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人物形象塑造方法
2018-09-05朱士连
朱士连
【中图分类号】I24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18)07-0066-02
钱钟书先生有名著《管锥编》,当年翻查“管锥”二字来源:以管窥天,以锥刺地,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突然想到成语“管窥蠡测”,在阅读《红楼梦》中,我发现“管窥蠡测”共有两处出现:
第十七回,游园题联,贾政每每等清客们说完了,再征求宝玉的意见,才情机敏。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
第三十六回,宝玉见龄官倾心贾蔷,用情极深。一时叹道:“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在我看来,可以这么说“管窥蠡测”一语道尽宝玉心境,也是《红楼梦》人物形象塑造方法的集中反映。
我们都知道,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贾宝玉不求上进,专爱和女孩厮混,不大肯念书(尤指圣贤书),用他父亲的话说是“专在淫词艳曲上下功夫。”用他亲妈王夫人的话来说也很难听:家里的混世魔王,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作者也亲自批注,《西江月》中的那个宝二爷: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在外人看来,比如在第六十六回,奴才兴儿对贾宝玉的评价是:“他长这么大,独他没上过正经学……成日家疯疯癫癫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可见,在绝大多数世人眼里,少年宝玉已形象尽毁,无非如《孟子·告子上》所言“富岁,子弟多赖”。
作为父亲的贾政,宝贝儿子如此模样,他深感忧心,多次痛斥,动辄挞伐。在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贾政举起板子,咬著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宝玉挨打的起因,早有人归纳主要有三:其一是宝玉会见官僚贾雨村时无精打采,令贾政很不满意。其二是宝玉与琪官的交往激怒了忠顺王爷,给贾政无端招来政治纠纷。其三是贾环搬弄是非,污蔑宝玉逼死了金钏儿。政老爷爱切恨深,严正之极!
但贾政难道一直就这么严正、古板、老拙,和宝玉针锋相对吗?其实,在第七十八回,他自述心迹:“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原来贾政也年轻过,也有过肥马轻裘,暮宴朝欢的时光。只是基于家族前途,才规以正路。
可见,如果从前后篇章的角度来看,作者此时塑造的宝二爷,只是政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一个人的一生是需要时间来历练的,宝玉此时的糊涂、愚顽,正是他个人成长的一部分。往深处挖掘,是《红楼梦》在立意上的草灰蛇线,更是曹公最诚挚的劝诫。如第九回袭人所说:“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当然这里的读书是为了考举人进士罢了。然而劝读书也如治水,不能壅塞,只能疏导。像宝玉这般异样孩子,并非只是浪费青春尽逍遥。规劝正路没错,错的是方法不对。“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宝玉姐姐元春的教育理念,都比父亲有远见卓识。知弟莫如姐,这也是宝玉性格最突出的一面,也是宝玉形象很好的展示。
在宝玉人物形象塑造的方法上,芹卿字面上句句对宝玉嘲笑和否定,实质上是对他的赞美和褒扬。从封建阶级伦理道德标准来衡量,贾宝玉是一个被否定的人物。但是从作者的人生观和社会观来看,宝玉与那些封建社会的国贼禄蠹相比,却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只存八十回,贾府大厦倾倒之后,我们知道宝玉悬崖撒手,入了佛门。如果说言为心声的话,我更相信曹公的立意,忏悔自己“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第一回)。可以这么说,已然长大的宝玉是真心领悟了圣贤书的好处。经书上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经书诚不欺人也,只是了解需要诱因。不是不学之过,是他自误之过。荀子《劝学》有言: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所以,人到中年的曹公,重温少年往事,两次提到“管窥蠡测”这个成语。惜字如金的他,大有深意,诚如“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我们可以反其意也用之,通过宝玉形象,我们要“窥小,见大;刺细,中多”。
也就是,关于宝玉形象,作者努力塑造的,是一个平等待人,尊重个性,主张各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活动的人。宝玉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种男女平等观,时至今日,也很难突破。同时,他极力抗拒封建主义为他安排的传统的生活道路。对于封建礼教,除晨昏定省之外,他尽力逃避参加士大夫的交游和应酬;对封建士子的最高理想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十分厌恶,全然否定。他只企求过随心所欲、听其自然,亦即在大观园女儿国中斗草簪花、低吟悄唱、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虽然,宝玉的形象塑造充满浓厚的伤感主义和虚无主义,但于曹公而言,这可能就是他自己的真正心路历程,塑造宝玉,实则在述说自己。管窥蠡测中,曹公行文之密,用情之深,足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