共通感,一旦面对与自身相关联的血脉传承,也便有了些微的良心挣扎。善恶判断的苏醒基于一个强大的支持,那就是对家国的情感。也正是有了这一点回归内心的救赎,他们身体里不再盲目驯服于他人的独立性发出了微光,在面临两难的道德选择时,他们本能地选择了死而非一生过负罪的生活。这就是阿伦特说的:“思想风暴的表征不是知识,而是分别善恶、辨识美丑的那种能力。而这在那罕见的危机时刻的确可以阻止灾难……”(《责任与判断》中文简体版《反抗“平庸之恶”》)
杨志军专门为此写了文章《从青岛遥想家国情怀》,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夷族的掠拿要害者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外蛮的压服首要者不是生活而是风骨,强权的剥夺关紧者不是权力而是自由,枪弹的毁坏当先者不是躯体而是思想。且又有金钱收买灵魂,一日售出,万劫不复。祖国者,祖之土,人之壤,乡园的父亲,乳养的源泉,是一切人精神的附丽、人格育成的酵母。是人就该有灵魂,魂归何处就该敬畏何处。祖国是所有人最后的敬畏,是坚守的底线——世俗之人不可或缺的精神托赖。”
杨志军认为,祖国仍然是与信仰相连,有了精神托赖,才有家国情怀,家国是每个人的心灵归宿,有什么样的心灵便至关重要。他说,孩子的心灵是最纯净无染的,只有保持心灵的干净,才能生长出情怀的大树,才会真正相信祖国是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国家的未来只有在孩子的内心种下种子,这个未来才有了可靠坚实的基石。于是,他在《海底隧道》中写了一群充满童真、心灵纯洁、感情真挚的少年。这部少儿成长小说2017年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出版,从2017年2月起,直到2018年1月,就有了这样的榜单:
2017年2月《海底隧道》入选百道好书榜·少儿类。
2017年3月长篇小说《海底隧道》入选《中华读书报》月度好书榜。
2017年3月长篇小说《海底隧道》入选《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月3月优秀畅销书总榜十本书。
2017年3月9日百班千人共读第六期《海底隧道》共读开始。
2017年5月长篇小说《海底隧道》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向青少年推荐的百种优秀出版物。
2017年《海底隧道》入选《中华读书报》六一推荐书单。
2017年《海底隧道》入选中国出版集团“中版好书榜”第一期。
2017年《海底隧道》入选《晶报》深港书评-周榜·六一特别版。
2017年《海底隧道》入选中国最美书店周主题书单/10本童书佳作。
2017年11月《海底隧道》入选“第五届‘少年中国优秀作品征集——文学推优作品”。
2018年1月《海底隧道》入选《中华读书报》2017年十佳童书。
2018年1月《海底隧道》入选百道好书榜2017年榜。
2018年1月《海底隧道》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十大好书。
2018年1月《海底隧道》入选中国出版集团2017年度好书榜。
2018年1月《海底隧道》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主办中央部分主要媒体和网站参与的2017年度“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
从这个榜单我确认,杨志军在公共领域的责任和声音已毋庸置疑。一个国家的命运,也关乎与维系着一个世界的命运,建立一个更文明、更和平、更温暖、更有爱的世界的种子,已经星星点灯般深植于孩子们的心灵。
《海底隧道》小说主人公即叙述者,5岁的幼童圆圆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爷爷奶奶居住在青岛的西海岸黄岛,黄岛与青岛一海之隔,中间是辽阔的胶州湾,平日的交通往来基本靠轮渡。《海底隧道》的故事很多都与青岛和黄岛间的轮渡有关,第一次见到父母是在轮渡,搬家后回“张老师的学校”要过轮渡,姐姐转学过了轮渡,到智障学校给孩子们念故事要过轮渡,小狗少少给姐姐送妈妈的录音要游过大海……但一遇大雾轮渡就要停航,“海底隧道”的神话传说就成为孩子们的渴望。圆圆的父母是献身于中国国防工业的技术人员,工作的地方在青海金银滩草原,只因为工作保密,不能随便请假探亲,圆圆五年都没能见到父母。父辈的自觉选择与热情奉献是他们的家国情怀,他们纯洁、无私、勇敢、无畏,信奉自己的责任与担当,他们以无比坦荡的胸怀接受自己的命运,挑战生活的困境。圆圆的父母最后都以生命为代价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民族而言,这样的奉献都堪称悲壮而卓越。因为有爸爸妈妈的精神引导,圆圆很快从孩童进入了少年:“俺恍然觉得因为有了爸爸和妈妈”,“俺跟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大的世界、那么重要的‘和平有了联系。”
对圆圆的心灵觉醒有重大影响的是作品中的“张老师”,她是圆圆的小学班主任,偶然察觉圆圆在爷爷奶奶去世后独自生活,便承担起了照顾圆圆的责任,一次意外受伤后又到智障学校帮助那些智障孩子。这一种平凡中的大爱光芒万丈,彻底锻造了圆圆等一群少年的心性和灵魂,使得他们的品质和胸怀远远超出了同龄人,少年的纯洁正直加上少年的真挚善良,他们做出了异于常人的善举。在张老师去世后,受过张老师教育的孩子们加入了智障学校,继续关怀那些智障无助的学生。作品中“张老师”的形象是个象征,意味着爱与善、干凈与高尚、责任与担当。在孩子们纯洁的心性里,“张老师”是他们做人的标杆:圆圆的小姐姐多多成为了“张老师”,鲸生成了“张老师”,夏军的继姐姐成为了“张老师”,夏军也立志要成为“张老师”……一个一个“张老师”的精神感召犹如春雨,播洒在智障学校孩子们的心灵里,他们的智力可能残缺,但他们的善力日日生长。
杨志军是有赤子之心的作家,唯有这样的心灵,才能照见孩子心底的光明,才能绘出清尘无染的大海,也才会始终虔信信仰的力量。他不会从功利和世俗的角度去考虑张老师以及孩子们的举动是否值得,帮助智障学生能够成就什么伟业,也不会因为自己在《海底隧道》建了一个近似乌托邦的社会而犹疑。有时我想,他真是任性啊,任自己的性情肆无忌惮地建构了一个桃花灼灼、生命清洁的小岛,一个孩子们能够安放心灵、没有任何污染的世界。有信仰的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他说,“我一定要精神饱满地去做梦。这并不是说我很狂傲,只能说我是一个浪漫的人,一个天真的人。一个天真的人,也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去年看了一部电影《绝命海拔》,是1996年珠峰山难的真实事件。离开青海多年后,我终于在心灵上皈依了青藏高原,凡看到与那片土地有关的事物,都在情感上有种亲切,于是找来与此相关的书《空气进入稀薄地带》《狂风过后》、电影IMAX科教片《珠穆朗玛峰》《最狂野的梦想:征服珠峰》《攀登梅鲁峰》《K2-乔戈里峰》互相参照。1996年5月10日-11日,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发生此前人类登山史上最惨烈的悲剧,9位登山者在暴风雪中遇难。事件过后,有多位亲历者和幸存者写书回忆,但多处细节以及事件线索无法统一,引起极大争议,直到今天都没有平息,即使在近20年后拍摄的电影《绝命海拔》仍然会引发争议——也许真相永远无法知道了。这里面涉及的很多人和事引起我思考,个人生活的选择只关乎个人,而一旦置身于公共领域,便需要对他者承担起责任。同时还带来一个问题,每个人置身于公共领域看到的事件都是基于个人的视角与理解,不尽然就是事实和真相,但秉持了公正、理性、良知的判断后,或有可能最接近真相本身。当然这做起来很难,但这就是应该遵行的道德伦理,是公义所在。这也是杨志军最鲜明的人格力量:他一生都在实践知行合一。
2012年第11期《青岛文学》发表了《杨志军口述:在荒原藏地,带着伤痛狂奔》一文,面对采访者的问题“你对自己还有什么期待吗?”杨志军回答:“知行合一。也就是说在精神层面上,你是一个信仰者;在写作层面上,你一定又是一个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思想和情怀。过去我很注重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和叛逆意识,现在看来,这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处在一个愤青泛滥的时代,批判现实的人很多,一个网友、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批判,远胜于作家们的所谓干预生活。所以在知识分子的标准里,一定应该有坚挺的建树意识和知行合一的精神。建树就是建树理想、建树信仰,没有精神建树和道德建树能力的人,就不是知识分子。知行合一就是一定要做出来,要身体力行你的建树你的提倡。比如你呼吁环境保护,维护生态平衡,你就要低碳生活,就要戒烟;你提倡生命平等,你就不能又杀生又吃肉。你同情弱小贫寒,就一定不仅仅是道义的支援,而要有物质金钱的施予;你要利他,要担当,要有勇气,还不能沽名钓誉。这些都是我对自己的期待,路途依然遥远。批判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贡献不是批判,而是建树。知识分子最伟大的贡献不是文字和著作,而是在自己的疼痛中创造别人的幸福。苦难是我们必须穿戴的华服。我们能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灿烂和辉煌,而是带着伤痛狂奔的脚印,是跌倒后匍匐在地依然爬行不止的血汗的痕迹。”
杨志军从不惮于面临质疑与诘问,即使有人对他的信仰和家国情怀持有疑虑时,他也坦然直面,有时会慷慨陈词,言说其理,但绝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或者隐藏观点,虚与委蛇。所以他谈信仰、谈家国、谈情怀、谈精神,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真诚,他也自觉地担当起这个公共言说者的使命与责任。那么,在现实环境与道德理想发生冲突时,杨志军会怎么选择?也许,我们在《孟子》中可以找到答案: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孔老师那里听到过关于大勇的理论:反躬自问,正义不在我,对方纵是卑贱的人,我不去恐吓他;反躬自问,正义确在我,对方纵是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
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伟大的登山家乔治·马洛里有一句名言广为流传,当一个记者追问乔治·马洛里为什么要攀登珠峰时,他说:“Because its there!”因为它就在那儿!
攀登高峰不是要征服什么,每一次登顶都是在接近人类视野和世界视野的极限,所要等待的,就是山会否应许,除此,只管竭尽全力地攀登。杨志军过去、今天、未来都在这个过程中,“我思”是他作为一个人的令人敬重的品质,也是作为一个作家的杰出的才能。
是的,杨志军一直提供给我重新审视自身的启示,以及如何思考我们面临的世界的启明,并不断地贡献他的丰富的思想。
作者简介:张薇,文化学者,作家,青岛职业技术学院教授。主要研究和写作领域有:文学批评、摄影批评、电影评论、文化随笔、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