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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煞车

2018-09-04罗晓盈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教练

罗晓盈

1

他是因为这样才来这里工作的。

人都说这里工作轻松,除了忍受一点风吹日晒早去晚回的困扰,教三堂课便给钥匙躲在树荫下打牌,生气不爽还可以用三字经问候人全家,学员甚至不敢回嘴并乖乖跟你说谢谢,世界上有这样的爽缺吗?

当然,薪资不稳定、成天待在面积不过三百平方米的场地,像被豢养在笼里的狗毫无野性,这些他是知道的,但那又如何,他不是因为害怕竞争,不是为了要待在舒适圈,他不过是为了图一点浅薄的艳福才来这里工作的。

然而时机不对,刚考上证照等待正式聘书后已过了人潮汹涌的寒假,来到三月中旬。早晨时段,连个年轻女子的鬼影都看不到,偶尔穿梭在其中的女性,不是已婚发福的妇女,就是荷尔蒙早濒临劣化的欧巴桑。

他几乎忘记第一个月是怎么过的。有个总穿红色毛衣的大妈,上了六堂课还分不清楚P档和D档的差别,老卡在S型弯道上动弹不得,前进也压线,后退也压线,搞得练习场铃声大响。他知道自己是该坐在她身旁指导的,然而每每和她挤在那几近密闭的小空间里,嗅闻到她因为肥胖而分泌出的汗油味就感到作呕。他索性放弃,关闭警铃放生让她在训练场开碰碰车,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路考时失控撞上安全岛,而自己抽成费没拿到,却先赔了修车费。

他后来才知道教练没这么好当。保养、清洁都得自己来,没学员还得招生想办法,分配到的车几乎接近报废边缘。这种车也让学员开?他一开始这样抱怨,然而他心底想的当然是,我他妈的还要保养这种车?

说保障月薪,但实际上却是学员通过才拿全额,没过砍半。第一次路考,他居然有三分之一的学员都没过关,薪水被扣压了一半,苦哈哈地度过这个月,一度兴起我到底在这里干嘛干脆辞职算了的念头。

但老天没待他太薄,五月的那个初夏,来了一个年轻女孩,虽然没到热裤短裙露大腿,但皮肤白皙,圆眼红唇,不仔细看还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套句乡民的话说,“她,我可以。”

2

新手总是这样,在汽车外围窥看徘徊,即使是最小规格的五人座小车,在他们眼里也显得巨大雄伟,仿佛那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机械怪物。她就这样带着敬畏的目光望向那台破旧的黑色Altis,再撇过头对他投以求救的眼神。

他手插着口袋,故作漫不经心,但指头却在袋衬里翻搅玩弄着汽车钥匙,哐啷哐啷,像心跳一般雀跃。

他先是领着她去操作模拟方向盘,然后站在她身后看她矮矮地坐着,左三圈右三圈地转,居高临下的视野刚好看得见她的胸口,没有波涛汹涌,但锁骨凹陷的弧度却让他有点心痒难耐。

“开车开到摩铁去。”他想起业界盛传的一句话。会这样离谱吗?但老鸟们在休息室里说得绘声绘影,那音量大到似乎本就有意说给他听,“嘻嘻闹闹,胆大一点就过去了。”

胆大一点就过去了。最后他只记得这诀窍。

于是他只让那女孩练习两轮,就要她上车练习全场。

“这么快?我从来没开过耶!”她张着嘴笑,露出上排牙龈,语气带着惊讶恐惧和些许的兴奋,有一种青春气息在她身上荡开,令他思绪飘扬。

“先熟悉车子,之后很快就会上手了。”他这么说,同时忽然地佩服起自己,原来我的口才还满好的。

她坐在驾驶座上,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之间仅隔着一个手煞车的距离。初夏的空气还飘散着霭霭的雾气,这台车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学员练习了,皮革座椅陈旧的腥骚味,与机械空调下灵活放送出的冷媒,搅和成混浊而油腻的气息。他把车窗拉上,封闭的空间里有一种黏腻的亲密,他感觉得到。

她说没开过车,油门轻踩下去,双手控制方向盘,车子虽不太平稳但依旧动了起来。他耐心指导她左弯右弯,平安无事地绕完全场,甚至还跑了两圈,因为速度极慢,他催促着她要多踩一点油门。

“说踩油门,就往大腿内侧拍下去。”耳际响起同行间流传的口诀,像一根搔人痒的羽毛,刮着皮囊令他心房浮动。但女孩没听进去,死命盯着前方,用不到二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他伸手去调整方向盘,仅差一步的距离就能碰上女孩的指尖,但最终还是缩手,感觉自己也是新手,还不熟悉那种油滑,火候还在燃烧,他还要一点时间。

3

他很久没有这样等待隔日早晨的干劲了,他甚至觉得今天的自己比平时还年轻了几岁。他自认在同龄层中算保养得宜的,尽管已经到这个年纪,头顶还未见一丝白发,不用抹油也乌黑得发光,至于身材,和那些五十不到就凸起啤酒大肚的中年男子相比,自己不过微微隆起的小腹实在是好太多了。

出门前,他套上教练的橘色背心,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目光下垂略帶一丝遗憾,如果真要挑剔,他是矮了点,腿部比例看起来还有点五五身型,所以他总是不愿穿外套,尽可能地把皮带拉到腰部以上一寸的距离,不过那种厘米的差别,看上去也是徒劳而已。

他问她昨天教到哪?语气生疏而冷漠,像是他忙碌到根本忘了这是第几个学生般老辣。车子前进五回,后退五回,每当车身后退,他的左手便绕过驾驶座椅背,假装神情凝重地帮她留意后方障碍。要是远处的画面看来,他就像搂着女孩的肩膀吧,他一面想,一面欣赏女孩毫无防备的半个身躯,再越过窗缘,感受外头拂来的风,今日不知怎地吹起来特别畅快。

直到第七次,他才发现她始终抓不住诀窍,车身歪斜扭曲地前进,他稍感不耐,只下车说要帮她看看。

都说这里只对女学员细心,男学员只有放牛吃草的分,在这种讲求投资报酬率的年代,要是不分男女都三餐贴身伺候,还有什么赚头?不过万一都是女学员呢——呵,他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了,那真的有点吃不消。

他在车外徘徊许久,女孩独自在驾驶座上显得犹豫,最后探出头说,“车子是正的吗?”那投射而来的瞳孔,乌黑中带有一丝光亮,令他联想到前两天吃过的龙眼干,圆圆鼓鼓,说不出的可爱,他随口回答,“嗯,人是正的。”

女孩没有笑,给了他一记白眼,看起来是玩笑的性质——是了,这是好的开始,超越教练和学生的那种暧昧气息,飘散到自己的鼻翼,他嗅着那气息,循着那气味,到了桃花源般的世界。

已经第二堂课了,他自觉该是有点进展,于是他一上车,滚烫荷尔蒙堆起的亢奋,他变得多话起来。

“你要知道,现在你操作的是一台七尺长、四尺宽的机械物,不是摩托车,不要想用身体开车,是要用大脑去开车。”

他唠唠叨叨讲了一堆,女孩只是点点头,轻轻闷哼一声。

但那哼声对他来说却像诱饵,逼迫他宣泄裤头的瘾,“唉啊,有没有听懂啊。”他下意识地伸手拍打女孩的额头,力道不大,像蝴蝶沾蜜那样翩翩,女孩来不及闪避,让他碰到额前那撮刘海,蓬松而柔软。

他知道他是因为这样才来这里工作的。

那些早在他脑海里回放好几遍的画面,坐在新手旁,一邊穿着拖鞋踩油门一边说,唉啊你们真正开的时候不能穿拖鞋,是我很熟了才可以那样的啊;或者,在狭窄的场地里,用六十公里的时速急速绕场,奔驰出菜鸟永远无法企及的速度;又或者,坐在女学员一旁副驾驶座的位置上,用半是关心半是责骂的甜蜜语气指导,好似情人那般亲密,就像现在一样。

他现在不在乎手边有几个学员了。起初前两个月,不赚反赔的时候他还有点恍惚,公司的粉丝团上,推荐的教练姓名有张林吴李,就是没有魏。他表面不在乎,但终日闲散在驾训场上总有点不安,他怎会不晓得背地里其他教练怎么嘲笑他这个菜鸟,那扫过来的眼神连怜悯都称不上,只是鄙夷。

但女孩来了的这两天,他开始感觉自己像个教练,才终于晋身并拿到那个世界的入场券。

4

他说今天比较闲,如果没事,等会可以继续教她倒车入库。“不会很难,不会很久,蓝色标记对到杆子右转一圈半,车子接近二分之一时方向盘回正,就这么简单。”那口诀几乎是反射性地说出口,连思考都免。他看她犹豫,似在忖量什么权衡利弊,又补了一句,“后面的时数不会把你算进去。”她才终于点头。

前一次食髓知味,他信心大增,血液里澎湃的欲望无可抑制地翻涌,女孩神色紧张地练习,车身缓缓后退,先是让蓝色记号慢慢对准旗杆,再小心转弯退入白色格线,但方向很歪、速度很慢,车子不时左右扭动,他晕眩地一度以为自己正在停泊中的小船上晃荡。

“踩油门,太慢了。”他说。

这话本应是对学员的指令,但却作用在他身上,像巴甫洛夫的狗与铃铛,一听到油门,他就想到她的大腿。

他不耐烦地轻敲打着座椅,语气变得轻佻,“怎么,怕踩线?现在还没考试啊。”女孩想说什么,但无法分神于倒车的控制中,咬着下唇,一脸苦哀的笑,那表情他见多了,口嫌体正直,爱情动作片里都是这样。

“不要怕,踩下去啊——”他又说了一次,但见她没动作,感觉抓准了时机,一个闪神,手到了她的大腿,无预警地,啪,拍了下去。

那瞬间,牛仔裤里层包裹的脂肪,回应了极富弹性清脆的声响,宛如青春骚动的声浪。

这一连串的利落是怎么完成的,他事后已无法回忆,当下他回过神,是意识到外头发出哔哔哔的噪音。车子斜体压在线上,女孩脚踩着煞车,一脸惊魂。

他以为是寻常失误,仍旧维持那半调子的口条,意犹未尽准备再向她的脸挥去,“哎呀,我说踩一点点就好,你——”

但女孩闪避很快,动作很大,带着警觉性的防卫,令他的手顿时尴尬地在空中停摆。

他忽然察觉到一股不对劲了。

车内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老旧空调发出轧轧轧的扁平声响,他看见她转过身的脸,下垂的双唇凹陷出两道明显的法令纹,鼻翼上方的双眼,夹杂着细细小小高密度般的皱褶,而她深褐色的瞳孔,此时此刻正怒视着自己。

他才意识到,原来她是长这个样子吗?

他想起那张学员资料卡,1984年次,换算下来早已三十出头,他又瞥了一眼女人的表情,一阵羞愧的恼怒向他袭来——妈的,她以为自己要干什么去了?

“等下再绕一圈,今天就先上到这里就好。”他的语气忽地变得冰冷,没等开回原点就下了车,让她远远地驶离自己视线之外。

5

她不再激起他的想望,前两天突起的雄性荷尔蒙就像春梦一场。他倒回了第一个月的状态,把她当一般学员,但有更多的恨,一点失误都能激起他的火气。

转弯越线,他念她,忘了打方向灯,他骂她,第五堂课她要求他教S型弯道,那语气说得像是欠她一样,他更是恼火。胡乱示范两次便下车要她自己试,前进还顺利,后退却怎么样也出不了那个曲线,铃声响了又响,他终于大吼,“讲几次了怎么还听不懂。”女人没有委屈兮兮,反回他,“你今天才教第一次耶。”

那话太现实,伤了他的自尊,使他想起一些讨厌的往事。

在那之前,他在自己开的水饺面摊里当老板,说来也是因为受不了当工厂雇员时三天两头被人盯,开间小店,爱怎么卖就怎么卖,爱几点开就几点开,没人管得着,谁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小吃店嘛,做得好吃不怕没生意,要不,那些食尚玩家“东森”非凡报道的名店,老板常常不是臭跑就叽歪,一堆人还不是排队又抽号码牌。

他拍拍屁股丢下辞呈走人去,报了几堂小吃传授课,把一楼平台稍加整修,开三万元买了一台二手小吃推车,只花一个月的时间就做头家。不用看老板脸色是真的,但不看客人脸色却是假的。

没优惠也没噱头,走过路过的人常常错过,他还弯不下身段招呼,客人嫌他面没烂汤清淡,动作慢环境脏,日子久了,店里门可罗雀,他越做越没劲,闲得发慌,其实心底也慌,囤积的食材一天天腐烂,成本不堪负荷,他心底苦,但他不说。

后来是他想通了,人生嘛,何必这么累,工作嘛,不就是图一口饭吃,不需要为了那点钱赔去尊严。是在那时候发现了驾训班教练的缺,他听了工作内容,觉得清闲得很,教练最大,骂人骂免钱,还艳福不浅。

他是因为这样才来这里工作的,但为什么此时他的女学员却只用双眼瞪着他,眼角的鱼尾又深又长,像拉出一条和他之间巨大的鸿沟?

是,她没说错,没人一教就懂,但那话压垮了终日缠绕在他心底无法厘清的抑郁,使他体内血管不断涨大,涨到顶点,守着最后一丝尊严的稻草吼着,“今天才教就不用仔细听吗?!”

他催促她下车,赶她去后座,三两下把车子唰唰移动着,开回路边停车的位置,“还不熟就想跟人家学什么S型,先回去练路边停车。”随后撇下她,回到遮雨棚独自抽起烟来。

棚顶上方笼罩着乌云,没多久就下起了雨,练习场被淹没在一片雾茫茫中,渐次亮起的车灯一闪一灭,先是聚集,而后消散。他站着看着,视线从失焦的远方慢慢推近,一对对教练学员温馨接送情收进眼底,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和寂寥,小小的压在心里,随着雨势越积越深。

抽完烟盒里最后的两根烟,他准备去拿伞,却看见一台黑色Altis闪着大灯缓缓驶来,在那快被雨水模糊的车牌上写着4855—GN,驾驶座上的女人拉起手煞车,松开安全带,一手开车门,一手抓起包包顶在头上。细小的雨滴打在她的脸脖腿手上,凝结成一颗颗晶透的水珠,她踏着柏油路上的水花奔走离去,正眼也没瞧他一下。

那无以名状的寒意倏地扩大了。

在那个淫雨霏霏的早晨,在那个细沙飞扬的风中,他忽然彻悟她早不是那种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而是一名女人,一名货真价实的女人。

6

隔日,他没见她在那等他,他的胃抽搐了好一阵,直到发现4855—GN早在场内绕行,他才想起他说过的话:钥匙在车上,先来就自己拿去练。

她真的自己练了。在倒车入库和路边停车场地穿梭,来回两趟,谨慎地确认成功没有失误后,再开到S型弯道的路口。第一个弯道顺利通过,第二个弯道以毫米的距离闪过管线,安全过关,但后退第一时间没来得及转方向盘,不出所料,后轮很快地触铃,嗡嗡作响。

他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耐地摇头,却有一种报复的痛快,他说过好几次,或者,好,照她的说法吧,至少一次,眼不明手不快的人没法开车,不是只记口诀就好,开车可是要手脑并用,要讲究天分的啊!

女人在弯道里动弹不得,轮胎随着车内方向盘不时前后摆动,但怎么样都还是撞上一旁的安全岛,他想好一套说词,预备等下如何轻快地朝她数落,但走没两步,女人一旁姓张的教练却先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车窗,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不一会她下了车,让姓张的坐进驾驶座,关上门的瞬间,庞大的车身像被操控好的玩具小车,敏捷利落地后退,变魔术一样,咻咻咻就倒回直线原点,下车后还手叉着腰,摆出神气的姿态,对着女人叮咛东叮咛西的。

他有一种被推进的迫切,还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柜台小姐却先叫住了他。

“魏教练,”对方探出身躯指着远方那台4855—CN,“那是你的学生吗?”

他不解,但点了头。

“她早上跟我说想换教练,我说都第七堂课了,能不换就尽量不换,最后她说会再考虑一下,应该还没决定,我想还是跟你说一声会比较好?”她停顿了一会,带着同情地試探,“有发生什么事吗?”

他知道他在听,但全身的力量像被抽离似的松软,他看见女人在那微笑,却回过头漠然地望着自己,那眼神映射出来的寒意穿透了他,他勉强发出虚空的声音,还好、没事、我再问问看诸如此类,内心纠结成一团,关于那个自尊的天平开始倾斜。

7

早晨他在镜前刮胡子,发现几天下来自己的胡碴居然淹没了整个下巴,摸起来有刺痛的触感,像女人锐利的锋芒。他用手来回抚摸,被密密麻麻如铆钉一样的痛感扎着扎着,那瞬间突然被扎醒了。

胡碴的刺、女人的针——是嘛,总说女人心海底针,女人的脾气不就像他紊乱的胡碴,不平的地方,只要修理整顿,铲平就好。

他到练习场,看到4855—GN果真如他所想在场内穿梭,那壮大了他的自信,变得光明正大,本就该光明正大,他想,难道我对不起谁了吗?

“开得蛮顺的嘛,”他一过去就开口,语气有些过度用力地上扬,“下次弯进去方向盘再稍微快一点就更好了。”女人稍微吃惊他的出现,但随即镇定点头说好,他从那眼神里感觉到一丝温度,想那是破冰的开始。

“再练一次,等下教你S型。”他说。然后看着她熟稔地弯进车道,将车内记号对上旗杆,打方向灯,R档,右转到底,车身如早被预设好轨道程式般完好进入方框,在挡轮器前停止;再一次,打方向灯,D档,左转到底,车身从右侧切出,在快要跑进直线跑道后,他说,“好——停。”

他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指示她开到S型弯道的练习场,才隔几天,车内却飘散着一股他不熟悉的陌生气流,但无所谓,他不在乎,反复对她念着S型的口诀,右左右左各一圈半,眼要明手要快,有时候用大脑开车,有时候用小脑开车,他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讲什么,但女人居然听懂了。

她照他的步骤,先右转一圈半,在车轮靠近管线三十厘米的距离,迅速左转一圈半,第一次,她完好地在弯道上穿梭,流畅得无懈可击,像老手一样。他感觉这是个时机,轻快地夸她,“对嘛,今天不就表现得很好吗?”随后压低嗓音,委屈似的辩解,“有时候不是要骂你们,这里离工厂近,外面声音大,讲话难免大声一点,不是故意要凶你们,只是我们讲的你们也要仔细去记嘛。”

他等着她的反应,女人却静默无语,车内不知什么时候空气变得这般干燥,明明上车前才喝过水,咽喉却一直搔痒,他频频发出清嗓的噪音,在静谧的车内显得异常清晰。

他一直等,等到车身完全驶离那个弯道,女人才开口,但只是问,“再练一次吗?”

——再练一次吗——那声调没有起伏,像机械一样不带任何情感,那瞬间的凉意,吹塌了他饱满的裤裆,吹缩了他涨满的自信,他才察觉先前陌生的气流,原来是前方冷风直飕飕向着他的两腿。

他想看女人的神情,却先注意到映射在辅助镜中的自己,那张刮完胡子的脸,整个顿时浮了出来,他原来有一对浮肿的眼袋,两片泛紫的嘴唇,腮帮子像吊着水袋的两坨烂肉,逃不了地心引力纠缠的老。

没等他回话,女人决定继续前进后退绕圈圈,他感觉自己像被载去医病的老头,这里来那里去,毫无选择的余地,最后一次的弯道,方向盘打不够,他本能地想伸手,但一个强烈的念头袭来,忽然就沉重地跨不过那个门槛,恼人的警铃嗡嗡嗡嗡嗡,直到下班后还占据他的脑海。

8

这阵子他几乎天还没亮就醒了,睡得早起得早,从前他还会说服自己是因为夏天,但最近认了,到早餐店买豆浆店员说今天好早,他说,老了。

但今天真的太早,早到他在公园里多绕了三圈还是早,早到他多蹲了三十分钟的马桶还是早,他没事做,只好到驾训班,看到停在那里的4855—CN被风吹雨淋日晒,黑色烤漆的外壳染上一层雾蒙蒙的白垢,他心底苦涩地呢喃,拿了水桶管子刷子,来来回回,刷一遍又一遍。

七点十五分,女人出现在大门口,随后身影越来越大,步伐越来越长,像前方无窒碍那样走来,直到看见了他而停下来,沉默地站在一旁。

六月的阳光还不暴烈,光晕洒在刚洗好的车盖上方,像圣光一样闪闪发亮,他的头皮被一团热气笼罩,他天启似的,心血来潮打开车盖对她说,“今天要认识车,开了这么久,也要熟悉一下构造,否则开到一半有问题,很麻烦的。”

密密麻麻的零件,琳琅满目摊在女人眼前,她发出了轻微的惊呼,显然从未想象过车盖底下居然是这样织网绵密复杂的构造。他费心地解释,说这边是引擎,那边是油箱;这是冷却器,那是发动机,上路之前所有的零件都得先检查才行。说是这么说,但他知道从来也没有人会这样遵守。

女人点头听着,隔了一会,突然对他开口。

“明天我要请假。”

“什么?”

“明天我要请假。”

“为什么?”

“要去面试。”

“工作面试?”

“嗯。”

“面试这么早?”

“要准备一下。”

“是喔。”

“嗯。”

那是难得的对话,他觉得好意外,女人从不提自己的事,也几乎不会主动跟他谈话,此刻听到声音,他才注意到她就站在自己身旁,一个比在车内隔着手煞车还近的距离。伴随着阳光温度的暖烘,他感觉到女人逐渐升高的体温,一点一滴融化他心底最柔软的渴望,再也忍不住对她吐露心事。

“说不定不久我也要换工作了,”他先是迟疑,口水吞得犹豫,随后像连珠炮那样一股脑宣泄而出,“——本来啦,我就只是因为好奇而已,因为没当过教练,感到好玩才来试试看的。我之前是开店当老板的,你知道吗,但现在什么东西都涨,油涨水涨电也涨,贵个五元十元消费者就哇哇叫,好像他们就要活不下去,拜托那我们怎么办?做生意的难道不用活吗?唉,也不说那个了,最近有朋友找我合伙投资食品罐头,你知道名业罐头工厂吗?做韩式泡菜的,不是那种一般中盘商,是跨地区有外资的,我听起来还算有点兴趣,还值得投资,最近可能在考虑,教练嘛,有做过就好。”

他像对她告解,求得宽恕以得到救赎,那安详的气氛很好,他不愿停下来。

他问她之前做什么工作,她回答是文字工作者,他問那是什么,她回答是写文章的,他说喔文章吗?改天让我看看啊,她听了沉默了好一会,最后勉强挤出几个字,好,改天有机会的话。

改天有机会的话?

她说这话时带着世故的微笑,嘴角弯曲的弧度些微地上扬,有一种过于拘谨的礼貌,像不偏不倚对到十度角刚刚好的位置,但她的眼神迷离而深远,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小心翼翼地抓住这话,紧紧压捺在胸口上。

9

最后一次谈话,是接近倒数的日子,他说后天要考试,必须跟她交代一次所有流程。

然而女人一路开得顺畅,他几乎无话可说,倒车入库过了,路边停车过了,连S型弯道她稍稍和管线擦肩,那个可以叮咛几句话的时机他也错过了。最后的上坡起步,女人将车身对准中心一路向上开,他的心随之而来被拉升得越来越高,直攀上顶点,女人拉起手煞车,停在斜坡,在那个短暂的空当里,他发现自己还在孤伶伶地等待某个奇迹。

从这里俯瞰下去,底下那条清晰的黄线就烙印在地上,大门在前方不远处,他知道那是终点,过了那线,就要再见。他的喉结上上下下还在预备,但女人的手已经在手煞车的位置游移,车身即将滑落,只剩不到五秒的时间,他终于释放了压抑,对着她说,“你之前不是说要给我看你写的东西吗?”

话说完,女人旋即放下手煞车,滑下去的那瞬间,她别过脸看着他,那是第一次,他望进女人深邃的眼眸里,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涡中瞥见了一丝温润却锐利的目光,那是不带寒意的成见,没有视他为教练那种虚假的微笑,没有因为冲突而产生的怨怼。

她问他,“你是真的想看吗?”

我是真的想看吗?

他被那话语攻卸得体无完肤,心底被敲出一块巨大的荒凉,掏空所有武装。他发觉原来自己不是想开去摩铁抚摸她的大腿,而是想领着一把钥匙进入她的心房,他想脱光她的衣服,掀开她的皮肤,敲碎她的肋骨,看看她体内是否有一颗被冰封住但其实火烫的内心,只要打开它,就会有一本书,完好地记载她所有的厌恶嗜好,为什么笑,为什么怒?为什么不对我说话,又为什么对我说话?在她心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车子驶进终点,他们之间的距离远了,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而他也不再有机会向她道别。

10

三天后,载着考生结束笔试的游览车开进驾训班,一台接一台,女人在第五台第十二个顺位下了车,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黑色格子衬衫,和所有考生一样有着畏缩的表情,已经夏天了,但多数人仍旧紧张冷得发抖。

他的学生半数通过,下一批就轮到她,女人一脸紧张又雀跃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两个月前她初来乍到时的神情,但不再令他兴奋,却反而让他凄凉,那一刻,他忽然很希望看到女人失常,但没有,女人表现得就跟平常练习时一样好,甚至更好。下了车,女人说了谢谢,露出灿烂无瑕的笑容,但他知道那话不是对他,因为他早在她的世界里被抹去痕迹,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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