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武康路文化记忆
2018-09-01方世忠主编
☉方世忠 主编
武康路原名福开森路。作为曾经的法租界,这里的洋楼风格多样,被誉为“浓缩了上海近代百年历史”的“名人路”。沿线有优秀历史建筑总计14处,保留历史建筑37处。2011年6月11日,武康路入选第三届“中国历史文化名街”,是上海第一条国家历史文化名街。武康路全长1183米,宽13~16米。
武康路上,不仅深藏着永不褪色的老洋房,聚集着百年各国历史建筑,更镌刻着众多名人最动人的故事。
武康路40弄1号:唐绍仪旧居
李天纲
武康路40弄1号,建于1933年,是著名建筑师董大酉的作品。董大酉(1899-1973),1922年从清华预备学堂去美国留学,就读于明尼苏达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回上海创办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1928年,他主持了“大上海计划”项目之后,声名鹊起。在江湾,他主持了市政府大厦、博物馆、图书馆等一系列中式大屋顶建筑的设计建设,武康路40弄1号别墅他采用了西班牙式风格,比较适合法租界西区的整体风貌。
1938年9月30日,中华民国首位内阁总理唐绍仪被国民党“蓝衣社”的刺客杀害于福开森路18号,即今天的武康路40弄1号。这座寓所,唐绍仪住进来的时间并不长。他是在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才从原来寓居的大西路(今延安西路)搬过来的,正好一年多一点。唐绍仪本来是到女婿家里躲灾祸的,想不到还是难逃噩运。1936年,国民党中央五届二中全会之后,唐绍仪因与蒋介石的政见一直不合,便从他曾担任县长的老家广东省中山县回到了第二故乡上海。在上海,这位大名流的行踪完全是透明的。
抗战爆发后,日军为筹建伪政权,物色总统人选,没有随国府西迁的唐绍仪,资历、能力和声望都属一流,是最早受到日方关注的。当时上海各界疯传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正在秘密接触唐绍仪,要是真有其事,唐绍仪也愿意合作,那历史上发生过的“汪伪”,岂不是就会变成“唐伪”了?
抗战初期,军统对所有“落水”和有意降敌的各界名人,一律采用暗杀手段。有时候只是道听途说。刺杀唐绍仪的任务由国民党军统头目戴笠下达,上海区副区长兼行动总队长赵理君亲自执行。
福开森路18号是唐绍仪大女婿诸昌年的家,唐绍仪躲进来后,家里有人看守,马路上有巡捕走动,外人出入很容易暴露。赵理君买通了一个刺客,即唐绍仪在广东熟识的同乡谢志磐。谢志磐知道唐绍仪年前曾在古董店看中一个瓷瓶,没有谈拢价格,便以低价觅得为名上门让唐绍仪鉴别。上午9点过后,赵、谢两人,加上小特工李阿大、王兴国,驾车前往。进入唐府的是赵、谢、李,王在驾车位上等候。入门后,赵理君先把桌上的火柴藏起,唐绍仪面对徐徐展开包装的宝瓶,正想抽一支雪茄时却找不到火。待保镖上楼去拿火柴之际,谢志磐转到唐绍仪身后,刹那间掏出一把利斧,砍向唐绍仪的后脑。唐绍仪闷声倒下之后,三人和门卫打了声招呼,迅速驾车脱身。唐绍仪当场并没有气绝,被送到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下午4时左右离世。
武康路40弄1号:唐绍仪旧居
唐绍仪旧居主入口,大门装饰华丽
唐绍仪想当汉奸?后来看起来完全没有证据!唐绍仪和土肥原确实见过一面,日军也真的想拉唐绍仪组阁,但他从来没有答应,反而是躲在福开森路寓所闭门不出。据唐绍仪的女儿唐宝瑢在《我的父亲唐绍仪》中回忆说:唐绍仪和土肥原的会面,时间是在1938年9月下旬。当时是因为唐家大姐唐宝珠、大哥唐榴先后从香港来上海,带来了“蒋介石、孔祥熙、宋子文、居正和戴季陶五人的亲笔信,信中请父亲设法向日方打听讲和的条件”。另外有记录说,唐绍仪和土肥原见面时间,正是9月28日。土肥原通过唐绍仪的另一个女婿岑德广的联络,亲自到福开森路唐宅拜访。正是因为国府托付,唐绍仪才同意和土肥原见一面。唐宝瑢言之凿凿,说这五封引来杀身之祸的密信,后来一直由大姐唐宝珠保藏,还遭到军统的追查和恐吓。这个回忆可以看出当时的复杂态势,唐宝珠的说法目前还是孤证,还有待别的史料来证实。可以确定的是,蒋介石自己下了暗杀令,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记道:“唐绍仪在沪毙命,此实为革命党除一大奸。此贼不除,汉奸更多……”然而,蒋介石在公开的场合,却拍了唁电说:“惊闻少川先生在沪遇变逝世,痛悼何极。老成遽殒,顿失瞻依。……”
或许是根据日方在刺杀事件后的反应以及军统、中统的反复查核,确实找不到有“唐奸”的证据,行政院长孔祥熙在10月5日又发布《唐绍仪褒奖令》,拨付丧葬费5000元。在国史馆所立《唐绍仪传》中有句说:面对日军拉拢,传主“终不肯出”。
武康路40弄1号至今保存原样,建筑为三层砖木结构,主入口朝北,券形门洞,希腊式立柱。二层有三联券柱落地窗,配有三座大阳台。外观是浑水拉毛的墙面,筒瓦的坡顶。室内则有壁炉、烟囱,形制完全西化,非常适合唐绍仪的生活方式。按照房地产档案资料,这座花园别墅的房屋和地产,最初为比利时义品银行所有。1933年,诸昌年邀请董大酉设计改造成为自己的寓所。1949年以后,和武康路上的大部分房产一样,这幢房子也没收为国家财产,分配给上海市委机关,作为革命干部的家属住宅使用。
武康路40弄4号:颜福庆旧居
李天纲
武康路40弄4号,是一幢英国乡村别墅式的住宅。这幢别墅的建筑体量不是很大,建造标准在武康路上也不算最高,也就是砖木结构的假三层普通西式民居。经过最近一次的修缮,屋顶、窗台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风格,倒是用几层红砖厚砌起来的券门还是20世纪20年代的老味道。武康路上花园别墅、公寓洋房的状况虽然比其他社区的老房子好一点,老化的程度实在也是非常严重,凋敝的样子随处可见。
颜福庆旧居在武康路上初看不是亮点,但是按旧主人一生造福于上海人来说,这幢普通民宅的价值和意义,超过了他的邻居黄兴、唐绍仪、陈果夫、陈立夫。
颜福庆是我们这座城市不能忘记的恩人,“颜氏三杰”(惠庆、福庆、德庆)都对中国新式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颜惠庆(1877-1950)是外交家、慈善家,曾任北洋政府总理;颜德庆(1878-1940)是著名工程师,中国铁路事业先驱;颜福庆则是一生从事医学事业,他给上海留下的是中山医院、华山医院和上海医学院。忽然想到,颜福庆可与马相伯相提并论,后者给上海留下了震旦大学、复旦大学。马相伯是百年树人,颜福庆是治病救人,做的都是积善积德的事业。这样一些有教会背景的新派大家族,对上海和中国的意义不可估量,没有他们,现在的上海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颜福庆,六岁丧父后由伯父颜永京抚养。1899年,颜福庆进入颜永京当监院的圣约翰书院学医学(颜永京于1854年出国留学,1862年回上海,1878年协助美国圣公会筹建圣约翰书院——1906年更名为圣约翰大学,并任学监;1881年继任校长)。1906年,考取美国耶鲁大学医学院,是第一个受完美国专业医学训练的亚洲医师。回国后先后担任过湖南湘雅医学院、北平协和医院院长。然而,颜福庆最想做的事情,是在上海办一家第一流的华人医院和医学院,与教会医院一比高下。
武康路40弄4号颜福庆旧居
虽然有“南湘雅,北协和”的说法,20世纪现代医学的发源地和聚集中心其实是在上海。教会的仁济、广慈、公济医院是中国近代医院的起源;上海缺的是华人自己的医学院和医院。颜福庆认为上海和江浙地区丰富的人才、资金和文化资源,一定能够再建一座国际一流医院。1928年,他回到上海专心从事医学建设。
按照文物普查资料,颜福庆1943-1950年在现武康路40弄4号居住。
1948年7月13日,颜惠庆日记中还透露,颜福庆为了中山医院,离开环境舒适的福开森路,去“乡下”枫林桥建了新居。从1950年到1970年,颜福庆住在中山医院附近的新宅里。1968年,“文革”高潮期间,工农兵占领了中山医院,86岁的颜福庆因肺气肿去当年一手建造起来的医院,想借一个氧气瓶回家也不行。1970年11月29日,颜福庆在枫林桥住宅里凄冷地去世。
武康大楼:一艘满载故事的巨轮
珍惜
武康大楼
走到淮海中路、余庆路、天平路、兴国路和武康路相交的五岔路口,你会被眼前巍然屹立着的一座犹如等待启航的巨轮般的建筑震住,那就是武康大楼。大楼外墙上褪色的红砖和门前石柱上的水痕遗留下岁月的沧桑,但却丝毫遮掩不住它逼人的气势。据说是因为武康路和淮海中路的夹角小于30度,才使得这幢楼有了这样独特的造型,十分张扬地矗立在闹市中心,神秘而美丽。
清末洋务派大臣盛宣怀受李鸿章之托督办南洋公学,却始终苦于找不到熟悉现代大学管理的人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邂逅了创办汇文书院并在上海逗留的意大利人福开森,就聘请他当了“监院”。福开森上任后,为方便师生出行,用自己的薪水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与兴国路中间另外修建了一条小马路,那是1907年。最初,这条小路并没有名称,后来因为邻近的法租界欲扩大范围,与上海宁波同乡会“四明公所”发生冲突,又与英、美、俄等国产生了矛盾,福开森从中调停,最终达成了一个令各方满意的解决方案。为答谢福开森,当地民众便把这条小路冠名为福开森路,即今天的武康路。不过到了1914年,这条福开森路还是被划到了法租界内。
20世纪20年代,随着租界的进一步扩大和人口的快速涌入,以及欧美新的居民用房建筑形式的出现,上海也开始逐步出现公寓式大楼住宅。万国储蓄会出资组建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负责开发和经营上海的房地产业。由于福开森路地处法租界,又与霞飞路相交,当时附近有许多高级商场和商务场所,商人们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是便计划在这儿投资建造一幢住宅。万国储蓄会请来了美国建筑师事务所克利洋行的匈牙利籍建筑设计师邬达克设计,于1924年建成了这幢大楼。这样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地块,不仅让邬达克把土地利用率发挥得淋漓尽致,还硬是通过独特的轮船式三角建筑演绎出了浓浓的法兰西文艺复兴风情。建成后的住宅是上海最早的外廊式公寓建筑,是当时最为时髦的一幢现代建筑。这是邬达克在上海的第五个作品。那年这位天才的建筑师才27岁。
这幢公寓建成后占地1580平方米,建筑面积9755平方米。公寓楼身狭长,地上8层,楼内共有正式房间76个,附屋三十多间。公寓最初的名字是“东美特公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一艘著名战舰“诺曼底号”战功卓著,后来被德国潜艇击沉。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法国是战胜国,这幢建筑就被重新命名为诺曼底公寓,以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击沉的诺曼底号战舰。1953年,诺曼底公寓被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并更名为武康大楼。
武康大楼南面沿街底层是老欧洲的骑楼样式,连绵不绝的拱形门洞构成了一个半开放式的走廊,拱形门洞中看得见不同店面的陈列,门洞中的那条长廊兼作人行道,以弥补门前人行道的狭小。
在大楼的朝北处,向内留出两个巨大的天井,这可能是设计者为解决内部居室的采光通风而特意建造的。武康大楼的整栋楼房有梁而没有承重墙,所以每户人家的房型都不同,每套都独一无二。公寓二楼的汽车间顶部原先是一个芳草如茵的花园,花园北侧还设置了一个造型别致的喷水池。20世纪60年代末,二楼花园里的土壤被全部去掉,浇上水泥地坪,在上面搭建起一间小房子,作为车库的采光透气之用,并作为大楼内住户的晾晒衣被之地。
武康大楼的大门十分低调,看起来丝毫也不起眼,但步入楼下大厅,宽敞的空间却令人豁然开朗,悄然无声间体现了对居住者的尊重。
武康大楼是20世纪20年代上海出现的第一批高档公寓住宅,公寓建成后,吸引了许多当时上海大公司的高级职员,上海的外资公司租赁了楼里大部分套房提供给公司高级管理人员居住。因此武康大楼的第一批主人几乎都是欧美在沪侨民,而且是在上海滩已有相当地位的上层侨民。直至1942年之前,武康大楼里没有住过中国人。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租界沦陷,原本意气骄矜的英、美等国人士,成了敌对国难民,他们自己还必须在臂上缠上标着姓名、国籍的布条,且处处受到日军的盘诘与凌辱,甚至被关入集中营。那段时期,武康大楼十室九空,几无人声。
尽管抗战爆发结束了上海短暂的繁荣期,但一批左翼文艺家却把“孤岛”电影,尤其是商业电影推向了繁荣。很多电影公司在租界相对稳定的形势下继续拍片。当时,离武康大楼一步之遥的电影制片公司就有新华影业公司和联华影业公司两家,于是,许多电影圈人士便陆续租住武康大楼。有“东方第一母亲”之誉的电影演员吴茵与丈夫吴君谋一家当时就入住武康大楼七楼,因电影《渔光曲》红透中国的电影明星王人美也居住在七楼的一个房间。1935年的一天,编剧夏衍、导演许幸之就是来到王人美武康大楼的住处,邀请她出演反映“九一八”事变后,青年知识分子走出彷徨投身抗日的进步电影《风云儿女》的女一号。武康大楼底楼商铺,除了紫罗兰理发厅等,还有咖啡厅及茶餐厅,电影界人士平时喜欢在这里聚会,讨论剧本,会见演员,切磋表演。《风云儿女》拍摄期间,武康大楼底楼的咖啡厅更是成了剧组修改剧本、切磋表演的场所。电影杀青,夏衍、许幸之邀请聂耳作曲。没过三天,许幸之带着还处于创作亢奋状态的聂耳冲进武康大楼七楼王人美的住处,请她试听。王人美打开钢琴盖,随着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高亢激昂的旋律回响起来,这就是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
抗战胜利后,孔祥熙的女儿孔二小姐把武康大楼买了下来,成为最大的业主,自己也住进楼里。据说,这位孔二小姐很是另类,她喜欢穿男装,梳大背头,戴金丝边眼镜,或西装革履歪戴礼帽,或手持折扇作商贾打扮,外出时,口叼雪茄,手攥马鞭,身后跟着一大群喽啰,十分威风,但她对左邻右舍倒是彬彬有礼的。
新中国成立后,武康大楼里陆续住进了许多在社会上颇有声望的人士,仍以电影界、文化界人士为多。1950年初,王人美由港返沪,中央电影局安排她在长江影业公司工作,并给她分配住进武康大楼新楼四楼东头一个单元,楼下就是著名的电影艺术家郑君里的家。赵丹和夫人黄宗英在20世纪50年代也居住在这里,在武康大楼住过的还有秦怡等知名的电影艺术家,当时的武康大楼可谓是星光熠熠。当年郑君里家里养着一只乖巧的小猴子,邻居经常看见他在走廊窗口逗它玩。“文革”开始,郑君里一家就被从武康大楼新楼扫地出门,移居阴暗的武康辅楼里。1967年,郑君里被隔离审查;1969年,患肝癌死于狱中。
武康大楼住得时间最长的名人大概要数一对闻名遐迩的神仙伴侣: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和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了。孙道临和王文娟夫妇居住的新楼404室正是当年孔二小姐的闺房。自1964年搬到武康大楼后,孙道临一住就是四十多个春秋,直至2008年1月,在这幢楼里走完了他86年的人生旅途。
也许是因为这座地处老上海最有法国味道的转角公寓楼里面曾经集合了许多骨子里最风情的人物,无形中成就了这幢楼独一无二的浪漫气质。现在它已被列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得到了很好的修缮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