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诡异之海漂流
2018-08-29欧阳德彬
欧阳德彬
初识盛文强,是十二年前,时间长得令人惊讶。在这十二年间,我漂泊过几个城市,女朋友也换了几个。盛文强嘿嘿直笑,说咱们还联系着,男人间的友谊比爱情靠谱,君子之交比肉体关系稳固。他在结识现在的夫人之前,多年保持单身,甚至透露过终身不娶的打算,感情生活估计比我还苦闷。近年他终于得遇年轻美貌之佳偶,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羡煞朋辈。
当年逛文学论坛是一件时髦的事。那时候,我在洛阳一所不起眼的大专院校混日子,还没有自己的电脑,要靠做家教挣点到网吧逛文学论坛的网费。那时候,我没正式发表过什么文章,只手写过几篇乡村题材的短文,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情,呼吸着网吧污浊的空气,敲打着油腻的键盘,转换成电子版贴到文学论坛上。那时候,经常逛的文学论坛是“万松浦书院”的“尔雅轩”栏目。我贴了几篇散文习作上去,也没人回帖。二〇〇六年冬日的一天,在论坛里收到盛文强的站内信“兄弟是哪里人啊?认识一下吧”,互加了QQ,一聊就是十来年。那时候,在我眼里,他的帖子真是不得了,很多都在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发表过,看看他那些散文的题目,什么《半岛手记》、《北方档案》,足以让我钦羡不已。于是,他一下子成了我的文学偶像。在偶像的带领下,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脑,尝试着写过几篇半是散文半是诗歌的怪东西,但是一直没发表出去,电脑硬盘一坏便遗失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我除了写点小散文,还经常困于恋爱。一般来说,热恋的时候天天跟女朋友缠绵在一起,没空上网聊天,盛文强也便隐在我的生活之外了。一旦失恋,我们聊得又多了起来。他总是侃侃而谈,什么女人就是蹬鼻子上脸,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与女人相处就要讲究手腕,失恋是小事大不了再找一个……一副很懂的样子。后来我才猜到,在感情方面,他远没有我经验丰富,那些安慰我的话,纸上谈兵而已。近年盛文强苦尽甘来,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出版,市场反响也不错。在生活上,娶得“九〇后”美貌娇妻,更是令人艳羡。
我和盛文强的命运轨迹有某种内在的相似。比如都在报社副刊上过班,都辞职尝试着专职写作,当然,在时间先后上我是步他后尘。我还在报社上班时就经常听他说自由写作的种种乐趣,偶尔还把银行卡上的稿费入账记录截图发过来炫耀,搞得我“春心萌动”,也想辞职。我心中暗想,那家伙写散文都能养活自己,我写小说难道不能?于是,我没多想就辞职了,成了文学世界里的堂吉诃德,跨上半死不活的瘦马,手握锈迹斑斑的长矛,提着没有徽章的破盾,开始闷头写了一年小说。后来跟盛文强聊得多了才知道,当时他所在的地方小报濒临倒闭,我所在的报社效益尚可,勤于写稿的情况下还能领到万元月薪。想想也没有什么后悔的,毕竟在报社上班时根本没有时间写自己想写的东西,那点文字灵感全被榨干了,鬓角还冒出几根白发来,辞职宜早不宜迟啊。我也确实不适合上班,每天按部就班地坐在办公室里真是煎熬。这个时代,或许就需要点堂吉诃德精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有可能开辟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小径。
第一次见到盛文强是在2016年春天的北京,那时候认识已经十年,当时我偶然得了个全国高校征文比赛小说首奖,要到北师大参加颁奖典礼。他恰好也在北京,而且各自入住的宾馆相距不远,据他说是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节目以及和几家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我们商定了一个时间,终于在一家面包店见了面,点了两杯咖啡和两个羊角面包。临走时,他诡秘地笑笑,说我还是学生,他来买单,便掏出一個大钱夹子,里面不少百元大钞,看来录节目和出书挣了不少钱。
在网络上神侃胡聊了十来年,电话也通过不少,真的面对面时,却都有些尴尬,有几个片刻都无话可说,各自盯着咖啡纸杯。那时候,他已经找准了自己的写作方向,凭着《海怪简史》、《渔具列传》等著作站稳了脚跟。他没有像很多青年写作者那样依托于作协体制,满足于混进作协小圈子,扎堆出一些公费资助的丛书(本质上也是自费,往往没什么销量)。他与出版社联系紧密,在文学和商业之间找到了平衡点。我近年来转换投稿思路,由以前单一地向文学期刊投稿改为向期刊投稿的同时也向出版社投稿,就是向他学习。毕竟,文学的竞技场上,最终拼的还是大部头。
很多人不知道,盛文强还尝试做过翻译,当时他谈到正翻译一本名为《雨山之路》的美国小说。尝试翻译这一举动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离开职场后的多方尝试,当然历经了种种坎坷。六年前他还编过一本名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洋散文选本,可能从那时起,他加强了与出版社的联系,创作思路也从向报刊投稿改为向出版社投稿。众所周知,报刊用稿和出版社选稿标准有别。在报刊发表如鱼得水的作者,所出之书可能无人问津。书卖得好的作者写的文字也可能不讨报刊喜欢。他较早地洞察了其中的奥秘,终于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带魔幻色彩的海洋文化题材。
有那么几年,盛文强在滨州,我在洛阳。他常说滨州奇葩多,我说洛阳奇葩也不少;他说他想去青岛,我说我想投奔南方。两个平时爱读点闲书的家伙对各自寄身的城市都不满意。我在洛阳待了六年后南下深圳,跨专业备考深圳大学的中文研究生,过过读中文系的瘾,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仍然执迷于科举考试,而他已经看透。他的《渔具列传》假托的主人公“枕鱼斋主人”,便是一个无意科举的主,可以说是他本人的精神投射。“枕鱼斋主人”是生活在清末民初的秀才,他难以通过古老帝国的科举考试,便贩卖鱼虾为生,通过研究渔具寄托怀抱;他对读书不多又喜好夸夸其谈的表演者抱有警惕,表现出一种隐居避世的傲慢。文本中开口说话的渔具以及横行自如的海怪,如同一片锋利的刀刃,无情刮去伪善人士借以装扮自己的鱼鳞,使其浅薄褊狭暴露无遗,进而触及到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根性。抱怨归抱怨,直到现在他还生活在滨州,已经在那里默默生活了十几年。多次听他说小城生活成本低,但却限制视野和格局。最近听他谈起搬回青岛老家,回到海边去写作,这应该是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不知不觉间,我写作也已经十年,期间也搁笔过几次,在文学的坎坷旅途中,盛文强是那个在我跌倒后拉我一把的人。有好几次,我抱怨自己写的小说发也发不了,出版也出版不了,他总说——总会发表的,总会出版的,那一天终会到来。我自然也明白,人难得有所沉溺,堂吉诃德做着骑士梦,看似荒唐与徒劳,不也是一种快乐?
盛文强创作思路的蜕变脉络可以从他先后出版的书中窥见,《半岛手记》初露神秘主义端倪,依然是传统意义上的散文,到了《渔具列传》就逐渐自成风格,神秘主义色彩厚重起来,既是散文,又是笔记体小说,很难归类。《海怪简史》是洪荒年代的神秘想象,堪称他海洋题材创作的一个阶段性高峰;《海盗奇谭》则承续了《海怪简史》的风格,东西方技法的运用臻于纯熟。
世事喧嚣,他打开了写作局面,在自己编织的诡异之海尽情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