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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话“昨天、今天、明天”系列词探源

2018-09-05汪维辉

关键词:音变吴语方言

汪维辉

(浙江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浙江 杭州 310028)

宁波话表示“今天”及其前后日子的词有:大大前日/头头前日;大前日/头前日(即普通话的大前天);前日(子)/前末(子)(前天);上末(子)、昨末(子)/上日(子)、昨日(子)(昨天);即末(子)/今朝(子)(今天);明朝(子)(明天);后日(子)(后天);大后日/头后日(大后天);大大后日/头头后日。

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探讨这些词的来源,请方家指正。这组时间词以“今天”为中心,“今天”最常用、最重要,也最特殊,下面就从“今天”开始谈起。

一、 今 天

宁波话说“即末(子)”,老派也说“今朝(子)”,但很少。“即末”的读音存在自由变体:i55mi12/i55m12/55m12/i44mi24。加不加“子”尾也是自由变体。宁波下属各县市的读音略有差异,但都属同一个词,后字的声母都是m-[1]1137。如余姚:今日(基米)i44mi42;慈溪:今日(袜)ie44me43;镇海:今(吉)末i3ma4;象山:今日(吉米)i33mi44;奉化:今日(吉密)ie5m2/今日(吉密)子ie3m245;宁海:今冥i33mi342/今日i32i342;定海:今日(吉密)i4mi4。

上面的记音和记音字并不完全准确。另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宁海两个字都带-尾,稍显特殊,后字mi342的本字应该也是“日”,“冥”只是记音字*盛益民博士惠告:根据他的调查,宁海应该属于台州片。这个鼻音尾可能是“日儿”的合音,类似现象在台州片较为常见。;值得注意的是“今日i32i342”的形式,后字与宁海南边的三门、天台、临海一致而与北边的各县市不一致。二是定海今属舟山市,历史上曾经是宁波的属县,方言同属吴语太湖片甬江小片(或称“明州小片”)。

吴语中的“今天”义词大致呈“今朝”(北部吴语)和“今日”(南部吴语)的对立:

图1 《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008“今天”* 曹志耘主编《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此处未展示地图底图,只给出相对位置图。后同。

特殊的是,慈溪、镇海、舟山、鄞州、奉化、宁海六个点说“今末=等”,不同于周边方言。图1中象山标的是“今天”,其实不对,也是“今末=等”[1]1137。它们都属于甬江小片。因此“今末=等”是甬江小片的一个特征词。虽然宁波的南边有大片的“今日”分布,但“日”读作m-声母的只有宁波大市及舟山市(旧属宁波)。这种音变形式是自主创新还是外来的?外来说显然找不到依据。从音理上说,自主创新则是完全可能的,晋西南、鲁西南、广东珠三角及浙东的分散分布都应该是各自独立创新的结果,而非传播所致。

岩田礼先生指出:“〈今天〉古代不叫‘今朝’,而现在长江流域以及江西、福建西部等的方言则叫‘今朝’,这是由‘明朝’类化所致。”[6]10本文认同这一看法。“今朝”在北部吴语中有广泛的分布,宁波北面和西面的上海、绍兴、萧山、杭州、诸暨等地都说“今朝”,宁波也曾受到它的影响,早期传教士资料中大都是“今朝”和“今日”兼说,如睦理逊(W.T.Morrison)1876年的记录:“To-DAY,kyih-mih′今○日○;kying-tsiao′今朝”[7]484。赵元任先生记录的也是如此:“级袜皆音,今朝”[8]107。只是在宁波话里“今朝”并没有替换“即末”。《浙江省语言志》所记的宁波话是“今朝(子)21io54(33)/今日(吉密)ie2mie54”[1]1137,实际上“今朝(子)”在当今的宁波话里是很少说的,在笔者的语感里,“今朝(子)”带有一种不自然的、外来的、书面语的色彩,所以这两个说法的顺序应该倒过来。也就是说,从早期传教士资料和赵元任时代到今天的一百多年里,“今朝(子)”非但没有进一步发展以至取代“即末”,反而基本上从口语中退出了,“即末”还是牢牢地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但在宁波话里“明日”却已经被“明朝”彻底取代了(详下),说明在语言里“今天”比“明天”更稳定。汤传扬推测:在北方地区,“朝”系词与“日”系词曾并存过,但“朝”系新词未能撼动“日”系旧词的统治地位*汤传扬《也论汉语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表达系统及其来源》,未刊稿,2017年。。宁波话“今日”与“今朝”的关系可以为此说提供旁证。何亮认为,“昨朝、今朝、明朝”系统曾经分布广泛,它源自南朝通语[9]594。如此看来,宁波话的“明朝”以及曾经使用过的“今朝”的历史层次应该是六朝以后,那么“即末”“上末”“前日”“后日”这些“×日”系词的时间层次应该更早,至少早于六朝。

二、 昨天、前天

“上末”的“末”应该是“即末”的类推。岩田礼先生说:“〈昨天〉义的词,山东西南部有若干方言说‘昨们(儿)’[u(苍山)。”[6]16笔者认为应属于同类现象。宁波话“前天”说“前日(子)/前末(子)”,但前者更常见,“前末”也是“即末”的类推,不过“末”的类推力量在“昨天”中还比较强,到了“前天”就减弱了,所以“上末(子)”比“上日(子)”常用,而“前日(子)”比“前末(子)”常用。赵元任先生1928年记录的宁波话“前天”义词是“前日白子”和“前日”,没有“前末(子)”[8]107,说明“前末(子)”可能是最近九十年中才出现的。据岩田礼先生研究,“前天”义的“前门儿”有少数存在,如山东枣庄:[himer][6]22。“前门儿”的“门”和宁波“前末”的“末”应该也是一样的性质。

鲍士杰先生说:“(杭州话)‘昨天(昨日子)’说‘上额子’,就连这最常用的词儿,也难说出个道理来。”[10]68杭州话说“上额子”,“额”当是受“上”字鼻韵尾的同化所致(-→-),绍兴的“上伢日子a21ie233”似乎也可以这么看,跟宁波话“今天”说“即末”都是同样的音理。

三、 明 天

岩田礼先生指出:“……‘明朝’既在南方拥有广大的分布领域又在山西南部持守一定的领域。据此能推导出来的一个推论是,历史上曾有一个时期‘明朝’遍及大部分汉语方言地区,不管南北。”[6]10宁波话早期应该说“明日”,与同系列的其他词一样都属于“×日”系;现在说“明朝”,显然是外来的。从“明朝”的现实分布来看,这个词应该来自北方,北部吴语有的地方说“今朝、明朝、后朝”,宁波如今则只有“明朝”而无“今朝”和“后朝”,可以证明“×朝”系列最早就是从“明朝”开始的,“今朝”和“后朝”都是“明朝”类推所致。

当代吴语几乎都说“明朝”,只有金坛的“门天/门啊子”、黄岩的“天娘”和衢州的“木日”是例外[4]740。另可参看图2。这可以印证岩田礼的以上推论:“历史上曾有一个时期‘明朝’遍及大部分汉语方言地区,不管南北”[6]10。宁波话在这一轮词汇替换中未能幸免,“明日”也被“明朝”取代了。

图2 《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009“明天”

何亮指出,“昨朝、今朝、明朝”系统的存在主要基于以下事实:

第一,方言中存在较为广泛的“昨朝、今朝、明朝”分布区,主要集中在江苏南部、浙江大部、安徽南部、湖北东部、江西东部和东北部、福建西北等地的吴语、徽语、江淮官话、赣语中。山西、陕西也有零星分布。

第二,南北朝文献中已常见“明朝”表示明天、“今朝”表示今天的用例。如:

(14)英沉吟未决,永曰:“机者如神,难遇易失,今日不往,明朝必为贼有,虽悔无及。”(《魏书·傅永传》)

《诗经·小雅·白驹》“絷之维之,以永今朝”中的“今朝”是今天早晨的意思,但南北朝已有表示今天的意思。如:

(15)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陶渊明《游斜川诗》)

唐代及后代都有“今朝”表示今天的文献用例。如:

(16)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9]597-598

何亮还指出:

岩田礼(2007)认为历史上曾有一个时期“明朝”遍及大部分汉语方言区,不管南北。这是很有见地的,因为虽然从现代方言看,“明朝”主要集中在苏南、皖南、江淮一带的吴语、徽语、江淮官话的一带,但从历史文献看,上引各例作者多为北方人,《魏书》所记更为明确。岩田先生还认为现在长江流域以及江西、福建西部等的方言叫“今朝”,是由“明朝”类化所致。情况恐怕未必如此,上引南北朝“今朝”就地兼南北。[9]598

笔者认为岩田礼先生的观点是正确的,“×朝”系列最初是从“明朝”开始,然后类推到“今朝”“昨朝”的。宁波话“明朝”已经取代“明日”,而“今朝”未能生根、取代“今日”,这一事实也可以作为旁证。关于“昨朝、今朝、明朝”系统,汤传扬指出:

何文认为这一系统后来受到“昨日、今日、明日”系统的侵蚀。我们认为恰恰相反,是“昨朝、今朝、明朝”系统侵蚀“昨日、今日、明日”系统。这涉及不同系统的历史层次问题。“昨日、今日、明日”系统比“昨朝、今朝、明朝”系统要早,前者在上古汉语时期就已形成,而后者在中古汉语时期才见形成。*汤传扬《也论汉语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表达系统及其来源》,未刊稿,2017年。按:引文中“何文”指何亮《汉语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表达系统及其来源》,载《中国语文》2017年第5期,第589-601页。

汤传扬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宁波话正是如此:“×日”系列是从上古汉语传承下来的,只有“明朝”和“今朝”是南北朝以后从江淮一带传入的。

四、 其 他

大前天和大后天在宁波话中的说法呈对称格局:大前日/头前日;大后日/头后日。比较有意思的是“大”有“头”的音变形式,这可能也是俗词源起作用的结果:“大前天”就是“前天”的“头”一天,所以又说成“头前日”。而在宁波话中,“大”和“头”读音相近,在阳平声字(“前”)和阳上声字(“后”)的前面连读变调的调值也相同(都是24),所以“大”很容易讹变成“头”。“大后天”说成“头后日”则是受到“头前日”的类推所致,因为“头”的理据在“头后日”里是说不通的*盛益民博士惠告:绍兴的情况是,大大前日~大大后日/大头后日,后一个很像是“后”逆同化的结果。所以宁波的“头后日”有没有可能也是逆同化的结果?笔者认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演变途径就是:“大后日”由于逆同化变成“头后日”(头、后叠韵),“头后日”再类推给“大前日”,使之变成“头前日”。。

大前天的前一天和大后天的后一天在宁波话中的说法也呈对称格局:大大前日/头头前日;大大后日/头头后日。普通话似乎没有相应的说法,这也是宁波话的特殊之处。“头”的理据同上。

后天在宁波话中叫“后日”,是很规范的早期说法,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五、 结 语

综上所论,宁波话“昨天、今天、明天”系列词有如下几个特点:

(1)中心成分有“日”系和“朝”系两类,“朝”系只有一个“明朝”和半个“今朝”,其余都是“日”系。岩田礼先生指出:在这组时间词中,属最古老层次的是“X日”,他称之为“A系统”[6]4。何亮也说:无论从历史文献还是现代方言看,我们都赞成岩田礼先生把“昨日、明日、今日”视为一个古老系统的观点。从我们的考察及《汉语方言地图集》可以看到,北方的甘肃、青海、内蒙古、山西、山东,南方的湖南、江西、广西等“昨日、今日、明日”都大面积分布(“明儿/昨儿/今儿”等加词缀的组合属于这一系统)。甲金文已经有表示今天的“今日”,“昨日”“明日”的用例则见于先秦文献[9]595。因此总体来看,宁波话的这组时间词是很古老的,“×日”系来自上古汉语,“×朝”系来自六朝。

(2)“×日”系有音变形式“末”,是早期“今日”的语流音变造成的,这种现象也见于晋西南、鲁西南、广东珠三角等地的一些方言,但在吴语区,这是甬江小片所独有的特征词;“末”同时也类推到“上末(子)”甚至“前末(子)”,这在其他方言则比较少见。“即末(子)”和“上末(子)”“前末(子)”的具体形成年代已经难以详考,“前末(子)”也许是最近九十年中才产生的。

(3)从宁波话来看,“后天”是这组时间词中最稳定少变的一个成员,其他成员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变化的动因有语流音变、语言接触、俗词源和类推等。

(4)研究方言词汇史虽然可以运用历史比较法大致确定各个词汇形式的先后,但由于往往没有历史文献可以印证,通常无法确定其具体年代。

(本文撰写过程中承盛益民博士、何亮博士提供资料,盛益民博士还对初稿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文章修改时多有吸收,汤传扬博士也有所补正。文章曾在2018年4月2日复旦大学举行的“汉语方言词汇史研究的观念与方法工作坊”上报告,承蒙与会学者讨论指教。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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