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乐
2018-09-08夏洛特·博拉西
夏洛特·博拉西
75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法国总人口数的10%,但在这个人人都惧怕衰老的社会,没有人会去特意关心他们的生活状态。今天《解放报》将替他们发声,揭示这些高龄老人的生活现状。
我们请设计师帮忙画一个老年人的配图时,他很自然地就画了一个体态蜷曲的老人。很显然,这就是大部分人对于“老人”这个群体的刻板印象。但玛丽·弗朗索瓦兹·福斯不这么认为。作为法国老年福利机构Old Up的主席,如今86岁的她依然精神矍铄。然而在大多数人眼里,“老人”总是意味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形象:弯腰驼背;一手拄拐,一手扶腰;行动不便,做什么都发出吃力的喘息。
但实际上,法国大部分八旬老人的生活状态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得多。老年心理学医生杰罗姆·佩里西耶解释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把衰老与疾病混淆看待了。非常典型的就是阿尔茨海默症。但实际上,除去一小部分老年人确实有些状态不佳,其他老年人身体状况都非常不错。”在这次参与调研的20多位年龄在76岁至97岁之间的老人中,大多数都有了身材萎缩的情况,但精神状态都非常好,显得很有活力。我们甚至还在他们之中看到了古铜色的健康皮肤、光滑饱满的嘴唇、柔软的皮肤,还有笔直的脊背和有力的双手。我们也还能听到铿锵有力的嗓音。94岁的罗贝尔·德普朗每天早上醒来都身体舒爽,没有任何不适,90岁的奥黛特·乐维还能够独立完成所有的家务工作,97岁的克劳德·莫罗则仍然身材挺拔,说话的时候毫无障碍地手舞足蹈。
所以就算是年逾耄耋,也完全可以拥有硬朗的身体。88岁的佛朗索瓦兹·索瓦吉回忆说,自己去参加一场吉普赛音乐会的时候,还被一位女士邀请共舞。“我觉得自己仍然能感受到热爱生命的动力。”她有些骄傲地微笑着说道。几天以后她还约了朋友一起去剧场看戏,随后安排一场午餐,然后心满意足地赖在床上睡个午觉。描述这些安排的时候她露出俏皮的神情,好像一个准备偷溜出去玩的小孩。
其实老人们和年轻人一样,也完全可以纵情享乐,并且很容易乐在其中。尤其是一些我们觉得已经不适合这个年纪的活动,对他们来说更是一种特别的刺激。比如84岁的路易斯·布兰迪,她对年龄就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感悟:“女人嘛,就是要快乐到死的。所有身体的欢愉,目之所及,身之所感,于我而言,都值得探索。不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娱乐方式。我就比較喜欢按摩。这种活动可以和人亲密地接触,还有一点点情色的味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同样很懂得享受嘛。”
| 每天晨起的俯卧撑 |
虽说这些受访的老人们都对自己目前的状态相当自信又满意,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为了维持精神要付出的巨大努力。佛朗索瓦兹·索瓦吉说:“有时候为了维持享乐的能力,我们几乎是在虐待自己了。”克劳德·莫罗也对此表示同意:“现在每次要从坐姿起立的时候,我都能明显感觉到双腿的力量大不如前。所以我会做很多锻炼来保持健康。”他的锻炼方式是锯木头,这样可以训练肌肉的力量。而罗贝尔·德普朗呢,他的身材已经有点走样,脑袋前倾得看上去摇摇欲坠,但他还是坚持每天早上起床后做上几组俯卧撑。“我这样的人做俯卧撑,听起来可能有点好笑。不过我们确实需要运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健康活力。作为高龄人士,只要付出努力,我们仍然可以在各个领域都做出杰出的成就。所以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自我挑战。”从他的身上我们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为了保持生命活力所需要付出的汗水。他一直在走来走去,时而手舞足蹈,仿佛保持这一刻的鲜活动力,是一场永恒不断的无声斗争。
虽然大家都知道衰老并不是一种疾病,但也必须承认我们在衰老的过程中要面对各种失去。双腿不再能够自如地支撑身体,膝盖关节也开始变得脆弱迟钝。“我们渐渐懂得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而这是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并没有概念的。”我们的躯体,在正常运转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又理所当然得让人很容易忽略。可一旦上了年纪,它的存在就会变得真实又具体。“没办法再忽略它,时时刻刻由内而外散发的疼痛昭示着它的存在。”
|“我害怕自己站不起来”|
对于老人们来说,有一样事情是十分可怕的。它带着某种倾颓的寓意,无时无刻不在刺激他们脆弱的神经。这件事就是摔跤。一旦摔倒了,曾经所有的自信、不服老都会瞬间绷断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心情,那就是对于再次摔倒的恐惧和焦虑。老人们总是可以非常详细地描绘出自己摔倒时的场景。如同什么重要而醒目的记忆,提起时又深刻而鲜活得如同再度经历。89岁的南希·德拉皮尔这样描述自己的一次摔跤经历:“它像个影子一样时刻伴随着我的生活。我脑中总是不断重复那一瞬间的场景,重新感受到那种冲击。那次我正在人行道上走,突然摔了一跤。脑袋先着了地,双手失去知觉。我一时站不起来,就这样躺了好久,有行人帮我给头下枕了件衣服……摔跤的感觉太可怕了,我总是担心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有时候,身体还没有到行动不便的程度,对于摔跤的恐惧就已经让他们步履维艰。衰老,很多时候开始于对自身的束缚。老人们不再敢拿起刀切蛋糕,也对从前热爱的远足郊游望而却步,甚至连站起来走几步都成了件难事。“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受到切实的窘迫,那就是我不敢再泡澡了……因为我害怕自己没办法从浴缸里爬起来。所以我现在都洗淋浴了,但感受总是很不一样。这是一种历时长久的折磨,我没法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些看似最简单自然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我双腿颤抖”|
即使是那些看上去状态甚好的老人也没法彻底摆脱这些自然规律的限制。“对我们来说最艰难的,是没法再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法主观控制的肌肉紧张让我们行动不便。”南希·德拉皮尔继续道,“我原来很喜欢滑雪,但现在却常常双腿颤抖。我对这项极限运动所带来的身心愉悦仍然充满着热情期待,但身体却告诉我它做不到了。”这种身体机能的倒退是阶段性发展的,“也许是为了给我们一个慢慢接受的缓冲”。但是在这种缓冲当中,又会用时不时的跌倒来标明进程。“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发生了改变。”安妮·马耶这样形容自己的摔倒经历,“脊椎摔断了,一切都变了。我摔倒了,生活也随之失去了平衡。就这么一瞬间的事情,我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能力。”
如果给这种感觉加点修辞,大概是“一切都瞬间抽离”。就像一台机器突然故障时发出轰鸣的信号,在此之后,他们的眼球开始变得浑浊,眼皮变得沉重,皮肤日渐松弛,假牙也摇摇欲坠。男人们通常会身形瘦弱,躯干在衣服里荡来荡去,好像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先走一步。劳尔·布兰迪毫不掩饰地说:“我不会被一个同龄的男人吸引,因为这会叫我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年纪。这对我来说完全是种内心的煎熬。我手臂上的皮松弛得叫人害怕,它们皱在一起,我都不敢抬起手。”时间总是先慢慢地在人的身体上留下一些痕迹,待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突然厚积薄发,令人意识到时却为时已晚。“我总是能想起自己15岁时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少女的身体上隆起了属于成熟女人的胸脯。那一刻的变化是鲜明的,令人记忆犹新。但在之后的岁月里,年龄的界限就开始变得模糊。30岁、40岁的我是什么样,似乎要翻出照片来才能认真区别。衰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总是悄无声息的。”对于男人来说也是一样,罗贝尔·德普朗这样形容:“我们的身体外貌似乎并不能如实地反映自己的状况。”
|“我是枝头成熟的果实”|
那么要怎样做,才能抵住这种岁月无声的摧残呢?“对于老人们来说,‘失去似乎成了生活的关键词。我们一直在失去,也要学会接受这个事实。不然就是自寻烦恼。”89岁的保罗·纪红已经不能自己弯腰剪指甲了,但她似乎也很平静地接受了。“在我们变老的过程中所学到的一点,就是别妄想一直处在同一个状态。身体的变化太快了,我们必须跟上节奏,接受这些一个个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衰老标记。对于这些变化我们毫无办法,如果不予重视,就会摔得很难看。”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点,像福利册上建议的那样,每天拄着两支拐杖走路。“说到老年人的一个经典的形象,就是慢吞吞的。但那又怎样呢,我并不因此感到沮丧,只是进入了一种新的生活节奏而已。在我这样的一个年纪,看到几个女儿每天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心里很是佩服,但是并不嫉妒。我想淡定地接受这种自然变化的规律。身体是聪明的,它知道自己该怎么发展,我可不想去打乱节奏。我不是那种非要和时间斗争的人。于我而言,生活就是顺其自然。这样的心态让我更多地去亲近自然,并让我觉得自己正是这自然万物中的一部分。我就像枝头日渐成熟的果实,总有一天要掉落,但那又怎么样呢?”
某种程度上,老人们的心境也可以和身体状况达成一种奇妙的和谐。“当我感觉到累了,就知道肯定是有什么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出现了。”这是一位生活在福利院的老人的感悟。“有根弹簧已经断咯。”旁边的另外一位补充道。弹簧断了,也就没什么好勉强自己的了。想做就做,累了就休息,便成了这些老人的生活状态。
|“身体会老,大脑不会”|
到了这个年龄,老人们好像都开始愿意“漫无目的地享受生活的愉悦”。就算是某些机能明显倒退了,也似乎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86岁的玛丽·佛朗索瓦兹·福斯说:“要先接受失去,才能享受得到。我丈夫以前喜欢打网球,都是一对一单打。但从55岁开始,他就打不过对手了。这曾经令他特别失落。不过很快他就振作起来,决定开始玩双打,并且从中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乐趣。只要愿意去发掘,所有人都潜能无限。”几乎所有受访的老年人都表示,在智力方面,他们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到老了仍然丝毫不减。”劳尔·布兰迪说,“而在知识文化上,我从未有过如此多的时间来提升自己。只要脑袋还在,就没必要抱怨,因为脑子是不会老的。”不过总会有一些“空洞”吧?比如好好地说着话却突然忘了话题,或是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却硬是叫不出来。玛丽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把刚刚遇到的吉尔·乐冉德给说成了“吉尔·马珊”。对此她的解释是——“我只是有点心不在焉”。这样说倒也没错,因为这些东西也不是被完全忘记,过段时间又会自己想起来了。就像罗贝尔·德普朗说的:“记忆力很神奇,有些东西我们确实是忘记了,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又会自己回想起来。”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比如《追忆似水年华》里对于维尔杜林夫人的描写,或是一则拉封丹的寓言。“这些容易被忘记的和不会忘记的东西怎么界定?这我可说不好。但不管怎么说,自然界總是守恒的:你丢掉了什么东西,就会有另外的东西补上。我们有时丢掉了一些记忆,但大脑中还是会留出空间,用其他的来替换。”
虽然身体可以锻炼维持,大脑也能正常运转。但老人们总会迎来这么一个时刻:他们实在太老了,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了。这是受访者们最担心的时刻。那时他们将不再能继续享受人生,也不再能去追逐自己喜爱的事物。“重新依赖别人来生活,就像小孩子一样不能自理,想要出趟门都那么困难,这太可怕了。”玛丽安娜·艾洛德才76岁,但因为脑梗而提前进入了行动不便的阶段,的确,这样的生活非常艰难,“做什么都得靠别人。”其中最煎熬的恐怕就是上厕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阅读的困难。“我几乎看不见了,看你也是模模糊糊的。”97岁的日内瓦特·培提耶说,“你让我做什么呢?又不能看电视,也不能看书,不能写东西……”各项能力的衰退慢慢地将他们与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物品割裂,于是人们仿佛可以在这些年迈的人身上直观地看到生命在慢慢流逝。他们也许不能动了,也不能看了,甚至不能说话了,但有一种能量仍在一遍遍地冲击着他们年迈的身体,那就是对于过去生活的历历回想。就像南希·德拉皮尔说的:“这些不仅仅是回忆,也是我们身上仅存的跃动的能量。它存在于身体每一条细微的神经里,伴随着每一次心跳的悸动,成为我们继续不断追求的生命的愉悦。”
[译自法国《解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