滥用富贵 祸害匪浅

周鼎

对于一个足球迷来说，今年夏天又是一场狂欢节。五月底的欧洲冠军杯决赛和六月的俄罗斯世界杯接踵而至，惊喜不断。无论在哪个球场，来自西班牙的球队都会令人望而生畏。在本届世界杯的夺冠热门队伍中，西班牙队的“赔率”排在第四，紧随德国、巴西和法国之后。在欧洲冠军杯决赛上，号称银河战舰的皇家马德里队正在又一次力争创造三连冠的丰功伟业。事实上，在欧冠联赛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上，白衣飘飘的皇马是第一个冠军，也是夺冠次数最多的球队。但是，今年的西班牙球迷心情也许会有几分忐忑。毕竟在上一届巴西世界杯上，西班牙国家队惊爆冷门，成为世界杯历史上第一支两轮小组赛后即告出局的卫冕冠军。

如果说西班牙足球队在“四年前的盛极而衰”令无数球迷扼腕叹息，那么西班牙在“四百年前的盛极而衰”则令众多历史学家感慨万千。西班牙位于欧洲的角落伊比利亚半岛上。这里不仅贫瘠荒凉，而且远离中心文明，长期处于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交锋地带。在西班牙帝国兴起之前，没有人会相信，在这座半岛上会诞生全球性帝国。

复杂联姻下缔结的帝国

西班牙迈向帝国之路的开始是一场秘密缔结的王室婚姻。1469年，卡斯蒂利亚国王亨利四世的妹妹伊莎贝拉和阿拉贡国王约翰二世的儿子费迪南德喜结良缘。此后，伊莎贝拉凭借一场战争的胜利当上了卡斯蒂利亚女王，而费迪南德则顺理成章地继位统治阿拉贡。伊莎贝拉和费迪南德成为了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联合统治者。感谢这场政治婚姻，我们今天才有机会欣赏到西班牙足球甲级联赛中皇家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国家德比，因为马德里和巴塞罗那正好分别是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地区的中心城市。正是在双王联合统治时期，西班牙人从穆斯林手中夺取了南方重镇格拉纳达，宣告了基督教文明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最终胜利。

此后，伊莎贝拉女王又为自己的女儿胡安娜安排了一份好婚姻。胡安娜嫁给了日耳曼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的儿子“美男子菲利普”。在伊莎貝拉和费迪南德结婚50年后，他们的外孙（胡安娜的儿子）成为了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以后又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史称查理五世。通过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查理五世成了多个王国的继承人，出人意料地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庞大帝国。这个帝国是双核驱动，分别以西班牙的马德里和奥地利的维也纳为中心，不仅拥有今天西班牙、奥地利和德国，还包括意大利南部、比利时、卢森堡、荷兰，以及美洲和菲律宾两大殖民地。这座帝国在极盛时期的领土面积达到1054万平方公里，超过古罗马帝国的两倍。

在双王联合统治时期，还发生了一件改变世界历史的大事。1492年10月12日，热那亚人哥伦布从西班牙的帕洛斯港横穿大西洋，在今天巴哈马的一个小岛上登陆。神秘的美洲大陆就这样意外地闯入了西班牙人的视野。不过，直到二三十年后，科尔特斯和皮萨罗等人在美洲的冒险事业才令西班牙帝国大发横财。与科尔特斯死里逃生征服墨西哥不同，皮萨罗对秘鲁的征服几乎是睡手可得。

大西洋彼岸的财富

1524年和1526年，来自西班牙的亡命之徒皮萨罗和他的冒险伙伴杀人犯阿尔马格罗、神父卢克先后两次从巴拿马出发，探寻他们称为“秘鲁”的黄金国度。两次远征探明了古老的印加帝国正是传说的黄金国度。在他们的远征遭到巴拿马总督阻拦时，皮萨罗曾经鼓动同伴说：“朋友们！在那边是苦役、饥饿、赤身裸体、倾盆如注的暴雨、荒芜和死亡，在这边是安逸和欢乐;那里是秘鲁和它的财宝，这里是巴拿马和它的穷困。选择吧！诸位，什么是最适合一个勇敢的卡斯蒂利亚人去做的？至于我，我上南方去。”他拔出佩剑，在沙上划下一条横线，表示与巴拿马总督一刀两断。听完了皮萨罗的慷慨陈词，同伴中只有13人决定追随他。但是，皮萨罗的演讲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欧洲冒险家们的殖民主义心态。

1531年1月，在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的支持下，皮萨罗组织了一支由180人和27匹马组成的远征队。由于应者寥寥，人手不足，所以皮萨罗的四个弟弟悉数上阵。当这支远征队从西班牙出发时，没有人会想到，这次远征竟然改变了世界历史。

几个月后，这支规模不大的远征队在秘鲁海岸登陆。当时，适逢印加帝国内部爆发了皇位争夺战，皮萨罗大喜过望，决心抓住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一年后，皮萨罗成功地引诱印加帝国的新皇帝阿塔瓦尔帕在卡哈马卡举行会谈。当皇帝将西班牙神父手中的《圣经》摔在地上，拒绝受洗皈依基督教后，皮萨罗发出了进攻的命令。西班牙人从四周冲出来，杀死了手无寸铁的数百名皇帝随从，俘虏了皇帝阿塔瓦尔帕。战斗仅仅进行了半小时，除皮萨罗为被同伴误伤手臂外，其他参战的西班牙人全都毫发无损。阿塔瓦尔帕被捕以后，印加人日以继夜地把黄金和白银从四面八方送到卡哈马卡。最后，皮萨罗获得了1.3万镑黄金和2.6万镑白银，其价值大约等于今天的2000万美元。这是一笔空前巨大的数目。可印加人的真金白银并没有换回可怜的皇帝阿塔瓦尔帕。皇帝还是被西班牙人绞死了。

无论是科尔特斯征服的墨西哥，还是皮萨罗征服的秘鲁，都为西班牙王室带来了滚滚财源。西班牙王室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风投”。殖民地的地下财富都归国王所有;一切私营矿业，王室要征收其总收入的五分之一;有些重要矿业，更是归王室直接经营。虽然美洲殖民地并不是真正的黄金国度，但是西班牙王室还是从银矿中获得巨大收益。1531年，墨西哥银矿相继被发现。在这一时期，墨西哥提供了全世界用银总量的三分之一。此后，西班牙殖民者于1545年在秘鲁的波托西地区发现了比墨西哥更大的银矿。这里的银产量一度超过当时全世界银总产量的二分之一。根据垄断了美洲进出口贸易的西班牙塞维利亚海港的官方统计数据记录，从1500年至1650年间，超过180吨的黄金、1.6万吨的白银从美洲运到了西班牙。这份官方数据还只是不完全统计，事实上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真金白银从大西洋彼岸运到此岸的欧洲。

但是，印加帝国的黄金白银并没有为皮萨罗带来好运。在以后的内讧中，皮萨罗兄弟和阿尔马格罗家族大打出手，同归于尽。出人意料的是，这些来自美洲的黄金白银也没有为西班牙帝国带来好运。仅仅在查理五世的儿子菲利普二世统治时期，西班牙帝国的“黄金时代”就已日过正午，缓缓西坠了。最明显的标志是1585年以后的一系列战争中，西班牙被荷兰人、英国人和法国人相继击败。

婚姻和财富 崛起与崩溃

在导致西班牙帝国霸权崩溃的众多原因中，其中两大祸根正是当初帝国崛起的两大动力：婚姻和财富。原因在于，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不仅凭借复杂的婚姻关系继承了众多王国领地，同时也继承了众多王国的负担。当查理一世被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后，他才发现自己要管的事太多，要对付的敌人太多，要防卫的阵线太长。虽说西班牙军队身经百战，战斗力爆棚，但是一旦把他们分散到帝国各地，难免就会力不从心了。当时的欧洲正陷入此起彼伏的冲突之中，沉重的战争费用令所有国家都不堪重负，但是所有的其他国家，如法国、英国、瑞典，乃至奥斯曼帝国，都有机会经历一段相对和平的恢复时期，而只有西班牙总是不停地从对付一个敌人的斗争转向到对付另一个敌人的斗争。处于“黄金时代”的西班牙帝国刚刚与法国媾和，接着就同土耳其人交战;地中海才停战，接着就要面对大西洋上的广泛冲突和西北欧战争。在某些糟糕时期，西班牙帝国同时三面受敌，而它的众多敌人即使没有相互展开军事援助，也会有意识地在外交和商业上相互支援。用当时人的话来说，西班牙就像是一只掉在坑里的大狗熊，比任何一条进攻它的狗都强大，然而，它终究敌不过所有的对手，结果它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精疲力竭。

与此同时，大量美洲金银的流入却令西班牙帝国的处境雪上加霜。这些贵金属为帝国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方面，它刺激了消费需求，增强了商业活力;另一方面也支付了帝国急需的军事开支。但是，这些贵金属也带来了令人头疼的价格上涨。由于西班牙国内的工商业发展程度不高，真正控制贸易体系的那些人都是外国银行家，而且忙于南征北战的西班牙王室还严重依赖于外国军火商，所以美洲的真金白银轻而易举地流入塞维利亚，又迅速从塞维利亚流入外国银行家、军火商的口袋里。换一个生动的比喻：来自美洲的贵金属对西班牙而言，就像水浇在屋顶上，浇上去就流走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前往殖民地幻想一夜暴富，西班牙国内劳动力价格大幅上涨，带动本土产品价格也上扬，导致物美价廉的进口产品大量涌入，西班牙国内的农民和工商业者都深受其害。当时，有一名塞维利亚商人就挖苦西班牙王室不像亲妈，更像养母，让外国人发财致富，对自己人疏忽冷漠。不过，也有人喜上眉梢，这就是奢侈品商人。虽然大部分西班牙人仍然很贫穷，但是那些有钱人赚钱太容易，花钱也如流水，而这些热钱并没有转化成投资，而是变成奢侈品消费。所以奢侈品生意自然兴旺起来。但是，当西班牙人纷纷转向奢侈品行业，国内工商业进一步遭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西班牙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机。当时，有一位西班牙人还骄傲地说：“让伦敦满意地生产纤维吧，让荷兰满意地生产条纹布吧，让佛罗伦萨满意地生产衣服吧，让西印度群岛生产海狸皮和驮马吧，让米兰满意地生产织锦吧，让意大利和佛兰德斯生产它们的亚麻布吧，我们的资本会满足他们的。惟一可以证明的是，所有的国家都在为马德里训练熟练工人，而马德里是所有议会的女王，整个世界服侍她，而她毋须为任何人服务。”反倒是驻马德里的摩洛哥大使旁观者清，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今天，在基督教各国中，西班牙人财富最多、收入最高。但是对奢华的热衷和文明的舒适征服了他们。”

不可能的帝国

在西班牙帝国里，私人的钱主要用于消费，政府的钱主要用于战争。西班牙人把生产交给其他國家，自己只管战争、消费和掠夺。拼命保卫帝国的父子俩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很快便体会到了（（红楼梦））中王熙凤的名言：家大有家大的难处。真正令西班牙王室“深度中毒”的是美洲金银产生的杠杆效应。正是有美洲金银作抵押，西班牙王室总是容易从银行家手中获得更多的借款。这些借款也总是很快变成了军费，让西班牙雇佣更多的士兵投入到更多的战场上。偏偏碰上欧洲军事革命，武器和战术不断升级，战争也越来越像一场烧钱的游戏。由于支出的增加大大快于收入的增加，所以等到债务到期，从美洲运来的金银总是无法偿清债务，只好继续举债，以债养债。以著名的西班牙无敌舰队为例，建造这支舰队花费了1000万金币，而同时从美洲获得的收入也不过200万金币。可随着无敌舰队被英国人击败，1000万金币仅仅在数日之间便化为乌有。所以西班牙王室很快陷入到恶性循环之中：美洲运来的金银越多，西班牙政府的债务也越多。当1556年查理五世退位时，留给儿子菲利普二世的国债竟高达2000万金币，而当1598年菲利普二世去世时，他留给儿子的国债是1亿金币，是他父亲遗留债务的5倍。

西班牙的盛极而衰经历了一个漫长过程，但是帝国的致命弱点早已根深蒂固。著名历史学家费利佩·费尔南德斯·阿梅斯托曾经将西班牙形容为“不可能的帝国”。他不无调侃地说，西班牙帝国就像一只用两条腿走路的狗，无论你会怎样惊叹，但你务必记住，狗终归还是要用四条腿走路。尽管如此，西班牙帝国的衰落依旧发人深省。

美国学者保罗·肯尼迪在他的名著《大国的兴衰》中意味深长地说道，通过西班牙的失败，“至少有些胜利者看到了在一场长期斗争中，国家的财富资源应该小心使用，而不是乱用。”这正好呼应了中国古典名著《吕氏春秋》中一句名言：“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不如贫贱。”人人都在追逐富贵，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承担富贵需要智慧。富贵最容易被滥用，稍有不慎，祸害匪浅;等到此时，又是悔之晚矣。人是如此，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