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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匹马(短篇小说)

2018-09-10阿琼

青海湖 2018年5期
关键词:人族野马主人

有一天,在母亲腹中蠕动成长的我,听到一种“哗哗”的声音,这是什么声响呢?我已经习惯于听母亲血脉里缓缓的血流声,习惯于倾听心脏跳动声,熟悉肠胃响动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不同,欢快清脆。我还听到了“啾啾”的叫声,不像母亲的嘶叫声,婉转悠长。天呐!这是什么天籁之音?我好奇,可是我的世界一片混沌,好奇心促使我不想蜷缩在母亲子宫这小地方,希望脱离这个温润安全而又逼仄的子宫,好想伸开拳脚舒畅地打个滚儿,于是我在母亲的肚子里蠢蠢欲动,开始疯长躯体,我感觉到很憋屈!母亲拖着膨胀的肚子好艰难啊!我在心里默念:妈妈呀!快生下我吧!你摆脱负累,我也想趁早出来看外面的世界。母子心灵相通,母亲做好了让我出生的准备,我更愿意出来看新世界。

我的出生,是以母亲的痛苦分娩来置换的。肚子里的我,感受到了母亲艰难的生产过程,感觉到了来自母亲体内的律动。她痛苦得时而奔走,时而站立,时而坐卧,时而嘶鸣,时而低吟,腹中的我也在暗中用气,助一臂之力呢,盼望早点剥离母体以减轻母亲的疼痛。在一次次的律动中,我的胎身艰难地向宫口缓缓移动,十几厘米长的产道,我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挣扎。上天开恩还算顺利,在母亲体内的强大力量推动下,我尽量控制身体,调整两条后腿一起伸出去,然后扭动腹部向外挪,再伸出头和前蹄,母亲晃动着屁股,我配合母亲一起使出了洪荒之力,与胎水一起喷涌而出,终于“豁”的一声跌落在草丛中,完成了新生命诞生的壮举,来到近在咫尺的外面世界。

我被草芥扎痛,被石子儿磕碰,虚弱得动弹不得,这时母亲回过身来,用牙齿咬断脐带,咬破胞衣,将我带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试着翕动鼻翼张开嘴呼吸,呼吸到了有生以来第一口气,带着清香草味的空气。这股气仿佛给我体内注入了一股力量,一剂强心剂,我有了站起来的欲望,可是虚弱的腿脚不听使唤,母亲在耳旁打着响鼻,轻声呼唤鼓励我,似乎在说:“儿子啊,快站起来!到妈妈的腹下来吮吸乳汁。”我摇晃着身子,尝试站起来,站起来后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反反复复几番努力,终于颤颤巍巍地从草丛中站稳脚跟。强睁眼睛环顾,看到了一双无所畏惧的坚定眼睛正在望着我,我确认这就是孕育我生命的、我亲爱的母親,我深情地叫了一声“妈妈”,母亲动情地亲吻我,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不停地舔着我湿漉漉的皮毛,这时我看到了小河,哦,原来“哗哗”的声音是河水发出来的,婉转的鸣叫声是空中山雀唱出的欢歌。从即刻起,小河、山冈、小鸟见证了生命诞生的奇迹,见证了这方草地又增添了一个小生命,见证了我的存在。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母亲的引导下,我迈开僵硬的腿脚,颠三倒四地伸着稚嫩的脖子本能地寻觅到了乳房,把乳头含在嘴里,大口地咂着奶,开启了我的成长历程。当母亲把我带回到族群里,我看到了一匹貌似我模样的公马,母亲和他简单地交流后,把我引荐给了这匹通体黑色的马,原来是我的父亲,他过来用脖颈的鬃毛蹭了蹭我的身体,嗅了嗅我,亲昵地在我臀部碰触,我感受到了父爱的力量。父亲不常陪伴在我和母亲身边,他是族群的首领,带领族群辗转于山水中,逐水草而居,维护族群,捍卫家园。族群里有很多我的兄弟姐妹,原来我有一个很大的家庭,家庭成员一起生活,一起驰骋疆土。

据说外面还有一种叫人族的物种,很可怕,我们野马族远离人族不和他们亲近。人族把我们称作野马群,不是人族和马族没有关联,是我们野马族野性十足难以驯服,才跟我们野马族保持距离,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领域,互不干涉,人族有驯化的当奴役使唤的家马与他们相伴。

野马生活的家园是上天恩赐给我们族群的乐土,地势险峻隐秘,是人族难以涉猎和到达的秘境,四面环山,山峰云遮雾罩直插云霄,高不可测,我们没有看到过山巅的真面目,据说鸟儿插翅难飞,能看到的只有耸立在半腰的石峰,石峰下面依次是雪峰、山冈、草坡、平坦的草原、灌木丛、湿地及河流。夏季我们族群生活在山坡及草地上,冬季下到湿地、草丛中生活,年复一年,我们族群在此繁衍生息,不曾问询外界,不曾走出家园,不知道外界的风云变幻。我们就是一群骧腾在原野、大山、荒地的野马,吃的是草,喝的是清泉,呼吸的是山野的清风,披星戴月,大地为床,我们没有归属,没有主人,不用为奴,自由自在地活,安静地死去,上天都认为我们是一群让自然充满生机的生灵。

可是贪婪喧嚣的人族不消停,争疆域、争财富、争权力、争地位,同族杀戮,还搭进许多生灵的性命。家马也被他们拉入伙受连累。在血腥的残杀中,人族死去多少,家马也赔进多少。

人族的世界里,马族出现了短缺,万能的人族想到了驯化野马这一损招,把魔掌伸向了他们口中的野马族。屡战不言败的人族首领为了征服同族,打上了我们野马族的主意,可是,愚钝的野马族一无所知。人族说东山再起,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招兵买马,开启了驯服野马,驯化野性的聪明方法,就是人族的这一高超想法,却给我们野马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一天,宁静的日子被打破了,祖祖辈辈安宁生活的家园,被人族探寻到。我们不得不折服人族的狡诈和智慧,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没有他们不敢尝试的事,他们确实拥有上天赋予的智慧脑袋、变化多端的谋略和神奇复杂的语言天赋。借助犬族一员狗的灵敏嗅觉,他们猝不及防地找上了门。野马族至今没弄明白,是狗做了人族的向导还是人族带领狗来助威的,反正人族和走狗是一起到来的。我们第一次看到呲牙咧嘴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凶残犬族,比山中的狼卑微而又狡猾;第一次看到傲慢霸气用两条腿走路的人族,他们骑着家马,闯入了我的家园横行霸道,不要任何理由。此时,我们的族群像一群被老鹰追捕受惊吓的小鸟一般,从一个山头奔跑到另一个山头,慌乱中我看到了父亲,此时他也是六神无主乱了方寸,胡乱奔跑,族群也紧随其后忽南忽北、忽左忽右,渐渐地,父亲带领着一群族马向雪峰深处奔去,转眼看不到踪迹了。人族和狗盯紧了母马和我们这些半大的马驹,他们就是奔着像我这样半大不小的马驹而来的。

来套我们的人族自称马背人族,他们真的一生离不开马,马是他们的负重工具,马是他们的代步工具,马是他们的役仆,马是他们的武器,马是他们的士兵,他们要套我们回去驯化。上万的野马群,被他们一批一批套走了近半。我是最后一批才被套走的,母亲为了保护我,用尽了毕生的智慧和精力,最终败给了高明狡黠的人族。这不是两种族群的对决,而是两种生物的角逐,结局不言而喻。我们怎么能跟高等物种竞技智慧呢?我最终被套住脖子牵引出家园,我的母亲已经老了,人族不套利用价值不大的野马。就在我被拽拉拖走时,母亲恋恋不舍尾随而来,被狠毒的人族一鞭一鞭抽打驱赶,我回首看到了母亲哀伤的眼神、被泪水打湿的脸颊,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和母亲的心一样碎裂了,我嘶叫:“妈妈呀!救救我!”身后空谷里传来了阵阵悲哀的嘶鸣,似乎母亲哭诉:“我的心肝儿子啊!妈妈真无能,救不了你,妈妈无用,眼睁睁看着你被掳掠走了。”所有的母亲都发出悲鸣,在呼唤被掳走的儿女、兄弟姐妹们。我们被人族和他们的恶狗驱赶着离开了家园,离开了亲人。前路茫茫,环境陌生,我们恐惧又惆怅。

人族把我们掳掠到一个深沟中,把守住两个沟口,凶狠的狗和人族一起守在沟口,狗替他们白天黑夜放哨,一旦马群中有逃逸者,狗就会狂叫,人族闻讯后从帐房里急吼吼地跑出来,像受到侵扰的黄蜂倾巢出动,手执皮鞭,不由分说向马群挥下,一阵雨鞭落在我们身上。人族对待我们野马冷酷无情,几个驯马师手持长皮鞭,吆喝驯服我们,给我们戴上各种束缚的工具,在嘴上、背上、腹部,想尽各种方法骑上我们的背,听从他们设置的规矩、口令,用皮鞭抽打来遵循人族的指令。野马,野性难改,要驯服我们的野性,仅次于登天。驯马师们除了用马鞭狠狠地抽打我们,就是高声刻薄地吆喝,山谷里回荡着刺耳的“啪啪”鞭笞声,抽得我们皮开肉绽。一旦不屈服或出现错误,皮鞭便是刻刀,急风暴雨般给我们刻上累累伤痕。皮鞭是哨子,尖厉的鞭哨声在耳边呼啸,皮鞭是空中的响雷,在我们头顶炸响。鞭子加吆喝声,是驯服野马的不二法宝。重鞭之下,我们野马学会了听他们发号施令,学會了屈服,慢慢地我们适应了新的生存法则,由一匹任性洒脱的野马悲哀地蜕变成一匹温顺的驯马。谁能了解我们看似华丽的变身背后是一部心酸的血泪史。

人族为我们制造华美的紧箍工具,编造一串复杂的咒语密码,便掌握着野马族的命运,直到一副马鞍放在背上,缰绳辔头套在嘴边,肚带扎紧腹部,驯马师骑在背上完成各种指令后,一匹合格的驯马出栏了。人族闻讯赶来,前来争抢购买我们。驯服野马给驯马师带来了可观的财富,人族们怀里揣着钱囊,或褡裢里驮着财宝、赶着牛群羊群来交换。我看到了每一匹野马的价格不同,但价值都不菲,让驯马师赚得钵满盆满,这也刺激了驯马师们的凶狠和贪欲,于是乎驯马师们的鞭子举得更高,皮鞭声震天响,呵斥声此起彼伏,这也是他们一批一批套我们来的原动力。财富出在马身上。

在人族眼里,我是一匹顽劣、暴躁、难以驯服的野马,驯服周期很长,对于驯马师来说是一根难啃的骨头,对于我来说,被人族驯服的过程非常痛苦,毕竟我是首领的儿子,血脉里流淌着野马父系的桀骜不驯、难以屈服的骁勇秉性。这些特质让我吃尽了苦头,经常被打得鲜血淋漓,旧伤添新伤,驯马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我把每一个驯马师都重重地甩到地上,挑战他们的忍耐,事实证明他们比我顽强,不气馁,反而喜欢跟我的顽固较劲,最终把我驯服了。可我内心保持了野马的特性,我成了一匹天之骄子。名声传出去后,买马者纷至沓来,有富商、勇士、部落头人、达官贵人。驯马师在人族中放言,奔走游说,天花乱坠吹嘘我,其目的只有一个,卖个好价钱。我只是一匹野性难改的马,却被人族赋予神话传说,他们争相购买我,奸诈的驯马师采取了竞拍的方式出售我。

驯马师和竞拍者们把手伸进彼此宽大的袖袍中,用手语谈我的价格,一个一个的买主遗憾地从我面前走开了,我分明看到了他们眼中满含着失落、贪婪和无奈。这时最后一个买主闪亮登场,一个彪悍英俊的汉子走来,用傲慢自信的神态扫了周围的人一眼,用坚定的目光看向我。当四目相对时,我与他有了一见如故的眼神交换,我看到他的眼神瞬间闪着光亮,他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臀部,我本能地尥了两蹶子却无意踢他,人群中发出了“哎!哎!”的制止声抑或是幸灾乐祸的感叹声,驯马师凶狠地举起皮鞭要抽打我,被这汉子捏住手腕制止了。驯马师朝我说着人族的话:“你这个不识抬举的畜生,皮鞭挨少了,竟敢向求吉头人撒野!”驯马师其实是借骂我在奉承眼前的这个人。这汉子慢慢靠近我,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似在安慰我的不安,他轻手翻开我的嘴唇看看牙齿,了解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之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搓着手掌围着我转圈,如获至宝似的仔细打量我,我们又有了一次眼神的交流,我似乎读得懂他坚若磐石的决定。他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向驯马师,两个人还有一点距离时,同时伸出手臂,两只宽袖袍对接起来,在黑暗里用手语开始了谈判交易,暗谈了好长时间,我静静地等待结果,看到自己细长的身影慢慢变成短小的影子往肚子下萎缩,人族围了一大圈,翘首以盼最终马落谁家。只听见这两个人发出了“好、好”的声音,众人敛住呼吸等待消息。驯马师“哈哈”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样买马干脆出手阔绰的人。”周围的人们小声议论:“什么干脆啊?太阳爬到头顶了!我们都等的晒出油了!”

这些人其实心里早有底儿,他们已经猜到了我的主人是哪位。“白羊群里混进去的黑牛犊,明摆的事嘛!在这匹宝马面前,谁买得,要看有没有权力,有了权力要看财力,有了财力看地位,缺一样都不行,他样样齐全,部落首领、草原上名声显赫,家有万贯,牛羊成群,哪样都不差。”此时的我也松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说,有个投缘的主人不枉我做一回驯马。

驯马师说:“求吉头人,这可是百年一遇的良马,您真不愧是慧眼识马,我敢说,这马就是格萨尔王堂哥英雄当绒·念擦阿丁的乌鸦驹转世的,你看它挺拔圆润的身姿,高高昂起的头颅,修长的四腿,又挺又尖的耳朵,扩张的鼻孔很大,两只眼睛明亮得像碧空里的星星,前胸像打开的两扇门,鼓起的肋骨像支帐篷的杆子,四蹄像倒扣的木碗,马尾像顺流而下的瀑布,皮毛光滑乌亮像黑绸缎,两侧下垂的鬃毛像男子汉拖拽的袍袖,屁股圆润,鬃毛浓,更神奇的是它有你看不见、我看不见的一双隐形的翅膀,想快行就能飞,想慢行就能跑,是一匹飞马。我们几个驯马师,琢磨了很长时间给他起了名,叫那卓(注:那,黑色。卓,龙或龙卷风),像龙有神性有灵性,像风快速像龙卷风有气势,浑身乌黑发亮。”

求吉头人用手指着驯马师说:“啊!啊!你这张嘴,真会说,马在你嘴里不是马,是神。快撵上木群卡代的嘴了(格萨尔王的谋臣,机智多谋,能言善辩,诸葛亮式的人物。)说真话马确实不赖,我一眼相中,可你从我身上捞了不少钱财,三百只羊,一百头牛,五十袋青稞,十个麝香,一千块老爷头大洋(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圆),还有几十枚琥珀和珊瑚,老爷头、牛群、财宝都押上了,不是这马背上的鞭伤,不知你这小子还要让我吐多少血呢?”

驯马师低头哈腰,满脸堆笑,一副毕恭毕敬的奴才相。就这样把我出卖了,而且卖了个大价钱。

新主人让奴仆给我配上了行头——五彩辔头,铜马擦子,镶金马鞍,银镫子,栽绒花毯,鹿皮缰绳。把我打理好,奴仆匍匐在我的脚下,主人踩着奴仆的背上了我的背,在人族的“啧啧”赞美声中,骑在了我的背上。通过他付出的财力和我身上的装备,我知道了自己与众不同,高扬头颅,迈着矫健的步子穿过人群。主人被人族们羡慕的眼光抬举得更骄傲,就这样,我被主人领回了家,做了一匹有主人的驯马。我的驯马生涯开始了。

主人是草原上的男子汉,我是马中的佼佼者,人族说我们是英雄和宝马的完美组合,经过几年共风雨同苦乐,我也觉得与主人是一对黄金搭档。彼此接受和忠诚,特别是在凶险的部落厮杀中,我和主人配合默契,从来没有误判过主人的指令。每次主人赢得胜利,我心底想到,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凯旋途中,我会把头扬得高高的,与我背上气宇轩昂的主人保持一样的英姿,人族马族都在羡慕主人和我。在人族中,除了主人我不让任何人近身,没有人可以驾驭我,主人的奴仆为我提供服务时,都小心翼翼隔着缰绳的距离。除了主人没人敢拍我的屁股,我的铁蹄名不虚传,我曾踢断过深夜来觊觎我的盗马贼的大腿,摔伤过不少想骑在我背上的尝试者。不过我对主人的崽崽们还是很友善的,他们视我为玩伴,最大的兴趣就是像主人一样骑在我的背上驾驭我,女主人总是揣着忐忑的心在旁边喋喋不休,害怕我伤害崽崽们。难怪有担忧不信任和猜忌,毕竟我只是一匹马,毕竟隔着物种的差别,况且我有暴躁难驯服的坏名声。

最初几年,提起我,人族把我的名号放在主人名字之后,说求吉头领的“那卓”(黑龙马),慢慢的称呼方式变了,提起主人,人族把主人名号放在我的名字后面,称呼为“那卓”的主人求吉,有时候提到主人甚至省略主人的名号,直呼“那卓”的主人。那卓的主人就是求吉头人,求吉头人就是那卓的主人,这是因为我的名气很大,盖过了主人的英名,三次事件证明了我的超非凡,使我在草原上声名鹊起。那个驯马师听说后,后悔得直拍胸脯说:“当初看走眼估价估少了,那马是几百年来难遇的神马,真的是念擦阿丁乌鸦驹的转世。”主人听到后,为自己的识马眼力得意扬扬。

我的主人,有一大癖好——宠爱善待马族,对马族的怜悯胜过对同类的人族,在战场上他杀起自己的同族从不手软,被他砍下来的人族头颅在我脚下没少滚,可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族首领,没有伤害过马族,即使对方的马对他构成生命威胁,宁可马下死,也不伤马一根毫毛,更别说他自己阵营的马,对我如手足亲人,这是我愿意为他效力卖命、温顺服帖于他的缘由。渐渐地他成了我心里不存芥蒂的唯一人族,一旦主人遇到危难,我会使出渾身解数帮助主人脱离危险。主人不伤马,我不伤对方的敌人,这是我跟主人达成的默契。可我内心想到,人族的价值观和赞誉对我这个马族来说无足轻重,因为我们无法交流达成共识,看惯了人世间的纷争残忍,血腥蛮横,我只是一匹马。这个巨大的隔阂,时时激发我回归故园的心意,催生了我的梦想,做梦也在想,做驯马何时是尽头,什么时候实现人族古人说的“刀枪入库,归马南山”呢?闲暇之时,就会想起家园,多想在母地的草坡上吃草散步,在小河里饮水,在原野上奔走畅游,在星光璀璨的天空下卧地休憩。梦想坚定了回家的信念,想好报答完主人的知遇之恩,我要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园,我只是一匹来自旷野的马。

马族的我,名声盖过人族头领英名是这三件事:

我的主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马背上,靠牛羊草场讨生活,像主人式的头领在草原不止他一个,贪婪的人族为了利益好斗,流血冲突时有发生。一次,主人带领几个随从巡山,遭遇了敌对部落的伏击,我一看形势不妙,驮着背上的主人,左冲右突,像一把利剑,划开了敌人密密的阵脚,甩开身后的追兵,把主人毫发无损地驮回了家。主人化险为夷平安到家,兴奋得像灵活的脱兔,从我背上跳下来,把马鞭扔到仆人手里,扶着马鞍对家里人说:“四条腿的马千千万,比人有灵性的马可是万里挑一;两条腿的护卫满地都是,四条腿的护卫只有它了;平时供奉的佛像千万尊,危难时候它是佛,别看那卓是牲畜,它是我的保护神我的救命佛,驯马师说的没错,它是乌鸦驹的转世,神马啊!在沙场上,你们可没见它那勇猛的劲儿,神得像一条黑龙,猛得像一阵黑旋风。”

主人的其他随从就没他那么幸运,都丢了性命。主人用精饲料——人族的食物青稞犒劳我,从那以后,我的饲料就是青稞。

我又是为主人冲锋陷阵的战士。一个小部落借助政府军之力来挑衅主人的部落,主人带领他的部落人马去迎战,当时有人提议这是以卵击石,败局已定,还不如趁早逃走为上策。有人看出破绽说政府军和部落联盟军没有战斗实力,是纸老虎,那个小部落不过是胆小的狐狸,借助政府军扯虎皮挂大旗,不妨一战,也许有胜的可能。我的主人犹豫不决,逃走意味着认输,有损他的英名和动摇他在草原上的霸主地位;战,没有胜算的把握。反对的声音多,我看他想打退堂鼓,有的人开始做好了后撤的准备。我认为主人不能认怂,我想到了一计帮助主人取胜,只要我和主人冲出去,主人就是身先士卒,等同于下达了冲锋的命令,谁敢不从呢?可我又无法表达,只好采取了行动。我想好后,不顾一切,突然一个箭步,如一股黑旋风冲向敌营,主人吃惊地抓住缰绳勒住我,双腿在我的肚子两侧乱蹬,极力制止突发情况,急促地喊“吁、吁”叫我止步。我第一次违背了主人的指令不听使唤,驮着主人已经逼近了对方的阵营,其他人马一看首领冲过去了,像决堤的洪水,如猛虎下山,齐刷刷冲向了敌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对方一时乱了阵脚,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震慑住了,加上求吉头人在草原上的英名,不战而溃,仓皇逃走。主人乘胜追击,越战越猛,反败为胜,缴获了对方的马匹、枪支弹药,特别是政府军的精良武器,武装了自己的人马。回来的路上,主人在背上时不时轻拍我的脑袋说:“今天的头功记在那卓头上,不是这匹马带我出战,我没有勇气决定迎战,哪有我们凯旋的时候,这会儿说不定你们屁滚尿流,东奔西躲呢,唉唉!那卓是一匹有灵性的神马。”

手下的人说:“是那卓弄巧成拙,坏事变好事了呗!凑巧而已,再聪明它也只是畜生啊。”

主人自豪地说:“能把坏事变成好事的畜生也只有我的这匹有灵性的马,它就是一匹神马,比你们强。”

这件事过后,我的名字盖过了主人的英明,这个故事在草原的每个角落长久流传,主人被称作那卓的主人,那卓的主人成了求吉头人的代名词。求吉头人通过这一战,巩固了他在草原上的权势地位,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政府军不仅不来征讨主人的部落,反而靠近拉拢利用他,那个狐狸小部落受到了冷落,其他的部落屈迎巴结他,这是人族畏强凌弱的通病,主人的草原回归了平静,人族过着祥和的日子。

我的主人开始温饱安逸思淫欲,他的帐房里女人多起来了,帐房门外玩耍的崽崽在增添。主人把我縻在他视线所及的帐房前的湿地上,那里环境好,水草丰美,能与我的出生地媲美,这是我愿意待的地方。当然,主人在他寻欢作乐之时,也没忘优待关爱我,给我张罗找配偶,每年到了荷尔蒙浓厚的发情期,邻近的人族牵着母马往我跟前送,到我身边的母马跟主人身边的女人一样,都是主动投怀送抱。草原上的人族有句顺口溜:漂亮的姑娘送求吉头人,温顺的母马送那卓神马;美丽的女人是头人孩子的妈,温顺的雌马是骁勇马驹的娘。主人的儿女呱呱坠地,人族叫他的后代少爷小姐。人族认为我的后代是千里马,给我的后代都起了“多哇”(千里马)的名字。草原上有不少的多哇。我和主人一样过着妻妾成群的惬意生活,自从我被人族套拽到这里,屈辱地做了一匹驯马,做了一匹人族首领的坐骑,得到了最优的待遇。主人视我为人族家庭一员,经常为我开小灶,用他那头大的木碗,亲自为我捏糌粑,把捏好的糌粑一疙瘩一疙瘩塞到我嘴里,主人很享受我咀嚼糌粑的样子,像是在喂他的崽崽,满眼的怜爱。我吃的糌粑可不普通,掺了奶渣、砂糖,吃得我膘肥体壮,皮毛泛光,别说旁边的马族多向往,就是人族都羡慕嫉妒得牙根痒痒呐。我的待遇胜过人族,可是,我无法消受这福分,我只是一匹马。

我的主人变了,变得喜欢讲排场,生活奢华;变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再也找不到当年英俊潇洒的模样,连影子都不在了,一副臃肿老态龙钟的形体,足以说明他的慵懒;主人变了,变得颐指气使,对人不平和了,动辄打骂,脾气暴躁,不过我得强调一下,主人对我是宠爱有加,大碗大碗的糌粑经常亲自为我拌,行头置办了一副又一副,添了不少金鞍银镫铜马擦、绸缎披毯丝缨络头饰,人族私下说他对我的行为是玩物丧志。可怕的是主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眼光只在肚脐间游弋,心只有我的蹄窝大,主人被人族的劣性催化着吞噬着,我看了替他痛心,可是,我无法帮助主人重振雄风,我只是一匹马。

离开野马族,走进了人族的浮华生活,我是自始至终没有变的马族,可是人族在变,他们虽然是万物之灵,照样做着糊涂事,迷失着自己行走的方向。人族与马族不同,对人族来说关乎生存命运的重大事情,对于马族来说不足挂齿;对于马族来说的毁灭性打击,比如逼得我们妻离子散远离故土这等大事,而在人族看来微乎其微,他们的争斗、哀乐情绪、生离死别,骑在我们背上借助马族的禀赋征服所谓的世界,绑架我们参与到人族的社会关系中,我们不懂。人族骑在我们背上相互仇视残杀,情绪善变,心狠手辣,刹那间呲牙咧嘴露出野兽的凶相,我们不懂。把我们马族引入刀光剑影的血腥沙场做他们的帮凶,与他们一起厮杀,我们不懂。相对而言,人族更不懂我们马族,他们不愿懂,不想懂,懒得懂,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低等的牲畜。可是我们马族见证了他们的好多习性和凶残的一面。

我与主人一样享受着休闲的时日,可是我已经嗅到了空气里的不安成分,在人族焦躁惶恐的流动中看出了端倪,有一种预感就是这种安宁的日子将被打破。一天,看到主人的眼袋吊得很大,眼睛红成兔子眼,背着手沉重地踱步,估摸着主人摊上大事了,我暗暗摩拳擦掌,准备分担主人的不虞。看到主人身边来了好多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出出进进鬼鬼祟祟在密谋什么,原来,人族的世界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如惊弓之鸟,不知该如何应对,盲目地接纳服从谣言,谣言毁了他们的心智,失去了判断力。我的主人在筹划逃离这个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去异乡他国。主人在鬼一样的谣言中,失去了思辨。往昔那个敏锐果敢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求吉头人不见了,眼前是一个被眼屎迷糊,无力看清方向的人族的首领,一个被流言蜚语认领,他又认领了被惑众的族人,仓促决定逃离。主人来到我身边,坐在一块草甸上,吸着鼻烟,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哎!那卓,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抉择的难题,你说我该何去何从啊?可惜你是一匹不会说话的马,不能帮我出谋划策,我该怎么办啊?”我静静地看着主人,心里说:“是啊主人,我只是一匹马,不懂你们人族世界的事。”只好无奈地耸耸耳朵,甩甩尾巴。主人似乎读懂了我做的动作,一脸茫然地离开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替他惆怅万千,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是一匹马。

东方的启明星还没有隐去之时,主人在前拥后簇的人群中,踩着奴仆用躯体支起的上马礅,艰难地骑上我的背,所有的人马迈着沉重的步子上路了,连那些平时吠声盈天的狗族们,这时也低眉顺眼夹着尾巴静悄悄地跟在后面。每张脸神色凝重,因为前路迷茫风云难测啊!一路上,各种流言不断汇聚,人们走走停停,有些恐怖的流言对主人这样身份的人很不利,堵死了他回头的路,主人只有横下心来孤注一掷逃奔。

逃离的路上,每天都有老弱病残的人族死去,逃离的队伍慢慢缩减,有的经受不住路途的艰辛,有的故土难离,有的悟出了流言的真假,悄悄离开了。剩余的人马一路疲惫,好不容易走到了边界,却遭遇拦路虎——一条很宽大的河流堵住了去路,主人跪倒在江边,问苍天“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哪里是我的去处?”一部分人看到汹涌的波涛,不想送命,停住了脚步。看到此情形,主人决定去留由每个人自己定夺,一半多的人决定走回头路。主人的老妻把主人所有的崽崽拢在身边看着江面说:“孩子们都小,过不了这一关,我敢说回去比过去安全,毕竟那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根,生的希望更大,我自作主张把孩子们都带回去,一个不留,他们是求吉头人的后代,家族血脉不可断,孩子们的母亲去留我无权干涉。”五个妻妾,三个留下的都是母亲。我看是舍不得孩子的母亲,母子连心,我深有体会,这是人族母亲和马族母亲相同的情怀。当初我的母亲看着我被人族套走时,她撵了好几座山头,悲哀的嘶鸣声常在我的耳畔回荡。我内心里为留下来的母亲叫好,明智的选择,我也是有根有母亲不愿离开的马族啊。

還有一些人死不改悔要跟随主人要渡河离开。主人重新分配了钱财和干粮,让回去的人们先踏上了路途。留下来的人在江边查看了适宜渡河的河段,主人找了一处水面宽阔、水流平缓的地方,做着渡河的准备。渡河队分成三批,主人向人们交代:“我和那卓编在第一批过河的队伍中,我们第一个下水,为你们探路,如果第一批人马被水冲走,剩下的两批人马放弃渡河,掉头追赶回去的人马,不可贸然再渡江,白白送死。”就这样我驮着主人,主人牵我的缰绳,第一个下水,后面是第一批过江的人马陆续下水。没蹚几步水,我的身躯已经漂浮起来了,江水很深,我把四肢当成划桨,划开一条水路来,身后的人马紧随。到了江中心,暗流涌动,水劲儿裹挟着我和主人忽上忽下,我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一个接一个的水浪袭来,后面传来了惊恐的尖叫声,接着传来凄惨的救命声,岸边的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连成一片。江里的人马生死难卜,与死神搏斗,我和主人随波逐流。水面上七零八落,人马分离,都在水中挣扎,生死一瞬间,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感觉自己到了濒死边缘,在水中拼命挣扎,突然感到有人拽住我的尾巴求生,我叫苦不迭,背上的主人和行囊已经让我精疲力竭,尾巴又多个挂件。主人在我背上大口喘着粗气,时而叫这个人的名字,时而叫那个人的名字,时而绝望地捶胸哭泣。我用积攒一世的力气在与水魔搏斗,几次感到水魔要收走我了,精疲力竭到了极限,感觉真撑不住了,想放弃下沉,可一想,此刻我没有权力放弃,背上的主人,身后尾巴上的挂件,此时我是他们的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我放弃自己就得搭上这两条命,这不是我那卓的做派,不能丧失马族的担当,我给自己鼓劲打气:“加油!坚持住,我是乌鸦驹的转世,叫黑龙或叫黑旋风,马族中的翘楚,不能轻易认怂。看着近在眼前,却要拿生命交换的江岸,一股心劲儿向四肢灌注,一鼓作气,游啊游,就在我再而衰三而竭之时,勉强把主人驮上了江岸,上岸后我的尾巴拖出他那位忠诚如狗的仆人,也就是常年服务于我的奴仆,主人已经昏厥在我的背上,仆人又哭又喊地把主人从我背上移到地上,抱在怀里,我看见主人浑身湿透,双眼紧闭,嘴唇乌紫,仆人喊:“老爷,醒醒啊!您已经在岸上了,老爷,快睁开眼睛吧!”原来,关键时候忠诚是人族和马族共有的好禀赋。在仆人的哭喊声中,我看到主人的眼皮跳了几下,慢慢睁开眼睛,急忙巡视江面,搜寻希望。这时的江面除了满江的水和拍击岸边的浪涛声,什么也没有,主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流进了他抽搐的嘴角。

对岸什么都已经看不清,我们被水冲到下游,此岸已不是彼岸。我猜想主人心痛的是他的两个小妻命殒于江水,唉!人族瞎折腾,死无葬身之地,可悲的是还有第一批下水的二十多人马没有一个幸免,主人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自责中,神志不清地反复说:“都是我造的孽啊!”仆人卸下了我背上驮着的行囊,撤去了行头,我在岸边草丛中啃食了几口草。这段时间都在逃亡的路上,我的体力消耗很大,不補充一些能量,也会像主人站不起来,尽管这异乡的草不合我的胃口,可眼下只能饥不择食,想起了水草丰美的母地,那里碧草连天,是一片神圣的土地,我想回家的愿望填满了整个胸膛。

后来来了几个人,我替这两个活下来的主仆感到高兴,他们可以得到同类的帮助了,主仆两人与这些人沟通了好长时间,还看到仆人拿出钱财贿赂那些人,看来异域的人族,救助是有条件的,人族的世界里没有无偿的帮助。同时看到他们向我这边张望,人族的眼睛是一样的贼毒,他们看出我的殊异,对我产生了兴趣,甚至激起兴奋的情绪,我立马警觉起来,这几个人已经打起了我的主意。主人像掩藏的宝贝被发现似的万分焦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在极力说服着什么,一副极不情愿又无奈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主人的负累。在他乡,主人已经失去了拥有和庇护我的能力,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时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泛起我的初衷,我,猛然醒悟过来,被人族套拽过来时顺应而为,不就是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风口吗?此时,机会来了,我的判断告诉我,绝对不能失去这次精准决策的机会,这是我千载难逢的出口,我要离开主人,实现回家的梦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那方土地,回归到马族的世界里。

对于人族来说,我们只是静默的可利用的牲畜,对于我的主人来说,我是他爱不释手的宝贝,他的战士,他的腿脚,他的家庭一员,给了我一般人族做不到的关爱和赏识,说我是一匹比人有灵性的马,我用我们马族的本分报答了你,现在,主人我要离开你了,你不必舍不得,我去心已决,回到母地,做回我的马族,从此我们相忘于山水,我不再出现在人族的世界里。看着活下来的主仆二人,还有我驮过去的两皮囊钱财珍宝,他主仆二人今后的生计无虞,离别的心宽慰了许多。我走到主人身边,用嘴碰触主人的脸和手,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主人伸出他那无力的手,抚摸着我。那几个露着大白牙,目光贪婪邪恶的人向我逼近,我掉头冲向江水,如水獭一般灵敏地跳进了水里,向彼岸游去,那几个陌生人抱着一丝希望向江面扑来。我听到主人和仆人凄凉地叫着我的名字喊:“那卓,回来!快回来!”

自因自果,主人的错误决定,让多少人在逃亡的路上失去生命。主人自己酿成的祸端只有自作自受,我三次解救他危难处境和性命,往后的日子就看他自己在异国他乡的造化了。可是人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主宰一切的人族,养肥了自大骄横,消瘦了自然法则。很多自然法则人族就是看不明白,知其不可为偏要为,靠他们慢慢摸索证悟去,我要一门心思回归家园。

大概是轻装上阵的缘故,回游轻松多了,天黑前我上了岸,尽量避开了没有过江的那两批人马,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的交集。视我如珍宝的主人,是我人族中的知己,而今知己不在身边,我是匹思乡心切的马,视草原为情人,剩下来唯一该做的事是去实现我回家的梦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多年来的等候就此一搏,我要顺风而跑,离开人族的世界。再也不想掺和人族之间纷扰的烦心事,想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地过野马生活,想自由自在驰骋的家园,再也不想被人驾驭。喜欢山冈云雾飘过的景象,喜欢清晨露水的清凉,喜欢空中鸟儿鸣叫,喜欢雨后清风的甜美气息,喜欢夏风送来花草的芬芳,喜欢风雪交加的严酷考验,喜欢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的洗礼,我踏上了回乡的路。

我奔走在人迹罕至的偏远山冈,几次与人族迎面相遇,他们不自量想抓我回去,都被我溜之大吉,不是自诩,能及我的马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每每留给他们的是一串尘雾和背影。雁过留声,我是马过留名,鉴于在草原上传诵的关于我的神奇故事,他们越是逮不着我,越能肯定求吉头人的那匹剽悍那卓还活着,加上这一次越界渡河的成功,我在人族的名声被大书特书起来,传说像长脚的风,传得神乎其神,把我晋升成真实存在的神马。得到目前我沦落成单身马的消息,草原上展开了博弈,重新洗牌,都想做神马那卓的新主人,得到我这匹人族口中的宝马。每个人跃跃欲试,不放过任何机会,他们组成兄弟同盟,血亲联盟,部落搜山队,到处搜寻我,当然还有想吃独食的自负男人,漫山遍野出现了搜山的人。为了避开人族,我昼伏夜行,凭着记忆呼吸着熟悉的气息,向家园的方向进发。

草原上的霸主棕熊奈何不了我,每当在风中嗅到棕熊的气味我就退避,远远看到那庞然大物,我忽视这厮的存在,猝不及防狭路相逢,我使出绝招,让自己长出翅膀变成飞马逃走。其他的马遭遇到棕熊,会恐惧到瘫痪战栗,把自己送到棕熊的口里,而我,除了人族都拿我没辙,对我构不成威胁,只有人族,不得不佩服他们的高智商。我只是一匹眷恋故土的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家的征途。

我用蹄步丈量着回家的路,一山一水,漫漫路途成了我身后的过景,故园离我越来越近。我来到了做驯马时熟悉的那片土地。看到人族恢复了平常生活,不像主人出逃时那么慌乱无序,原来在人族的世界里,昨天发生的大事,今天就变成了小事,明天就是过去的历史,后天烟消云散随风飘去不留痕迹,生活如常。

我犹豫再三,来到主人领地,来到主人家的帐房前,想给主人家带去一些他们能揣摩到的信息。当我突兀地出现在那块羁縻我的湿地时,牧奴看到我大呼小叫飞跑进了帐房,得到消息的人们呼朋唤友,聚拢了过来,主人的老妻,在亲人们的簇拥下跌跌撞撞来到我面前,见到我,怔怔望着我,愣住神端详我,也许她看到我如见夫君面,激动地扑向我,抱住我的脖颈号啕大哭,我感觉到她的冰冷双手和滚烫的泪水,边哭边问:“那卓,你的主人呢?求吉老爷还活着吗?”我只能点点头,人群中发出了“头人活着”的欢呼声。牧奴给我端来了一盆青稞饲料,这是平时我在主人家的标配饲料,也是经常给我的打赏,主人打了胜仗,家里有了喜事,节日里从来不亏待我。近四个月没吃到可口的食物了,熟悉的麦香味儿唤起了我的食欲,扎下头最后一次吃饲料。女主人爱怜地安抚我,用手捋顺我凌乱的鬃毛说:“吃吧!那卓,看你消瘦得皮包骨头,只剩马架子、马影子了。看你落魄的样子知道你历经了千辛万苦,老爷也不会好到哪去。”我想告许她事情的许多真相、细节,因为我是马族,无法跨越语言障碍告诉他们更多,主人老妻的悲伤我看不懂,诉诸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也许没有哪个人可以真正分担她的痛苦,至于我更无法替她分忧。此刻,更加坚定了我离开人族的信念,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世界的完全不同的两种物种,这次与主人的家人有了相见的机缘,却没有语言缘分来沟通,这条鸿沟无法逾越,我只是一匹马。

我在女主人的爱抚和宽慰中吃完了一盆青稞,这时看见奴仆手里拿着一副辔头向我走来,准备再一次地把我羁縻在帐前的湿地上,让我继续做驯马骑在背上,这是人族对我的奖掖和顾惜。当我做出拒绝的抗争时,刚刚对我表现出善意的人族,马上翻脸不认我这个马族,女主人的脸色由慈爱悲戚变成了失望疑惑,众人族群情激愤,吆喝着围追堵截我,转眼间我这马族变成了人族的公敌,共同对付我,人族是一个善变的物种,我的心情跌入了低谷,再一次面对身陷囹圄、险境逼近时,我做出抉择,不能落入人族的圈套,去意已决的我,就像当年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那一次一样,第二次使出洪荒之力,像流星闪电一般飞离了我熟络的人群和熟悉之地,踏着离弦的箭飞速逃离,给主人家人留下了我黑色的背影,我以少有的爆发力奔跑,只看到两边的物景向后闪,风贴着我的耳朵呼啸,主人家人的惊讶叫声慢慢隐去了,我像自由的天马驰骋遨游天空,获得了身心的解放,恢复了我是一匹野马的身份,奔向了我的家园。

凭着我回归的信念,凭着我儿时的记忆,我找到了我的母地,梦想得以实现。今非昔比,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涧沟花草没有变,可是,自从人族闯入后,掳掠走了精壮、健康的马,剩下的老弱病残加速了种群的衰败。不见记忆中腾跃的万匹良马扬起的尘土,听不到马踏雪地汇成的隆隆回声,寻觅不到昂首阔视沉稳如父亲的祖辈们,还有那优雅温顺如母亲的母辈们,难遇骏逸的千里马,岁月伙同人族剥蚀了我们野马种群,唯有啼雨唤风的山雀在空中翻飞,解除我的孤独苦闷,带给我欣慰。

回到母地后,常年在外奔波累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那种涌来的疲惫排山倒海,我倒在草地上,酣畅淋漓地打着滚,用花草露珠清洗我的身躯,用抖动来甩去皮毛的污垢,用嘶叫发泄快乐的情绪,用四蹄猛力地叩击大地,告知母亲的在天之灵:“妈妈啊!我回来了!”我反复做着这些动作,直到动弹不得,沉沉睡去。

我要让自己生活得精彩,把自己野化,与山水、天空、白云、空气、花草融为一体,做自然之子,回归自然,每一天过得欢畅轻松自在。山里有几群野马,执拗地排斥我,漠视我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我是怪物、异己,唯恐避之不及,哪个群都不愿接纳我,我郁闷,排除万难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园,却成了一匹孤独的流浪马,但是我不消沉,父辈留下来的广袤丰美的草山,还有闲云野鹤的生活是我的支柱。过了一年孤寂的日子,看着自己消瘦下来的身体,失去光泽的皮毛,没有在主人身边那种光鲜优渥的生活,但是我的身心是快乐自由的,马的野性在天地间挥洒自如,活回了野马的日子,身体中的野性因子慢慢复活,暗自高兴还我了野马之身。

父亲的基因在我体内涌动,我像父亲一样,想做山中野马的首领。

上天眷顾我这匹历经磨难的马,一场大雪给我创造了契机,广阔的草场提供了条件。缺少食物的几群老死不相往来的马群,为了活下来寻找草场,不约而同地死皮赖脸地来到我的地盘上,我看着摆在我面前的转机,偷着乐。本应该做出捍卫家园的举措撵他们走,但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怎能抵御这些洪水猛兽般涌来的饿夫,只有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哪有计较的份儿,乐得我几个晚上没睡觉,让着他们呗,这不,退让的结果好事就撵着脚跟来了,成群的母马被吸引住了,首先表示好感,抛来了橄榄枝,愿意跟我交好,我沾沾自喜没估计到自己还有魅力,让她们无法抗拒,跑来与我私会偷情,渐渐地由地下转到地上,领头马们垂头丧气,一年后,我的子嗣们出生,这些崽崽是纯血统的野马,是父辈们的生命延续,我的后代。母马们的背叛自然成就了我的位置,我做了几个野马群的首领,马群莫名地跟从了我,没有与其他公野马决斗,没有角逐,没有驱赶,倒像是禅让,母马们的背叛自然而然促成了我的首领地位,我为自己感到自豪,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一种生物种群的生存法则呢?没有争斗,没有伤残,平和地过度到唾手可得,我最不愿意看到人族世界的争斗出现在马族中,我只是一匹马,做到了极致,其中缘由百思不得其解。

做首领的风光日子过了五六年,这一年正当大地回春、草山返青的好时节,我却明显感到自己精力不济,原来是我老了,这是所有生物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终将归尘,归土,归风。把生的希望留给那些蓬勃的生命,悄悄离开族群,回到母亲生我的那条小河边,独自度过生命的最后时日。回想自己一生,经历了成长的磨难,生死残酷的考验,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回归后的图强,该知足了。看看各种生灵艰辛的生存状态,马族值得庆幸,野马族是幸运的,我是幸运的,值得为自己庆贺。套出去的几千匹野马中,只有我活着回到故园,把身躯和魂魄交回生我养我的母地,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吗?想想散落在草原每个角落的野马族后代,被人族羁留永远过着驯马的奴役生活,有的为人族的事业把忠骨埋在了黄土下,有的散落在山山水水的帐篷处替代人族的腿脚,有的被赶到血腥的战场厮杀,说到底没有一个像我那卓这样过得洒脱自在,我是万幸的野马哦。

死亡的脚步比我想象中来得快,这段时间明显感觉到精神萎顿,曾经健步如飞、叱咤风云的四腿,叩地掷声的四蹄,已经力不从心,牙齿咀嚼不动草料,没有好胃口,耳朵不好使,听不清狼号叫的方向,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想到我被掳掠走后,母亲的余生是如何度过的,我想了解,不久我会与她相会在另一个世界,互诉衷肠,什么力量都别想分开我们这对情深的母子。想到这些还很期待这一时刻早点降临,随着死亡意识的不断迫近,我寻到母亲生我的草丛,躺进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处,闭上眼睛冥想,再也不想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我想尽快去见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以及嬉戏追逐的伙伴们。神鹰秃鹫已经接到我死亡的信息,出现在天空的一角。我依次关闭了与外界联系的感官,斂住鼻孔,停止心脏跳动,钝化对外界的任何反应,空气、山河、水声,消匿殆尽,给大地留下我卑微的躯壳。只有意识在活动,打通了通往天堂的路,带着高贵的灵魂在飞升,对于这个世界,还有对于骄傲霸道自大的人族来说,我只是一匹马,一匹不想介入人族世界的野马,身后的事与我无关联,该离开去追寻另一个野马族的世界……

我走了!我只是一匹马!

作者简介:阿琼,青海玉树人,藏族。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培训班27期学员,出版长篇小说《远去的部落》《渡口魂》,小说集《天空依旧湛蓝》、随笔集《白衣胜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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