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岭客人
2018-09-08刘向阳
刘向阳
我家推倒土砖屋,风风光光地建起一幢漂亮的二层楼房后,爸妈就离开画岭,外出谋生,很少回家。后来,爸妈在城里买了一套二手房,也把我接到城里读书了。
那山,那水,那田,那林,那狗呢?爸爸叫爺爷别管了,干脆一块进城算了。若闲不住,打扫卫生、看守工地也是可以的。爷爷怎么会听爸爸的安排呢?爷爷怎么舍得那山那水那田那林那狗呢?爷爷留在了山里。
我舍不得把爷爷一个人丢在山里。分别那天早上,爷爷把平素不爱收拾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笑着说,福艺,乖孙子,你到城里读书肯定比待在画岭强,念大学没问题。
我拉着爷爷的手使劲摇着,爷爷,你一个人在家里,谁陪你说话啊?
水稻,油茶树,老黄狗,它们都是爷爷的好伙伴。
爷爷,我想你了,就回来看你,呜呜——
爷爷也想你,爷爷想你就来看你。爷爷替我拭去泪花。
我和爷爷都食言了。进城后,我只在每年春节,跟随父母回画岭拜年。爷爷也不常来城里。爷爷太忙了。那些没人照管的田地,他揽了不少,还栽菜养鱼,挖油茶林基地即便搭车进城,爬上我家8楼,每次都挑着大米蔬菜,从不空手。大米碾得匀称,白白胖胖,惹人喜爱。蔬菜新鲜水灵,透出一股浓郁的泥土芳香。
放了学,我喜欢穿过几条街道,上河堤玩耍,从牛形山一路小跑至东山大桥,再绕回去。散步的人特别多,像手表上的秒钟,踢踏踢踏,不知停歇。我人细鬼大,如鱼戏水,在人群中穿梭,享受着疯跑带来的无穷快乐。
累了,我就坐在河畔,凝望着宁静的涟水河,思念老家。
画岭的路,长蛇似地从大公路扭进去,探向大山深处。一条秀美温软的小河,像白玉带子,缚在画岭腰上。它从山中来,它从梦里来,一头扑进画岭水库,拦截而成玉女的娇羞模样,温情脉脉地滋润着画岭的土地。它一路欢笑,腾挪跳跃,缠绕山脚,蜿蜒前行,叮叮当当地奔向水府庙宽广的怀抱。
到了夏天,我和小伙伴光着屁股在河港子洗澡,打水仗,非得大人催促,喊破喉咙,扬言“要浸死你”了,才一个个急慌慌地蹿上岸,光溜溜地躲到山背后换衣裳,你摸一下,我捏一把,嘻笑不止。
画岭的山,沿河生长,直插蓝天。山上遍布南竹杉木油茶树。油茶树结茶果,红红绿绿,去壳榨籽,溢出金灿灿的茶油,香飘万里。家家户户都有油茶林,任其自生自长,每年产油几十斤不等。
我跟爷爷摘茶果,累得够呛。油茶树又高又大,茶果挂在半空中,爷爷望“果”莫及,就让我上树。许是我太大意了,抱树挪动时,失手摔落荆棘丛中,两手板鲜血,以为脑袋搬了家,吓得哇哇大哭。
山体陡峭,爷爷背我下山,跌倒好几次。往日热闹的山头,一声吆喝,千呼百应,群峰回荡。如今,摘茶果的人不多,也都是花白头发的老人及几个留守妇女,他们赶来帮忙把我弄上村道,叫人骑摩托车送我到乡医院。当时,村道还没硬化,铺的是沙子卵石,坑坑洼洼,颠得我头昏脑胀,肝胆尽裂。后来,医生给缝了6针!我含泪带笑,数字挺吉利嘛。
想到这里,我摸了摸脸,湿湿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天也黑了,我背着书包,赶紧回家。
涟水河两岸路灯次第绽放,与挺拔的高楼隔河相望,给人以梦幻之醉。
清早上学,路过菜市场时,看见有位老人在出售鸭鹅菌,那么一篮子圆圆鼓鼓的亮灰色“小伞”,可爱而亲切,立马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
以前在画岭,爷爷带我上山拾鸭鹅菌,愈是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爷爷的双眸就像安装了探测器,每次都能采撷到一背篓。将鸭鹅菌洗净后,拌瘦肉煮汤,佐以辣椒生姜蒜叶葱花,味道鲜美至极,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我最喜欢吃了,一口气能下三碗饭!可惜,爸妈把家安到城里后,我就再没吃过鸭鹅菌汤了。于是,我心里便有了想法,今晚必须给爷爷打电话,你乖孙子想吃鸭鹅菌啦!
盼啊盼啊,盼到晚上十点多钟,窗外夜市喧嚣热烈,我却眼皮打架,困意渐浓。但一想到香喷喷的鸭鹅菌汤,立马精神抖擞,使劲揉了揉眼睛,一边胡乱按遥控器,一边仔细聆听门外的脚步声。
钥匙旋转锁孔,“哐冬”一声门开了,妈妈回来啦!我飞快地迎上去,但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灭——妈妈的手机坏了,搁在维修店。爸爸的呢,“滨江华庭”工地赶工期,催进度,他还在辛苦加班哩。
次日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爷爷的电话。我说话像放连珠炮,也不管爷爷是否在听,大声地叫着嚷着要吃鸭鹅菌,鸭鹅菌。爷爷吱吱唔唔,嗯嗯啊啊,旁边还有陌生人在说话。
爷爷,我要吃鸭——鹅——菌,听到了吗?我真的生气了,嘴巴翘得老高。爷爷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对我百般宠爱,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要我开口,他也会想方设法满足我。
乖孙子,爷爷听到了。屋里来客人了,爷爷要泡茶招呼。乖孙子要吃鸭鹅菌,爷爷记着呢。当初宝生伢崽(我爸爸)空着画岭楼房不住,跟风似地到城里买房,我就讲他,你在城里田土山水,吃灰——“呀”字还没说完,爷爷就一把挂了电话。
我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爸爸瞪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就知道吃吃吃,爷爷每天上山摘茶果,还要除草剁棘,忙不过来,你就别再添乱了!
我不敢再吱声,赶紧上床睡觉。心里却埋怨,什么样的客人啊?比你孙子还重要吗?我家住在半山腰,单家独户,谁会在夜里造访爷爷呢?
客厅里,爸爸和妈妈的对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咱爸该不会是找老伴了吧。听说狼葩岭的乔寡妇,一直对咱爸有意思,爸也多次提起她,如何体贴啊,如何温柔啊
看你说的,娘过世后,老爸就发誓不再找别的女人了。你不是不晓得,画岭除了老头妇女,就是几个光屁股小孩,村子都空了。他们走动走动,串门唠嗑,正常啊。
咱家住山上,又无邻居,哪个会半夜串门唠嗑?我看啊,乔寡妇要真能跟老爸走到一块,互相有个照应,不也挺好吗?
即使我们愿意,乔寡妇的三个崽也不会同意。别胡思乱想了。
爸妈的声音愈来愈细,我却听出了门道。可是,爷爷屋子里的客人声音洪亮,是个大男人啊。莫非,他是媒人,特地替爷爷牵线搭桥的?
没过几天,一袋散发出泥土气息的鸭鹅菌摆在了我面前。爷爷到底是爱我的嘛。
爷爷,你在山上捡的吗?
爷爷挖茶山时发现的。爷爷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
挖茶山?就是我摔下来的那山上?
是啊。以前的油茶树都老了,挂果少,产量低。这些年,爷爷一直跟大伙“愚公挖山”,培育新品种,已经改造的1800多亩油茶林,茶果压弯了枝头,请了乔寡妇等40人采摘茶果真的是“黄金果”,稳产后,年收入可达80万!爷爷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
我对“改造油茶林”不感兴趣,便绕开话题,故意问,爷爷,我妈说你找对象了,是吗?老实交待!
你妈瞎说。爷爷半截身子入黄土了,哪有那想法呢。
那天夜里,不是有人给你做媒吗?
做媒?爷爷听后,略一思索,很快醒悟过来。哈哈,你是说那位客人吗?几年前,他就来画岭蹲过点,鼓励我们发展油茶增收。今年又来了三次,画岭咯么远,山路弯弯,来一次不容易啊。他喊我“老哥哥”,跟我唠茶油,唠水库,他真是爷爷的“大媒人”,也是画岭的“大媒人”哟!
说到激动处,爷爷手舞足蹈,画岭脱贫了,真正富起来了,搭帮城里那位尊贵客人啊。咱画岭咯么偏僻,离城100多里,天高皇帝远他跟我住了一晚,唠了一宿:画岭多少人口,常年在外的有多少啦,水稻收成啦,怎么提高茶油产量啦,搞好合作啦,养好鱼啦他给画岭指出了一条光明之路啊。
我查看了爷爷的手机,通讯录里多了一个叫“彭书记”的名字(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