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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04张若轩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张若轩

汽车从远坡的顶端向低处俯冲时,东方天空投下的阴影正好落在后座年轻人的右手边。一道模糊的分割线将车内的空间置于光明与昏暗两极,时间在做除法,这是一与二的谈判。如果将视线像摊煎饼一样顺时针旋转半个饼面,顺着他的右手食指方向,你会看见那个正在没入海面的半球体。车一直朝着八月的尾部行驶。

海潮的绵延声和发动机的低鸣此刻变得清晰,年轻人感受到耳廓逐渐明朗起来的压迫力量,他轻轻晃动颈部,习惯性地将左手按压在右肩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但从你的角度看过去,他均匀地呼吸着,平静如熟睡中的婴孩。颈部和肩部的痛感已经提前告知他的身体的附归,可他仍在等待,完整的感知的降落。他重新占领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直到他的内体与外体完全分离,独立感和疼痛感全部掌控住他的躯体,他的大脑才开始分辨他的实在所处于何种时空,这种滞后与掣肘让他满意。温暖有如密洞一般的漫长黑暗,有感无知的安全与静谧,蚕衣般包裹住他的周身。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向外围蒸腾,将他封锁进一枚鸡卵的内部,这层透明的蛋壳,就是他身体的实在。

你当然会质疑他并未真的看见,倒不是因为他的双眼至此不曾睁开过一次,而在于你忽视了自己与他的不同。你的意识与你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统一行动着,你很清醒你在何处,你也很确定自己正在试图理解一个在你看来有点荒唐无趣的陌生人。此刻你也许正坐在桌前,你的手指能碰触到纸张上的细密纹路,在阳光下它们看起来有点像积了雪的低矮山峦,起伏柔缓而稳健;或许你正在地铁上,可能想找点打发时间的读物,直到你抵达下一个目的地。但如果你相信我,那就请你不要接触咖啡或浓茶,即使你看了开头就已兴味索然。是的,我想让你进入这个年轻男人的混沌内体,保持头脑昏沉而身体鲜活,即使我知道这样做十分危险。

他觉察到自己的躯壳有了变化,为此他领受了一阵来自胸腔深处的剧烈的羞耻感。远处的海潮声不断向他的消化系统发起冲击,他尽力维持着这已受到威胁的残卵,一旦脱离了这种时空的模糊和暧昧,他就必然要开始面对那个充满了确定性和纪律性的世界。

我在离海不远的地方。

我的身体在被动地位移。

他无力阻止身体的剥离与降落,以及意识的缓慢复原,可他仍需一个外界的助力。汽车内的温度在下降,海水的咸腥味挑弄着他的喉头,冰凉的烟丝开始在光线撤离的空间内舞动。

你醒了吗?

副驾驶位置上的女人正回过头来望着他,她身量窄而短,耳边垂着细碎的鬈发。借助她指間香烟的微弱火光,你有可能看到这个人睁眼的瞬间,不易察觉的绝望如同一把利斧劈决出来,打碎了孕载他的胎卵。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像近处受阻的猛浪,使他和岩石一同现形。在他重新成为他的那一刻,岩石也重新成为了岩石。

他感到不可思议,他竟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意识与身体自分离至复合的每个阶段,对他而言,这不是一段时间,而是一个实体。抽象而又实在。他甚至能闻到它身上涩涩的盐味儿。

他看着他们走进屋内,絮絮的低语声在夜间冷却下来的空气里散开。她不在,他想。先是客厅的灯亮了,然后是二层的主卧,三层的客房。她不在。他隐约听到放洗澡水的声音,还有矮个子女人尖利的笑声,类似摩擦两片生锈的金属。他把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在夹克大衣兜里找打火机。该死,她能不能住嘴?

“我说过了。戒了它。”

烟从他的嘴中被一只手抽走了,速度很快,他的口型还保持着叼烟的姿势。

黑暗中,两个身形相似的男人对峙着。

“她去哪了?”

“去洗澡。”

“我说,她去哪了?”

“去洗澡。然后回你的房间。”

他洗澡的时候,南边的天空开始下雨。他想,他早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早就知道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桌上放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豆浆,沉淀的渣滓与清亮的汤液恰到好处地分隔到上下两个不同的区域。是她吗?她进来过了?他没有动,等着雨停。他想算算这雨已经连续不停地下了多久,然而他既不是彻夜不眠地守候着这雨,又如何确信它未曾休止过?他记起自己睡前做了长长的祷告。他知道奇迹只会发生一次,因而他强迫自己用艰辛的清醒回忆去占据新的梦境。然而他还是睡着了,这次他一无所获。

雨有些恣肆,下楼时他发现房子里只剩他一人。他撑了伞到院中,去看望老朋友。十年前他与这棵老杜梨初识之时,它就已经老了,因而过了十年,它的变化并不大,只是更老了一些。风渐渐平稳了,唯有雨声激越而放荡。这戚戚的躯干,被洗刷出巍峨而鲜艳的漆黑色,覆在上面的雨水像墨汁般肆意地流淌,而根部的四周,细密地铺就了一层被风吹落的白花,如降初雪。他觉得这雨,把他、杜梨,还有这幢白色的三层建筑,闭锁在了三个不同的时空。

那年晚夏,她第一次见到这棵盛放的树,一抬头,就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他们三个人是一起回来的。男人一高一低地撑着伞,两个女人手里各提着两兜活蟹。他从他二楼的卧室窗口看见她走进院门,她没瘦,他想。他看见空中多了一道光。

“怎么光着脚?”她问。

那男人去书房了,矮小的女人在厨房收拾螃蟹。他很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从楼梯上冲下来时没有顺势抱住她。

前年她叫我“我的小象”,去年没这么叫,今年也没有。

雨收束得利索,空中飞过几只红嘴的信鸽,四人坐下,围拢着满桌的肥美鲜蟹。除了手指、嘴唇、筷子、酱料与螃蟹接触时发出的声响之外,他尽力不让自己引起她的注意。空气清冽却并不冷峻,能闻到松针的淡香。

“昨晚,很对不起,忘记了你们过来。”她咬字很轻,带着雨的湿气。这话没对着他说,但很显然,她在等待他的回应。中年男人神情冷漠,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女人正站起身给他添酒。

“反正爸也有钥匙……没关系的,”他喉咙发紧,“没关系的,妈妈。”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她确信没让他看见。

距离海岸线十米远的地方,蓬茏的芦苇丛简朴地生长着,它们向同一方向倒伏,顶部的绒毛又干又黄,而茎秆粗韧,根部暴烈。极低缓的沙丘脊部被海风吹出了细密的纹路,背风的一面则落满了白霜。几只红爪的海鸥,在生锈的船舷上停留了一会儿后,起身飞离了这十几艘废弃的渔船。顺着它们飞走的方向,你能看到很长的木栈道,正上方是日日如新的太阳。

他们在海潮留下的无数个半扇形水摊上歇脚,脚边就是完整洁白的贝壳。被阳光温热的海水不时地触及到女人的趾尖,然后又迅疾地逝去,它被一种力量挟制着,得以从她的脚边安全抽离。海浪发出声响,海鸥发出声响,而他们没有。合理与不容置疑当归自然所有,然而他们的声音却多余而徒劳。语言在他们中间构成了一种介质,两人的所有联系,血缘、亲情、相似的容貌,都在这个介质中抽象地存在着。

这是一种仅适于理想主义的存在方式,他们匍匐、克制、牺牲,追求奴态的和谐。

“您感觉怎么样?”

“很好。”

“您的睡眠?”

“很不错。”

“头还会痛吗?”

“没有这回事。”

他很有礼貌,她知道他很有礼貌地爱着自己。

“您还在写吗?”

“是的。”

“那就一直写吧。总吃药不好。”

合乎规律的浪潮声把他的嗓音弄得有些变形,像个小女孩儿。

“他是要结婚了吧?”

“他这样对您说吗?”

太阳光下的海水在他眼中焦躁地波动,分裂成破碎耀目的光斑。

“别担心。”她说。

“我们该回去了。”

“好吧,我们该回去了。”

他没到栈道那儿去,从十五岁那年到现在,一次也没去过。八岁的时候,他对她说,他要沿着那道木板搭成的桥走进大海的心脏,那里可以找到一种药,把她的病治好。他们折身往回走,各自踩着各自的影子,阳光把他们赤裸的脖颈烤得暖烘烘的。

这条长弧形的海岸线背靠低山,山谷中树木葱茏,掩映住大大小小的疗养院与私人别墅,隐蔽清幽如同一口安全的井,风穿过林间的声响,带着海边露气的阳光的温度,都合乎这里居民的口味。他们将一年的时间划分成不同的价值生产区域,进入低值期,他们就搬进这里犒劳自己。然而他们并不常常走出他们的洞穴,他们只是偶尔在海边停留片刻,就像她和她刚成年的儿子那样,把他们在市井凡尘中的烦恼延续下去,生产一些无用的、贬值的、外在于他们的廉价言语。山、海、风与阳光,不过是增添了一些供他们顾影自怜的可笑资本,或是提供了让他们伤感于自身的充足时间。一只海鸥落在海面上,像只浮水的野鸭,接着它又张开翅膀,朝盐田飞去。傍晚的阳光把层峦的雪白盐丘染上了玫瑰色,山脚和远处镇子上渔民和盐民的屋顶,已变得金黄。这些人身上散发着海洋的气息,他们的呼吸与潮水的涨落,他们的面庞与夕阳落在海平面上的颜色,浑然一体。她在这里独居十年,十年来她的客人络绎不绝,然而归根结底她依然是客居于此。她渴望被这里真正的主人邀约,她渴望冲破固封住她的绝境,从腐烂的内体中逃离,在容她于其中心的外体中放置她自身的新的灵魂。她知道,只有被允许进入另一层质地中,只有另一个宽纳的世界有存在的可能性,她才可以挣掉重重的枷锁,扮演一个痊愈的病人。

她也知道,她就要做到了。

但如今

凉夜流溢了覆白霜的帐

从四野漫向

满帆和丰饶

注风的帆

折损在失水的平原

因而这丰饶被碾死在墙上

与蜈蚣的触角

罗象模糊看到楼下的灯亮着,他拿起表,凌晨一点。

身上有些冷,他犹疑着是否要下床。黑暗中,他伸出两只手,仔细端详着。就在刚才那个短短的梦中,他变成了一条有着五彩鳞片的海鱼,在冰水中游荡。忽然一下就醒了,他发现自己的蚕丝被掉在床下。

起身,他的脚趾触到地毯,梦中的感觉依然存在,好像鱼尾扫过柔软的波浪。红色的鱼尾,细密的黑色条纹,是他睡裤的花色。他再次查看自己的手掌,并拢,分开,再并拢。楼下有轻碰酒杯的声响,还有女人的低声交谈。

罗象打着赤脚,悄悄地顺着楼梯往下走,到第十一阶时,他注意到厨房里闪着蜡烛的光,还有两个女人投射在墙上的巨大身影。他屏息坐下。深夜沉静。

好像两头温柔的小兽休憩在林草间,轻微的醉意使她们神经放松,餐桌上摆着两只高脚杯,一杯的红酒剩下一半,另一杯已经空了。灶上传来水开了的声响,两人一直在笑着,毫不掩饰体态的恣意。他观察着其中那个初次谋面的女人,觉得奇怪,似乎他们并不是初次見面。雨天,牡蛎,小女孩儿,还有什么?他想不起来了。思绪正搅得他烦乱,那女人忽然站起来,转过身走向灶台,这个角度正好背对罗象。她打开锅盖,弥漫的白色蒸汽迅速盘绕在她小小的湿漉漉的发髻周围,她用牙齿撕开一个塑料包,把里面的东西缓缓顺入锅中,左手握起一双筷子,搅动数次,又打开冰箱门,挑出了一枚鸡子。做这些的时候,另一女人静静地看着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罗象与她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身体的背面。这种视线的交叉与聚焦使罗象的羞耻感再度袭来。对正在喝酒的女人来说,是玩味。但对他而言,他把它定性为一种侵略与偷窃。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终止这种凝视。这个赤裸着的、全身上下只系一条乳白色围裙的女人,她蜜色的胴体和圆润肥满的臀部随着搅拌蛋液的动作而轻快地颤动着。凌晨一点十五分的罗象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双脚冰凉,还有因紧张和快意导致的肩部的酸痛,以及全身不住的颤抖。从那扇半开的厨房木门里面飘来汤面的清香,他听到一个响亮而又绵长的吻。与此同时,他的膀胱向他发出紧迫的信号,他痛恨自己这无耻的生理反应。

念婴一早说要去买白芍,喝完牛奶后就开始穿外衣。她将一条绿色的绸巾系在头上,嘱咐她的小象把昨晚那幅画了一半的静物素描完成。“老罗,还需要什么吗?”她向餐桌的另一头询问。七岁的罗象看看无动于衷的父亲,学他的样子塞了满满一口煎蛋。小小的芬芳花店,一个高挑的墨绿色头巾在白芍药丛间停驻。他觉得母亲美,美在她植物似的高个头和中低音部的嗓音。她匆匆走出房门,她的身影和她的香气隐逝在五月残忍的和风里。罗象听见一种美的无可挽救的破裂声。父亲在用左手喝汤,肥胖的脖颈周围密布一层细小的汗珠。他缠着绷带的右手里有一片裹着香肠的生菜。罗象走出厨房,看到客厅木门上新挂了一幅少女汲水的油画。

她们在笑。放荡的笑声飘至远海滚涌的涛尖,停留数秒,随即跌落进深墨般绿色的黏稠的海水中。

昨夜的食物正在胃中发酵,罗象把冲进耳膜的浪声想象成胃液的咆哮,这让他能抵制住遥远的汤面的热气与脚下冰凉瓷砖的双重攻击。

忘记放盐了吗?

是淡得很。

没关系。

我回锅再煮一下。

没关系,过来,坐下吧。

棉絮般在寂夜里铺展开来的言语,在几十根蜡烛的光芒中织成一张网,将三个人的躯体兜紧。罗象想不出眼前的一切是否可以成为母亲生活的全部凸点,在庸琐的平滑曲面上建立异质的触发机制。他打量着自己瘦削的小腿与修长的双足,这在母亲看来与她极为相似的体态特征,突然让罗象感到恶心。他想销毁身上有关她的一切印记,借此逃离母亲带给他的梦魇。然而他始终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何对他的敏感与神经质视而不见,这才是与她联结最为紧密的交点。她的冷漠与残忍使罗象难以忍受。

如果你下次再这样就走了,不要回来,可以吗?

他把她精心挂在客厅墙壁上的画一一取下来,他的简笔画、水彩画、素描与水粉习作,90分以上,五岁至八岁。他八岁这年,她正式从他们的家里搬出去,住进了一栋三层的房子。此后他终止了油画的学习。

光秃秃的墙壁,被砸裂的客厅木门,变形的不锈钢水杯。

那个墨绿色的头巾在人群中犹疑地移动着,个子小小的罗象踮着脚紧追,他急得跑丢了一只鞋。等他寻到鞋子,绿色已经消失了。

这个不断重现的梦境给了罗象最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他不爱穿鞋子,他画画时从不用绿色的颜料。然而母亲知道这些吗?她只会在厨房里点上一圈圈的蜡烛,或者以买花为借口消失不见。

她们喝光了瓶子里的酒,这是她们第几次这样干了?她们真的能做到对睡在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视而不见?曝光伴随着阵痛,可是用一幅画作去遮盖疮孔,它的邪恶更为猖獗。掩盖暴力,与纵容暴力一般无二。溪边汲水的少女,她干枯的身躯能挡住木门上那个狰狞的裂洞吗?缠着绷带的受伤的右手,裹着煎香肠的生菜叶,血红的溪水。

三楼主卧的灯霎时亮了,清晰的开门声。

光脚上楼的急促蹬蹬声。

爸爸,是我,我去洗手间。

厨房里的蜡烛灭了。罗象站在父亲面前。

早晨八点,第一位客人按响了房铃。念婴穿着暗紫色的紧身礼裙,收起正在阅读的文件,缓缓穿过会客厅。温度和风力均是适宜的,就像母亲永远恰当的举止和步伐。罗象蹲在院子里玩一只鸟,远远看着母亲打开房门的身姿的优雅、笑容的标致与寒暄的殷切。

为什么没有一阵狂风吹来,将她的礼裙撕裂?

他从小就长在母亲的客人们中间,这样的一种身份使他感到自由,且颇受重视,他孤僻古怪的习性得到了周围绝大部分人的宽容,甚至是赞许。他不必做一些努力的尝试,即便他全部时间都是松懈或随意的,也没有人会因此而对他苛责,除了父亲,可他好像永远也不会承认他想得到父亲的爱。

对于母亲的一切,罗象大多从父亲口中得知。父亲曾经讲过,这位第一个到访的老者对母亲有不一般的意义,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极具眼光,在当地文学圈有些身份。他初识念婴的作品是在一次征文比赛中,当时他正要带几个学生去云南写生,学校主办方坚持请他做评委,他只得背着画板和几千份文稿进了山林。罗象不止一次听他讲起,那时候他白天在冷杉林里画画,晚上就坐在寄居的民宅里,审稿子审到深夜。

“就有那么一天,突然不想画树了,就在林子里走,这种漫无目的的行走给我一种无形的焦虑,湿冷的烟气抑郁在整个山谷里,我一直往远处走,学生们叫我,我就只回过头冲他们摆手,好像就是冥冥中为了遇见那片白杜鹃。如玉的株体,前后错落,让人有匍匐欲的纯净和鲜洁。我用手托住一片硕大的厚实的花瓣,跪在它极为健康的亭亭体态面前。蓬蓬簇簇,毫不掩饰,却静悄悄地,爆发着它们的生命力。不修饰,不索取,没有目的,不可遏制。我开始流泪,我止不住地流泪。我只记得我后来回到学生们身边时,脸上就像笼了一层未化解的冰衣。”老先生扶了扶眼镜,看着十三岁时的罗象:“就是這晚,轮到读你妈妈写的小说,整整看了一宿,没合眼。”

罗象不太关心是这丛杜鹃让母亲的小说受到了重视,还是母亲的作品给了这些冷杉林间隐藏的生灵不易隐逝的艺术生命,听着这位薛老爷子的口音,他多数时间是茫然的,很难进入画面。薛齐山是个老画家,他不擅写作,也许他从来就没写过,但他看中的作品均为上乘之作。此后多年他如同严父般爱着念婴,帮助她的小说出版,给她的作品集写序言,亲自替她打理刊物,参加她的文学沙龙,却极其吝惜赞美之词。他说树是冷的,文是活的。有热量的东西无需再去添温,只有草木经得起人的情感附会。罗象只觉得无趣。

到底母亲有一种什么样的凝聚力,总能让这间客厅坐满了人。罗象站在庭院里,看着客人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走过,进入主厅。他们真的都认不出我了,包括薛老爷子。罗象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他觉得没这个必要。他不过也只是个母亲的客人罢了,他想混迹于他们之中,这样他就可以用一套套礼仪去应付母亲,因此最舒服,最自然。罗象把鸟放在葡萄架子上,刚一松手,它就扑棱着翅膀挣逃了。

“它可能还会回来,因为葡萄快熟了。”母亲的声音好像在酒精里浸泡过似的。

鸟会的事,你会吗?

“象,昨晚,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一直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有点没礼貌。

“进来吧,人都快到齐了。你还记得这些长辈吗?”

“我爸呢?”

“陪你秦姨去海边了。”母亲含着笑。

“您是不是觉得很骄傲?”他突兀地大声问。

母亲不再说话,她的目光很定,他知道母亲什么时候都不会露出求乞的神色。

他退败了,在母亲面前,他永远是个失败者。浪潮从沙滩撤回海体,鸟儿不由分说地飞远了。

患精神疾病的孩子

拿诗稿安慰母亲,他说

我完成了交谈礼。祭坛

并不比奥林匹斯山危险

语言使用着我,逼迫

所是者投射。现今我

躲在澄明的后面,看

存在。及存在的塌陷

麦种神圣

神圣是词语的秋大衣

巴克斯的祭司忙于奔走

在命名之夜,教理型开敞

垂着干瘪乳房的母亲,向万川祈祷

川水烧着了诗人的赤脚。川里的月亮

跳到通向迦百侬的海面上

人们称我为盐。

如果你们用眼睛观察,我看起来很像没有历经降落而是已沉淀于海床的雪,在显微镜下,我变成了并不光滑的冰糖块;若你们把目光紧贴在我身上,则会感受到我已经在你们的瞳孔里结成了冰;你们不用伸出手指触摸我,就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是坚砺而散漫的;但如果你们把整只手掌插入我的身体,我便会化成一匹白色马驹的鬃毛。在盐田,是你们的力量最初显现于我的地方。我是固态的海波,是被早霜覆盖的坟陇;而在其他场所,你们的舌头与我纠缠不休,高温和火种把半个人类历史的暗夜点燃,我被撒向厚而细腻的腊肉表层,消融在失水的萝卜或嫩黄瓜里。

我喜爱罗马士兵疲惫肩头的布袋子中的我、与红辣椒或鸭蛋黄迸发激情的我、作为契约的我与作为附加的我。“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那所多玛城的罗得之妻倒真是咸的了。在十七世纪,我或许能够再次作为象征物存在;可五百年以后,无用之我只是二十二世纪多余出来的一些毛茸茸的针脚。附加不等同于无用:附加是确定性的欲求或悬而未决的情愫,附加的任务是将平凡生活加以鲜明化、扩充化,甚至进行逆转与变革;无用却是彻底的无处施用,但它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继续存活,并以此证明着自己的无用之用。

当我被你们熟练的指肚轻轻撮起,或是经由巧致的调羹,转而滑入滚沸的清汤,包裹进橄榄油煸炒后的卷心菜,你们已在生活中加添了一项永不可逆转的元素。事实上,我被认为与女人更加亲近,我可以指代她们最私密的爱欲,一切健康的与病态的。但我自己对这样的附会持保留态度,如果任何一种调味都有此种功效,那为何不是醋或糖;如果男人同样无法被禁足于肉欲与感官魅惑,那为何我不能出现在被暗影掩盖的阳性场域,难道只有溃烂的伤口才容我跻身吗?不过,我轻盈、优雅、谦卑,我并不与水、奶、油、茶或咖啡相抵牾,我与自然界许多物质一样可以充满你们的味觉,但正因为我一度珍贵而后司空见惯,我的泛滥与普适反而导致你们无法正确把握我的真实品性。我不想怪罪你们,若不是你们理性的天然缺陷和出于本能的投射,我怎么能超越自己的物理属性与作为物的历史地位,获得“永恒的”审美价值呢?

但我依然无法预知,时过境迁,面对也许已经不需要吃饭的人類,我真的只能从附属走向无用吗?你们不再有必要对我进行吸收、融解与同一,我被排斥出你们湿软的胃洞,再也无法与你们统一起来。这正如世界以一种陌异的样态与意识一同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无法溶化在世界里一样。诚然,我还可以在工业或医学领域苟延残喘,但我深知这既不能表明我的无可替代性,也无法让我相信我对人类而言依然重要。这使我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晕眩的感觉:科学扭断了美的脖颈……这可怖的场景一次次闪现。我身上不再有那些混乱却充满艺术感的标签,那些指谓一度令我无奈,如今我却缅怀它们。

对念婴而言,我在她作为人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罪恶”的角色。她去追求那些危险的满足的时候,我改变了她平面几何状的生活,也引得她与她的家庭走向深渊。当我回望那道深渊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审度念婴的同性的爱欲——也就是我自己,而是观看她的四周,那些将她拖入黑暗的微小却蛮劲的力量,它们无时不啮噬着她的躯身,支配她的选择,否定她作为自主人的天然权利。念婴保留了她最能够成为她自己的质素,她开始热爱太阳,她不再将自己置于泥泞的冷夜,而是炽烈、灼热、母兽般与统治她的暴君战斗。当这个暴君甚至以整个世界的姿态出现,抗争性依然在她的宇宙中扩展。这些改变基于什么?或许她在梦境中同样无数次凝望过那不幸的渊壑,或许是作为人的记忆警醒了她,这些我并不清楚,但我能确定的是,我一直没离开过她,我也不应该离开。

沉睡的世界有

一面叩不响的门扉

月亮被挡在门外,吞食驯顺

这正当石榴树

开始拒绝结出果实

从树根流向餐台,血红的浆汁

鱼便

争相通过杯子的孔洞

逃进火光通明的海洋

(本文曾获由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主办的2017年度上海大学生华语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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