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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大樟树

2018-08-29袁友才

西湖 2018年7期
关键词:樟树下婶婶樟树

袁友才

大年初三的傍晚,我去老房子看望病重的老妈回来,妻子在厨房里开了火。我双手勾住后脑勺,斜着身子倒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上。白色的天花板像一块无声无息的银幕,弥漫着无奈和孤独。东三环路开通之后,我们王山村划入了烟花爆竹“双禁区”,这年过得静悄悄的。

老爸,老爸,有客人来了,你快出来,快一点。

我刚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把立体平面线条组合的世界锁在眼帘之外,儿子焦急的声音猴子一样从门缝窜了进来。

都快吃晚饭了,这客人会是谁呢?我从沙发里弹了起来,走到门口去。新年家里来个客人是寻常事,可来前大都会电话微信联系一下的。

我拉开门,看到儿子站在门左边的走廊上,一手托着斯伯丁篮球,一手提着白色的羽绒衣,神色颇为紧张。他在上高三了,高考之箭已在弦上,寒假里第一次去村里的篮球场打篮球。头顶上天色的脸沉下来了,夕阳的余晖已经被老鹰山吞没。一抹紫灰色的云霞受夜的派遣,悄悄地潜伏在村子东边大樟树的上空。

我皱皱眉头对儿子说,你喊得这么急干吗。

儿子闪上一步,嘴巴贴着我的耳朵,斜着眼睛神秘兮兮地说,老爸,我在篮球场遇到他的,他问我孙祝平家在哪里,我说是我的爷爷,就把他……带来了。他还问我奶奶是不是叫……周山花。

来找我爸?這不是天方夜谭吗?早在三十五年前的冬天,我爸在村头的大樟树下为了推开两个小孩,自己躲避不及,被拖拉机撞死了。如果他问到别的年轻人,哪会知道我们王山村有个叫孙祝平的人,也搞不清周山花就是我妈。

我十分诧异,双脚一撇,迅速转过身去,用霹雳般的目光把站在走廊下面的不速之客炸了一遍。

他提着一只棕色的公文包,肩披黑色的皮大衣,年纪约六十岁上下,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眉间那道菱角形状的竖纹像从我爸脸上挖下来粘在了他的脸上。我爸的头发是自然卷的,整天乱得像鸡窝草。他的头发错落有致,像一轮轮起伏的小波浪,但发丝又细又软,一看就知道和爸爸头发是同一个品种。他眉毛的末端不是向下弯,而是向上翘的,这也是我爸爸特有的标记。

我舌挢不下,拼命挤着眼睛,支支吾吾地问,你……是……找……

他弯着腰跨到走廊上,抬手抚了抚眼镜,下巴一撇说,你好,我叫赵山,来王山村找孙祝平、周山花。你是……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一听就知道是北方口音。我有个大我四岁的哥哥,叫孙有志。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化成了老鹰山烈士陵园里一块小小的墓碑。我哥是像爸爸的,着急的时候说话先要下巴撇一下,所以他的容貌形态里,也闪动着哥哥遥远的影子。

我完全蒙了,头上被人敲了一闷棍似地,愣愣地戳在走廊上。四周邻居的房子也分不清高低远近了,一切都虚幻如影。赵山像一团幻影里漂浮的迷雾,近在眼前,远若天涯。

儿子见我这副狗血的神情,侧头看看赵山,手腕一抖,拍了拍篮球,一脸茫然地走进了屋里。旋转着的篮球带起了一抹轻蔓的尘灰,转眼消逝。这时邻居家的大黄狗漫不经心地向道地过来,它发现我家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竖起耳朵,向后退了一步,斜着头“汪汪汪”地叫起来。沉闷的声音爬上屋檐,带着淡淡的年味,破碎在王山村的上空。

大黄狗还摇头晃脑地叫着,妻子猫一样从屋里钻了出来。她看到我们两个呆呆地插在走廊上,湿漉漉的双手迅速在蓝色的围裙上擦了擦,噼里啪啦地说,有成,客人来了,就到屋里去喝茶啊,站在门口干什么呀。瞎眼狗,叫什么叫,多管闲事,你还想不想吃骨头了?

大黄狗眨眨绿油油的眼睛,夹着尾巴转了个身,无趣地回去了。吃了人家的嘴软,我家买猪蹄时,妻子会把我们啃过的骨头扔给它。

赵山侧过头,迷茫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水一样流到我的脸上。妻子说的是土话,又硬又直,外地人听了像在骂街。大黄狗听懂了妻子的话,赵山却没有听明白她在唧咕什么。

我有点回过神来,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去屋里坐坐吧。

他微微点点头,尴尬地笑了笑说,好好,谢谢,我终于找到王山村了。

听他这么说,妻子也一头雾水了。她眼珠向我转了一个圈,然后瞄了他一眼说,我再去烧几个菜,客人在我家吃晚饭吧,煤气灶还开着呢,我进去了。

夜的通道悄悄打开,朦胧的夜色默默地拥抱着村头的大樟树。远处高楼大厦上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把天地连在一起,映射着城市的繁华和寂寞。吹到脸上的风尖了起来。一个年轻的邻居骑着助动车从道地上穿了过去。他转过头来张望了一下,好像还叫了我一声。

我心里焦虑起来了。我家虽然在村子的西边坡地上,再往西只有十多户人家,但如果年纪大一点的邻居看到他,不到半天时间就会闹得满村风雨。有几个邻居是巴不得别人家里的老母猪生出一堆小狗来。

我赶紧转过身,指了指门说,先进屋去吧,外面冷的。

他拉拉肩膀上的皮大衣,仰头望望夜空说,好的,南方比北方还冷呢。

客厅里的吊灯已经打开了,光线像金色的瀑布挂在门上。他把左手的包换到右手,转过身,默默地走进屋里。晃动的灯光下,一个清晰又模糊的背影蓦然映入我沉重的脑海。

我忐忑地跟了进去,踩着他地上晃动的影子,一个个问号从我脑子里跳了出来:他的妈妈是那个消失的小寡妇?传说我们王山村马上要拆迁了,他是否为了爸爸的老房子而来?他器宇轩昂,看上去像一个文化人,但具体是干什么的呢?我又如何向重病的妈妈解释这个赵山的身份……

我们王山村地处十里亭镇,位于古老的浣江以东。祖辈在泱泱的江东畈上阡陌晨昏地劳作,从少年到白头。村庄东边有一条南北相通的道路。在道路北端的口子上,耸立着一棵参天大樟树,远远望去像一位伟岸的巨人。枝头密不透风的绿叶织成了一个丰满的树冠,默默地漂浮在天地之间。相传在乾隆爷私下江南时,知县得到了小道消息,乾隆可能要从绍兴来到诸暨。于是知县带着县丞、县尉等一帮人出城十里,到这棵大樟树下恭候了三天三夜,却不见乾隆爷的影踪。哪知乾隆爷和刘墉一起,早就悄悄摸到了苎萝山脚,在浣江边追寻西施的足迹了。

我爸我妈的婚姻,就是从村头这棵大樟树下悄然开始的。我妈嫁到王山村,冥冥之中是上天给她安排的一场无处可逃的宿命。而小寡妇就是一把无情的刀,深深地插在了我妈的心坎上。

一九四六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裹着一件黑色的旧棉袄,从狭小的弄堂里钻了出来。东边的天际已经游出了一群仰着肚子的鱼儿,满目萧然的王山村只有大樟树郁郁葱葱的。他缩着脖子,不紧不慢地来到大樟树下的露天菜场,双手搭在后腰上,东问问,西看看,想买一棵便宜的大白菜。

菜场里买菜和卖菜的凑在一起也就十多个人,冷清得很。中年人绕着菜场荡了一圈之后,在一个小摊前停了下来。他弯下腰挑好一棵小小的大白菜,甩了甩大白菜上的水珠,站起来要去称斤两付钱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一胖一瘦两个女摊贩窃窃私语。

胖的说,你听说了吗,王湖村有个当童养媳的女孩,他们家不要她了,谁要的话,不要一个铜板就可以带回家。

瘦的说,有这种鸟事,去讨过来给你老公当小老婆,让你老公换换新鲜?

胖的说,去去去,给你老公还差不多,我老公自家的田都耕不动了。

瘦的说,哎!这世道,罪过相的人多啊!

菜场虽小,那些人咬了狗、鸡变成鸭的八卦新闻,往往是从这里传播出去的。中年人脸上被寒冷的空气蹂躏着,心头却升起了一抹暖暖的曙光: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肉馒头吗?

他眨了眨眼睛,捏着大白菜向前跳了一步,迫不及待地问道,是真的吗?你知道是王湖村的哪户人家吗?她叫什么名字?

胖的斜眼刺了中年人一下,扭过头唧咕说,嘴巴长在脸上不是看看样子的,你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瘦的鼻子喷出一股气来,附和了一句,这把年纪了,还想老牛吃嫩草。

中年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夸张了,她们一定是误解了自己的意图。他眉头紧锁,跺了跺脚解释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那个龟侄子还没有老婆啊,他老大不小了,我想给他去说说看,真是的。

胖的瘦的都吃吃地笑起来。菜场里所有人的目光像电筒一样齐刷刷地射向了中年人。他虽然神情颇为尴尬,但也放松了眉头,呵呵地跟着笑了起来。

胖的口气柔和地说,是这样啊,哪户人家倒不清楚,不过那个女孩好像叫……什么山花吧。

中年人扬起手一扔,小白菜画出一条弧线,摇摇晃晃地跳进了菜筐里。他双手在裤子上来回抹了抹,向那个胖的微微一笑,健步如飞地离开了菜场。路两边菜园地里霜像盐一样地白,可中年人的心像沐浴在春风里一样。

王湖村在王山村南面,从大樟树下过去也就一炮仗的路。老百姓的农田都在江东畈上。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中年人像送鸡毛信一样急匆匆地回来了。他来到了大樟树下时,集市已经散去,菜场上空无一人了。寒风把树叶扯得沙沙响,地上几张菜叶漫无目标地翻着跟斗,在寻找自己的安身之地。

中年人喘了一口大气,抬头看看大樟树,自言自语地说,谢天谢地谢菩萨,幸亏老婆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要我去买大白菜。做人真是天数的,白白给他捡来了一个老婆。

王湖村被嫌弃的童养媳就是我妈。她七岁时从一个穷山沟来到王湖村当童养媳。一横一竖,十年如箭。这户人家看我妈像一只小脚鸡娘,胸前平平的,屁股扁扁的,大腿像两根直挺挺的毛竹竿,断定她不能胜任传宗接代的伟大使命,于是他们放出风声来说,谁愿意娶周山花,聘礼一个铜板也不要。

那年我爸二十一岁。他三岁丧父,七岁送母,又无兄弟姐妹,所谓的家是村子西边坡地上一间矮小的茅草房。我爸从小性格孤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半个笑影,有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黑无常”。村里除了打完小日本打老蒋的几个年轻人,到了这个年纪的小伙子都当上爹了,唯独我爸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去大樟树下菜场买大白菜的中年人是我的堂爷爷。我爷爷在临死前,哆哆嗦嗦地哀求堂爷爷,要他照顾好我爸,不要让孙家断了香火。我爸成人之后,堂爷爷嘴上不说,心里像爬着一群饥饿的老鼠。我爸的婚事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事。

那天堂爷爷从王湖村回来,三言两语把喜讯告诉我爸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村尾孙半仙的家。他匆匆的脚步下缠着两个结,一是怕那户人家变卦,那就吃了一个空心汤团;二是不挑个黄道吉日,结婚之后万一弄出点花头精来,村里的人要当把柄说的。

当时的王山村是个小村子,村头敲敲铜锣,村尾的老母鸡就会吓得“咯咯”叫。可村子虽小,奇人异事不少,有学狗叫连狗也听不出真假的,有生出来的儿子不像爹不像娘像隔壁小木匠的。孙半仙和堂爷爷上下年纪,小时读过三年私塾,在王山村也算半个文化人。他自诩上识天文,下知地理,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挑日子排八字样样精通。

孙半仙知道堂爷爷的来意之后,心里有点为难起来。堂爷爷只知道我爸我妈的年纪,不要说生辰八字,就连生日也不知道的。他闭着眼睛,大拇指掐来掐去掐了三遍后,晃着头对堂爷爷说,牛和牛配,马和马对,我不收他们半分钱,白白送他们一个好日子,新娘子在十天之后下午申时前到家即可,慢慢来。

在过年前结婚是堂爷爷唯一的要求。听孙半仙这么一说,他参差不齐的胡子也笑了起来,开心地说,好好好,谢谢你,结婚时请你吃喜糖。

孙半仙却脸无表情,把双手轻轻地插回衣袖里,嘴上念念有詞:八字父母给,姻缘由天定。一个萝卜一个坑,慢慢来。

堂爷爷却没有慢慢来。他从孙半仙家出来,又火急火燎地去了爸爸的茅草屋。太阳唤醒了贫瘠的王山村,几户人家的烟囱里飘出了弱小的炊烟,弯弯的弄堂里人来人往了。他遇见谁都会笑呵呵地说,早饭吃了吗?

十天的时间快得像打了一个喷嚏,即刻就到了结婚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雪,雪花大得像乒乓球。没有媒人,没有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是堂爷爷一个人把我妈从王湖村带到王山村来的。在出发前,我妈一个人躲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把辫子打好、解开、梳头发,又打好辫子、再解开、又梳一遍。这条辫子长及腰、黑胜墨、粗如臂,是我妈当童养媳那年养起来的。她以女性特有的这一方式向王湖村再见,也向自己过去的十年道别。

他停顿了一下说,我现在是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历史系教授,快要退休了,赵山的名字是娘取的。我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妻子也是一名大学老师,儿子在美国读博士后。自从我知道你爸爸是我的亲爹之后,我做梦都想见一见我爹。我也想过,这么多年了,爹年事已高,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可不管爹在与不在,我都要来一趟。本来我年内就想过来的,有几个会议脱不开身,只好在大年初一晚上出发,想不到我……我还是没能见到我爹。对了,我的身份证和教授证书就在包里,你……看一下?

血缘的力量是无穷的,赵山没有见过亲爹,不知道自己和爹像两个全等三角形,边边角角都一模一样的。他的脸比派出所的证明还管用,不需要拿什么因为所以来证明我爸就是他的亲爹了。

我马上摇摇手说,不用不用,你这次来,还有……什么事吗?

他摘下眼镜,伸手在茶几上纸盒里抽出两张面巾纸,擦了擦眼角,又戴上眼镜说,我……北方的爹在五年前去世了。我娘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你一定要去王山村找亲生的爹,爹的名字叫孙祝平,如果你爹还在,你要好好孝敬他。我娘还说,如果遇到你妈妈,要我向你妈替她说一声对不起,你妈的名字叫周山花吧。

洋葱终于剥到了芯子。我紧绷着的心也松弛下来了。他千里迢迢来到王山村,是为了完成娘的遗愿,见见自己的亲爹,于情于理都天地可鉴。他娘给儿子取名赵山,足可以证明她对王山村刻骨铭心的情怀。她要赵山向我妈说对不起,也许是她灵魂深处的忏悔。

茶叶都沉入了杯底,杯子更绿了。我舒了一口气,拿起茶几上的开水壶,给他的杯子里加了点开水,点点头说,是的,我妈妈叫周山花,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刚才我还去看过我妈。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转头问,除了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我放下开水壶说,你娘没有和你说,还有两个……姐姐吗?

他手指在茶几上轻轻点了点,摇摇头说,没有。

我把身子靠向沙发后背说,除了两个姐姐,我还有个哥哥,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他叫孙有志,我叫孙有成。

他眉间的竖纹又鼓了起来,凄然地说,哥哥?他牺牲了?……两个姐姐现在怎么样?

我说,大姐在我七岁那年就出嫁了。一年之后,二姐也找到了婆家。她们两个都是光着屁股出嫁的,连一只樟木箱子也没有。但我妈咬着牙关,给她们每人做了一件大红棉袄。现在大姐家在大桥路开着一家蒸菜馆,二姐家搞了两辆出租车。她们也成了奶奶外婆级的人了,小日子都过得笃笃定定的。

他迟疑了一下说,那我有两个弟弟两个姐姐吗?

我点点头说,是的,

他马上说,能让两个姐姐过来吗,我想见见她们。

我说,好,我现在就给她们打电话,下午她们还在妈妈屋里,刚刚回去的。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打电话。回到屋里,妻子从厨房走出来,说菜烧好了。我给儿子发了个微信,要他下来吃饭。

儿子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了。他脸上还挂着疑惑的表情,眼睛在赵山脸上扫了好几圈。我像我妈,可儿子却有点像我爸爸,他的头发也是卷曲的。血脉的缘一旦连在一起,哪怕在千里之外,也会印上相似的记号。

妻子向儿子招招手说,孙亦,快到厨房里端菜去。

我连忙装作去拿筷子,也走进了厨房。我做了个手势,要妻子和儿子挨在一起,告密者一样简要地向他们说了赵山的来龙去脉,并告诫他们说,不能向别人透露赵山的身份。

儿子点点头,咬在我的耳旁说,老爸,我以为来了骗子。

妻子拍了一下儿子的头说,别乱讲,你要叫大伯的。

儿子笑着说,还是个大学教授呢,老爸,比你有文化。

第一碗端上的菜是热气腾腾的煎豆腐,又叫“西施豆腐”。据说乾隆皇帝与大臣刘墉一起微服私访来到诸暨,两人在苎萝山脚下一农家用餐。享用“西施豆腐”后,乾隆皇帝不禁击桌连声称妙。得知这道菜名后,乾隆脱口而出,好一个“西施豆腐”。回到京城之后,乾隆对“西施豆腐”念念不忘,但一大帮御厨怎么也做不出那个酣畅淋漓的味道来。

赵山第一杯同山烧还没有喝完,两个姐姐就到了。是外孙开车把她们送过来的。人未见,声先闻,她们叽叽喳喳地从客厅来到了餐厅。

赵山看到她们进来了,马上放下手中筷子,站起来说,是两个姐姐吧?

我在电话里只和她们说家里有重要客人,让她们马上过来,但没有说这个客人是谁。大姐手中拎着一袋三鲜。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赵山,口袋里三鲜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二姐惊慌地向后退了三步,贴在墙上,眼泪像酒瓶里的酒一样倒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开车和赵山一起去老鹰山烈士公墓。

晨曦微启,路上车少人稀,东三环路开通后,从十里亭开车去市中心只需十多分钟时间。老鹰山在市中心的西侧,从太平桥下去,转过红旗路,就到了山脚下的长弄堂。老鹰山又称陶朱山,相传是为纪念“商圣”陶朱公而命名。陶朱公即范蠡,传说吴亡之后,他和西施驾驶扁舟,入太湖,游四海,情意绵绵。

从山脚到山顶是一道游龙一样的台阶,一共有二百六十二级。我在前面,赵山跟在后面,两个人弯着腰往山上爬。晨练的人三三两两地下山去了。峰谷间十分幽静,上与蓝天白云呼应,下与城市高楼映衬,无人声喧哗,无鸟虫鸣叫,连风吹过树梢儿也能听见。

哥哥的墓碑在陵园的最左边,两棵矮矮的松柏静静地守候着窄窄的墓碑。周围的枯草默默地等待着春风的呼唤。墓碑上哥哥的照片已经被风雨冲刷得模糊不清了,像一幅被橡皮擦过的素描。

我站在墓碑前,喘著气,凄凄地说,哥哥,大……哥来看你了。

赵山比我喘得更厉害。他干咳了几声,向前一步,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叩拜了三下,庄重地说,有志弟弟,你安息吧。

我说,你们两个很像,连眉毛也一模一样,都像爸爸的。我像妈的,和你们不大像。一直到哥哥去当兵,我和他是睡着一张床上的。我们一起光屁股洗澡,一次去树上掏鸟窝,一起打架。我去上学的第一天,就是哥哥拉着我的手去学校的,想不到……

他左手背拍了拍腰,右手支在大腿上蹲了下去。他先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的尘埃,再用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照片说,他的魂和青山同在。

我鼻子一酸,墓碑变得模糊起来,轻声说,大年三十晚上,我妈在我家吃好年夜饭,两个姐姐也在。吃完年夜饭,我妈说听不到鞭炮声,过年也不像的。说完,她趴在桌子上突然哭了起来。我知道妈在想念哥哥了。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边,嘴巴向下一撇说,弟弟要是在的话有几岁了?他是哪一年牺牲的?那时好像有一部电影,叫……《高山下的花环》,就是讲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还有一首歌,对,《再见吧妈妈》,李……双江唱的。

眼底下是高楼如林的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稀疏的行人缓缓地蠕动着,像晨曦下的一出出皮影戏。浣江如一条晶莹的玉带漂浮在繁华的城市中间。浣江依然静静流,不见昔日浣纱人。

我擦了擦眼角,上前一步,握着他的手说,哥哥出生和牺牲都在春天。

十一

小寡妇离开王山村后,我家总算保住了。村里闲言碎语像夏天的苍蝇到处飞舞。妇人在吵架的时候,冷不丁会骂上对方一声:小寡妇。

我妈生了二姐之后,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肚子如竹林里的一棵直挺挺的竹笋,一直到第八年的春天,哥哥才姗姗来到人世。

那天下午,我妈怀着刚满八个月的哥哥,去凤凰山上砍柴。砍好柴已经是傍晚了,夕阳和山岗上的杜鹃花一样红火。我妈折了两束杜鹃花,插在柴捆上,准备带回家给两个姐姐,然后她挑着重重的柴担下山。到了山道转弯处,我妈不小心脚滑了一下,扁担绕了半个圈,从她小小的肩膀掉了下来。我妈想扶住柴担,急忙伸手去抓扁担一头的一捆柴。她人矮手小,抓住了这头就顾不得那头,柴捆像两只癞皮狗一样趴到了山坡上。

我妈欠过身时不小心拧到了腰,动了胎气,肚子痛得要破开来一样。她双手抚着肚子,斜着身子,慢慢地趴在地上。躺了一会,她试图爬起来自己回家,还没有站稳,又倒了下去。村里去凤凰山砍柴的人发现我妈的时候,她的羊水已经破了,额头的汗珠有黄豆一样大。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妈抬到家中,哥哥的头发已经露了出来,鲜血洒满了矮矮的门槛。

堂婶婶叫来的接生婆刚刚赶到我家,哥哥头已经迫不及待钻了出来。

接生婆包好哥哥之后,堂婶婶拿起秤,小心翼翼地称了哥哥的重量。她把哥哥小心翼翼地放在妈妈身边,摇着头对我妈说,山花,算五斤吧。

我妈吃力地伸出手,摸摸哥哥的小脸蛋说,这么轻。

接生婆马上说,已经不算小了,前几天我去王湖村接生,生出来的小孩还不到四斤呢,小得像一只猫。

堂婶婶说,这个祝平倒轻松,现成好当扒灰爷爷。

接生婆说,男人都这样,没心没肺的,只图自己快活。

那天我爸去农田干活,到天黑了才背着锄头回来的。他在池塘里洗脚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回去的接生婆。

接生婆笑着对我爸爸说,你还不赶紧回家去,山花给你生了个儿子,你现成好当爷爷了。

我爸连锄头也没有拿,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握着拳头跑到了家里。

农村里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女儿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是树,能把根留下。就连祖宗的墓碑上,嫁出去的女儿也是连名字都不能刻上去的。加上我哥在二姐八歲时才出生的,我爸站在妈的床前,心里甜得像白糖。

第二天一早,爸爸破天荒地去供销社买了几斤纸包糖,五包雄狮牌香烟,挨家挨户地去分。我爸逢人便笑着说,儿子的喜糖,儿子的喜烟。在他的生命里,第一次品尝到了“幸福”两个字的滋味。

亮眼瞎子孙半仙接过爸爸手中的香烟,笑眯眯地说,祝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这个儿子肯定是大富大贵之命,凤凰山在村子的东边,他向着太阳而来,半路出生,花满山岗,天降贵人于此也。

堂爷爷知道我妈生了个儿子,回到家就和堂奶奶说,老天开眼了,山花能当王山村的太婆了。

堂婶婶手中拿着我爸给她的糖,风一样窜到了我家。她站在妈妈的床边,嘴巴张得放得进一个鸡蛋,喜悦地对妈妈说,山花,你这个儿子是你的救命菩萨,这个“黑无常”今天笑得像……喇叭花。

妈妈在哥哥小小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双眼闪出了幸福的光,开心地说,肚子还算争气的,我终于给孙家传宗接代了。

堂婶婶拍了一下哥哥的脸蛋说,你这个小家伙,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哥哥“哇”地大哭了起来。

堂婶婶又哈哈哈大笑起来说,哭声响,长大了有志气的。

我妈看了看哥哥说,平平安安能长大就好了。

我妈说这句话道出了她的苦衷。这是一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年代,稻田的产量虽然乘着卫星上了天,可我家里的米缸却是底朝天。我们家一天只能吃一顿稀饭。两个姐姐长得像两根生了锈的钉子,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刮走。全民大炼钢,家家做贡献。我家里实在拿不出炼钢的东西,爸爸只好挖了灶头上的一只锅去村里交差了。

十二

哥哥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去部队的。那年他虚岁十九岁。爸爸唧唧咕咕说,会挣工分了,却要去当兵,菜地上造平房借来的钱还没有还清呢。我妈经常会去堂婶婶那里唠叨,日子过得真慢,一天和一年一样长。

哥哥到了部队之后,雷打不动地半个月就会给家里写一封信。哪知到第二年的春天,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之后,哥哥却杳无音信了。我妈不是烧了生米饭就是烧了焦糊饭。那时还没有电视机,我爸早饭也不吃,就到报刊亭去买报纸。

春风又一次吹红了凤凰山岗上的杜鹃花,一望无际江东畈上禾苗绿如碧海。哥哥成为烈士的消息来得很突然,像一个惊雷震动了王山村。

那天中午,春雨绵绵。我饭吃到一半,门口突然来了几十个人,有部队里的、县里的、乡里的、村里的、报社的。大家都没有撑开雨伞,头发淋得湿漉漉了。邻居家的大狗小狗都耷拉着尾巴,躲得远远的。

部队里的人告诉我说,哥哥是在攻打凉山的战斗中牺牲的。他去部队的时候是炮兵,但出征的时候,被整编到步兵的部队里去了。至于其他细节是军事秘密,我们一概不知。

那时我们已经住到了菜地上两间平房里,门口是一块很小的三角道地。我扶着妈站在家门口。她呼吸急促了,没有哭,没有喊,像一个木偶,只是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的脸煞白煞白,像涂上了一层浓浓的石灰水。

报社记者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妈身边,问妈妈说,您是英雄的妈妈,有何感想?

我妈全身像筛子抖动起来,嘴唇冒出了血珠子,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起来的民政局局长轻声地问,那……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妈还是没有说话。她嘴唇上血已经开始往下流,像一只红色的虫子爬过下巴,钻到了她的脖子里。她小小的身体变得很沉很沉,要不是我拉着,她一定像烂泥一样躺到地上去了。

记者又问,您……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我妈像山洪一样爆发了。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她挣脱了我的手,跪到地上,疯了一般拉着自己的辫子,不停地扯,不停地搅,喉咙里滚出三个血淋淋的字来,有志……啊。

我赶紧扑了过去,一手拉着她的肩,一手抱着她的头,眼泪和雨水连在一起,流到了妈妈的头发上。

我只想问问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睛,前生前世我作了什么孽……有志,你回来啊……我妈没哭上几句,就晕了过去。

我把妈抱到屋里,她的身子像面条一样很软很软。她脸色由白变成了灰,像抹上了一层水泥浆。村干部连忙叫来赤脚医生,给我妈掐人中、抹清凉油,我妈才醒过来。

堂婶婶赶来了。她的鼻涕和妈妈的泪水呼应着。当年哥哥出生时,是堂婶婶把他身上的血擦干净的。她哭得和妈妈一样伤心。

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妈妈的时候,看到我妈的手中还捏着一大把拉下来的头发。我突然发现,我妈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看上去像乌云和白云交界处的那种灰暗色。她的大辫子沦落成小辫子了,只有大拇指一样粗了。

左邻右舍慢慢聚到了我家门口。小小的三角道地上挤满了人。女的在无声地流泪,男人在东一句、西一语诉说着:有志从小就懂事,路上遇见谁都会亲热地叫上一声;有志从小就聪明;有志是烈士,国家会照顾好他们家的……

大姐、二姐赶到家时,送来烈士证书的那批人已经回去了。两个姐姐抱着妈哭成一团。她们想把妈妈接过去,到她们家住些日子。我妈坚决不肯。她的眼睛就是从那时候哭得视力下降的。十米以外,我妈分不清眼前跑过去的是一条狗还是一头猪。

哥哥牺牲后,我放学回来,经常会看到妈妈傻傻地站在大樟树下。哥哥穿着新军装戴着大红花离开王山村的那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送他到大樟树下。

有一次,我放学回到家里,看到妈呆呆地站在大樟树下,眼睛像盖着一张豆腐皮,一点光亮也没有。

我轻轻地说,妈,回去吧。

我看妈妈没有反应,就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妈,我们回去吧!

我妈猛然回头喊道,有志……

我和哥哥长相不像,但说话的声音很像。我心头酸酸的,拉着妈妈的手说,妈,是我,有成。

我妈像一堆浆糊瘫在地上,双手在地上重重地拍打着,边哭边说,有成,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大樟树下……有志回来了,他在叫我妈,和我说他……找不到家了。要是能换,妈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把有志的命换回来,我……活着有什么用啊!

哥哥去当兵那年春节,他给我寄来一件我神往的军装,军装里夹着一封信。信中说,他的理想是考上军校。看了哥哥的这封信,我才知道哥哥决意要去部队,列车是带着他的理想离开家乡驶向远方的。一九七七年恢复了高考,给农家子弟打开了一道通往城市的希望之门。哥哥从水库工地赶回来,复习了一个星期就参加了考试,他分数还上了控制线,只是志愿没有填好,没被录取。在烈士证书送来的那天,部队里的人拿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哥哥出发之前写好留在部队里的。如果能回来,这封信就一根火柴烧了。如果光荣了,这封信就是遗书。哥哥就写了短短的一句话:你要照顾好妈妈爸爸。后面是三个长长的感叹号,最后一个感叹号的点刺破了信纸,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洞。

十三

从老鹰山烈士陵园下来,赵山一直没有说话。坐到车上之后,他微微闭着眼睛,臉色沉得像一块铁。路过朱公湖菜场时,车被红灯堵住了。路上行人匆匆。一个卖烤地瓜的老头在车边起劲地嚷嚷着,好像在说可以用支付宝支付什么的。

赵山睁开眼睛,侧头看了看窗外,切切地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家里幸亏还有你在,能照顾照顾你妈妈。

我说,要不是我妈,我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他疑惑地问,为什么?

我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要把我送给别人,是我妈妈不肯,才留下来的。

他马上问,爹为什么要把你送走。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一九六二年冬天出生的,村里和我差不多时候出生的小孩,有好几个送了出去。有一个丢在村头的大樟树下,也不知道被谁捡走了。有人说这个小孩是被野狗叼走的。我爸怕我饿死,就想把我送给别人的。

他说,这段历史是中华民族挥之不去的噩梦。人为的大跃进还没有“跃”完,三年自然灾害就兴风作浪地跳出来害人了。饥荒过去后,农村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很艰辛的。

我说,我堂爷爷就是一九六一年饿死的。

他问,那你是怎么样才留下来的?

我说,抱我的人要来我家的这几天,我妈灶头烧火洞里抓了一大把稻草灰,整天涂在我小小的脸上,这样他们来看了,就以为我是一个丑八怪,别人可能就不会要了。我妈怕爸爸把我偷偷地抱走……

跟在后面的车喇叭鸣叫了起来。前面的车已经开始流动。几辆助动车摇摇晃晃地钻到了我的车前面去了。我连忙放开刹车,轻轻地踩下了油门。

开过了红绿灯,我握紧方向盘,眼睛直视前方说,你是历史系的教授,这就是历史吧。

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激动地说,人无法选择自己生活在哪个时代的,但必定是某个历史时段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我们这一辈人是一座桥,连接了中华民族从贫穷到富有的一段历史。衣食住行是生活的根本,就说最后的这个行字吧。我去上大学的时候,挤在绿皮火车上,一百公里的路要坐两个多小时。现在坐高铁去我读大学的城市,二十五分钟就到了。城市里下有地铁,上有快速公交。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现在的人对距离感都淡薄了,去一个地方很少说有多少路,而说要多少时间了。原来老百姓家里有几户人家买得起自行车,现在你家就有两辆小汽车,所以我们要庆幸自己生活在这个幸运的时代。

我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哥哥去当兵的时候,我家就没有自行车。

他戴上眼镜,上下移动了一下,望了望窗外说,前面快到王山村了吧,不知道姐姐她们到家了没有?

亲情这个东西是金钱买不来的。昨天吃完晚饭,两个姐姐一左一右坐在赵山两边,你一句,我一言,我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最后大家一起商量好,今天早上我和赵山来老鹰山,两个姐姐去农都市场买菜,什么草塔羊肉,应店街狗肉,璜山牛肉,岭北盐焗本鸡,单子开了一大串。她们买好菜后,到我家和我们汇合,再一起到凤凰山村里的墓地去看爸爸。今天晚饭安排在二姐家,明天中饭安排在大姐家,她们要好好犒劳犒劳赵山这个弟弟。我儿子还用手机和他一起来了个自拍。他搂住赵山的脖子说,大伯,高考时,借借你这个大学教授的光 。我妈从医院接到家里之后,家里的气氛总是沉沉的。赵山的到来,茶几上的那盆红掌看上去也格外鲜艳了。

我踩了踩油门,按了一下喇叭说,马上到了,前面转个弯就是王山村了。

赵山问,凤凰山不远吧?

我说,不远,车开过去也不用十分钟。

赵山又沉闷不语了。我知道他的心已经飞到凤凰山去了。

回到了家门口,我按了按喇叭,停好车,让赵山先下车。他一手扶着座椅,一只脚踩到地上之后才放手。两个姐姐已经买菜回来了,她们听到喇叭声,很快地走了出来,一前一后把赵山迎到了家里。看着他们三个蹒跚的背影,我想起了高中同学群里一个同学发的一个段子来:

“五〇”、“六〇”后,兄妹一大窝。炒菜不见油,粥湯一大锅。吃水塘里挑,吃菜地上播。放学没人接,弟弟跟着哥。没有培训班,洗澡在小河。春天田野绿,夏日天空蓝。秋天野果红,冬寒雪花多……岁月如流水,往事皆成歌。帅哥悲月叹白发,美女变成黄脸婆。

十四

凤凰山在王山村的东边,山不高,形状像一个包子,车可直接开到墓地前面的一块空地里。太阳已经洗干净脸,光线像一片片银子静静地洒落在密密麻麻的坟墓上。墓地分南北两个区块。南边是年代久的墓地,我爸的坟墓在南边最后面的角落里。

两个姐姐拿着纸钱祭品急匆匆向爸爸的墓冢走去。赵山跟在她们背后,我走在他后面,眼前的背影和梦中的背影在阳光下重叠在一起了。凤凰山的南面就是殡仪馆。火化间门口的人群像忧伤的白鸽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哭声麻雀一样飞了过来。

赵山回过头,指指殡仪馆问,那里是殡仪馆吗?

我说,是的,建造殡仪馆的时候,在我们村征用了几亩地,村里的老百姓还不同意把殡仪馆造在这里,说不吉利的。

他转头看了看殡仪馆,凄然地说,我娘在殡仪馆火化的那天,雪花飞舞,儿子给我打着雨伞。我捧着娘骨灰走出殡仪馆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神圣两个字,殡仪馆是生命的终点站,是最神圣的地方啊。

我望望殡仪馆说,也是最公平的地方。

公平?他慢了慢脚步问。

我一边走一边说,就在我回诸暨过年的前几天,杭州一家房地产公司四十八岁的老总在办公室突然去世了,据说拥有十多亿的财产。我代表公司去西溪路上的殡仪馆送他一程。隔壁炉子火化的是一个杭州郊区的农民。两人差不多时间进去,差不多时间出来,钱多钱少都一个样。

他点点头说,对,再多的钱,也带不进……坟墓的。

村路上遇到的年轻人大都不认识,墓里躺着的人大都认识。走过孙半仙的墓地边,我侧头看了一眼,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浮了出来。

他“慢慢来”,慢到了九十八岁才去世的。十六前的夏天,我买了第一辆桑塔纳小轿车,那时新房子刚刚造好。孙半仙慢悠悠地走过我家门口,看到光可鉴人的小轿车,嘴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我递了他一支中华烟说,孙半仙,你认识我吗?

他接过烟,感慨地说,认识认识,你是有成。你爸你妈结婚的日子还是我挑的呢。年轻苦,不算苦;老来福,是真福。你妈有个相是老来福的好面相呢。

我问,我妈什么好相?

他说,她的下巴又长又厚。下巴长又厚,福气在后头。

我说,你不是说生好的命,钉成的秤,人的相怎么会变呢?

他想了很久说,是朝代变了啊,现在我算看清了,天有道,地有理,老百姓有吃有穿是真道理。你们这个家啊,全靠你妈当年熬下来的,要不哪会有今天好日子。你爸爸啊,哎!他没有福气,这么早就……走了。

到了爸爸的墓碑前,放好祭品,大姐熟练地点上蜡烛,放在墓碑的右边。二姐恭恭敬敬地插上了香。两人一左一右,跪在爸爸的墓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呼天唤地哭喊起来,爸爸,爸爸……

我爸去世的时候,还没有实施火化制度,坟墓是用砖砌起来的两个拱形的洞,上面铺着一堆圆锥形的泥土。一撮枯干的茅草在锥顶寂寞地摇晃着。黑色的花岗岩墓碑是我去杭州上班之后才请人刻的。墓碑上刻着“孙祝平 周山花 合墓”字样。爸爸的名字用黑漆描成黑色,妈妈的名字用红漆描成红色,是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区别的标记。

赵山双手合十,贴在脑门上,深深地向爸爸的墓碑鞠了三躬,轻轻地说,爹,儿子赵山……来看你了,你安息吧!

爸爸如果真的能听到他的话,是安慰?还是愧疚?是喜悦?还是悲伤?

我拿出三支烟,放在墓碑前面。赵山像一根蜡烛立在爸爸的坟前,眼镜片里晃动着亮闪闪的泪花。寒风凄凄,烧尽的纸钱化成了黑色的蝴蝶,摇摇晃晃地飞向了空中,不一会又飘落在远处的尘土上。

一片纸钱的灰烬飞过去又繞了回来,正好落在赵山的眼镜架上。他抬起手,轻轻地抓住纸烬,灰烬马上碎开了。

他弹了弹手上的灰烬,仰起头,望着空中飞舞的纸钱,嘴唇微微抖动着说,爹,你能看到我吗?

十五

在哥哥成为烈士一年后冬天的一个傍晚,我爸死于一场车祸。也许也是宿命的安排,这场车祸就发生在村头的大樟树下。据目击者的描述,我爸本来是完全可以逃生的。

那天傍晚,我爸从地里干活回来,路过大樟树下,没有直接回家。他在大樟树旁慢悠悠地转了好几圈,正要回家的时候,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地由北向南驶来。有两个小学生放学之后没有回家,他们蹲在大樟树下玩纸牌。拖拉机开到大樟树下的时候,由于车速太快,加上路有点弧形,驾驶员又是新手,控制不了方向,拖拉机像发了疯的野牛一样冲向两个玩纸牌的小学生。

拖拉机疯疯癫癫冲过来的时候,我爸已经靠到路边了。两个小孩玩得兴起,他们屁股向天头朝地,全然不知一场灾难已经向他们逼近。

我爸看到拖拉机向大樟树下的两个小孩冲过去,急忙挥挥手,大声喊道,快跑啊……

我爸自己却没有跑。年近六十的爸爸使出吃奶的力气,豹子一样跳了起来,冲到两个小学生的身边。他双手如飞鹰展开的翅膀,一只手一个,把他们像皮球一样推了出去。爸爸推得又快又急,一个小学生翻了一个跟斗后趴在地上,另一个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我爸刚要站起来向前跑的时候,拖拉机的龙头硬生生地撞到了我爸的腰上。我爸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砰”的一下整个身子横着飞了出去,像一只散架的风筝,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拖拉机一头撞到大樟树上才停了下来。驾驶员也被重重地摔到地上,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嚷嚷着。

我爸却不会嚷嚷了。不一会,我爸的嘴里、鼻子里,鲜血喷了出来。两个小学生脸色铁青爬了起来。他们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看到眼前的一幕,两个人一起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在楼上复习功课,再过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得知爸爸出车祸的消息,我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百米冲刺跑到大樟树下。

密密麻麻的人把大樟树围得水泄不通。我爸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地上血迹还是鲜红鲜红的,形状像一张歪歪扭扭的非洲地图。那个傍晚没有风,大樟树的叶子默默地低着头。

抢救是象征性的,救护车还没有开到医院,我爸就没了呼吸。我妈是隔壁的一个小伙子用自行车把她带到医院去的。她赶到的时候,白布刚刚盖住了爸爸的头。我妈抓住辫子大喊一声,老天爷,你真的瞎了眼睛。然后就晕倒在了走廊上。

我们农村里有个习俗的,人死在外面的话,叫“半路鬼”,连村里公用的祠堂都不能放。这次却破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两个小学生一个是我村的,一个是王湖村的。他们的家长也赶到了医院。救护车把爸爸送回来的时候,两个家长和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地直接把我爸放进了村里的祠堂。长辈们不但没有说一个不字,而且都来帮忙办丧事。

当天晚上,亲人们都要睡在祠堂里陪着爸爸的。祠堂很破旧了,连窗门都关不住了。寒风瑟瑟地跑了进来,冰凉的月光如一层薄薄的丝绸披在祠堂门口的道地上。时间慢得像拖着破犁的老牛,一夜比一年还要长。

我妈抱着爸爸的头痛哭时,发现我爸的下巴上还有一丝血迹,妈马上转头对大姐说,你快回家去,拿一块热毛巾过来。

大姐很快从家里拿来热毛巾。我妈拿过热毛巾,先用手掌心感受一下烫不烫,然后把毛巾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小心翼翼地给爸爸擦去下巴上的血迹。我妈擦了三遍。爸爸是感觉不到毛巾热和冷了,妈还是要用热毛巾给爸爸擦去血迹。

妈给爸爸擦完血迹,用这块毛巾去擦自己脸上的泪水说,你等着吧,我……会来找你的。

堂婶婶大哭起来。她挤到我妈的身边,把我妈抱得紧紧的。

我明白婶婶的心思,爸爸曾经这样对待她,把她打得像狗一样爬来爬去,还要把她赶出家门。可在爸爸去世的时候,妈是那么的伤心,那么的细心,还要去天国找他。

我妈一边哭泣一边对婶婶说,他是我的老公……是女儿、儿子的……爸爸。他给了我……一个家。

两个姐姐听了妈的话,一起围了过来,哭着和妈妈抱在一起。

我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哥哥和爸爸在离开人世的时候,都没有和亲人留下一句话。哥哥写下了信纸上的字,爸爸最后的话是向两个小孩喊的快跑啊。

小寡妇离开王山村后,我爸变成了一个“瘟神”。村里年轻一点的女人看到我爸就避得远远的。他脸也变成了一块砧板,早出晚归,埋头干活,挣得工分是生产队里的前三名。一直到哥哥出生,我爸的脸上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省吃俭用,戒了香烟,不给两个姐姐办嫁妆,就是为了在菜园地里造两间平房,给哥哥和我以后娶媳妇作准备的。

哥哥的烈士证书拿来的那天,爸爸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泪水。从那天起,他整个人像一只压扁了的篓筐,再也没有端端正正的身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本来半头的黑发乖乖地向白发投降了,变成了满头白发。爸爸虽然没有像我妈那样经常傻傻地等在大樟树下,但有事没事,他也会到大樟树下去转转的。

爸爸去世的那年,妈才……五十出头,看上去却像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她额头的皱纹如锯子锯上去的一样又深又密。她年轻时身上唯一象征着青春和活力的那根又大又黑的辫子,变成了晒干的一束稻草,又黄又枯又松散。

我爸在大樟树下推开两个小学生的时候,他们刚满十岁,在上小学三年级。十年之后,两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他们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起去了爸爸的墓地前。他们都跪着给爸爸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来王湖村的人和我妈说,那个王湖村的小孩就是我妈去当童养媳、本来是她丈夫那个人的孙子。

我到杭州当了副总之后,手头有了点钱,第一件事就是要在村里造房子。

我妈说,我嫁给你爸时,家在村头坡地上那间茅草屋里的。

我说,那就造在那里吧。

妻子皱了皱眉头说,再挑挑地方吧。

我妈的泪水像自来水一样流了出来。她拉着我的手说,嫁给你爸爸住在茅草屋里,我经常梦见茅草屋变成了楼房。

十六

烧完纸钱,赵山说要再陪爹一会,让两个姐姐先回到了车边去。殡仪馆那边的火化大概完事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在空中跳跃起来,一团团烟雾撕裂着向凤凰山飘来。飘过凤凰山之后,烟雾就和云霞融化在一起了。

我说,回去吧,爸爸知道你来看过他了。

赵山突然向前跨一步,身子向前一倾,在爸爸的坟墓前重重地跪了下来。

我连忙弯下腰,拉着他的手说道,有你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爸爸一定会很开心的,快起来吧。

赵山双手按在墓碑上,低着头凄然地说,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时,我是民办老师,以全县第五名的成绩考上了名牌大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娘为什么喊着赵山的名字,抱着我哭了好久好久。我偶尔脑子里会闪一下,自己和爹一点都不像……

生活真的是一团麻。我爸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和哥哥能够考上大学。我和哥哥都没能考上,可不曾见面的儿子却是个大学教授。两个姐姐看到赵山跪在爸爸的墓前,赶紧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和我一起七手八脚地把赵山拉起来,然后又哭哭啼啼起来了。

赵山往后退了一步,盯着墓碑上爸爸的名字说,我娘要我来孝敬爹,但爹已经不在了,我来看过爹了,也算是了却了娘的一个心愿。你妈妈还在,回去之后,我要完成我娘的第二个心愿,向你妈妈说一声对不起。

难题出现了,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突然出现,怎么和妈妈说?他是我的哥哥,却是爸爸的野种。两个姐姐的意见是千万不能告诉妈妈,妈妈已经病重了,说不定知道这件事,就会活活气死。

我摇摇头说,算了吧 ,我妈身体不好,说不定她……也不会认你。

赵山看了看墓碑说,爹和弟弟都不在了,看到的是墓碑。你妈妈还在,我娘的遗愿我一定要完成的,要不,回去之后不能向九泉之下的娘交代。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能再推脱了。他是大学教授,家庭美满,儿子优秀,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可一个连自己的亲生爹都没有见过的人,灵魂深处的苍凉是我无法想象的。此时此刻站在亲生爹的坟墓前,他的心比凤凰山还要沉重。

两个姐姐站在赵山的两侧,迷茫的目光像雾一样弥漫着,要我拿捏主意。

我点上一支烟,一口接着一口,把烟吸得滋滋响。在缥缈烟雾下,我设计了一个谍战片一样的场景,对赵山说,你去妈妈屋里的时候,按以下计划实施:一、戴上一顶儿子的鸭舌帽,尽量向下压,挡住半张脸;二、进去之后你不要说话,那个对不起也就心里说一下好了;三、不要离妈妈太近,妈妈是躺在床上的,你就在进门那张椅子上坐一下;四、我站在你前面,挡住你的身子;五、两个姐姐不要进去,就我一个人陪你去,说是我的同事去看看她;六、时间不要太久。

最后我和两个姐姐说,妈眼睛不好,一定能瞒天过海的。

二姐点点头说,那就去试一试吧。

大姐马上摇摇手对赵山说,你不能说话,你的声音和爸爸很像的。我妈眼睛看不清楚了,她的耳朵很灵的。

从凤凰山回来,车子开得很慢,我们一路无语。大樟树在三环路的右边,三环线路通车之后,回家不需要路过大樟树了。车上却能清晰地看到村头孤独的大樟树。

赵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再开得慢一点,把车窗放下来。

我点了点刹车,放下车窗说,你想看看大樟树?

他点点头说,我娘说,王山村村头有一棵大樟树,找到了大樟树就找到了王山村,这棵大樟树一定还在的。昨天到了十里亭之后,我是看着大樟树找到王山村的。

他娘离开王山村六十二年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爸爸、堂爷爷、堂婶婶、亮眼瞎子他们都成了古人。江东畈上崛起了一个宏伟的城东新城,再也见不到田野上金黄的稻谷和碧绿的麦浪。村里老百姓低矮的瓦屋被砖混结构的楼房消灭。原先用来挑水吃的池塘成了一个篮球场。如果要画一张建筑平面图,王山村唯一能留下来的标记就是村头的大樟树了。

回到家里,我和赵山喝了一杯茶,就马上去看我妈。两个姐姐一定要跟着去,说是要在门外听听动静。

路上我告诉赵山,我妈是三年前犯上脉管炎的。一年之后,她的双腿不能走路了。我妈一定要住到爸爸造的两间平房里,说上楼下楼要人背的,住在我家里不方便。我从公司叫来了几个人,简简单单地把房子装修了一下,搞了一个卫生间,把木头窗换成了铝合金,墙上用乳胶漆涂了一遍。我妈很满意,说像宾馆一样了。其实她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住过宾馆。

我和赵山走进妈妈的屋子之后,两个姐姐焦急地等在门口。一切按照我的计划实施,我们在妈的房里只待了五分钟就匆匆离开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为自己的计策成功而窃喜,挤了挤眼睛对赵山说,我妈年纪大了,昨天买黄鳝给她吃,今天她就忘记了。

赵山有点担心地说,我觉得她总是在看着我。

大姐摇摇手说,只要你没有说话,我妈就不会知道的。

二姐看著我说,你小时候要尿床,妈妈现在还记得呢。

十七

两个姐姐和妻子一起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了。我和赵山在客厅喝茶。阳光从窗门灌了进来,茶几上的红掌鲜艳欲滴。电视上在现场直播NBA的比赛。本来儿子要来瞄几眼的,他看到我和赵山坐在沙发上聊天,就到楼上看书去了。

他说,我第一次记住诸暨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那天我看《儒林外史》,看到元朝画家王冕出生在诸暨乡村,是个磊落之人,就记住有诸暨这个地方。

我好奇地问,你为什么特别记得诸暨?

他微笑说,诸暨两字和猪鸡两字的读音是一样的,当时我就想,这个地名真有意思,想不到我竟然就是诸暨人。

我也笑了笑说,我们诸暨还是越国故地,西施故里。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说,这个当然知道啊,西施天生丽质,婀娜迷人,浣纱时鱼见其美而忘记游水,故誉其有“沉鱼”之美。春秋年间,吴越争霸,越王勾踐卧薪尝胆。西施忍辱负重,以身救国,迷倒了吴王。按现在的话来说,她是个巾帼英雄,换一个神秘的说法,也叫美女间谍。

我点上一支烟说,你不愧是历史教授,比我这个诸暨人还清楚呢。

他眉间的竖纹舒展了一下说,我还知道现在的诸暨呢。

我侧过头问,现在的诸暨?你知道什么?

他点点头说,经济发达,民殷商富,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中国百强市,二〇一三年福布斯中国最富有的十个县级市排名第二,福布斯中国大陆最佳商业城市,是中国袜业之都、中国珍珠之都、中国香榧之都……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一旦知道和自己有渊源的地方,总会特别去关注,也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我打工的第一站是常州,工棚是搭在老百姓的菜地上的。有一个陌生的微信好友是常州的,我也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情感。

我弹弹烟灰,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说,你是在网上查的吧。

他指指茶几上的包说,是的,在出发之前,我都在网上查过了,资料就放在包里。这次我还知道了张爱玲和胡兰成在诸暨斯宅的一幢小洋房里,留下了一段永难磨灭的绚丽故事。

他的话音刚落,保姆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她慌慌张张地说,老板,老板,你妈有事,要你马上过去一下。

我愣了一下,对保姆说,你先过去,我马上过来。

赵山说,你妈她?

我站起来说,没事没事,你先喝茶,我去去马上回来。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我妈突然要保姆来叫我,难道她发现了什么苗头?

十八

刚才我和赵山一起来看我妈,她是躺在床上的。这次我进去的时候,我妈已经坐了起来。她用一个枕头垫在腰间,头微微斜着靠在床上。灯已经打开了,光线像一片片杂乱的鱼鳞贴满墙上。妈妈黯然的眼神里反射出两点混沌的光,在无力地晃动着。

我移动了一下椅子的方向,面对着妈妈坐了下来,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妈,我不是刚刚来过吗,你有什么事?

妈向我招招手说,有成,你过来,坐到妈的床上。

我心里有点发毛,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坐到床沿上,摸摸被子打岔说,妈,你的被子旧了,明天我去给你买一条新的。天气这么冷,新被子暖和一点。

我妈摇摇头,伸出干瘪如柴的手,哆哆嗦嗦摸了过来。妈妈手背像烤地瓜的皮一样皱巴巴的,几根筋张牙舞爪,手指比萝卜干还要细,灰黑的手指甲上一点光泽也没有了。

我轻轻握住妈妈的手。她的手很凉很凉,一直凉到了我的血液里。

我妈为了防止爸爸半夜把我抱走送人,晚上睡觉的时候,用一根长长的裤带,一头密密地缝在裹着我的破棉袄上,一头紧紧地缠在她的手指上。早上起来,我妈的手指变得又红又肿了,筷子也拿不住了。堂婶婶去看我,摸摸我的小脸说,山花,这个儿子看看像你的。我妈哭着和堂婶婶说,就是饿死,也要饿死在自己家里的。

我刚上小学那年,村头小菜场里螺蛳卖五分钱一小碗。我妈没有钱买,我哥哥要吃螺蛳,她就去村头的小菜场帮人家剪螺蛳,因为剪过的能卖七分钱一小碗。我妈剪好五小碗螺蛳,他们就给我妈一小碗。菜场里人人都喜欢要我妈剪,她是不会调皮的,剪过的螺蛳百分之百是合格产品。我妈天蒙蒙亮就去菜场了。她一手拿着一把剪刀,一手提着一个小凳子,来到小菜场后,从小贩手中要去了一盆螺蛳,坐在菜场角落,帮别人剪螺蛳。剪好螺蛳回来,我妈手指上血泡已经破了,血流到了篮子上。她笑眯眯地对哥哥说,晚上有螺蛳吃了……

妈妈察觉到了我在发呆。她手抖索了一下,疑惑地问,有成,你怎么啦?客人回去了吗?

我游离在时空的灵魂回到了妈妈床前,迟疑了一下说,嗯……没有,客人要吃了中饭才回去。

妈的手发出了微弱的力量,默默地传递到我手指上。

我说,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脚又痛了?

她闭了闭眼睛说,有成,妈的眼睛快瞎了,可心没有瞎。你知道吗,只要你站在门口,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你。

我的心快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我妈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可能发现了什么。可我的计划很周全,应该没有破绽的。

我用另一只手拍拍妈妈的手背,还想掩盖一下事实真相,笑了笑说,妈,你说到哪儿去了,是我的同事啊。我的同事不是经常来我家吃饭的吗?

妈妈转过头,看看保姆说,客人昨天晚上就来了。志芳、桂芳也来了,今天早上又来了,她们为什么没有到我这里来?

百密一疏,我和儿子和妻子交代了保密工作的重要性,但忘记和保姆说了,不要把家里来了客人以及两个姐姐来我家的事告诉我妈。

我看了一眼保姆说,妈,大姐和二姐她们都要买房子,来问问我买到哪里好。她们问我有没有熟悉的朋友,好去打点折扣。

妈妈呼吸急促起来,眼角下闪动出浑浊的泪水,说话变得断断续续了,他……一进门里,我的心就……怦怦乱跳起来,虽然看到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这个影子就是你……爸啊!

我恍然大悟。我妈从赵山的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爸爸的气息,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许这么多年来,爸爸的影子在妈妈的脑海里从来不曾消失。我想起了爸爸去世的时候,妈妈在祠堂里说过的一句话,你等着吧,我会去找你的。

一个谎言是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盖的。我看看实在瞒不住了,只好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赵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我很诧异,在我讲这个赵山来龙去脉的时候,她像小溪下面的一颗卵石,任凭流水从头上掠过,整个人显得很宁静。

妈放开我的手,把身子靠回床背上,轻轻地说,有成,我们这一辈人也没有剩下几个了,妈也马上要去见你爸爸了。现在妈是当太婆的人了,一切都是命。从她离开王山村的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恨过你爸和她。再说,她比我受的罪多,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现在你和桂芳、志芳她们日子都过得好好的,我要吃什么有什么,天天在过年一样,还去计较过去干吗呀。

我的心像一只西湖上的小船微微地荡漾起来。在我的微信群里有不少人网名是“当下的人”,我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才是真正活在当下的一个老人。

我笑着说,妈,别人越老越糊涂,你是越老越明白了。

我妈用手背擦擦泪水说,有成,让他过来吧,我要给他死去的妈妈捎个信,她没有对不起我。等我也去了下面,我要亲口和她说,她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我……我……

妈妈好像话中有话。我迟疑了一下,兴奋地说,好,我马上把他叫过来。

十九

我和赵山、大姐、二姐四个人一起来到我妈房里。我坐到床的左边,赵山站在床的右边。两个姐姐站在我的旁边,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保姆走到门口去了,像一个做错作业的小学生。

赵山向妈妈挥挥手,有点激动地说,您老人家好。

我妈伸了伸腰,转过头对赵山说,有成已经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老天爷安排好的,有成少了一个哥哥,又来了一个哥哥。你叫什么山?

赵山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说,赵山,王山村的山。

我妈想了想说,以后相互多照应,听有成说你是大学老师,有学问,你要多帮帮有成。有成,哥哥有什么难处,你也要尽力去帮他。你坐下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赵山向前移了一步,坐到了妈妈的床沿上。我妈慢慢抬起手,开始在赵山的脸上往下摸。赵山赶紧摘下眼镜,把脸靠了过去。我妈摸到他下巴的时候,抬起另一只手,捧着他的下巴,颤抖地嘀咕起来,真……像,真像……

赵山抬起手,放在妈妈的手背上,歉意地说,我娘很想回王山村来看看的,但她说,自己没有脸来王山村了。我娘在临终的时候和我说,要我向您老人家说一声对不起

我妈像被电触到一样呆着了,放开赵山的脸,惊恐地说,你妈有没有说起着火的事情?

他愕然地摇摇头说,没有啊,什么火?

我妈长长地舒了口气,低下头,轻声地说,有成,去年你婶婶从医院里拉回来,我要你背着我去看她,你还记得吗?

我疑惑地说,记得的,你要去陪她,早上我背你去,晚上才背你回家的。五天后,婶婶就去世了。

我妈问,你知道为什么把我背到她家,你婶婶要你先回家,不要你陪着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好像听到了她在说小寡……的事情。

我妈停了一下说,你离开之后,你婶婶和我说,起火的事情她知道的……她快要去凤凰山了,没有和一个人说过这件事。

妈妈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二十

那年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堂婶婶拜好灶头爷,洗干净手,悄悄地溜进我家。我妈左手拉着四岁的大姐,右手抱着两岁的二姐,晚饭也没有烧,坐在灶头烧饭的矮凳子上偷偷地在哭。爸爸白天不见人,晚上不见影,像一只野狗一样钻来钻去。家里猪肉鱼肉、瓜子花生这些年货都没有买,这个年是过不下去了。

堂婶婶进屋之后,走到灶头前,伸手摸摸锅。锅冷冰冰的,她就知道我妈晚上没有烧晚饭。

堂婶婶眨眨眼问,山花,你家没有请灶头爷?

妈妈回答说,请什么请啊,人都马上被打死了。

堂婶婶走到我妈旁边,抱过妈手中大姐,劝我妈说,山花,这个“黑无常”这样打你,你还不如跳出火海,和他离婚算了。你看看你自己,人不像人,家也不像个家。

妈妈摇摇头说,铁匠的榔头,后妈的拳头,自己吃苦不要紧,来了后妈,两个女儿要吃苦头的啊。

婶婶瞪了一眼妈妈说,什么榔头拳头的,你看看自己的头也被打成猪头了。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被他打死的。

大姐小小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摇着小手对堂婶婶说,妈妈不能死。

妈妈看了一眼大姐,咬着牙说,就算是被打死,也要死在这个屋里,这是我的家。

婶婶叹了口气说,你前世欠下他的债,今生来还的。

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不知道前世,今生不欠下什么就好了。

婶婶哀怨地说,山花,是整个王山村命最苦的女人。

妈妈看着大姐说,女兒大了会好的。

堂婶婶摇着头说,不知要熬到猴年马月啊。

妈妈坚定地说,熬到老熬到死也要熬。

大姐哭着喊了起来,妈妈不能死,我不要妈妈死。二姐听到大姐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堂婶婶放下手中的大姐说,没事没事,你妈不会死的。山花,可能……有个儿子会好一些吧。恨要恨那个狐狸精,胸前的两团肉大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是猪头肉。不要脸的东西,来拆别人的家。这种遭天杀的人,不是被雷劈死,就是被火烧死。

我妈把二姐抱得紧紧的。她盯着桌子上煤油灯瓜子一样大的火苗,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堂婶婶看到了我妈眼睛有两团火,惊慌地问,山花,你怎么了?

我妈抬头对堂婶婶说,死活也要保住这个家。

二十一

腊月二十四的中午,我妈把家里的几个鸡蛋都烧给两个姐姐吃。她梳好长长的辫子,穿着她结婚那天穿的旧夹袄,两眼发直坐在椅子上。堂婶婶骂小寡妇的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我妈心中的怒火,烧毁了我妈人性中的理智。她准备用火去烧死这个小寡妇,和小寡妇同归于尽。

阿姨,阿姨,我饿了,给点饭吃。门口传来了可怜兮兮的声音。

我妈听到喊声,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这个小讨饭十来岁,他白天讨饭,晚上住在王湖村的破庙里,隔三岔五会来我村里讨饭。我妈自己家里虽然吃了上顿没下餐,可小讨饭来到我家讨饭时,她总会挖点东西给他。锅里实在没有饭了,我妈就给他一碗开水。小讨饭的脸上脏了,我妈还会拿着毛巾,把他脏兮兮的脸擦干净。

我妈自己没有吃中饭,锅里还有半碗米饭。她对小讨饭说,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盛饭。

小讨饭点点头说,我饿。

家里没有菜了,我妈在饭上浇上一瓢酱油。她拿着饭碗刚走到门口,二姐突然从小椅子上摔了下来,额头撞在了地上,痛得她大哭起来。我妈手中拿着饭碗,看着大姐二姐,心里像刀搅一样。她赶紧把饭碗塞给小讨饭,回到屋里,紧紧把二姐抱在怀里。大姐也哭了起来。

小讨饭一手捧着碗,三下五除二就把饭吃完了。他抹抹嘴巴,走进了屋里,把碗放在了桌上说,阿姨,你真好,你有什么活要做,我来帮你。

小讨饭的这句话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妈迷茫的夜空:要小讨饭到小寡妇家去放火。

小讨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妈的要求。村里只有我妈给他洗过脸,他虽然是个讨饭的,年纪又小,但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我妈一手抱着二姐,一手提着篮子去池塘洗衣服,小讨饭看到了,会帮我妈把篮子拿到家门口。

我妈关上门,密谋好放火的计划后,把身上仅有的五元钱给了小讨饭,对小讨饭说,要半夜去放火,那时没人看见的。放火之后马上就跑,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小讨饭说,好的,我先在破庙里睡一觉,再去放火。

第二天早上村干部来到我家时,我妈表面上不动声色。她走过去抱二姐的时候,其实已经吓得尿裤子了。这个时候她才如梦方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她不但害了自己,还把小讨饭也害进去了。幸亏村干部没有刨根问底,这事也就应付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中午,小寡妇突然来到了我家,我妈这才知道其实小寡妇抓到了那个小讨饭。

小讨饭是睡了一觉才去放火,瞌睡虫还没有从他的眼睛爬走。他心里慌慌张张,天又黑不溜秋的,点上火要跑的时候,重重摔倒在小寡妇的家门口。等他爬起来又要跑的时候,被追出来的小寡妇抓住了。

小寡妇有失眠的毛病。小讨饭去放火的时候,她眼睛向天在胡思乱想,根本就没有睡着。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她不敢出来,等着浓烟滚进了屋子,她才赤着脚跑了出来,看到了跌倒在地上的小讨饭。

小寡妇把小讨饭按在地上问,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放火?

小讨饭支支吾吾地说,我………

小寡妇吼着说,你不說,我就打死你。

小讨饭哭哭啼啼地说,是……她。

小寡妇继续逼问,她是谁?

其实这个时候,小寡妇已经猜到了,这个她一定是我妈。

小讨饭后怕了,他哭着说,好像叫……什么什么花。

小讨饭为了报恩去小寡妇家放火,但他哪里知道,这个恩的背后又结一场怨。

小寡妇把小讨饭放了,才去叫人救火。火扑灭之后,她一个人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哭到了天亮。她没把我妈要小讨饭去放火的事情告诉村干部,也没有告诉我爸爸。

小寡妇还和我妈说,我也想通了,要离开王山村了。房子我也不要了,给小叔子了,你们好好做人家,今后我不会踏进王山村半步。

二十二

说完这段尘封往事,我妈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颤抖着,哭声如冬天里的一只饿猫在哀嚎,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想要保住我的家啊,我扔不下两个……女儿啊……

两个姐姐哗啦啦地哭了起来。大姐的头发也白了一半,二姐眼角的皱纹像两条游动的小鲫鱼的尾巴。那时大姐四岁,她一定不记得那天自己曾经哭过。二姐也当然记不得从椅子上摔下时,额头被撞出乌青给她带来的伤痛。

我妈的头发雪一样白了,稀少得如三毛,已经无法再打辫子了,只能用一根牛皮筋在后脑勺扎成一个算盘子一样大的发髻。我妈的手僵硬了,无法举过头顶,自己不能梳头发了。这个小小的发髻是保姆给她盘起来的。

我借着灯光看了赵山一眼。他眉间的那只菱角更大了,下巴不停地向下撇,放在被单上的左手微微抖动着,神态更加像爸爸了。

赵山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我点点头说,我出去一下。

我也连忙站起来说,好好,我和你一起去。

我和赵山刚到门口,儿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他没有观察到我和赵山脸上的表情,笑呵呵地说,大伯,我妈要我来问一下,你要吃红烧的鸡肉还是清蒸的鸡肉?

赵山说,都可以,你……陪我去大樟树下走走。

儿子这时才看到赵山的脸上很凝重。他愣了一下说,老爸,我陪大伯去,你和老妈去说一下,鸡肉红烧清蒸都可以。

我一语双关地说,好的,你大伯村里不熟悉,你要把他带回来。

儿子点点头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回到妈妈的屋里,两个姐姐坐在了床沿上。我妈还在继续哭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发霉的打印纸。

我站在妈妈的床前说,妈,你和他说什么放火的事啊。

大姐说,就是啊,你不说,又没有人会知道。

我妈的哭声又响了起来,泪水追赶着泪水溅到了被单上,凄凄惨惨地说,有成,我……一辈子就做过这一件亏心事,我……马上要去见你爸爸,见有志去了,我……不说出来,心里憋着难受啊……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要……好好做人家……不要做亏心事。他……他……

大姐惊慌地问,他……去哪儿了?

我说,去村头的大樟树下了,和我儿子一起去的。

二姐说,那你赶快去啊,万一有点什么事,孙亦可管不住的啊。

我有点担心起来,马上说,好,大姐陪着妈,二姐你去我家帮忙,我去把他叫回来。

我妈转过头,嘴唇抖动得像秋风里的两片枯叶,几乎用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有成……老天爷……是……长着……眼睛的。

我的心刺了一下。这是我妈对自己坎坷一生的感悟?还是对我的虔诚的嘱咐?也许这就是芸芸众生对命运的祈求,也是上天对人性善恶的赏罚。

我刚走出门口七八步,我妈虚弱的咳嗽声也连绵不绝跟了出来。我停了一下,回过头看了看门,然后六神无主地向村头的大樟树赶去。

二十三

太阳浮到头顶了,大樟树的树影画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几片细碎的光斑在影子里浮动。在大樟树的底部,有一条露出地面的大树根,呈米黄色,像一条扭动的游龙向地下钻去。赵山和儿子并肩站在树根上面。儿子拉着赵山的手,在背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赤壁怀古》。他们两个背对着我,没发现我到了大樟树下。

我的心有点宽了下来,慢慢走近大樟树。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进鼻孔,大樟树粗大的身躯如魁梧的将军,开裂的黛皮像威武的盔甲。站在大樟树旁边,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异常渺小。在我上学时,这条路上人来人往,觉得这条路是很大很大的。现在看看这条路很小很小了,也很少有人经过大樟树下了。

等到儿子背完那句“一樽还酹江月”,我轻轻地喊道,儿子,你诗兴大发了。

儿子转过身,有点惊讶地说,老爸,你怎么也来了,大伯说要考考我,会不会背苏东坡的这首诗词。

我走到他们身边说,你回去吧,还是你和妈去说,鸡肉红烧清蒸都可以。我再陪陪你大伯。

儿子放开他的手,从树根上蹦下来,侧头说,大伯,我看还是清蒸吧,味道很好的。

赵山也从树根上走了下来,向儿子挥挥手说,好的,孙亦,再见。

儿子笑了笑说,大伯,再见。

儿子跳着交叉步,像弹簧一样蹦回村里去了。大樟树的四周建成了一片绿地,再也看不到我小时候的青菜萝卜大蒜韭菜了。一排大雁写成一个大大的人字从头顶飞过,转眼就消失在无垠的天空。我整理了一下记忆的碎片,突然想起很久很久没有来这里了。而哥哥戴着大红花,从大樟树下离开的镜头,爸爸的血迹流淌在大樟树下的画面,又仿佛就在昨天。大樟树密密的年轮里,必定刻满人世间无数喜怒哀乐的往事。

二十四

赵山站在大樟树下一直没有说话。我的心像钢筋混凝土一样沉重。儿子的影子越来越淡了。望着儿子的模糊影子,我冒出一个想法来,先和他说说儿子名字的由来,说不定能缓冲一下尴尬的局面。

我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口烟说,我儿子叫孙亦,这个亦字和爸爸有关系的。

他转过头问,和爹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爸是突然去世的,家里没有准备棺材,是急急忙忙做起来的。棺材做好之后,要刻上儿子、孙子的名字,可我还在上高中。

他眨着眼睛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农村里有这样的习俗。

我继续说,可我妈说,一定要刻上去的,以后去看你爸爸,他就认识这个孙子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取什么名字好。那天晚上,道士来祠堂里给爸爸做法事。我无意之中听到了他念叨的一句话,生亦空,死亦空,人生本是一场梦。我茅塞顿开,就取亦吧,男亦可,女亦可。

他说,这样啊,这个名字倒男女都可以用的。那要是女的怎么办?

我笑了笑说,我动了点小脑筋,没有刻“孙子:孙亦”,只是刻了“孙:孙亦”。

他也微笑了一下说,听起来蛮神奇的。

我停了一下说,所以我儿子二十岁,孙亦这个名字三十五岁了。更让人诧异的是,儿子的生日就是爸爸十五周年的忌日。我妈说,这个孙子是我爸送来的,幸亏当时把名字刻了上去。

他下巴向下一撇说,啊!那么巧。

我叹了口气说,都是命中注定的吧。回去吧,马上好吃中饭了。

赵山会心地笑了笑,扶了扶眼镜说,在来之前,我的脑子里有个疑惑,我娘为什么会在腊月二十八离开王山村,大年三十是在轮船上度过的。现在有了答案,我娘是被你妈妈的火给烧走的。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我妈她……说一辈子就做了这件亏心事。她刚才说了……为了守住我们家才去放火的,对不起……

他摇摇头说,其实应该感谢你妈的这把火。这把火是凤凰涅槃的火。

感谢这把火?凤凰涅槃的火?我迷糊了,眼睛睁得像铜铃,惶惶地等待他的下文是什么,看他这个知识分子整出点什么说法来。

他走到大樟树下,手按着大樟树,抚摸了一下樹皮说,我到了大樟树下就想通了,这把火拯救了我娘,也拯救了你妈妈。

我扔掉烟,更加疑惑地说,拯救?

他嘴巴向下一撇,解释说,你想想,要是我娘不离开王山村的话,那将会是一盘无法收拾的残局。你妈妈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你爸爸也就是我爹都是一枚死棋。只有我妈离开了,这盘死棋就活了过来。人啊,有时候退一步就会海阔天空的。

我闭了闭眼睛说,如果你不来,还真的不知道你娘离开王山村的原因。

他扶了一下眼镜说,现在虽然有点绕,我们是同一个爹,却有两个娘,三个兄弟。现在有志弟弟不在了,爹不在了,我的娘也去世了,但我们都有一个圆满幸福的家。一叶一世界,一人一命运,过去的都让它随风而去吧。

也许因为我妈的这把火,才有了我家的存在。但真正的拯救不是邪恶的火,还是小寡妇的宽容。如果当初她把我妈教唆小讨饭去放火的事情抖了出来,那会是一个无法想象的结局。小寡妇始终没有回到王山村,应该是在履行她离开时说过的诺言。她和两个名正言顺的丈夫没有留下片男只女,偏偏和我爸偷鸡摸狗留下了一个优秀的儿子,一定是上天对她的慈悲……

我扔掉了手中的烟,靠近他一步说,真的要谢谢你娘,要是你娘还活着,就一定让她来王山村看看。三天后我要去杭州上班了,你和我一起去杭州住几天。我……在杭州留下买了房子,西溪湿地的旁边,已经装修好了。

他拍了一下大樟树说,我后天就回去,娘的五七就要到了,我要去守夜的,以后有机会再去杭州吧。你知道樟树的樟字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樟树是杭州的市树。

他说,樟树的木纹丰富,像大有文章似的。古代文人心怀敬意,就以文章的“章”加木作为树名,它的品质就是无私高雅,朴实无华。

我说,村子要拆迁的风声传出了之后,村里的老人向村主任提了两点要求:安置小区的名字上要有“王山”两个字;大樟树要留下的,它是王山村的魂。

他抬头看看大樟树说,我也老了,快要退休了,孙子也会叫爷爷了。我娘去世之后,我心里最难受的就是嘴巴不能叫娘这个字了。我的一生叫得最多的字就是娘。我小时候受到委屈、迷路了、肚子饿了,哭着喊着的就是娘。上学时,放学回到家里,爹和娘都在,我先叫的也一定是娘。十年前,有一次我去出差,路上遇到了车祸,在车侧翻的那一刻,我惊恐地抱着头,不由自主大叫一声的就是娘。现在……只能在梦里叫了。

我的心被一颗悲情子弹击穿,伤痛像电流一样传遍了我的全身,整个身子抖动起来了,泪水也蠢蠢欲动。妈妈,我的嘴巴又还有多少时候还能叫声妈妈?

腊月二十八那天,雨一直在下。我和两个姐姐吃过中饭,一起把我妈从医院里接了回来,要妈到家里来过年。我看到我妈脚趾头像一串挂在桑树上发霉的桑葚又黑又肿,随时都会掉下来,就心酸地问医生,过完年,什么时候把我妈送到医院里?医生眨着眼睛说,回家可以准备准备了。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我,我妈的日子不多了。在我能够听懂说话的那天起,堂婶婶每次看到我,就会摸着我的头说,当官的爸啊,还不如要饭的妈。我背着我妈去堂婶婶家,我要离开的时候,堂婶婶拉着我的手,最后留给我的也是这句话,当官的爸啊,不如要饭的妈。也许幸福的妈妈是相似的,不幸的妈妈各有各的不幸。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无论富有或贫穷,高贵或卑微,美丽或丑陋,都是儿女心中永不凋零的一棵树。

手机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我摸出一看,是儿子的电话。他一般都是给我发微信的,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我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抹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眶说,儿子来电话了,大概是叫我们去吃饭。我把我妈背过来,我们全家一起吃饭吧。

他摘下眼镜,擦擦眼角说,好的,在娘的心中,家比命还要重。

我接通电话,儿子惊慌的声音像刀一样砍了过来,老爸,你快……快回来,奶奶她……快不行了。

电话里夹杂着大姐哭喊的声音。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大樟树慢慢转动起来了,像凤凰山一样压向我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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