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还本续贷：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林芯芯

贷款短期化在中国已有较长历史，以至于渐渐成为不成文的“行规”。

银行之所以不敢投放中长期贷款，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企业的生命周期很短，所以银行宁肯一年一放，一年一续。

银行是否会拿无还本续贷隐藏不良，只能有赖于银行自律和地方银监会的监督。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发自山东德州

南方周末实习生 林芯芯

直至“上头”的消息传来，山东省德州市中小企业局局长赵小广悬着的心，才稍稍踏实下来。2018年8月11日，银保监会发文称，要求增强银行信贷投放，落实无还本续贷，增加银行、保险机构服务实体经济的能力。

“你看看，我们这样做是符合中央政策的。”赵小广调出这条政策，指着手机屏幕说。

所谓无还本续贷，是指贷款到期后，银行重新审查企业资质，如果满足条件，便允许无还本续贷的信贷政策，从而省掉了“过桥贷”的成本与风险。

因为契合宏观金融政策，不久前，无还本续贷登上了央视《新闻联播》头条——德州一家辣酱企业，通过办理无还本续贷业务，节省了五百多万元的资金。

没想到，德州一时被推向舆论浪尖，无还本续贷被戏称为继“扑克、扒鸡、仪器”之后，德州又一项特产。

有人认为，无还本续贷能够帮助中小微企业减轻融资负担，但也有人对该项政策持批评、否定态度，认为其背后潜藏着巨大风险，比如会被用于掩盖银行不良资产。

“不符合标准 不给办”

山东禹城市恒溢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恒溢科技”）主营业务为各类糖浆及预包装食品的批发、零售。创业6年，该公司由一家小作坊，成长为年营收6000万元、利润约600万元的中型企业。

陈峰是恒溢科技的总经理，四十来岁，一身便装，整天泡在车间里。这些年，无论业绩如何增长，陈峰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保障资金链。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不管早期打市场，还是现在打品牌，都得想办法向外部融资，“不贷款，只靠自有资金，是不可能的”。

不缺抵押物，销售蒸蒸日上，银行乐见此类客户，合作还算愉快，但陈峰仍常常感到紧张，因为银行只给他办理一年期的贷款。按照惯例，贷款到期后，企业要从外部渠道拆借资金，也就是俗称的过桥贷。

利用这种“倒贷”方式，企业就有资金流维持运转。直到2017年初，德州禹城农商银行试水无还本续贷业务，给恒溢科技办理了一笔200万元的无还本续贷。为此，陈峰不用再借“高利贷”过桥，累计节省了十余万的利息。

目前而言，无还本续贷没有明确的次数限制，但若企业达不到银行要求，便不再续签。“不一定都给续，资质差了，就不给续了。”德州市禹城农商银行行长王志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是信贷员出身，过手多笔无还本续贷，总是提着包，随时抽出一叠文件，给人讲解。

“企业要是经营不好，也很有可能不给续。”陈峰表示，即便已经实现了不用偿还本金，但是续贷周期也只是一年，仍然与中长期贷款有差别。

德州市银监分局业务科科长夏贞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过去，“先还旧，再借新”的信贷模式，存在“一刀切”的弊病。无论企业经营好坏，无论企业是否存在资金困难，无论贷款期限是否匹配，贷款到期都需要还清旧账，再借新钱。无还本续贷则是做一番严格筛选，从中挑选出资质优异的企业，实行“借新还旧”。

夏贞峰介绍，按照监管要求，小微企业需要满足四个条件：依法合规经营；生产经营正常，具备持续经营能力和良好的财务状况；信用状况良好，还款能力与还款意愿强，没有挪用资金、欠贷欠息行为；原流动资金周转贷款为正常类，且符合新发放流动资金周转贷款条件和标准。

“要一项一项做调查。”王志光说，这四项标准比较严格，筛选下来，只有一小部分企业符合办理无还本续贷。除了查询企业征信，银行还要去企业车间、仓库实地查看，观察机器是否开动，货物是否持续流通，用水、用电量有没有比较大波动等。

有没有欠款欠息、挪用资金，原流动资金周转贷款状况，则可以通过查账的方式了解。“还要跟企业聊，了解老板的想法。”王志光说。

“符合标准给办，不符合标准不给办。”王志光表示，除了审查比较严格之外，贷款用途也有比较明确的要求，房地产类、“两高一剩”类企业，不予办理。

作为德州最早开通无还本续贷业务的机构，截至目前，禹城农商行累计办理该项业务194笔，涉及企业84家，金额逾11亿元，为企业累计节约融资成本450万元。即便如此，无还本续贷只占到禹城农商行同期公司类贷款的34.77%。

“理想状态下，也不会超过一半。”王志光表示。

贷款短期化

夏贞峰说，无还本续贷主要解决的是过桥融资成本高、续贷时间长和中小企业容易资金链断裂三大难题。

赵小广是德州中小企业服务局局长，曾在银行系统工作过几十年。他做的多次调研显示，凡是在银行贷款的企业，没有不借过桥贷的情况，而且利息很高。

“前段时间热播电视剧《人民的名义》，我专门把（过桥贷）那一段调出来，找人算了算，大风厂过桥融资年息达144%。”他一边抽烟一边说，现实中，过桥资金利率低则年息30%，高的能达到100%。

即便顺利借到过桥资金，银行同意续贷，中间也有一段过渡期。“短则十来天，长则一两个月，甚至几个月的都有。”赵小广甚至遇到过一家德州企业，为了凑足过桥款，年底一个月的时间，不敢接新订单的情况。因为接新单要挤压一部分资金，如果资金链有个闪失，损失就不是几个订单的问题。

赵小广说，更麻烦的是，用过桥款偿还旧贷之后，假如银行不再续贷，也就是抽贷，对企业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他亲历过两起因银行抽贷导致企业破产的案例。其中一家是山东豆工坊，以生产豆制品为主，产品毛利率达到25%；还有一家生产复合材料的企业，给3家上市公司供货，毛利率达20%。

“都不是因为效益不好倒闭的。”赵小广说，不可否认，企业自身也有问题，但是，如果资金能够衔接上，企业仍然还能正常生产。

沿海一家民营不良资产处置企业高管赵呈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的企业，如果能有资金流救急，仍然会源源不断产生利润，但是因为一有风吹草动，金融机构不再“供血”，生产经营无以为继，贷款变为不良，“企业不能经营，只能收回车间厂房，价值低很多，很难再把企业盘活”。

企业不得不借过桥贷，主要是因为贷款短期化。赵小广说，目前，中小微企业中长期流动资金贷款产品几乎消亡，贷款基本短期化，绝大部分是半年期或者一年期以内。

德州市禹城胡焦火食品有限公司，是国内最大的猪蹄生产企业，一年加工猪蹄6000吨以上。总经理胡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年期贷款不符合企业经营规律。且不说机械设备、车间厂房的投资，短期内收不回成本，即便是日常的购置原材料、备货、铺货，完整的经营周期，就远超一年期限，而且还是循环使用，资金链压力难以想象。

贷款短期化在中国已有较长历史，以至于渐渐成为不成文的“行规”。湖南大学金融学院教授周再清2001年发表在《财经理论与实践》上的一篇论文显示，银行短期贷款接近80%，中长期贷款只占到20%多。

而在中小微企业重镇温州，温州银监分局2014年年底统计数据显示，截至11月末，温州中长期贷款占比仅为24.6%。

“如果你家里有亲戚做银行的，你去问问，几乎没什么中长期贷款。”周再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合理的贷款期限应该依据借款人的资产转换周期而定，而不仅仅只考虑银行自身的头寸余缺及规避风险的需要。

赵小广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过一段银行发放中长期贷款的时期，七八年期的贷款都不罕见。短期贷款到期后自动续期的操作，也比比皆是。而在国外，无还本续贷也是非常常见的业务类型。

国信证券金融业首席分析师王剑撰文分析，贷款只发短期，一年之后收回重贷一次，察觉到风险后，可拒绝重发。但其实，企业经营恶化，通常会有一个慢慢出问题的过程，如无意外，一般不会瞬间死亡，如若对企业了解，不收回重贷，随时跟踪监控企业经营，也能起到风控效果。

不过，他也认为，这对银行风险管理水平有较高要求。以前有些银行缺乏实时监控的能力和手段，只能通过收回重贷的方法规避风险，现在技术手段多种多样，并不是只能靠收回重贷才能做好风控。

“银行也是企业”

其实早在2009年，银监会就下发《关于创新中小企业流动资金贷款还款方式的通知》，明确提出，针对小企业普遍面临的贷款到期时，必须“先还后贷”造成的还款压力大等突出问题，金融机构要创新流动资金贷款还款方式，如果授信审查通过，可适度延长贷款期限，无需签订新的借款合同。

“2009年就开始提了，一直都在推。”德州市银监分局业务科科长夏贞峰表示，2009年银监会主推的做法，几乎与现在的无还本续贷完全一致，正式出现无还本续贷这一表述是在2014年的“36号文”。

“36号文”《关于完善和创新小微企业贷款服务提高小微企业金融服务水平的通知》是在2014年7月由银监会下发的，其中提出有融资需求和资金困难的小微企业，可以在流动资金周转贷款到期前，向银行申请续贷。

不过，无还本续贷的推广并不顺利，主要原因是银行对于自身风险的把控。

“银行也是企业，放出去的贷款，得收得回来才行。”浙江一家商业银行的高管王永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银行之所以不敢投放中长期贷款，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企业的生命周期很短，所以银行宁肯一年一放，一年一续，“三五年变化太大了，企业还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呢”。

另外，据21世纪经济报道，从信贷管理机制上，银行负债（主要为存款）、资产（主要为贷款）都有期限、利率的约束。假设全部贷款采用无还本续贷模式，类似“永续债”，资金就不存在期限问题，这将会对银行流动性管理形成压力。

有些企业可能会利用这一政策，要求当地监管、银行按照这一模式操作。银行对于一些真正的风险客户的退出障碍重重，很难压缩信贷额度，加大了银行内部风险的积聚。

此前，中国银行业原先的一系列监管规定，均禁止银行借新还旧，因为借新还旧是资产质量不佳的表现，也就是不良资产里的展期。而无还本续贷本质上与借新还旧并无区别，相当于为中小微企业借新还旧开了一个口子。

王志光认为，无还本续贷与贷款展期操作程序比较接近，但是在业务性质上，还是有不小的差别。贷款展期业务量很少，只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做特别展期处理，展期期限通常很短，只有三个月或者半年，而且只有一次机会，评级也会被下调至“关注类”。

但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市场还是担心，银行可能会有道德风险，比如拿无还本续贷隐藏不良。

而银行是否会这么做，据王志光的说法，只能有赖于银行自律和地方银监会的监督。他表示，银行内部的风控部门会对无还本续贷执行情况进行内部审查。此外，当地的银监分局，也会对部分业务进行抽查。

（应受访者要求，赵呈亮、王永健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