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少年
2018-09-01豆角
他七八岁时,就开始帮家里割草料。时常在傍晚的草甸子上,苜蓿生得很高了,他们割了一大捆,而草原的绿没有少一撇或者一捺,小紫花四散,像打碎了的星星。在回家路上,渐渐与同伴失散,草原上没有狼,大人不会出来找他,他更不懂得担心,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月亮高高地挂起来,清迥如一只冷眼。他肩上是苜蓿的重量,伴着亲切的草香,他仿佛背着相依为命的小弟。
那年你上初中,正在看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她说:“造一个草原,需要一株三叶草,一只蜂,再加一个梦。要是没有蜂,光靠梦也成。”你不知道三叶草是苜蓿的别名,你没见过草原。你唯一拥有也绝不匮乏的是梦,于是你以为你懂。
他再长大一点儿,父母都进城工作了,老出差,就把他交给邻居的叔叔阿姨照看。谁家都是一窝脏兮兮的小孩到处在钻呢,没人觉得他的存在,只他多嫌自己,缩手缩脚。吃饭不敢夹菜,饭碗空了不敢去添。饭后大家都聚在堂屋看电视,他宁愿在后院,切喂鸡吃的苜蓿。嚓嚓嚓,新鲜的汁液散发着,溅到他赤裸的脚背上。草香令他安心,他就在草垛上睡着了,苜蓿是他最熟悉的褥,半夜饿醒了,抬头一轮金黄的月。
你在上高中吧?不知算不算初恋,你和男生在植物实验室的花圃里假装看书,两人隔着半丈远。上年纪的植物老师看见你们,笑了,过来教给你认识蓝色的鸢尾,华丽的九重葛,鬼脸的三色堇。你曾听说四叶苜蓿就意味着幸福,于是你急着问老师苜蓿的模样,老师说,苜蓿人称牧草之王,是生在旷野与田间的草,不属于花圃。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铺路工。在人迹罕至处,夕阳西下,远远只见大漠孤烟直。饿,只有旱季狮能明了那深邃的饿。他以动物的本能寻找食物,吃过野兽、野兔,也吃过苜蓿。心理上自觉是牛或者鸡,生理上并不是,吞咽非常困难,草芒扎唇、舌、喉咙、胃还有下头。你急着插嘴,说在西餐厅吃过苜蓿沙拉。他笑得忧愁:唐伯虎卖身为奴和喜儿被黄世仁抢为奴隶是一回事吗?他的来处,是玉石之乡、大芸之乡、紫花大叶苜蓿之乡。你掩面,你承认你的确是温室里的花朵。
而此刻你怎能不在寒风里将他抱个满怀,你想说:“我至爱你,我的少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越来越紧地抱他。他任你抱,不知是感情是感激还是一贯的驯顺。你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苜蓿味道——要爱他,就得爱他的一切,包括疼痛、贫穷及苦难的气息。
儿科诊室一幕
儿科里面一堆家长在排队,突然两个妇女抱着一个孩子冲进去,高喊:“医生,我的孩子昏迷了。”昏迷?孩子偎在一个臂弯里,没睁眼,身体随着怀抱者的动作稍稍动了一下,明明是睡得正香。
医生不敢轻慢,站起来,翻了翻眼皮,摸了摸脉搏,又坐回去:没有呀。是哪里不舒服?年纪较大的那位妇女答:她妈从美国带了预防感冒的药,吃了,昏迷到现在。
我听了,心里便有数。因为我曾经有一次单位上集体打抗流感针,我也凑了热闹,结果第二天硬是起不了床,全身酸软,只好打电话请假。后来才知道,那天半个单位的人都没去上班。
医生显然比我更有经验,皱眉道:排队。老太太继续高喊:我们这个是急诊。把小孩往诊台上一放。
我正排在第二位,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如果我前面那位是滥好人,我必须和她吵架。医院又不是游乐场,个个都是有病的孩子,何况,这根本也不是急診室。
幸好,我前面的婆婆不是怂人,立刻挺身而出,直接把她一推:我们都是排队排过来的。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吵架。
医生就在这恶劣气氛下继续看病,声浪充耳不闻,婆婆一边吵架,还一边跟医生介绍病情。这时,那个“昏迷”的小孩醒了,说:家家(外婆),我要喝牛奶……
一对夫妻
在麦当劳,听邻桌妇人讲家事:她父亲一生爱玩自私,不太肯把钱用在家里,也不管家务。她母亲恨了一辈子骂了一辈子,又必须接受这个难堪的事实:这个男人可能只把1%的钱给家里,只在家里做1%的事儿,但离了婚,这1%都没有,所以只能怨着捱着继续过下去。
到她一出嫁,母亲拍拍手:我自由了,从此不做一餐饭,不给丈夫洗一件衣服。开始男人无所谓,正好可以吃小馆。渐渐才发现危机:不舒服的时候,想有人端茶倒水是不可能的,一柜子脏衣服,扒一件干净的都做不到。吃最容易,可以叫外卖,但年纪大了,开始想吃清淡食物。
怎么办?有些男人一生都是巨婴,父母、妻子、儿女全是亲妈。他便向女儿哭诉。女儿劝母亲说:“你还要他做什么事?他快进坟的人。”母亲说:我也快进坟的人,我就该做事的?女儿又说:他活着也没你什么不好,他好歹还有退休金,多少也是个钱。母亲说:他还要用钱呢,他又不是不吃不喝。
我听着,连我都为这位母亲扬眉吐气。编辑/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