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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短篇小说)

2018-09-10冶生福

青海湖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鹰圣人笼子

1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哥哥的鸽子窝就在西房檐底下,鸽子们每天落在西房顶上,在西房顶上慢悠悠地踱过来踱过去,一个个比绅士还绅士,比淑女还淑女,它们永远不着急,它们永远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哪怕天空中突然出现老鹰,它们只是匆匆跳下房顶,钻进窝,它们知道只要哥哥在,它们就不怕。哪像我们现在,一天到晚忙到底,忙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哥哥很看重他的鸽子,为这他和父亲吵过好几次。自从父亲瘫痪躺在炕上后,看着自己的世界竟然缩小到屋顶的几根破木椽子,而且能目测到这块地方的面积,父亲的心情和脸一样灰暗。哥哥的鸽子时不时地飞进屋子里,留下一屋子羽毛,甚至有时还留下一两摊黑白相间的鸽粪来,这让父亲更为恼火。

父亲开始和鸽子们较上了劲,一次父亲竟然抓到了一只在炕上跳来跳去的鸽子,他用双手扒拉到窗前,把鸽子狠狠地从窗子里扔出去,还好鸽子在快摔到地上时展翅飞起来了,没有摔坏,哥哥却为这和父亲几天没说话。

说来也怪,自从那次摔鸽事件之后,那些鸽子们再也不进屋子里,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可是有一天一只刚从鸽子窝里爬出来的小鸽子,愣头愣脑地进了屋子,甚至还跳上了父亲的炕头。它歪着头看父亲,父亲也歪着头看它。

看哪,这是怎样的一只小鸽子,雪白一团,身上还有一些黄毛没有褪尽,使它在雪白之余似乎罩了一层黄雾,红红的眼睛,有个性的大鼻子,哥哥曾指着它的大鼻子给我们自豪地说这是纯种的军鸽,是他好不容易换来的。

那天的氛围也很奇怪,阳光正透过木窗户,慢慢飘落在父亲身上,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恰到好处地罩住了白鸽,它被罩在一种神圣之中。

父亲看着看着,眼里竟然扑满了眼泪,他朝它伸出右手,那白鸽竟然顺从地跳上了父亲的手,父亲轻轻地抚摸着鸽子。

等哥哥进屋时,看到那只小白鸽正在父亲的被子上走来走去,哥哥的脸都吓白了,可父亲像一个婴儿一样看着它在被子上走来走去,丝毫没有轰它的样子,哥哥才放下心来偷看着父亲的样子。

那天,父亲破天荒地对我们说:“过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我们从来没看到过父亲今天的这个样子,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

“这么说吧,古代有一个圣人,人们吃的用的都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可是人们不知道感恩,做尽了坏事,浪费粮食,欺负弱者。造物主决定要惩罚世人,启示圣人造一个大木船,船上修了许多小房间,每个房间都规定了大小。这时村里人都笑话圣人,说太阳都晒了一个多月,哪来的雨呀,而且村庄里又没有河可以划船,圣人还是没停下劳动的手,继续造船。有一天船终于造好了,村里人又开始嘲笑圣人,你的船造好了,可是水在哪呢?圣人说,门前的那只石头狮子的眼睛变红时,就是来水的时候。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这一天有个妇女想跟圣人开个玩笑,就用染料把石狮子的眼睛抹红了。圣人看到石头狮子的眼睛变红了,非常震惊,马上开始招呼村里人赶快上船,村里人嘲笑圣人真是愚到家了,可是他们回头时,吓得大张嘴,他们身后走来一对又一对的动物,一公一母,仿佛被谁召唤着,安静地走上大船。等所有动物上了木船,圣人又叫村里人上船,村里人还是不上船。这时从远处飘来一朵黑云,黑云一到村子上空,就开始下起大雨,地面上仿佛开了个洞,水从洞里往外溢。看到水淹到了小腿,人们开始往山上跑,只一会儿时间水就淹没了整个村庄,又淹没了小山。”

父亲说完用手抚摸着小白鸽的羽毛,久久不说话,小白鸽似乎也沉浸在父亲的故事里。

“圣人的大木船在水上漂呀漂,也不知漂了多少天,眼看着船上的粮食快吃完了,圣人开始祈祷。这时天晴了,水退去了,陆地开始露出水面。圣人便派乌鸦去看看地面的情况,可是乌鸦去了两个星期都没回来,于是又派鸽子出去,鸽子去了三个星期,在大家万分着急的时候,鸽子飞回来了,它嘴里叼着一根橄榄枝。大家知道了陆地上的水退去了,所有的动物开始往地上走。等到了陆地上,发现乌鸦在地上拼命地撕扯着一具死尸。圣人非常生气说,你这个黑心黑肺的家伙,一辈子吃死动物的肉去吧。这时乌鸦一声惨叫,全身变黑了,飞得远远的。圣人对鸽子说,你有七条命,别人伤你一条命得用七条命来补偿,你可以吃人的粮食,可以住在人的屋檐下。”

我们这才明白了清真寺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鸽子,为什么鸽子粪遍地,而阿訇爷却从来不赶它们。

2

小白鸽一天比一天大,黄毛褪去后,全身上下一团白,红宝石样的眼睛,豆大的鼻子,让人不由得想摸一下。

这两天哥哥这儿总有一个城里人来,他想跟哥哥换小白鸽,可是哥哥不答应。那个城里人出价一次比一次高,可哥哥看都没看他一眼,说实话我和莲也不想让小白鸽走。

当我们放学回家,走进院子,把手一扬,小白鸽就会飞过来落在我们的手上,用豆子样小嘴在我们手指缝里啄来啄去,啄得我们心里直发痒。

春天的村庄,一片活气。父亲说,万物都活了起来,我说,石头也活吗,父亲说石头也活了,不信你去摸摸,石头上面都出汗了呢。

母亲在旁边笑,哥哥更忙了,他把平常用的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比如茶杯放在面柜上离柜扣子五指的地方,从炉子往前走三步,直着手就能摸到杯子,盐和茶叶盒就放在茶杯一手掌的位置上,馍馍放在小柜子的第二层,水缸放在面柜和炕的角落,舀水杯倒扣在缸蓋上的最中间。

莲也知道,我们家东西都有固定的坐标、固定的位置。母亲失明后,我们努力使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固定下来,家里有亲戚来,很容易把东西弄错位置,我和哥哥凭着记忆不厌其烦地把它们一一放到原位上。

那天父亲的远房亲戚来串门,他喜欢乱翻东西,喜欢到每个房间,看东看西,哥哥就跟在他后面,他每看一样东西,就随手乱扔,哥哥在后面又把东西放回原处。

跟了头天,哥哥也不说话,这个远房亲戚终于生气了:“我是你们家的亲戚,你们把我亲戚般地待着,贼一样地防着!”

母亲尽心尽力地招待着他,却换来的是这个结果。

哥哥终于把事情告诉了父亲。

父亲对那个亲戚说:“你是我的亲戚,你再看看我媳妇的眼睛,你把东西放错位置,还让不让她用了!”亲戚恍然大悟,连连向哥哥道歉。

在我的印象中,哥哥的个子再没长,似乎永远就那么大,只不过比原先胖了。有人说,如果劳动的时间太早,孩子的生长发育就会受影响。

又是一个舒适的下午,我和莲放学回家,我们似乎飘荡在醇香的空气里,远处树林里的绿意更浓了,种子刚下地,一些鸡躲过主人的眼睛,偷偷从家中跑出来,跑到地里刨种子吃,这个时候天空总会飞来一两只鹰,它们紧张地搜索着地上的活物,随时准备俯冲。

跳过那条小河,就看见哥哥边朝我们挥手边向田里跑,一只老鹰正盘旋在我们头顶。

肯定是老鹰又盯上了谁家的鸡了。我们也跟着哥哥往前跑,地上的鸡们都警觉地跑回了家,而天空里还飞着一群鸽子,听那慌张的不成调的鸽哨,应该是哥哥的鸽群,在哥哥的召唤下大部分鸽子都急匆匆地落在院子里,可是小白鸽还惊慌失措地在天空里飞,老鹰盘旋的高度越来越低,小白鸽开始忽东忽西乱飞,哥哥急得拿石头朝老鹰扔,可是老鹰仍然倔强地扑向小白鸽,我和莲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上。

哥哥突然喊了一声:“小白鸽往树林里飞!”

小白鸽又一次躲过老鹰的扑击,突然转变方向往树林里飞去,老鹰也跟过去,高速飞翔使它来不及躲闪扑到眼前的树枝,它的翅膀还是刮到了树枝,老鹰顿时失去了平衡,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被枝丫刮擦着掉到地上,受伤的翅膀耷拉下来直发抖,它显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疼痛使它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远处一群孩子正拿着石头朝它这边飞奔而来。

小白鸽得救了。看着大树底下绝望的老鹰,我们压不住怒火,老鹰捉小鸡已在我们村上演了好多次。我捡了一块大石头,对准老鹰扔下去,可是被哥哥挡住了,石头滚落在一旁,我周围挤满了拿石头的孩子们。若不是哥哥阻挡,石头早已落到了老鹰身上,老鹰在孩子们愤怒的眼光下绝望地抖着受伤的翅膀。

哥哥让我跑回家取背篼。

我冲进家门大喊:“我们抓了一只老鹰!”

母亲说:“放了它吧!”

父亲说:“放了它!”

我说:“它飞不起来,翅膀折了!”

父亲说:“你带回家!”

我把背篼拿给哥哥,并把父母的话告诉了哥哥,哥哥是个孝子,他永远听父母的话,不像我,有时我的牛脾气一上来,可以半天不理父母。

哥哥小心地把背篼反扣在老鹰身上,看着柳条编成的牢笼扣了下来,老鹰不甘心地啄着柳条,想啄一条路,拼命钻出来,可是背篼密密的柳条挡住了它,它像一个老头似的在背篼里绝望地喘气。

哥哥又用一個木板塞到背篼下面,轻轻一翻,连木板带背篼翻转过来,这下老鹰全装在背篼里了。哥哥和我带着老鹰回家了,莲把小白鸽装在书包里,一路上那书包里的小白鸽不停地抖动着,把莲的书包盖弄得啪啪响。

3

看了看背篼里的老鹰,父亲对哥哥说:“放在炕上吧,这两天外面有点冷,可能会冻伤伤口。”

父亲又让哥哥到村里老中医那儿买点跌打丸和纱布,回来后小心地给老鹰伤口敷上药。

背篼上面大,下面小,这样老鹰只能难受地窝在背篼的底部。父亲又让哥哥取来铁丝,这些铁丝都是父亲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的。拿着铁丝的父亲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我们终于又看到父亲温顺的一面,他拿着手钳子,耐心地把那些弯弯曲曲的铁丝一根一根地捋直,又小心地把两根铁丝拧在一起,编起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小孔,我们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细心过,父亲努力地把每一个孔编圆,粗号的铁丝在他手里听话地变成漂亮的网。

过了三天,笼子只剩下盖没有编,此时手钳子上的塑料皮都掉了,只留着明晃晃的铁把,父亲的手磨出一个又一个水泡,水泡烂了,变成了厚厚的老茧。母亲总是趁我们不在,摸着父亲的手,责怪他的固执。

可是父亲停不下来,他说:“快结束了,快结束了!你看那老鹰窝在背篼里多难受。”说完瞟了一眼自己的腿。

父亲的笼子终于编完了,四四方方,亮亮堂堂,空间足够大,能让老鹰展开一半的翅膀,老鹰这时也习惯了和我们相处,顺从地让哥哥把它放进铁笼子里。

老鹰的伤口一点一点变干了,血痂慢慢掉落了,老鹰不时地在笼子里扇动翅膀,风吹得父亲的枕巾一动一动的。

村里人听说我家抓了一只老鹰,都过来看热闹。说着说着,人们就说起了老鹰怎么坏,一年中抓走了村里的多少鸡,这些鸡加起来能买多少东西之类的,还说老鹰的指甲系在孩子身上可以辟邪、鹰的什么部分能治病等等,父亲听着听着就沉下脸来,再也不看说话人,只是定定地望着笼子里的鹰,让说的人觉得很没意思,讪讪地走了,为鹰,父亲惹了很多人。

父亲刚开始给鹰喂馍馍,过了一些时候,老鹰的毛色变得土沉沉的,那闪亮的光泽渐渐褪去,像一块破铁皮锈迹斑斑,老鹰不时呆呆地望着窗外。父亲躺在炕上,也定定地望着老鹰,还不时地与老鹰说着话,说着说着把在一边的母亲说笑了,有时又把母亲说哭。

最近,村里一户人家的牛从山上滚落下来,阿訇的刀子还没来,牛就入定了,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没经过阿訇的刀子宰的都算死肉,我们不吃死肉。这样那户人家打算把牛肉送给附近的汉族朋友,听到消息,父亲就让我和哥哥去他们家要点牛肉,那家人经不住我和哥哥的死缠硬磨,从牛大腿上割了一大块给了我们,我和哥哥高兴地拿回了家,怕它腐烂,又用绳子小心地吊在地窖里。

老鹰吃了几次肉,毛色一天一天地亮了起来,眼睛变得有神了。父亲似乎更喜欢它了,每天用小块肉喂它,每天跟它说话,有时父亲会突然不说话,静静地望着笼里的老鹰,仿佛在听一个古老的故事。

4

春天的风轻飘飘的,跑在风里,就能在春天浓厚的香味里飞起来,我记得春天的梦最多,常梦见自己在飞翔。在春天,我们好多人交不起学杂费,辍学了,老师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体谅着我和莲的难处,只向其他学生催着学杂费,从来没向我们要过,但这比催要更让我们难受,它一次次放大着我们的家庭的不幸,一次次刺激着我们敏感的神经。

是的,我父亲瘫痪在床,母亲是个盲人,莲又是个没父母的孤儿。每天上课时,我俩低着头听课,好像全班就我俩是吃白食蹭课,我们害怕老师的眼睛,我们更害怕老师向别的同学提学杂费。

我们的学杂费已拖了一个月,父母也应该知道学杂费的事,但他们也从没提过。一次全校大会上,校长说将要开除没交学杂费的学生,这一天我和莲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边的杨树冒出了新芽,从树梢上、树干上渗出一团团绿雾,路边的草儿也刚刚露出珍珠色的小芽,辣辣根的叶子正伸展开来,如果再往下挖一点,就能挖到胖乎乎的根,放在嘴里,一股清香又带点辣的味道在舌头上弥漫开来,这是我们没有零食时代最好的零食。此外还有软绵绵的面擀杖、甜津津的甘草根、拇指大小的人参果,只要你肯下功夫,拿着小铁铲,一天都能装上一兜。

我和莲坐在河边。远处的太阳正打算慢慢回家,它的余光给村庄镀上了一层金色,河边的石头都变成了金黄色,我端详着手里的每一块石头,它在夕阳里变得金光灿灿,如果它现在变为一块金子该多好,它能让哥哥回到学校,能交清我们的学费,莲还可以买到画画的颜料,我可以买到摆放在商店里的连环画。可是天一黑,石头又变成了石头。

莲说,我长大了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供那些不能上学的孩子。我说我也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多很多的书。太阳慢慢往下落,天空的金黄色变成了橙红色,石头从金块变成了红土,莲给了我一根辣辣根,在清水中洗过,干干净净的,我放进嘴里慢慢嚼,可是今天尝不到一点香味,我俩静静地望着太阳慢慢沉到西山下。

我们盼望着这一天晚上我们不再醒来,我们盼望着明天的太阳不再升起来。

我和莲做了个重大决定,但对家里人没有说。

太阳还是不长记性地升起来了,红红的颜色中加了一点温度。大家坐在炕桌周围,哥哥帮母亲给每个人倒好奶茶,炕桌上掉了几片瓷的铁碟子里放着馍馍,所有人刚从饥饿年代的阴影里穿过,因此馍馍的摆放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样子,经常吃的黑青稞面馍放在最上面,而我们喜欢吃的白面馍放在最下面,父母亲绝对不会让我们绕过上面的青稞面馍吃下面的白面馍,但对我和莲例外,那黑青稞面馍不好吃,酸得能倒人牙口,不像白面馍那样香甜顺口。

哥哥先把上面的青稞馍拿到自己跟前,掰开,哥哥的心思我懂,他想让我直接吃白面馍,在他们看来,我是家里唯一的学生,最应该吃白面馍。可我还是把手伸向青稞面馍,父亲带着一点诧异带着一点赞许看着我。

沉默的早饭吃完了,母亲开始在炕上摸索整理我的书包。

“阿妈!我不上学了!”我尽量压低声音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父亲扭过头问道。

我又小声地重复了一次。

“啪!”一记耳光甩到我脸上,我的右边脸又烧又痛,我等着另一记耳光的到来。母亲怕我又挨打,抱住了我的头,只听“啪”的一声,我没感觉到痛,父亲气急败坏挥起的火钩却打到母亲身上,母亲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父亲见母亲紧紧抱住我的头,生气地把火钩扔到地上,笼里的老鹰惊得扇了好几下翅膀,满屋里是老鹰刺鼻的膻味和羽毛的味道。

父亲说:“好!你英雄!你和人打架,我忍住了,这次你不说个理由,我就不饶你!”

看着父亲的样子,今天我不说清理由,父亲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哥哥也冷冷地看着我,我能理解哥哥,是他给我了上学的机会,可是我……

“我没交学杂费,老师说要开除我和莲!”我小心地说道。

只见父亲像被棍打了似的瘫下去,躺倒在被子上,他不再说话,侧过头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鹰。父亲在我面前从没有露出过他的痛苦,今天我却看到了,刹那间,我的心像被揪了一把似的,我决定不上学了。

望了半天鹰,父亲对哥哥说:“由素夫,你去把那个驯鹰人叫过来,就说我有事!”说完再也没敢看笼里的鹰,笼里的鹰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蜷缩着翅膀,低着头,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我知道那个驯鹰人,那人有着鹰一样的眼睛,看着你,那目光能让你从头凉到脚,见过他驯鹰过程的人没有一个说他好,阿訇爷经常为他折磨不会说话的动物而批评他。

透过笼子,我似乎看到了我们家的鹰在驯鹰人冰凉的目光中,头上套了黑布套子,饿得摇摇晃晃,似乎看到了它被驯鹰人甩得头晕眼花,大限将至,我们都知道这个过程叫熬鹰。

5

哥哥来了。

但他身后跟的不是驯鹰人,而是那个鸽贩子。父亲非常吃惊。哥哥却一脸凝重,对父亲说:“阿大(父亲),今天我们放了鹰,我把小白鸽卖了,交学杂费!”

父亲眼圈红了,低头望了望笼里的鹰,鹰的翅膀动了一下,我似乎看到了鹰眼中闪过一丝轻松。

哥哥还是和鸽贩子吵了起来,哥哥绝望的语气里都有快哭的感觉,我冲出屋门,从哥哥手中抢过小白鸽紧紧抱住不放,看着我的样子,哥哥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賽尔东,把鸽子给我,我不能上学了,你和莲不能再离开学校!听话!”哥哥说到最后,已是生气的样子。这时莲也听到我家院里的吵闹声,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听说我们要卖小白鸽,她一把抓过去,放声哭起来,这一哭倒让那个鸽贩子没了主意。

鸽贩子听说我们的情况,沉吟了半天,最后他说:“这样吧,我先付钱,付双倍的钱,小白鸽你们先替我养着,等它大了,我再来抱吧!”

“真的吗?”我和莲异口同声地问道。

“穆民不说谎!说到做到!”鸽贩子一脸郑重。

鸽贩子又到屋里看了看父亲,互说了赛俩目,匆匆地离去了。父亲说:“你们替他养好了!”

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课堂上把学杂费交给老师,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也不用担心老师那惊心动魄的提醒了,至少这一学期我们就能安心地读下去。

我们的第一篇课文是《春天到了》,我记得那天老师让莲朗读,莲读得有声有色,老师让莲读了两遍,老师说莲把春天的感觉都读出来了,不像有些同学把春天读得苦巴巴的,像抢了手中的馍馍一样,我们都笑了。

这一天是个星期天,田里的麦苗已长出了一拃,远远望去,田里铺了一层绿茵茵、毛茸茸的毯子,村庄周围的树木上也披了一层绿烟,春日的阳光柔柔地温暖着人们的眼和心窝。

村庄外的田野里走来一支奇特的队伍,我和哥哥抬着一副木担架,哥哥在前面,我在后面,父亲半躺在担架上,他的右手提着鹰笼子,鹰笼子在担架旁边一晃一晃的,新鲜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鹰在笼子里激动起来。莲在后面扶着母亲,给她说着远处树和麦苗的颜色。

走到开阔地,父亲让我和哥哥把担架放下,哥哥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父亲让我俩也坐下。春天的风柔和地摸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摸得我们的心也柔软起来,我和哥哥一身汗水被春风摸得干干净净。

父亲说:“造物主赐给我们双腿,是让我们在大地上行走的;赐给鹰一双翅膀,是让它在天空中飞的,我们把鹰圈在笼子里是有罪的!”说完父亲突然打开了鹰笼子,鹰却躲在里面不出来,似乎它已习惯了待在里面,眼睛望着父亲,满是眷恋,父亲有点急了,挣扎着坐起来,手伸进笼子里,把鹰抓了出来。

它自由了,但突如其来的自由让鹰有点无所适从,它呆在田地里一动不动,蜷缩着翅膀,呆呆地望着周围,似乎这空阔的田地不是它的落脚处,它试探着迈出了一小步,随后又小心地在田地里走来走去,我们多么盼望它展开翅膀飞上蓝天,可是它那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的飞翔,已经忘记了蓝天和白云。

父亲说:“关在笼子里的鹰永远也飞不高!”

果然,那只鹰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不肯离开我们,父亲脸上渐渐有了悲伤的颜色,我们知道父亲给了鹰飞翔的机会,可是这会它飞不起来。一阵悲伤顿时击倒了我们,我们一家人呆呆地坐在田边,望着鹰像只鸡一样耷拉着翅膀在田地里走来走去。

6

母亲说:“我们到山上去!”

父亲点点头,可是望着后山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又望望我们兄弟俩瘦弱的身板,父亲轻轻摇了摇头说:“还是你们去放吧!”

可是我知道,是父亲亲手编了笼子关了鹰,他也想亲手放出鹰,亲眼看着鹰飞在蓝天下,这样他才能安心。一只不能飞翔的鹰在田地里非常危险,何况村庄周围有许多野狗,还有驯鹰人的笼子,如果不放走鹰,父亲这一生又会背上另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说:“我们走一阵,休息一阵,别人走半天,我们走一天,难道还上不了山吗?”

哥哥说:“说走就走!”

父亲说:“喂鹰的肉带了没有?”

“带了!”哥哥扬了扬手里的袋子。

看到我们一家人和一只鹰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全村人在山下望着我们,还有一些人跟着我们,其中就有驯鹰人,他手里拿着捉鹰的工具,跟着我们一脸阴沉不说话,他看着一摇一晃的笼子,不时轻轻地摇头。

果真走了多半天,我们才到了山顶。

此时村庄的全貌展现在我们面前,过去我们常坐在山顶上看村庄,闭上眼都清楚我的家,莲的家,红脸蛋的家,还有马小萍家的红瓦房。马小萍的父亲是金掌柜,在我们村,她家第一个盖起了红瓦房子,阳光下,她家的红屋顶在周围一片黄土屋顶中很是显眼。

父亲打开了鹰笼子,他的手有点抖,他看了看身后的驯鹰人,他和驯鹰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还是把鹰放了出来。

鹰还是老样子,蜷缩在笼门前不肯往前走,我赶了赶,它干脆躲在我们身后,我和哥哥弯下腰去抓它,它在我们的腿中间钻来钻去。似乎面前有刀山火海。

一丝嘲讽爬上了驯鹰人的脸,父亲表情绝望。

父亲突然翻轉身,用双手在地上扒拉,朝鹰爬去,双腿在身后悲怆地划出一道印痕,那鹰停下了,盯着父亲,任父亲抓在手中,我和哥哥赶紧把父亲抬到担架上。

“把我抬起来!”父亲低声地朝我俩喊道,脸上全是泪痕!

“把鹰给我!”驯鹰人在身后幽幽地说了一声。

“你想折磨死鹰!你休想从我这儿拿走鹰,如果我放飞了它,你抓了它,我这辈子不给你口唤(原谅)!”父亲真的生气了。

“你给我,我不会要它,我抓了一辈子鹰,你相信我一回!”驯鹰人的眼睛里竟然多了一种柔柔的东西。

“先给他,说不定人家有办法!”母亲说了一句。

父亲犹犹豫豫地把鹰交到驯鹰人手中。驯鹰人抓起了鹰,嘴里不知念了一句什么,拼命往山下扔去。那只鹰在空中翻滚着朝山下村庄落下去,我闭上了眼,我不敢看鹰在山坡上翻滚的惨状,我紧紧拉住莲的手,她也紧张地闭了眼,父亲肯定也闭了眼,只有母亲不动声色,在我感觉里她似乎努力地看着鹰,似乎看到了什么。

突然一阵惊呼:“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谁听见过鹰被摔死,除非它老了不想飞了!”驯鹰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睁开眼睛,只见鹰已慢慢地飞了起来,在村庄上空盘旋着,飞了两圈,它又朝我们飞来,父亲知道它又要落下来,让我和哥哥拼命向空中扬土,这样它在我们头顶飞了几圈,才依依不舍地慢慢地飞向远方。

下山时驯鹰人替换了我,他在前面抬担架,哥哥和我在后面抬担架,一路上父亲看着左边的山下的村庄,驯鹰人看着路,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驯鹰人依然在放他的鹰,但是没多久,他放走了所有的鹰。

作者简介:冶生福,回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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