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苏区女红军的群体形象与精神世界
2018-08-29李雪华
【摘 要】“女红军”作为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特殊的女性群体,是近现代中国革命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们实现了以往女性所无法实现的“社会人”的权与责。那么,“女红军”与中国传统女性的精神气质有何不同?她们的精神风貌究竟如何?本文以“中央苏区女红军”这一特定群体为例,从“社会性别”①的视角,揭示她们在苏维埃社会里的群体形象与精神世界,以期揭示“红色娘子”结构性形象中的精神风貌。
【关键词】中央苏区女红军;社会性别;社会活动;精神世界
【中图分类号】K26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570-(2018)02-0056-08
在传统印记中,战争的确不是女性的主战场,尽管古今中外,战争往往与女性密不可分。“女红军”群体形象的出现,是社会历史使然。笔者以为,“社会性别”视角给予女性研究以新的理论依据和思维方向,更利于从特定历史时期“社会人”的角度把握和了解特定的女性群体。基于此,本文试图从客观事件、女性自身的体验出发,去探究和展示曾给我们以“男性化的话语、男性化的打扮、男性化的性格”印象的女红军的精神世界。鉴于材料和学识所限,本文仅以“中央苏区女红军”为研究对象。中央苏区,就是“中央苏维埃区域”的简称,从核心地带看,主要包括赣西南苏区与闽西苏区,即西界赣江,北接赣抚平原,南邻赣粤边的九连山脉,东达闽西九龙江。近代社会剧变、中央苏区等是本文述及的“女红军”所处的特定历史时期与社会区域。
一、 革命激情下的狂热、刚烈与乐观
中央苏区女红军群体性地参与社会活动:她们勇敢地举起了枪杆子,她们火热地参加生产运动和“支红”“扩红”活动,她们积极地加入自我教育的行列,她们活跃地投入全新的文艺生活当中,她们更过上了颠沛流离的家庭生活。革命的火种点燃了苏区女性空前的社会活动热情,这种高涨的“红色精神”,激发了她们狂热的革命激情,展现了她们的刚烈禀性和直面艰苦的乐观性格与革命情怀。
(一)革命激情荡漾下的狂热
在近代新思潮和革命形势的启蒙与冲击下,中国知识女性的性别观念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动。女性自身认识变动的一个方面,就是她们对于自身是“社会人”认识的觉醒。如鄧颖超(天津人)、蔡畅(湖南人)、曾志(湖南人)等知识女性从不同省份进入中央苏区。她们作为女性参与革命队伍的先驱,是革命的宣传者和教育者。中央苏区当地的女性,如贺子珍(江西人)、康克清(江西人)、邓六金(闽西人)、吴富莲(闽西人)等,作为本地突出的女性革命参与者,纷纷响应革命的号召,投身于革命的洪流。她们从故乡走向他乡,开始了参与革命事业的艰辛历程。
在革命的洪流中,这些来自不同地区,有着不同家庭背景和不同教育程度的女革命者,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特征,即拥有狂热的革命激情。
1928年2月,曾志在郴州苏维埃政府工作。当时整个湘南的革命形势喜人,以教员夫人①身份深居简出的她也按捺不住了,狂热地卷入激情的土地革命之中。她在后来所著的回忆录中这么写道:
面对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我热血沸腾,再也坐不住了。我从一个深居简出的不为人知的教员家眷,一下成为抛头露面的知名人物。我还作了刻意的打扮,把留长的头发又剪短了,脱下旗袍,换上了男学生装,扎着红腰带,有时头上裹着块红头巾,背着红缨大片刀,看起来十分威武神气,人称“红姑娘”。
我经常带领一批农民自卫军去抄地主豪绅的家,分掉他们的浮财,打开粮仓救济贫苦的农民,群众拍手叫好,人心大快!
那时我身上有着一种红的狂热、革命的狂热。最为可笑的是,有一回,我路过城门楼,突然觉得这庞然大物太可恨。工农革命军攻城时,国民党部队就是依仗这城门楼阻挡革命军进城,这样的地方应该毁掉它。
于是,一阵热血冲动,我一人抱来一堆干草,把二楼给点着了。本来这样让它往上烧就行了,可那时没经验,热昏了头。我又跑上三楼去点火,当我从三楼下来时,楼梯已着火,险些下不来。
当我狼狈地从着火的门楼里跑出来时,一头撞见朱德和一大群围观的群众,朱师长不解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这个城楼太可恶!妨碍革命,我把它给烧了。”
奇怪的是,朱师长竟没说什么,只是很慈祥地笑了笑走了。
当时郴州有一批热血青年积极投身革命,他们也同样是走极端。这些男女学生白天走上街头巷尾或深入农村,开展宣传发动工作,晚上回来却是又唱又闹,疯疯癫癫的。夜间男女也不分,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深更半夜还吵吵闹闹的。
不过他们并不是现在所说的流氓,他们既不喝酒,也不赌博,只是在国民党封建压迫下感到压抑,渴求民主自由的新生活。他们以为现在解放了,男女平等了,男女也可以不分开了。
湘南特委特派员何舍鹅知道此事后,大发脾气:“这还了得,晚上男男女女都搂在一块睡,男女都不分开了。……这些人也是在反革命,破坏我们的革命道德。如果发现谁再这样,就枪毙,就杀头!”
吓得这些年轻学生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②
曾志的这段回忆虽不是发生在中央苏区的事情,但它体现的是同时期党的一个工作区域里革命者的心态,反映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政权下的人们对于革命的认识。
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苏维埃政权在确立之初,其革命领导者和革命民众,存在着革命认识上的种种误区,也出现了狂热、蛮动和偏激的行为。可举例为证:
过去杭武团内,由于太平观念、和平观念怕发展自我批评、怕发展思想斗争,在有些地方,养成了一种浪漫腐化的习惯。他们提出“打破封建”、“男女平等”的口号,弄得在开会时,一路来的时候就男男女女,扳头拉颈;会后,即男找女,女找男,三个五个、男男女女共睡一床。少先队下操做蛇脱壳、脱裤子,接塔等。假使上面事情谁怕做、谁不愿做、谁就是“封建”,就要受处罚,甚至开除队籍。因为这样来“打破封建”,使得一般青年妇女怕来下操开会,有些群众反对下操开会,以至反对“反对封建”“男女平等”,对革命不满。同时反对革命派别则乘机来作反革命宣传(如说共产共妻等),企图引导群众反对革命,反对共产党和青年团。①
这类现象的出现,究其原因,主要是革命初级阶段和时代背景的局限使然。首先,中央苏区革命工作刚开始时,投入革命的人们是心绪纷乱激昂的。尤其是女性,她们第一次从传统礼教的牢笼中解脱出来,有如脱缰的野马,肆意驰骋,盲目地施行革命的“利器”。她们的行动是果敢的,但她们没有考虑所作所为的意义,更没有考虑由此产生的不良影响。于是,曾志会刻意地打扮自己出众的“男装红娘子”形象,拿起红缨大片刀,意气风发地抄地主、打土豪。年轻男女学生们会不分男女而同睡。
其次,近代的新思潮虽然唤起了女性寻找自身解放的意识,但此时《妇女杂志》《女星报》等新女性知识的宣传并没有真正深入社会,尤其是中下层社会,故此,女性追求自由在一定程度上被打上效仿男性、不分性别行为的烙印。曾志在决定由扮演教员夫人角色变为革命战士时,会刻意脱下旗袍、以“男装”包装自己,年轻女学生会把“男女不分开”等同于“男女的平等”。这些表明,她们都缺乏女性社会化中的女性自我意识。
(二)刚烈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
在中央苏区革命事业发展和巩固过程中,红军女战士巾帼不让须眉,表现出了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康克清在回忆伍若兰②牺牲时谈到:
一九二九年,伍若兰参加在江西寻邬县圳下的阻击战——战斗开始时,她一直同朱军长在一起,她能双手打枪,经常带着两支短枪。她和朱军长一起掩护部队突围,因为他们走在最后,遭到敌人的包围,在冲杀途中,被敌人机枪打中……她当时身负重伤,后被敌人发现。敌人上来抓她。被她一枪一个连着打死好几个。但因伤重,只能趴在地上打,被敌人从背后上来按住,夺下她的枪。她躺在地上同敌人拼死搏斗,被打得头破血流……过了几天,敌人从俘虏中查出了她是朱德的妻子伍若兰,叫她供出红军内部情况和行动计划,供出当地共产党的情况。她一字不露,反把敌人痛骂一顿。敌人对她动了多种酷刑,但她坚贞不屈。敌人看到无法使她屈服,就在二月十二日,将遍体鳞伤的伍若兰绑赴赣州卫府里刑场处决。她在临行前还忍住疼痛,高呼革命口号,使围观的群众流下眼泪。③
吴富莲也是凛然就义:
一九三○年,如火如荼的工农革命浪潮,吴富莲成为上杭县水口区官庄村的积极分子……一九三六年,吴富莲同志到红四方面军后,担任了女子先锋团的政治委员。她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被马鸿逵匪徒俘获。狡猾的敌人对这个红军女指挥,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先是诈称其他被俘人员都已投降,又以官位利禄相诱,但吴富莲同志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轻蔑地一笑置之。敌人的凶相露出来了,恶狠狠地用马刀对着她,胁迫她投降,吴富莲同志坚贞不屈,大义凛然,她向敌人宣布:“作为一个革命者,牺牲是早料到的!④
康克清在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利后,有一次受周恩来之命去检查赣江边上的一个碉堡工事。康克清到达工事以后,发现那里的游击队、少先队、赤卫队战斗力不强,工作被动,便在游击队队长的要求下,决定第一次亲自指挥战斗,在整个过程中,她表现了十足的豪气:
“康同志,你是总部派来的,见过世面,打过仗,请你指挥我们打一仗,可以吗?”
他的话对我有些突然。我虽说经历过不少大小的戰斗,可是还从未指挥过战斗。转念一想,没有谁天生就会打仗,还不都是在实战中锻炼出来的。眼前这场战斗又非打不可,随即答应下来。
“好吧!我们大家共同打这一仗。你们一定要按照我的指挥行动。”
……
“打了这个胜仗,管教白狗子两个月不敢过赣江!”后来,有人因此把我称作“红军女司令”……①
上述三个例子,给了我们两个方面的认识:其一,中央苏区女红军敢于自我牺牲、敢于斗争、敢于承担责任,她们的气魄和勇气都是卓绝的;其二,中央苏区女红军有着“革命应不畏牺牲”的共同信念。伍若兰、吴富莲的宁死不屈,康克清的慨然策战,既是苏维埃革命的需要,也是苏维埃革命精神熏陶的结果。
(三)乐观的革命精神
在中央苏区,党的领导人很注重文艺活动对党的政治纲领和斗争方向的宣传和引导作用。女性是文艺活动的主要创造者和传播者,从正规培训的艺术团体、有组织的节日庆典演出,到艰苦生活中的即兴演唱,无不时刻、到处洋溢着女性艺术的天赋和热忱,体现着女性特有的柔韧之中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她们的这种精神内蕴,不仅使他们热情地投入艰苦卓绝的革命生活,鼓舞了中央苏区的所有人员,而且也塑造了中央苏区女性生机勃勃的光辉形象。
在苏区正规艺术表演的培训和实践方面,做出卓越贡献的女干部是李伯钊②。作为革命根据地文艺工作的开拓者之一,她多才多艺,创作并演出了许多活报剧、话剧、歌舞:她参加演出了《黑奴吁天录》《最后的晚餐》等戏剧,以建设和改造农民的世界观;演出《为谁牺牲》等戏剧,以改造改编到红军中的国民党士兵的世界观和生活习性。她参与创建和指导工农剧社、蓝衫团戏剧学校(后称高尔基戏剧学校)、中央剧团等正规文艺团体,为工农红军的文艺活动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正如她为工农剧社社歌作词所倡言的:
我们是工农兵战士,艺术是我们的武器,
为苏维埃而斗争。
暴露旧社会的黑暗,显示新社会的光明。
我们是工农兵战士,艺术是我们的武器,
为苏维埃而斗争。
工农剧社社歌强调为苏维埃而斗争,申明工农剧社服务于苏维埃政权的宗旨。其时,中央苏区的“红色戏剧”创作兴旺,演出频繁,深入广大群众。尽管演出条件艰苦,但革命乐观精神下的办法总远高于困难:
演出时没灯光,演员就把松树枝放进铁丝网里点燃,创造了舞台照明用的“松光”;演员化妆没有油彩,就用红纸泡水、参和猪油当化妆品使用,用木炭当眉笔;乐器不够,他们就上山抓蛇,用蛇皮做二胡。到前线演出时,演员们自带武器,随时准备参加战斗。③
同时,工农剧社等苏区艺术团为革命事业所做出的宣传、改造作用是卓有成效的,李伯钊在回忆苏区文艺生活时这么描述:
我记得最重要的一个戏是“为谁牺牲”,扮演的有钱壮飞,有我,还有胡底。内容写一个白军被红军俘虏,发给遣散费回家。在这之前他老婆不堪国民党压迫已逃到苏区。在回家的路上,他遇见老婆。她不愿意回家,对他说回家只能给白军当炮灰,而红军打仗,是为了田地,最后这个白军参加了红军,情节很曲折,故事也很悲惨。把两万多人集中在云集区、关仓下、九堡三个地区,每天三场为他们演出,这个戏演到哪里,哭到哪里,只要演戏,下雨天有人看,场场有人看,场场哭。收到了很大的效果。④
在节日庆典中,苏区女干部除了忙于基本的个人工作事务,还积极筹办节日里的文化娱乐活动。曾志回忆在井冈山时的文艺活动片断:
我到医院(中井总医院)不久,正赶上过新年,为了让伤病员高高兴兴地过年,我们在中井前面的半山坡,用木料搭了个台,举办了一个新年娱乐晚会。除伤病员外,周围的老百姓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当时革命歌曲不多,主要是没有人编写,因此只好唱一些北伐时的歌曲,例如像《打倒列强除军阀》一类的歌,本地战士唱了当地的山歌。主要的节目是演戏,戏是自己编的,演一些土豪劣绅怎么欺压穷人一类的戏。因为是过新年,不能光演忆苦的节目因此也穿插着一些逗乐的节目。我扮演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太婆,虐待媳妇,待人凶狠,最后没有好下场,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在娱乐的同时也受了教育。①
一方面,女干部的乐天与细心安排,使得战士们在节日里能有充实欢娱的时刻;另一方面,女干部们的热忱奉献与担当,对安定军心、教育和团结民众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在苏区艰苦战斗的妇女,在火热的战斗岁月里,时刻洋溢着女性天然的生活美感。蔡畅回忆了江西苏区妇女的生活片断:
江西妇女还组织起担架队、运输队、看护队、洗衣队,直接支援战争。她们不断把粮食、盐、菜、枪支弹药,运上前线;再把伤员运回乡里治疗护理;前方打了胜仗,她们就兴高采烈地把战利品运到后方来。在江西苏区,无论大道上、小路间,都可以看到她们同男子一样奔忙,身后常常洒下一串串悦耳的革命歌声。②
1934年10月,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红军从中央革命根据地进行战略转移。在艰苦卓绝的长征途中,各个方面军的女红军依然展现着突出的革命乐观精神,在行军转移、救护运输、前线作战中无不起着强大的宣传鼓舞作用。
1934年冬,中央红军来到湘桂边境准备攀登老山界。这座高峰海拔2000公尺以上,行军非常艰难。女战士危拱之通过改编凤阳花鼓戏来激励红军战士们:“红军强,红军强,千难万险无阻挡;行军路上揍老蒋,北上抗日打东洋。咚咚锵,咚咚锵。”许多战士都被这朗朗上口的歌曲所吸引,边走边哼,以解除连日翻山越岭带来的疲惫之感。
李坚真等女战士长征途中自编自唱,鼓舞部队斗志,过金沙江时,她们唱道:
金沙江水急又深
手拉手来心连心
阶级姐妹团结紧
不怕敌人百万兵③
考察中央苏区女红军在革命政治、军事文化生活里的这些实例,我们清晰地感受到:同样的革命生活、同样的战争苦难,苏区的“红色娘子”以女性所特有的细腻、对生活天然的热忱和敏感的体悟,展示出催人向上的革命樂观主义精神,谱写和述说着红色苏维埃的精神之歌。
二、革命激情与女性气质纠结的精神苦痛和情感变异
在革命战争中,女性的革命激情是空前高涨的。但是,中国传统女性对家庭、情感、孩子的顾念和深爱,女性所特有的细腻和柔情,在很大程度上与革命事业中所需投注的精力及颠沛流离的革命生活有着很大的冲突,从而在革命女性身上折射出革命激情与女性气质纠结的精神苦痛和情感变异。
(一)苦痛——来自革命斗争和行军生活中不稳定的婚姻生活
由于革命工作需要,许多女干部常常和丈夫异地工作,或者尽管工作在同一地方,但由于工作环境所迫,过着尴尬的婚姻生活。为此,她们必须忍受难以煎熬的精神苦痛。
曾志回忆了她在中央苏区时期艰难的婚姻生活:她先是在对恋爱毫无准备之际,迫于舆论和夏明震结婚。不久,夏明震为革命牺牲了。之后,曾志和蔡协民结合,但因为革命工作需要,两人经常分分合合,加上蔡过于重视曾志而使她产生精神重负,终于使得两人走向分手。不久,蔡也牺牲了。再以后,曾志和陶铸结合,虽然两人深深相爱,但革命的特殊生活仍然使曾志笼罩在苦痛的婚姻生活之中——
一九三三年的三月,上海中央局来了个通知,叫陶铸立即到上海,另行安排工作……陶铸当时是不可能知道王明的意图的,但他知道将要和我分手了。
在此之前,我们这对假夫妻还真没有象样地厮守在一块。我到福州后已怀孕,接着生孩子,坐月子,这期间又受处分搬出了机关,单独住在互济会。陶铸也经常下乡巡视,我们难得呆在一起。而现在孩子刚送了人,身体刚复原,却又要分手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我们彼此心中都有无限的依恋。
陶铸临行前,在一个旅馆租了个房间,我们象真正的夫妻那样,恩爱相依,共同度过了十天幸福的“蜜月”。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在旅馆门口依依分手,互道珍重,难分难舍。
刚开始时,我每周能收到陶铸从上海寄来的两封信,信虽简短但充满热烈的感情。来了四五封后,突然就断了消息。我每天翘首等待,等啊,盼啊……①
彭儒②叙述了在苏区结婚前后的景况:
我们结婚时,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床和被子,暂借了傅穆姐姐的房间,更谈不上穿什么新衣服了。婚后,我仍然和康克清同志住在一起。我也没好意思把这事告诉她。过了两天,正人去找我,克清觉得奇怪,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正人高兴地告诉她:“我们不久前已经结婚了。”克清装着生气的样子,轻轻地打了我一下,说:“你这个小鬼,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说得我的脸都红了。③
曾志和彭儒的回忆,都说明了在中央苏区革命的日子里,夫妻的分分合合、居无定所都给正常的婚姻生活带来了不便与苦痛。此外,爱人间别离的思念之苦、彼此安危挂念的焦灼,也给苏区女干部带来了无尽的精神苦痛。
同时,苏区与外界间的隔离,使得消息往往滞后或断绝,这也导致苏区女性遭受不少情感的磨难。以贺子珍为例,她深爱着毛泽东,在她不确定杨开慧是否已为革命牺牲时,与毛泽东恋爱并结婚了。在刚结婚的几年里,她保存着一个已收拾好的、可以随时带走的布包,原因是如果杨开慧来了,她随时可以离开。1929年,毛泽东率领红四军下山打击敌人,留下彭德怀、滕代远的红五军和王佐领导的32团守卫井冈山时,贺子珍曾经决心留下来不走,与他们一起坚持井冈山的斗争。她的动机之一是:她已知道,杨开慧牺牲仅是误传,毛泽东下山后可能与杨开慧重新恢复夫妻关系。④联系以后的岁月里,贺子珍为情所困、为情而痴狂的事实,不难理解善良、用情专一的贺子珍在与毛泽东拥有共同生活的岁月里,还在忍受着情感世界里的深重磨难!
(二)苦痛——来自无法承受的母性之爱
为建立和巩固革命根据地,红军的流动性很大,革命工作的任务超常繁重, 环境异常恶劣。女红军生下的孩子不可能留在部队,只能送给当地老百姓,或者是送回老家。为此,女红军,尤其是女红军中的女干部,绝大多数经历了革命工作与母爱难以两全的冲突,在她们的情感世界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遗憾和伤痕。
在贺子珍日后的回憶录里,反映出革命工作与母亲角色的冲突,造成了她无法愈合的伤痛。王行娟根据贺子珍的回忆录,写了以下这段话:
毛泽东是个大才不拘小节的人,他可以对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命运落泪,但他不一定理解自己的妻子默默无闻的奉献与牺牲,体会到一个女人十年生六个小孩子从精神到肉体的痛苦。他用不生育或者少生育的延安有才干的女干部的标准来要求贺子珍,又会觉得她终日围着孩子、炕头转,婆婆妈妈,唠唠叨叨,目光短浅,毛泽东同贺子珍一吵架,就说她‘你政治上落后‘你思想不进步,这些都深深地刺伤了贺子珍的自尊心。贺子珍赌着一口气要上抗大学习,要去苏联学习,这不能不是一个原因。①
这段话旨在分析贺子珍与毛泽东婚变的原因,但它同时也反映了作为一名红军女干部与多产的母亲的矛盾,这两种身份难以很好地结合为一体。作为一位合格的母亲和领袖的妻子,她失去了成为优秀革命者的机会;而如果全力地投入革命当中,作为合格母亲的角色又必然丢失。为此,贺子珍做出了出走的痛苦选择,也为这选择,贺子珍又陷入了终身无法挽回的情感和精神苦痛之中。
曾志在其回忆录里,也多次反映了身为母亲和女革命者的矛盾:
那段日子(一九三一年),我边工作边带孩子,紧张工作之余,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但好景不长……原来我们还没有到厦门时,厦门中心市委急需经费,听说我们刚生了孩子,便擅自作出组织决定,已将孩子‘送给一个叫叶延环的同志。叶延环的家是有名的中医,而且还暗地里做些大烟生意,比较富裕。他结婚四年未有生育,很想领养这个孩子。党组织已预收了一百块大洋,而且已用得差不多了。所以你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如今要送人了,今生今世难说再见到,我的心情也是难以言喻的。②
时隔一两年(1933年),曾志再次生子,却又不得不送人——
由于当时自己的处境并不好,加上身体状态极差,这第三个孩子也象前两个孩子一样,在生下来的第十三天,就不得不送了人。当时我总认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应该一心扑在工作上,不该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带孩子。现在看来这种思想确实太偏激了。③
曾志关于为党组织卖子、为工作送子的回忆,都体现了女革命者和母亲角色兼顾的两难。时隔多年,革命成功以后,这些曾经的苏区女红军干部都表现了异常的苦楚和对孩子的深深歉疚。
邓颖超第一次怀孕以后,因工作忙,又怕影响了周恩来的工作,便自作主张把孩子流产掉了。为此,邓颖超落下了病根,再也无法生育。撇开精神的苦痛不说,单单是对身体的摧残,也足见革命工作与母亲角色难以同时兼顾。
由于革命工作和母性角色的冲突,苏区女红军干部中还出现了把孩子当成包袱的现象。
1936年4月,康克清在接受海伦·斯诺的采访时说:“我不想生孩子,我要保持健康的军人体格。”同时,在康克清回忆录里,她的内心独白却是:“我喜欢孩子,也很想有个孩子。但怕有了孩子影响事业。”④
在苏联养伤和学习时,贺子珍因丧失爱子,久久不能自拔。一次,她问蹇先任是否为第一个死去的孩子而难过时,蹇先任说:
我的孩子死了以后,我没有时间想念他。那时战争环境很残酷,我得把全部精力用在干革命上。在我工作的时候,我就忘掉了孩子。另外,如果一个女同志婆婆妈妈,整天想着孩子,要被别人瞧不起,不给分配工作的。孩子的死去,对我是一种解放,我就不用为孩子分心了。①
康克清和蹇先任的话语反映出,为了革命事业的需要,女红军干部们接受了孩子是革命事业累赘的思想观念。这种思想观念与传统女性母性情感相冲突时,要么引发女干部两难的痛苦,要么便是女性母性的变异——不愿意要孩子,或者成为缺失“母性”的母亲。
(三)变异——性别意识的淡薄
女红军打破了传统的女性观念,她们以“社会人”的姿态积极投入革命洪流当中,在阶级斗争与革命事业的纠结中,在男性领袖引导方向的过程中,女红军的性别意识是淡薄的。
行动上,她们参加红军,以“红色娘子军”的形象作战;她们积极参加生产,破除了传统的观念;她们积极参与扩红、支红的工作。为着与广大劳苦男性一样的阶级苦难,而不是为着“女性群体”的利益,她们大打土豪劣绅。女干部的政治话语是阶级化的,她们言必称自己是旧社会的受害者;她们的打扮是男性化的,她们没有区别于男性战士的服装;性别意识是淡化了的,她们从没有区别于男性的生活要求。
女性性别意识的淡化方面,主要体现为女性性别意识的缺失和由此而来的对男性行为的绝对认同与效仿。以危秀英②为例,她在回忆红军行军时说:
回忆起来,那时天天行军打仗是很艰苦的,我们处处跟男同志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多干许多事。一样的行军后,我们要赶到前面驻地,别人休息了,我们还要招呼掉队的同志。在外表上,我们把短头发全塞在军帽里,男同志也很少顾及我们是女同志,或者根本忘记了我们是女同志。露天宿营,我找个地方,和衣往地上一躺就睡着了。遇到夜里下大雨,我就找三个男同志,四人背靠背站着睡。没有雨伞和油布斗笠时,任大雨淋得一身湿透,大家照睡不误。③
危秀英还在访谈录中说:
在整个革命生涯里,我一共负过三次伤。第一次是在江西吉安,刚参加红军时。去打仗,子弹从我的头皮上穿过去,没达到骨头里面,我只是拿了一块布包着头。我拼命要参加毛泽东和朱德的红军,因为红军是穷人的大救星,只有参加红军才能为我爸爸妈妈报仇。那时代我不晓得什么是怕,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女的看。男的能打,我也能打。我跟着那些男孩子一起打仗。④
“红军是穷人的救星、参加红军能给父母报仇”的朴实思想和观念,体现了广大劳苦妇女参加工农红军革命的初衷是为了解除苦难本身,而并没有谋求女性个体解放的女性意识;在这种为解除“受压迫的苦难”而斗争的历程里,女红军忘却了男女生理的、社会的一系列界限。在她们的精神领域里,革命——打仗是第一要素的,是最具号召力的。在这个意义上说,阶级革命与妇女运动结合在一起,并超越了妇女运动本身。
(李雪华,历史学硕士,福建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