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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来归兮

2018-09-04张德祥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遗骨榆次回老家

张德祥

今年的七夕,乃是慈母去世六十三周年,慈父去世十八周年,是我特别纪念的日子。

1955年七夕前母亲辞世,年仅三十八岁,正当人生最美好的季节。

解放前母亲饱受战乱和水患之苦,也深陷大家庭矛盾的困惑和纠结,甚至还遭受父亲伯母的一些不公虐待。解放后第二年,父親因故与母亲携我和弟弟从大家庭中分离出来,投奔到北大荒父亲的姨父家。三年的北漂生活,使母亲的身体饱受煎熬,疾病缠身,一犯“羊毛疔”(地方病),就满炕翻滚嚎啕,因无医,父亲恓恓惶惶得只好自己动手,用女人做活儿用的钢针,也不知消毒、不知深浅,就盲然地在母亲的胸口、肛门处胡乱剜挑,直到有许多毛茸茸的丝状物不断被从中剜出,母亲才渐渐停止呼叫。可我始终也弄不明白那丝状物是啥。

1953年,我们从黑龙江省讷河县迁回辽宁盘山老家,第三年母亲就病故,从患病到病逝仅半年时间,折磨得母亲面色清癯、骨瘦如柴。其间,找乡医看过不顶用,找巫婆跳过大神,可把母亲害苦了。离县城医院虽只三十几华里,可又没钱看。我至今也不晓得是什么病魔就那么轻易夺走母亲年轻的性命,是胃癌吗?也许是胃溃疡,因母亲经常说心口疼,一疼就喝面启子(也叫苏打)。当时,我虽年仅十四岁,可清晰记得母亲从炕上抬到地下时还没有咽气,两眼全睁着,最后受人指使,父亲忍痛用扁担加铁铧硬压断气,母亲才慢慢合上眼睛。

其实,母亲在临终前半个月,在过一条小河时,魂就被河神给夺走了。因母亲特别想姥姥,一天父亲就套上马车拉母亲、我和弟弟去了离我家二十华里的姥姥家,住了有十几天。回来时因河涨水,我们从姥姥家带上一张饭桌,车到河岸,父亲先下车试一下水深。最后选择最浅的地方,姥姥抱着母亲坐在饭桌上,我和弟弟坐在车架上,就这样谁身上也没湿着,安全过了河。可上了岸,母亲就长出了一口气,从这以后精神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周后即溘然离去。

母亲很不甘心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六十年如一日,我念母情结深重,她虽一生没留下一张小照,可她的音容笑貌深深镌于我心的底片上,慈祥而亲切:一米五多的个头,三寸金足,头顶盘着一个大疙瘩鬏,鬏上还插有一根银簪。瓜子形的脸上嵌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走路和说话轻声慢语。母亲很注重穿着打扮,尤其逢年过节或串门走亲时,簪子经常别上绢做的类似玫瑰和蔷薇之类的饰物。求人用细棉线绞过的细皮嫩肉的脸上,经常涂抹一层薄薄、淡淡、白里透红的胭脂。尽管没什么好穿的,可抿腰和带大襟的粗布衣裤,也颇大方得体,素洁美丽。北方寒冷的冬夜,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与父亲披被一起打麻绳、纳鞋底和缝补衣衫,以至有时相互挑逗嬉闹的情形,经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噼啪乱响的灯花也常使他们的脸和眼释放出一点点光泽来。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个蓝粗布且千疮百孔的针线包,里面装有至今还带有我体温的一些各色的丝线、我用过的兜兜和曾经捆绑过我的带掐子。带掐子曾经用过了三代人,我的三个儿女和他们的下一代都是用它捆大的。带掐子和针线包已成我家重要的历史文物,亦是几代人感情的纽带。千丝万缕的彩线,虽打着许多怎么也解不开的疙瘩,可那正是我家四代人的同心结呀!

为祝福、悼念母亲,每年过大年我们都提前备好一些烧纸和冥钱,除夕夜由哲儿找个安全的路口为其点燃一盏灯,以提携母亲在那边继续走好。母亲的坟原在老家本家的一块坟群里,1970年我携六岁的女儿回老家省亲时,听说不久旱地要改做水田,我索性将母亲的遗骨从坟里一块一块地挖出来,又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装进草袋,就地深埋。在当时的条件下我已竭尽所能,因我是从长白山出差路经老家探望母亲的,实属偶然,措手不及。但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忏悔不已。久居红松的故乡,母亲居然连一只简陋的木箱都享受不到。俗话说:母子连心。现在真不知母亲的遗骨在哪里。但我想无论在哪,母亲的骨气依存。与天气地气共存,与我的心气共存。

母亲比父亲大一岁,他们属“姐弟恋”的那种。母亲离世的第三年,父亲四十岁时离开盘山老家,参加了祖国的新线铁路建设。从大兴安岭的牙林线到沈山线、丰沙复线和太焦线。辽宁盘锦的红海滩、芦苇荡,大兴安岭的塔头墩、樟子松,以及北京燕山的斜河沟涧、巍巍太行的黄坡土崖,都有父亲用汗水种下的花朵和果实。2000年秋天父亲在太原仙逝,骨灰一直存放在榆次殡仪馆,每年清明我和哲儿都坚持为父亲扫墓,但对母亲就遗憾了。所以,自父亲离世始,父亲好心的弟弟妹妹曾多次从外地打来电话,嘱我把父亲的骨灰盒送回老家与母合葬,以让他们多年漂泊的灵魂终归有宿。其实,父亲生前也曾多次嘱我,死后将骨灰送回老家,当然亦是他临终最后无法表达的遗嘱了。因父亲咽气前我与哲儿在给他擦身穿衣时,惊异地发现他两只眼角溢满泪水。那泪水隐约地告诉我们,父亲心里除有遗憾,也有说不出来的期盼。

因了诸多原因我很难了却父亲及其亲人的夙愿,已不能将父的骨灰送回老家与母并骨合葬。可让父母和亲人们稍感慰藉的是: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前,我与哲儿一同回老家,在原深埋母亲遗骨、刚刚解冻的稻田地里,硬是用手指抠出几把土来带回太原。那泥土的芬芳以及母亲遗骨的幽香,让我在稻田头徘徊许久不肯离去。那土是父亲当年曾用汗水耕耘过、浸泡过的泥土;母亲曾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哺育了六十年之久,蕴藏母亲精神元素的泥土!2008年9月4日慈父的忌日那天,我与哲儿将取回的母亲的墓土,装入两只精致的玻璃器皿内,一瓶留家,一瓶送榆次殡仪馆与父的骨灰盒存放一起。2013年,我在离家不远的太原西山黄坡烈士陵园购置一块墓地,同时在父亲的墓地前也为自己买了一块,准备将来与父母作伴,为他们遮风挡雨,站岗放哨。我想,人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尽量回归到生命的原点。这年的清明节,我们将父亲的骨灰与母亲的墓土,从榆次迁到太原合葬。从榆次往太原迁坟时正赶我术后出院第三天,实在力不从心,迁坟的一切事宜,都是哲儿一人按要求承担并完成的:一手打着遮阳伞,一手抱着骨灰盒和盛有母亲遗土的玻璃器皿等。这种罕见的迁坟气场,可能创下太原迁坟史之最。在此谨向九泉之下的父母表示忏悔,千万不要怪罪下来,虽没按迁坟的相关规矩做得尽善尽美,可儿孙已倾全力尽孝了。我想父母能一如既往保佑我们平安的。不过,父母亲借改革开放之光,最后终于去个好地方。能与革命烈士一山而倚、一园而居、一脉而系,倒使我们感到莫大慰藉,做梦都没想到的荣耀啊!

我想:无论哪种方式合葬,都是一种纪念,寄托一种哀思罢了。如果说人死后真的有魂存世,那么或山或水或树都将是他们灵魂的栖身之所。今天,他们完全可以在地下相依为安了,再不止七夕,可以每时每刻鹊桥相会。但愿父母天河之上,天天笑逐颜开,携手驾驭生命之舟遨游,不时泛起层层的爱之浪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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