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有所依”

任任艾

拼命是为了挣养老钱

“爸，您眼看就七十岁了，别做生意了。咱回家歇着吧。”去年六月，老爸过六十六岁生日，我借机劝他“退隐江湖”。老爸却马上声高气壮地回我：“我还没老呢！趁年轻多挣点钱养老，也能给你们减轻点负担，有啥不好？”

又是这句话。我多次告诉老爸，不用他担心养老问题，可老爸总是摇头：“你还嫩，不知道以后日子的艰辛。”

其实，老爸有做生意的精气神，且走路如风、声音高亢，我特别欣慰，这表示他身体倍儿棒。可看看他早已花白的头发和不太灵光的耳朵，我还是有些不忍。老爸毕竟马上奔七十的人了，和年轻人没法比。而且，对于生意，他也做得马马虎虎。

老爸是在夜市上卖小吃的，自从二十三年前来城市务工，他一直都和我妈干这个。不过，这二十多年来，老爸陆陆续续换了十几种生意，今年是卖凉拌菜，明年是卖烤串，隔一年又换成了卖点心……只是兜兜转转，始终没离开小吃。

正因为生意不大，且常变换，老爸并没挣很多钱，除去必要的生活开销，没有多少存款，就是他一腔热情始终不减。

之前，我见他身体还行，没过多劝阻。但从去年春天开始，他的生意一直不顺利，先是因为摆摊不规范，被罚款整顿，后又遇市场改建，被迫停业两个月。如此折腾下来，付掉摊位费、房租、水电费……加上闲置的时间，老爸那一年几乎等于白干。

停工的那些天，老妈在电话里说老爸一直着急上火，整天走街串巷找新摊位。我很难受，我和妻子工作还不错，真不需要老爸这么拼命挣养老钱。所以，趁老爸过生日，我大胆提出来让他回老家养老，奈何他坚决不同意。

我只好从老妈这边下手，希望她能劝说老爸回家，老妈很响应我，却说不动老爸。我想出一个“馊点子”：“要不，您先回家。老爸一个人做不成什么事，时间一长，他自然就回去了。”老妈却坚决拒绝：“那怎么行？你爸要是在这里耗上三五个月，我怎么放心？”

我讪讪地不说话了，心里却觉得老爸之所以不想回去，还是怕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困窘状态。

年龄越大，目光越短浅

我上中学时，老爸与人合伙开办了一个工艺品加工厂，干得热火朝天。大家都说，我爸是我们乡镇最有钱的人，老妈却常忧心忡忡地说：“都是瞎咋呼，外面红，里面空。”老爸从不反驳，照旧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很快，老妈的忧心得到了证实。因为生产的东西不符合当地消费习惯，外地销售渠道又打不开，老爸工厂的倒闭速度让人猝不及防。最后盘算下来，老爸个人竟然欠了几十万元巨债。

就在那一年，我和姐姐同时考上了大学，而且在同一个城市。一家出两个大学生是荣耀的事，老爸高兴之余却愁眉不展。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发现刚四十出头的老爸头发灰白夹杂，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我支吾着说：“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读大学。”老爸却怒火中烧：“不读书做什么？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好好准备上大学！”

我和姐姐最终如老爸所说，顺利地上了大学。我后来才知道，那个暑假，老爸在顶着巨债的情况下，不知做了多少次保证，硬是借够了我们的学费。从此，每当想起老爸写欠条的样子，我就觉得欠了老爸的尊严。

我和姐姐开学不久，老爸带老妈来到了这个城市，在夜市做小生意挣钱，一边供我们上大学，一边还债。可能就是从那时起，老爸转换了思维，不再张罗着做大生意，而是只赚当下的钱。在不违法的基础上，夜市上什么赚钱他做什么，什么火他卖什么。

我曾经劝过他，要定下来，把一个生意做大做精或者做强。老爸却说：“我目前就是求稳，其他的都风险大，还没保证，不适合。”我无话可说，只觉得老爸的目光被夜市浸淫得短浅了。

可那时我年轻，对有些问题执拗而盲目。见老爸执意不听，我语气中自然就带出了对他的不满。特别是那段时间，老爸先是盲目跟风去卖海鲜，发现生意惨淡后马上又决定做面食，我忍不住火气乱窜：“你以为你是万事通啊？”

老爸一怔，然后脸红脖子粗地回我：“我一直就是这么做生意的！”见我们俩对峙，老妈大声斥责我：“你爸不是心急嘛，你就要结婚了，他想多凑点钱帮你买房！”

这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即使我不需要他们为我买房操心，但我不能拂了他们的心意。

他终于变“懒”了

老爸“不退休”，我不能不为老爸做点什么。老爸的意思很明显，他和老妈没有退休金，不想老了给我们增添负担，所以趁现在能干得多赚点钱。

我酝酿了一段时间，就兴冲冲地把我的计划告诉了老爸。我的计划有二，供他选择：第一，我准备更换大一点的房子，给老爸和老妈也留一间房。第二，在我们小区另购置一套房给他们住。这样彼此照顾起来也方便。

老爸听我说完，没有表态。老妈却焦急地说：“那得花多少钱啊？哎，老伴，把咱们存折里的钱全取出来也不太够吧？”老爸点点头。

我还是考虑不周，被误解在变相向他们要钱。但老爸的点头没有一点歧义，他不光承认钱不够，还赞同必须买房。

老爸给的存折不接是不行的，否则他将来住着不安心。但我有了另外的计划——卖掉现有的房子，换个稍差一点的小区，买两套面积不大的房子，然后再用老爸的钱给他买个门面房，以方便他将来做生意。

我把这些告诉老爸的时候，老妈很激动，一直问：“你老婆是否同意？别让她为难！”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老爸抬起头瞅了我一眼，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笑了。

今年老爸生日前夕，我携妻子去看望父母。我先到夜市，远远就看见老爸坐在摊位前，雇佣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帮忙招揽生意，一位顾客好像对我们家的小吃有点微词。

要按以前，老爸肯定会萬般解释，但那天我却看见老爸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那位顾客，还频频点头。待那位顾客抱怨完，老爸马上递上退款。那位顾客愣了一下，没接钱就走了。

那天晚上，老爸很意外地决定早早收摊。我笑着说：“这可不像您的风格。”老爸回答：“钱，是永远都赚不完的！”

收摊回家后，老爸在客厅看电视，老妈在厨房与妻子忙着洗水果。见我进来，老妈偷偷对我说老爸忽然变“懒”了，对生意也不怎么上心了，还打趣道：“他忽然不热衷于挣钱了，我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我却忽然眼眶湿热，我想我是知道原因的，因为他的“老有所依”终于落到了实处。

我轻声对老妈说老爸也该歇歇了，心里却说：“老爸，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做生意当娱乐，哪天不想玩了，有家和家人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