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短篇小说)
2018-09-10魏一宁
魏一宁
天启二年年初的京城,处处弥漫着惊慌不安的气息。往年的二月初,庆祝了“龙抬头”的日子之后,人们才像是睡醒了一样,最后回味一下正月里的欢乐和闲暇,走进新的一年,该做生意的认认真真地做生意,该耕种的准备春耕。然而在这一年,正月末廣宁沦陷的急报震动了京城。北京戒严了,上至百官,下至士民都惶惶不安,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想着送走家眷或是直接南迁。
经历了焦灼的十余天,好一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北京城:辽东经略熊廷弼率五千军队护送百姓入关,山海关的局势稳定了下来,朝廷逮捕了对广宁城陷负有直接责任的王化贞,召熊廷弼回京听勘。
喧闹的茶楼里,入京赶考的举子们对最近的一系列大新闻议论纷纷。
“这次兵败,主要是王巡抚的责任,王巡抚计划策反叛将李永芳,联络蒙古,又派毛文龙奇袭镇江,准备一举荡平建州。结果李永芳和蒙古都没有回应,镇江虽有斩获,但敌人很快反扑。熊经略一直认为王巡抚是纸上谈兵,但他在山海关,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最终广宁中军孙得功通敌,里应外合,在广宁城内诈称敌军兵临城下,城中大乱,王巡抚未明情况便弃城溃逃,到大凌河遇到熊经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一位面容白皙清俊的书生正侃侃而谈。他讲起边关战事经过,句句条理清楚,一看就是平时非常关注边关战事的人。
另一名举子问道:“那……熊经略为何不与敌决一死战,而是急着入关呢?”
“不知熊经略到底是如何考虑,我未亲眼所见,也不好说对错。但当时他兵不过五千,其他军队逃的逃、败的败,已无斗志,护百姓入关、烧掉粮草辎重以免资敌,虽有临阵脱逃之嫌,却也是保存实力以图再战。”
又有人叹道:“去年王化贞派毛文龙奇袭镇江,生擒叛徒,献俘阙下,当时朝野欢呼,以为辽东有望,不想今日竟……一败……”他本想说“一败涂地”,但想到天子脚下,出此丧败之语,被厂卫听见恐怕不妥,连忙噎住。
“当年熊经略说过,时机未成,急着派兵奇袭敌后,反而导致敌人憎恨辽地百姓,屠杀周围四卫,山东灰心,朝鲜胆寒,河西丧气,扰乱了三方并进的计划,名为奇功,时为奇祸,”那白皙书生仿佛心中郁结,不吐不快,虽是在重复熊廷弼的观点,语气却极为慷慨激昂,“当时有人说熊经略逞意气之争,今日何如?”
“兄留心边事,我等实在不如。”
“不敢,吾等束发读书,所图不过报国而已。如今边疆烽烟频起,他日吾辈若能为官,无论居何职,都要为君父分忧,先贤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边疆之事就是国之大事,岂可不知?”
“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宜兴卢象升。”
茶馆一隅,袁崇焕和陈子壮对坐饮茶,他们穿着方巾道袍,做普通的读书人打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凝神细听。
陈子壮勉强笑了笑,说道:“三年前,我们中进士的那年,正赶上萨尔浒大败,那时元素兄你也是如此,纵论边事,挥洒自如。”
袁崇焕低声叹道:“我也感觉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可是,三年前我们谈辽事的时候,辽东尚有沈阳、辽阳、广宁,没想到,三年之间,丢失殆尽啊。况且,推究这些城池失守的经过,无非叛将夺门、奸细扰乱军心,这些年派到辽东的经略巡抚,竟无一人能吸取教训!”他说到激动处,拍了一下桌子。尽管声音不是很大,但坐在他对面的陈子壮,完全能感受到这位同乡同年好友内心的悲愤在翻涌。
“眼下年轻士子越来越关心边事,总会有所改变的,况且元素兄即将到辽东上任,定能一展宏图,”陈子壮举起茶杯,“兄离京之日,我不能远送,在此以茶代酒,权当送行。”
茶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袁崇焕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不然……晚上我邀几位同年,再请元素兄一顿?”
“多谢集生兄费心,只是今晚还要去拜访一位前辈,怕是不得空了。”
陈子壮好奇地问道:“元素兄去见谁?”
“熊经略此时在京,我想去求教一二。”
“向前辈多请教些得失经验,是应该的,”陈子壮点了点头,“那这顿饭算我欠元素兄的,改日一定补上。”
熊廷弼住的地方并不难找,就在京城的湖广会馆,只是他现在革职听勘,算是戴罪之身,因此门可罗雀。即使有一二亲朋故旧来拜访,也都闭门不见,让家仆把来客劝了回去。
此刻,一脸无奈的家仆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我家老爷不见客,袁爷还是请回吧”,可面前这个身材矮小、官话里夹着广东口音的六品小官就是不放弃,说到急处,居然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仰着头,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摆出一副见不到人就不走的样子。
“是什么人非要见我啊?”一个厚重的声音穿透了房门,袁崇焕赶紧从地上跳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眼睛里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仆人连忙进了屋,把袁崇焕的来意通禀了一遍。门终于打开了,熊廷弼站在门口,他身材魁梧,像座大山一样俯视着袁崇焕,也不让他进门,没什么好气地说道:“袁佥事刚刚由知县升主事,到山海关转了一圈,又升一级,可喜可贺,走之前还要来看我这个败军之将的笑话是不是?”
袁崇焕早知道熊廷弼脾气暴躁,写奏章揭帖时语气都颇为激烈,当面说话更是好谩骂讽刺,可以说是以嘴臭出名。眼下熊廷弼心情颇为不顺,而自己被破格提拔,此时来求见,算是恰好撞到了枪口上。他也曾读过国初大儒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所写的,遭到老师斥责之后“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但想到自己是来诚心请教,又不是来当出气筒,总该不卑不亢才是,于是拱手说道:“久闻芝冈先生当年督学时,提携后辈俊秀,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熊廷弼平时骂人也好,嘲讽也罢,极少有人能与他过招,多是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如今见到有人能回他一句,反而觉得棋逢对手,一直神情严肃的脸微微放松,说道:“进来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在老夫这里,豪杰之士有好酒相待,若是来了那种纸上谈兵、大言不惭之徒,老夫亲自拿大棍赶他出去。”
两人分宾主坐下,熊廷弼劈头就问道:“袁佥事请缨赴辽,将操何策?”未等对方回答,他又板着脸补充道:“答得好,才有茶喝。”
袁崇焕来之前已有腹稿,此时微一沉思,胸有成竹地说出五个字:“主守而后战。”
“好!”熊廷弼击节赞叹,大声喊仆人敬茶,“去年起用时,我就一再强调,山海关须留重戍,以为后援,不可让大军全去前线,以广宁为孤注。当时广宁尚存,关外还有可退之处,但如今河东丢失殆尽,又该如何呢?”
“恕学生直言,广宁一败,不但河东沦于腥膻,且关外军心溃散,士民惶惧,京师震动。日前廷推辽东经略,朝中有人宁可削籍也不愿赴任,视辽东为必死之地,然而学生前日出塞,考察榆关内外地势,觉得其实尚有可为。只要朝廷选派有胆有识之经略、巡抚、科道官员,核定兵额、处置赃官、考察诸将功过以责其戴罪图功,先稳定住山海关,再从速择关外可守之处,修葺城池,凭城练兵,徐图恢复,当可保辽东无虞。”
熊廷弼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待袁崇焕说完,长舒一口气,说道:“辽事得人,国之幸也!”
“芝冈先生过誉了,学生虽略有浅见,毕竟只是听关外老校退卒讲关外情形,前日出关,了解也终究有限。先生三赴辽东,晓畅军事,学生还须多请教才是。”
“纵论军事,不可无酒,”熊廷弼站了起来,袁崇焕也要跟着站起来,熊廷弼挥手示意他坐下,自己翻箱倒柜,不多时寻出一个大坛子,“这是从辽东带回的最后一坛关外白酒,味道辛辣,胜在回甘无穷,就着这坛酒谈谈老夫对辽事的心得,再合适不过了。”
起初,两人还是站在桌前,对着辽东的地图,边饮边谈。到后来,熊廷弼兴致越来越高,摘下墙上挂着的剑,拔剑出鞘,舞了起来。袁崇焕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双手扶着桌角,却努力做出没有喝醉的样子。他本想赋诗以赠,但素来不精于诗词,加上喝得有些晕,更是一句也作不出来。面对此情此景,心里翻来覆去只有辛稼轩的一句“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古人珠玉在前,自然是“眼前有景道不得”了。
既然写不出来,他索性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摘下了另一把剑,挥舞了起来,甚至忘了摘下剑鞘。然而只舞了几下,就一个趔趄仰面栽倒了,幸好熊廷弼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他。
“酒量不行啊,”熊廷弼看着怀里醉态可掬的后生,摇了摇头,笑得停不下来,“到了辽东宁可端着点,也别当那些老兵油子的面喝醉,不然嘛……”
辽东的秋天来得最早,到九月中旬,已是落叶萧萧。
时值傍晚,东巡的军队在闾山脚下扎营准备歇息,袁崇焕安排好各项事宜,独自一人在旷野之中闲步,望着起伏的山峦和天边的晚霞。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他忽然想起沈佺期的这句诗,然而念了一遍,就忍不住怆然涕下的冲动。山河风景一如往昔,然而辽阳已经不再属于大明。
身后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白狼河畔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叶长。”
蓦地转头,身后那人竟是熊廷弼。他一身青衣,头戴小帽,须发白了不少,脸上也多了几道皱纹,然而神采奕奕,风采一如往昔。袁崇焕无暇细想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觉得万分喜悦,怔怔地站在原地,连见礼都忘了,过了半晌,才弯腰一揖,歉然笑道:“学生实在是欢喜得过头了。”
“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客套,”熊廷弼笑呵呵地挽住袁崇焕的手,“走,我们去爬山。”
医巫闾山不算高,但山路陡峭,又没有台阶,有些路须得手脚并用。熊廷弼虽然年轻时擅长骑射,但终究上了年纪,爬起来有些吃力,看着袁崇焕在巨石上跳来跳去,如履平地,笑着说道:“老夫记得元素你属猴,看你爬山,越发觉得你真像一只猴,难怪你当年能穿靴上房救火。”
袁崇焕停住脚步,回头望着熊廷弼。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他或许觉得对方实在失礼,但此时此刻,这位老经略的眼神混合着宠溺与欣赏。他的脸颊瞬间有些红了,低着头说道:“芝冈先生真会拿人取笑。”
“快走,你开路,我们得在天黑之前爬上烽火台。”
当他们登上山顶的烽火台时,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失,天空还未变成黑色,尚有一丝微光,让他们可以极目远眺。寒风吹来,山顶越来越冷,两人很自然地越靠越近,试图用体温抵抗寒意。
“元素啊,你这些年做得很好。三年之前,王岵云要放弃关外,多亏你敢于越级向叶台山上书,坚持筑宁远,也多亏孙恺阳亲自出关考察,采纳了你的建议。老夫虽然不能再回到辽东任职,但听到这些消息,也实在是为你高兴。往后辽东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守住,一定要为了我大明守住!”
熊廷弼的声音明明就在极近处,却像是从极远的远方飘来,袁崇焕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可他们确确实实手挽着手站在一起。
“还有孙阁部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阉党把持朝政,孙恺阳又能在辽东几日?”熊廷弼哈哈大笑,笑声中却有无尽的苍凉和悲慨,“我们这些老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辽东就该交给你了,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芝冈先生……你……”袁崇焕心里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大胆地箍住熊廷弼的腰,把自己的头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试图听他的心跳。
沒有声音,一片恐怖的寂静。
熊廷弼粗暴地掰开袁崇焕的手臂,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靠墙立着。墙砖的寒气透过衣服浸入骨髓,而熊廷弼的手,也和砖头、和夜风一样冷。
“元素,你发誓,你对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保住宁远,还有锦州!我大明的边疆,绝对不能再丢城失地了!”
袁崇焕心里涌起强烈的恐惧,眼前的熊廷弼目眦欲裂,宛如疯了一般。他怀疑这一切不是真的,也许这完全是一场梦,可到底要怎样证明自己在做梦呢?
算了,无所谓的,就算是在梦里又怎样呢?芝冈先生托付给他的,正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啊,即使在梦里,他的志向也不会改变。
“学生……我袁崇焕发誓,只要一息尚存,定与宁远共存亡,至死不退。”
“好,好,”熊廷弼终于恢复了正常,脸上神色凄楚,“就此别过,元素,你可以下山了。”
可是……眼下天已经黑了啊,又怎么下山呢?袁崇焕感到有些奇怪,还没问出来,熊廷弼忽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随着一声巨响,背后靠着的墙四分五裂,他整个人朝悬崖下跌去。他想喊,却完全喊不出声,烽火台、闾山和熊廷弼都在他眼前化成了五彩缤纷的碎屑,消失在夜空中,就像烟花炸开之后归于寂寥。
袁崇焕从梦中惊醒时,听见击柝声隐约传来。
是五更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现在是天启五年的八月,离他巡视锦州、北镇等地已有将近一年。而芝冈先生……
熊廷弼在天启二年入狱,已经被关了三年,就在这一年的春天,魏忠贤污蔑熊廷弼贿赂杨涟、左光斗等朝臣,将六名已经削籍的东林官员逮捕入狱,折磨致死。
袁崇焕想到这里,心中涌起非常不祥的预感,瞬间睡意全无。他没有叫醒仆人,跳下床,自己穿上了圆领袍,又披上一层棉衣,推开了窗,任由微寒的风灌入室内。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浅,从深黑变成灰蒙蒙的蓝。待到天色终于明澈如玉的时候,孙承宗身边的亲兵来敲门请他了。
空荡荡的议事厅里只有孙承宗一个人,他面色凝重,双眼望向遥远的方向,见袁崇焕进来,挥挥手让他坐下,清了清嗓子说道:“元素,京中急报……”
袁崇焕看着孙承宗的表情,再想起昨夜的梦,已猜到了七八分,索性直接問了出来:“是……芝冈先生?”
孙承宗点了点头:“他……七日之前以行贿、妖言两罪弃市。”
尽管早有预感,然而听到确切的消息,仍然如晴天霹雳一般,胸口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在压着,连呼吸的力量都失去了。
“还有一道圣旨……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又是一道霹雳,袁崇焕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他几乎瘫在了椅子上,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以保证不连人带椅摔倒。
他忽然想到小时候老人们常讲的神鬼传说,据说人死之后,如果还有强烈的牵挂,就会在头七的夜里去看望自己的亲友,嘱托未了之事。
如果不是昨夜的梦,他本来是不信这些灵异之事的。
那时他还不知道芝冈先生临死前上疏,却被监斩官拿《李斯传》中的“囚安得上书”奚落了一番,而芝冈也尖刻地回了一句“此赵高语也”。他也不知道,芝冈的绝笔诗写了四百字,无一语提到家眷,满满的都是辽东,写尽了追忆与惋惜。
这些事情,他都是三年以后才逐渐听说的。但在天启五年的那个秋天,他就知道,芝冈先生最牵挂的是辽东,所以来到了他的梦里,带他去看辽东的秀美河山,听了他发誓要守住宁远,才放心地离开。
“元素,你没事吧?”他听见孙承宗关切的声音。
“没事,”袁崇焕咬着牙,恢复了笔直的坐姿,“属下……要见芝冈先生……最后一面。”
山海关的夜,和北京一样静,桌上摆着一幅摊开的地图、一杯酒,墙上挂着剑,一如他们在京城彻夜谈兵、痛饮舞剑的那夜。
只是,今夜陪伴他的,是熊廷弼的头颅。
他把熊廷弼从匣子里请到了桌上,动作十分小心谨慎。尽管面色如生,但石灰和干涸的血液和在一起,散发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异味。
袁崇焕流着泪跪在桌前,正好可以和熊廷弼仍然睁着的眼睛对视。
“芝冈先生……”
“本来想……若有一日得建功勋,先生纵使在囹圄之中,听到捷报,也可以略微放心……”
“如果可以的话……芝冈先生,我带你去宁远看一看……”
他哽咽着,喃喃地说了许多,终是泣不成声。
“那天晚上……我想写诗赠先生,却未能写出,今日还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用袖子抹去眼泪,站起身,拿起笔,却已经无力研墨,又不愿叫人进来,只得从笔洗里蘸了点水,化开砚台中凝固的残墨,笔走龙蛇,写下两首诗: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关情。 家贫罄尽身难赎,贿赂公行杀有名。 脱帻愤深檀道济,爰书冤及魏元成。 备遭惨毒缘何事,想为登坛善将兵。
洒酒于地,诗笺被放在燃烧的灯前,瞬间被火苗吞没,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色的余烬。
“来日……定执剑饮敌血,以祭先生在天之灵。”
“纵使一时忠良蒙难,但终有云开月明之日。”
“那两首诗,也总会有一日可以公之于世。”
“芝冈先生……我们……一起等天亮吧。”
报时的柝声传来,是三更了。
袁崇焕坐在地上,一手拿着酒坛,一手拿着杯子,往地上浇一杯,自己喝一杯,须臾,室内满是酒气,衣服也被酒浸湿了。
既然三更已经到了,黎明想来也不会远了吧。
天启五年十月,孙承宗辞职回乡,高第接任经略,下令尽撤锦州、宁前等地。
无论高第派来多少传令兵,带来多少隐含威逼恐吓的命令,袁崇焕都只有一句话:“我是宁前道,既然在这里做官,就一定要死守这里,我不会撤退。”看着呆若木鸡的传令兵,袁崇焕又补充了一句:“回去禀报高经略、杨总兵,若是过后朝廷追究抗命之事,我一人担当。我不求援兵,只求山海关一件事——但凡宁远有逃卒回去,请为我斩之!”
传令兵诺诺退去,袁崇焕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在堂上众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将匕首刺入左臂。
满堂沸腾,他拔出匕首,伸手止住惊惶上前的部下,左臂微微倾斜,将血滴入砚台内,提起笔,用和着墨的血写下了八个大字:“死中求生,誓守此城。”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二日,二更过后,袁崇焕登上城墙夜巡,行至城下,他吩咐跟随兵丁不必跟随,独自一人提着灯,走上了城楼。他倚着城墙,在一片茫茫无边的黑暗里,计算着敌军来到的时间——正月十四日敌兵渡辽河,想来明后天就会到宁远城下了。
冬末春初呼啸的风,把梦里熟悉的声音送到了他耳边:“元素,你发誓,你对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保住宁远,还有锦州!我大明的边疆,绝对不能再丢城失地了!”
“芝冈先生,你放心。”他对着一片虚空,轻声答道。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