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赊刀人

2018-08-28丁颜

滇池 2018年8期
关键词:小松李勇面条

丁颜

一幢竖直的大楼,我抬头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家的窗户。背着书包,手插在腰间,脚站成变形金刚的样子,仰视,不眨眼睛地数下来,数到十八就到地面了。没错,它就是我家的窗口,它在第十八层。我妈妈拉开窗帘手持水壶给窗台上的绿植浇了水,再拉开玻璃通风,与此同时一片腐败发黄的花叶,经不住风力从窗口飞了出来。

我们的临潭古镇夏天持续时间很短,但阳光出奇地好。枯黄的叶片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缓缓降落,期间还翻了几个跟头,像鸟的翅膀一样在空气中震动。它飘过很多窗口,拉着窗帘的,没拉窗帘的,有灯光的没灯光的。飘到一楼,飘进了赊刀人淬火打铁的火焰里面,像烟花一样瞬间变成升腾的火星,跟着其它灰尘一起飞上了天空,消失了。

它是一幢临街的很破旧的居民楼,以一种神奇的自信矗立于地。一楼是一排小店铺,赊刀人的店每天从太阳升起时,就叮叮咣咣开始打铁,它是近来新开的店铺,屋子正中一个大火炉,炉边架一风箱,风箱一拉,风进火炉,炉膛内火苗手舞足蹈。将锻打的铁器先在火中烧红,然后移到大铁墩上,进行锻打。虽然发出不少噪音,但与街市上车流人流的噪音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赊刀人轮廓鲜明,鼻子挺拔,鼻翼两侧深长的法令纹一直延伸到嘴角,几滴汗水常挂在他的脸颊,头发上总有烟灰。他打铁的时候穿一件乳白的功夫衫,系着麻黄的围裙,功夫衫被汗水浸湿,围裙上面全是黑灰。常常右手握小锤,左手握铁钳,有时用力过度,猩红的铁器会在大铁墩上弹一下。他完全浸在自己的打铁世界中,很沉默,沉默的人总是信仰着什么。所以他身上有种难得的格调和风格。

他不断翻动铁料,常常将方铁打成圆铁棒或将粗铁棍打成细长铁棍。然后将打好的铁器浸在水里面,呲啦啦一声响,拿出来,吹一吹上面的碎屑,眯起眼睛细瞧半天,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他旁边是一个叫小松的胖子开的小卖铺,小松每天靠躺在一个红色的塑料凳子上,将脚搁到舒服的角度,盯着手机玩游戏,也总有像我这样的小孩子跑去买零食的时候,他总是因为舍不得游戏而显得很不耐烦。再过来是一个理发店,里面给人理头发的是一个叫佳欣的女郎,长发枯黄,闪出光泽的黄黑条纹紧身衣,腰很细,上围下围都很丰满,像极了一个带了头和腿的沙漏,若再给她安上一对翅膀,那她一定会像蜜蜂那样飞起来,飞走。

再过来是一个卖面条的店铺,买面条的女人叫阿蕊,每天系着沾满面粉的围裙走来走去,手上也沾满面粉,常常微微眯起眼睛看人,脸上是茫然而天真的神情。再过来就是一个药店,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跟所有药店一个形状一个药店。再过来是一个气氛整洁严谨的小饭馆,里面的服务员全都姿态优雅,托着大托盘来回穿悛,再过来就没有了,没有店铺了。

一楼的店铺里的这些男人和女人,我都见过,也全都认识。但从二楼开始一直到十七楼住着什么人,他们姓什么?做什么工作?我统统不知道。我们的楼层没有电梯,大家都是爬楼梯上楼或者下楼,彼此见面也都不打招呼。就像一群生长在海底珊瑚礁上的鱼,有的在几米处,有的在几十米处,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自己的欲望,盲目穿梭。我们的邻里关系大概就是人常说的那种:不着火不见面、不漏水不相识。我们的大楼从来没有着过火。

我们家有次漏了水,于是十七楼的窗户被猛然拉开,一个穿短袖织锦缎旗袍,裹流苏披肩的女人,一只手扶着窗框,一只手伸出来,翘着兰花指,破口大骂:你们家的猪尿又往下洒,难道想让我干净的屋顶滋生出潮湿的霉菌不成?估计是踩在了凳子上或者其它什么东西上,半个身子是探出来的。

就漏了一次,怎么可以被说成又往下洒?于是我就从水管接了一盆水,从窗口倒了出去。然后我发现,原来倒水跟漏水是不一样的,倒出的水,在重力的作用下,以9.8米/秒的加速度,垂直落于地面,若有人经过,它便化整为零,将此人从头淋到脚。那天那时刻正好有人经过,哗一声,一下子变得水淋淋。那人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十七层的女人骂了我一句:你个有人养无人教的小杂种,看人怎么收拾你。然后将头迅速缩进去,砰地一声拉上了窗户。

我尽力将身体探出窗户,往下对着那个男人喊道:“喂,对不起。”

那个男人穿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材质,一遇到水,就像河豚遇到了危险般迅速膨胀了起来。嘴里有水哔叽吐出来,然后告诉我,水是在重力作用下,以9.8米/秒的加速度垂直落于他身上的。说完之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提着公文包鼓鼓囊囊地走了。

我的生活范围非常狭小。在小饭馆里吃饭或者在卖面条的店铺里买到面条,拿回家让我妈妈煮给我吃。每四十天理一次头发,每天在小卖铺里面买零食或者买作业本墨水橡皮擦铅笔钢笔炭素笔油笔自动筆,偶尔生病的时候会去药店或打针或买药。与我最没交集的是赊刀人的店,但它是所有店铺里面人最多最喧嚣的店。他打出的招牌是:菜刀剪刀镰刀刨刀各种刀,现价30元,赊价45。据说他的刀从不会出现断口,也从不卷刃。所以临潭古镇上的人都来这里买刀,有些人是当场付钱,有些人是赊账,还有人是来还账。排了长长的队。

当赊刀人停止打铁,再次出现在店里的时候,已经脱掉了围裙,换了一身中山装,洗了头发,发尖闪着微光。用一种优游自在的神情给赊了账的那些人进行预测。预测的都是最终的结果。来人要问过程,他淡笑着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说。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我问我妈妈:“为什么会这样?”

我妈妈说:“赊刀人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神秘的命运,每十年出现一次,知晓每一粒尘埃的一生。他们卖刀是卜卖。如果你愿意赌,他就会给你一把刀,等到预言实现之日,再来找你要钱。如果预言落空,这把刀将白送予你。当然……他们的预言从不会落空。并且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到之处因能给人占卜生死,预测未来。所以异常受人欢迎。”

“我不信。”我说,“学校同学都说他其实是盗贼团伙的探子,平时就混迹在我们身边的人群中。”

我妈妈说:“你若不信,那就去他店里赊一把刀回来。顺便让他给你预言,以辨真假。”

我在赊刀人那里赊了一把水果刀,然后沉默地等待。“跟大家一样。”他说:“十年后,我再回来时,若预言成真,就来还我钱,若预言不真,分文不取。”

我问他:“为什么是十年之后?”

他说:“过完这个夏天,我就要离开。”

然后他预言我不出三日,便会被学校开除。声音很平静,简直像胡说八道。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笑得快要吐出来了,“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被学校开除?”

但是……果真……我将这件事完全没放在心上的第二天就被学校开除了。

事情是这样的:很热的夏天中午,新来的学校老师正在讲台上讲“牛头马面”,是的,就是在讲这个词语,在混合着臭脚气味儿的空气中。我突然无法克制地笑起来,并且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老师提醒了我几次,可是每一次抬头看见老师的脸的时候,我又笑,弄得老师几乎无法上课。

老师说:“你莫名其妙地在笑什么?”

我说:“在笑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我突然开始想象,想象到老师一会儿顶着牛头在上课,一会儿蒙着马面在上课。”

老师大怒,他说我是在笑他,让我给他道歉,我哪里是在笑他,是我的想象让我笑出了声,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所以我坚决不道歉,不道歉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我被学校开除。

我觉得我被学校开除有两个原因,一是新来的老师正好是那天我将一盆水倒在他头上的那位老师,他记恨着我;二来关于牛头马面这一词,真的不应该笑,不应该有想象,最起码不应该因为想象而笑出声来。

我被开除了,但我依然像去上学的学生那样,每天按时背书包出门,经过西门桥经过南门桥,再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回头,一直走到大坡桥,无所事事地瞎转,转来转去,转得晕死了,晕得快要吐出来。

转到大概五点钟学校学生放学的时候,我也就跟着队伍浩浩荡荡地背书包回家。我说:“临潭古镇上至大坡桥下至南门桥就这么一点点,真没意思。”我妈妈说不应该对临潭古镇有失望,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垒出来的城镇,是被摧毁太重的旧城,余生创伤深重失魂落魄。但它底韵仍在,因为赊刀人只会出现在民风淳朴的地方。他们的赊刀周期长达十年。民风淳朴的地方,人们守信誉,所以即使是时隔十年他们也会收到钱。

五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下楼去小饭馆吃饭。饭馆里面人不少,赊刀人与我隔着一张空桌子,他在吃一碗羊肉面片,辣椒放得太多,没吃几口,他就停下来吸气。然后继续吃。这时,一楼理发店的佳欣进来了,她还是早晨的那身打扮,跟她擦肩而过的一个男人,嬉笑着在她的细腰上捏了一把,她转身拍了那人一巴掌,说:“要死,吃豆腐都吃到老娘身上来了。”专注吃面的赊刀人抬头吸气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但看见跟没看见一样,继续低头吃面。

穿白衬衣,打着领结的服务员优雅地托着大托盘过来问我吃什么?

我说:“青稞面菱形饭。”

“好,您的青稞面菱形饭。”他将一碗面从托盘里面端出来,放在我面前,在上面搭了筷子,“您慢用。”

赊刀人吸着气很快将一碗面片吃完了,然后站起来,从纸巾盒抽了一张纸巾,擦了嘴,再然后从钱包里面抽出钱,压在桌面上,就出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在吃我的青稞面菱形饭。不知道佳欣在吃什么,刚才她跟服务员点餐的时候我没注意,现在我与她隔着两张空桌子,而且还背对背。赊刀人店铺里面打铁的声音,一声一声传过来。停了一会儿,又一声一声传来。不停循环。

我吃完饭从饭馆出来之后,又去卖面条的店铺,给我妈妈买面条,她还没有吃饭。卖面条的阿蕊手上沾满面粉,微微眯起眼睛看我。说实话,我除了讨厌写家庭作业,就是讨厌跟这个阿蕊讲话了。她讲话经常慢吞吞,而且毫无重点。

她问我说:“你要什么?”

“我要面条。”我说。

“几个人量的?”

“一个。”

“你刚才在隔壁饭馆吃了什么?”

“青稞面菱形饭。”

“哦,李勇吃的是羊肉面片。”

“谁是李勇?”

“就是隔壁的打铁卖刀的那个人。”

“哦。”

“他刚才也从我这里买了面条过去。十年前他也常来我这里买面条,那时他除了是一个赊刀人之外,还是一个英俊而沉默的少年。后来他消失了,现在他又出现了。”

从阿蕊这些絮絮叨叨毫无重点的话里我得知了赊刀人的姓名,他叫李勇。

我低声念叨着赊刀人的名字,从他店铺外经过时看到他一下一下地在打铁,很专注很沉默。夕阳与他的炉火融合在一起,闪着金色光芒,他额角上的青色血脉,像盘踞的蛇一样,时不时蠕动一下。他抬起肩膀,下巴转过去将脸颊上的汗珠抹在了肩头。汗水湿透了他的功夫衫。我像是看动画片一样看呆了这一幕。

然后进到他的店里,问他:“你为什么会预言?”

“因为我会做梦啊。”他停下手里的工作,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毫不介意地说。

“做梦?”

“对,做梦。”

“这么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其实每个人都会做梦。”

“那为什么只有你会预言?”我问他。

“从小保持身体和灵魂的完整,长大后梦才会完整,才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从小吗?”

“嗯,从小,从你这么小时候就应该开始。”

我说:“那我试试吧。”

我又从他那里赊了一把剪刀,用紙包起来拿在手里。还是十年后,他再回来时,若预言成真,就来还他钱,若预言不真,分文不取。

这一次,他的预言是我的妈妈将会死。

我有点将信将疑,但最多的是恐惧。我想到我一个人生活的场景,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穿红裙跳舞,累倒在舞台中央的光束里面。没有观众,没有掌声。然后我说:“人都会死的呀。”

赊刀人疑惑地看着我,然后也说:“是啊,人都会死的。”

我的心情沉重了不少,上楼梯的时候,感觉我们的居住楼比平时更破了,楼梯的墙面一大片一大片地剥落。每一个楼梯口都有杂物堆积:黑色塑料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垃圾、潮湿的拖把、打碎的花盆、枯萎的盆景。夏天的太阳落得很慢,玻璃映射进来阳光,让寂静的楼道流动起一股灰尘和厨房饭菜搅拌在一起的味道。

明天是星期六了,人们将家里的所有垃圾都清扫出来,然后准备窝在家里过周末。我也一样,周末不用上学,名正言顺窝在家里看了一天的动画片。第二天,天气依然热得烦躁。我们家的窗帘紧闭,灯没日没夜地亮着,我妈妈一直在写作,明亮的光线在她敲键盘的手指上跳跃。终于在下午室外光线变弱的时候我妈妈站起来拉开了窗帘,独自趴在窗台上抽烟,抱着她的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缺乏阳光照射的病人那样肤色苍白并且质地松弛,走进厨房看冰箱里的食物,走到阳台那边看窗台上的绿植,将一杯水喝掉一半,余下的一半倒给盛开的水仙,然后放下杯子,回头跟我说:“你是不是该剪头发了呀,头发乱得像只小藏獒。”

于是,我下楼去理发店剪头发去了,星期天的午后,理发店里人不是很多,散发出恶劣的头发和洗发水的味道。理发的佳欣正给一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女人烫头发,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佳欣跟那个女人说:“隔壁的阿蕊结婚了呢。”

“什么时候结的婚?”头发几乎被烫得冒烟的女人对着镜子问道。

“昨天啊,还放了鞭炮和烟花,你没听到啊?”佳欣说。

“没有。昨天我洗了一天衣服,洗衣机响了一天。”

我也没有听到,我转头看向外面的时候,赊刀人李勇店铺门口的小坑窝里的确有鞭炮炸裂后留下的红色碎屑,清洁工打扫时没扫出来的。从佳欣和那个女人的聊天中我得知了事情发展的详细经过。赊刀人李勇去买面条,阿蕊将装好的面条递给他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警惕而灵敏地后退了一步。阿蕊微微眯起眼睛看他,脸上是羞怯而天真的神情,分外迷人。然后那一天傍晚没有打铁的声音从赊刀人的店铺里面传出来。晚上路灯亮起的时候,看见赊刀人李勇和卖面条的女人阿蕊并肩走进了隔壁的小饭馆,他们选了一个不太引入注意的角落位置坐下来,将头凑在一起商量了几句,李勇扬手招来服务生,点了一碗羊肉面片和一碗牛肉面,另外要了两盘小菜。

时间有点晚,饭馆里已没几个人了,阿蕊背对着街道边吃面条边与李勇聊天。聊了很久,从饭馆出来的时候,赊刀人拉着阿蕊的手说话,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最后分开的时候,阿蕊还扑倒在赊刀人怀里,亲了他一下。

“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就结婚了,还挺神速,像一阵龙卷风。”佳欣边说边继续给那个女人一缕一缕地烫头发,烫好的头发像干燥的东翘西翘的稻壳。

那个女人对着镜子说:“假如一个人在生活中连一次都未被龙卷风掀翻过屋顶的瓦片,瞬间卷走一切,卷走此前被理性和个性保持的秩序的话,那么他的生活也太可悲了。”

佳欣听了,摇了摇头,说:“竟然跟赊刀人结婚了。谁都知道赊刀人十年出现一次,将手伸进人心里迅速偷走爱情,然后从人群里面立即消失。阿蕊真是糊涂。”

那个女人叹一口气:“缘聚缘散,终归一叹。花枝香俏,秋凉红凋。”

“哈哈”我忍不住地开环大笑,我不懂她们在讲什么,只是“缘聚缘散”这个词听上去挺好玩儿,就像是将嚼过的泡泡糖拉长,聚在一起,再拉长。

佳欣转过头对我说:“小孩儿你听不懂了吧,我们讲的是岁月易逝,红颜易老,折腾不起的。”

“所以呢?”我将两只手放在校服口袋里问他。

“所以呢人生不易,做小孩子才最陕乐。”

我又一次转过头看向街道的时候,恰好看见红唇烈焰,身材十分丰满玲珑的,十七楼的女人在黄昏还没走远夜晚还没降临的此刻,赤裸着小腿,姿态优美地进入了一辆看上去很不一般的车子里面。轻捷的车子像一首明亮而凄怅的歌声,很快隐没在车潮人群里面。

佳欣在发笑,鼻子旁边皱起无数的皱纹,说:“看见了吗?红颜熊熊燃烧,烧完之后一地灰烬,都不晓得有没有人愿意打扫,这就是人生不易。”

烫头发的女人镜子里面的神情明显暗下去了不少:“我曾经也是精致单纯的少女,踱步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慢慢地、慢慢地毫无知觉地陷入了时间的深渊里不得翻身。在尘土飞扬中庸庸碌碌,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

我又笑了,大人的生活还真是让人搞不懂。

这一年夏天好像比往年要漫长一点,也比往年热烈。我每天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晃荡的时候,光线穿过下水道的井盖缝隙,一种诡异的味道沿着光线攀爬上来,我在充满这种诡异味道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像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那样,竭尽所能的消磨时间。

我越走越慢,越走越麻木不仁。街道两边的新房子正在修建,老房子已经没落,墙面上都是黯黄的雨迹。街灯华丽而俗气。高大的白杨树没有绿叶。白杨树后面的红色的屋顶上面都是灰尘。临街的窗子不常清洗,只在上面遮一块发暗的镂花麻布窗纱。盘旋的铁楼梯锈迹斑驳。大片的草坪像秃子头上的头发。街道上人来人往,都很热闹,具体热闹什么,看不清楚。

转久了感觉整个古镇的生活都不太正常。日复一日得像个神经病。我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我想到找一本小说来看,一本小说,里面可以膨胀出来一个恢弘绮丽,带冰柠檬味儿的世界。

我晃荡进了一个店名叫听风港的书店,书店的门上立着一个广告牌:风是最轻,最琢磨不透,最无形的东西,无形胜有形,无招胜有招,这才是最高境界。

很多像我一样被学校開除的学生,都在店里埋头看很新的或很旧的小说。

店主是个女孩,炎热的夏天她在店里煨了一个小火炉,放一瓶牛奶在上面温。香甜香甜的味道,像某种不用刻意维持的幸福。我惬意地叹了一口气,问正在阅读《昆虫记》的店主:“这本书好看吗?”

书店里面一片寂静,一声悠悠地声音从外面传来:磨剪子戕菜刀修钢精锅……

店主头也不抬地答我:“嗯,挺好看的。”

悠悠地声音又传来:磨剪子戕菜刀修钢精锅……

“你这里有比这一本更好看的书吗?”我又问店主。

“有。”她又翻了一页《昆虫记》继续阅读。

磨剪子戕菜刀修钢精锅……这个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传来,但书店里的其他人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你可以帮我找一下吗?“

“可以……”

磨剪子戕菜刀修钢精锅……在店主去给我找书的空间,我跑出书店,四顾寻找这声音从哪里传来。

我在街边的人群里面看见了赊刀人李勇,边走边扬长声音悠悠地喊:磨剪子戕菜刀修钢精锅……

他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的是菜刀、剪刀、刨刀等各种刀,叮叮咣咣地响,大太阳底下看着就让人觉得累。反正没事可做,我便将双手放进校服口袋里,低着头,一路跟在他身后。最后他回过头叹气,然后买冰棍给我吃。冰柠檬的味道,我说:“好吃极了。”

他再叹气:“你不去上学你妈妈不管你吗?”

“你的预言真准,我被学校开除了。”我有点怨他。

“那也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瞎搞啊。”我们在街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问我:“你不去上学,你妈妈不知道对吗?”

这一次我点头点的很用力。

我的妈妈是个写小说的,对一个长年写小说且不愿在人群里出没的女人来说,她的女儿被学校开除了,只要女儿自己不说,她也就无从得知。

“那你父亲呢,你父亲也不管你吗?”

“我没有父亲。”我说得很坦然,赊刀人展开像太阳刚升起来的玫瑰花园般的笑容,说:“你是一个天生就带着伤口的人。”

“不懂。”我很疑惑。

“伤口是阳光照进你身体的地方。”他将双手合在一起露出一个缝隙,对准阳光给我看。

“不懂。”我还是很疑惑。

但我好像天生就没有父亲,我像一只草履虫一样来势汹涌,身不由己的从我妈妈的身体里面分裂出来。全镇子的人都不欢迎我,因为他们不知道妈妈是何时结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怀孕的,更要命的是从我的脸上也看不出另一个人的轮廓特征,连我的外婆都是不欢迎我的。我的出生还连累了我的妈妈,我妈妈说她是被我外婆从家里面赶出来的。所以现在我们只能住在一幢临街的很破旧的,以一种神奇的自信矗立于地的居民楼上面。

“我妈妈说你们赊刀人是神秘的命运,知晓每一粒尘埃的一生。那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没有父亲呢?”我突然想起来,就这样问道。

赊刀人顿了几秒钟,神情略带忧伤,说:“一言难尽,走吧,走吧,我们回去吧,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等我们走回去的时候,已近黄昏。还没到楼下,远远的赊刀人使劲眨着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然后急速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伙戴墨镜穿黑衣的人已从赊刀人的店铺前面直奔到赊刀人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黑衣男拍了拍赊刀人的脸颊,说:“你跑什么跑。”照肚子给了赊刀人一拳,赊刀人呲牙咧嘴痛得跪倒在了地上,黑衣人们开始一顿拳打脚踢,像是要往死里打。

理发店的佳欣发出一声惊叫:快来人呐,打人啦!小卖铺的胖子小松穿着人字拖和蓝色汗衫,挥舞着一根高尔夫球杆从小卖店冲出来,被一块砖头绊倒在地,“乓”的一声,地面尘土飞扬。高尔夫球杆飞过去正好砸中一个黑衣人的脑袋。黑衣人摸著脑袋转身向小松走来,小松太胖一时起不来,像个被甩在地上,壳着了地的乌龟。理发店的佳欣看到这一幕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笑得腰都要断了,挣扎着走过去扶门柄。

饭店里的服务员和老板都出来了,拿什么的都有,筷子、锅铲、菜刀、拖把、凳子、桌子……所有人的血液和呼吸里面都隐藏着强劲的暴力气味,整条街都挣扎在一种紧张的、莫名其妙的群架之中。最后那伙黑衣人,捡起墨镜,踉踉跄跄地撤走了……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问赊刀人,那群人为什么打你?你是不是招惹了什么黑社会?赊刀人满脸带伤,弓着背微微前倾,像土地公一样站在众人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大家。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像看闹剧一样看我们大楼前发生的这一幕。大家都陪赊刀人站了一会儿,等他缓过气之后,才将他扶过去敲阿蕊店铺的门。

几分钟以后,阿蕊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将赊刀人扶了进去,关门的时候,还问:“发生了什么,你这样一身伤的?”

小卖铺的小松吐了一口痰,骂道:“她男人快要被人打死了,她还在家里睡大觉。”理发店的佳欣说:“她好像怀孕了,孕妇嗜睡很正常。”

第二天太阳照旧升起,天气闷热闷热的。我背书包下楼,发现赊刀人的店里没人,便带着一种荒诞而好奇的心情走进阿蕊的店里问她:“你们家的李勇呢?”

“背着刀出去卖了,要生活就得要赚钱呐,不赚钱怎么行?”阿蕊一边说,一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

“他也可以呆在店里赚钱啊,他在店里的时候,好多人都来找他买刀赊刀的,他给人预测未来的样子才酷呢。”

阿蕊脸上是茫然而天真的神情,我知道她又要开始说一些没完没了毫无重点的话了,在她开口之前,我逃似的从她的店里走了出来。

理发店的佳欣扯长脖子挥着剪刀说:“赊刀人是不能出去赚钱的,他一赚钱他的预测能力就消失了。”

阿蕊沾着满手的面粉也将头伸出来说:“你胡说个屁。”

听这语气,两个女人好像在吵架。锋利的语言整条街都听见了,还升上天空,惊起了滚滚雷声。然后一滴雨水“嗒”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一个硬币大小的印子,紧接着,前后左右以及我的头顶上都是雨滴,“嗒、嗒、嗒……”斑秃般的草坪像是抹了发油,油亮光滑,自信了起来。我抱紧脑袋,跑过理发店和药店,跑进了小饭馆,要了豆浆和油条做早餐。在面条阿蕊和理发佳欣两个女人中,我还是觉得佳欣比较讨人喜欢一点,她虽然眼角有皱纹,但说话直截了当,笑得时候也总是前俯后仰十分畅快。

“小孩儿,大清早发什么呆呢?”小卖店小松走过来在我面前打了一个响指,恰好跟一个巨大的雷声完完整整地合并在一起,一大一小两种声音听起来好悦耳。小松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赊刀人是不能出去赚钱的,他一赚钱他的预测能力就消失了。”我问小松。小松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是理发店的佳欣说的。”

“大概赊刀人都是修行人,不能太沉溺于金钱。谁知道呢?在我还念书的时候,佳欣姐的男人也是一位赊刀人,跟佳欣姐结婚后也出去赚钱了。”

“啊?”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理发店佳欣的男人也是赊刀人。

“啊什么啊,嘴巴闭起来,满嘴的豆浆加油条,真恶心。”胖子小松用筷子敲我的脑袋,落在我头发上的一只苍蝇被惊起,直飞过去,像子弹一样一头撞在了对着街景的玻璃上,死了。

“不过佳欣姐的男人后来老跟佳欣姐吵架,不到一年他们就离婚了,离婚之后那个赊刀人就再也没出现过。”小松摇着头说。

大人的世界谁懂。我使劲咽着满嘴的豆浆和油条。小松用筷子搛起我的一根油条一边吃一边看着外面,雨随着风左摇右摆,无比妖娆,坑坑洼洼里面已经积了一些水,连续不断地激起无数个涟漪。

我们临潭古镇的雨的脾气一艘情况下都是挺好的,偶尔有歇斯底里,好像在哭号的时候。但也是偶尔,一般就像今天这样,下一会儿就停了,轻轻地开门将刚敲锣打鼓、刀光剑影绑架走的太阳重新放出来。世界像刚洗完澡,开始晒起了太阳的少年,无比青春,无比荡漾。

我背着书包,又一次无所事事地上街晃荡,从西门桥一直晃荡到南门桥,经过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转身,再经过西门桥,一直晃荡到大坡桥。晃荡来晃荡去我懂得了轮回的道理:今天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但明天依旧会有太阳。就像今天的我,明天依旧会在这条街上晃荡。

磨剪子戕菜刀修钢精锅……

悠悠地声音,悠悠地传来,是赊刀人李勇,穿着一件灰黑的西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结了血痂,看起来昨天傍晚那些人下手不轻。他一边喊着,一边四处张望,顺便捋了捋被风吹起,正在群魔乱舞的头发,跟之前在店里跟人预测未来的赊刀人判若两人,像一条寻食的流浪狗。

对这样的改变我无法理解,后来好多次遇见赊刀人,或者从他的店铺前经过时,我都想问一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迟疑着,一直都没有问。

我怀疑赊刀人是为了体验生活才这样做的,故意上街装做一条寻食的流浪狗,故意找黑社会的人来打他。就像写小说的人有时灵感困乏时会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说是为了体验生活才这样做的。每一种职业可能都需要体验生活,理发店的佳欣说生活不易。

好几次我在深夜里做噩梦,失声痛哭,我梦见我的妈妈死了,无数的稿子就像纸币一样纷飞在荒野上。我知道人都会死的,或许赊刀人的意思是我的妈妈会比我预期的死亡时间还要再死的早一点,或许就是明天。

三天之后的中午,赊刀人正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休息,很好的阳光闪烁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凌乱,潦草。我跑过去问他:

“你说我妈妈会死,意思是不是我妈妈快要死了。”

这一次他没有摆摆手,没有仙风道骨地说: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说,而是咽下去一口唾沫,土里土气地说:“不一定,我预测的一点都不准。”他说他预测的一点都不准。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那我被学校开除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预测的很准,后来就不准了。”他说。

“为什么?”我更加惊讶,但也终于明白了他现在为什么不坐在店里给人预测了。

他用力握着自己的手,握得骨节发白,说:“一言难尽,一言難尽。”

我笑了,“哈哈,这样的话,关于我妈妈会死的预言也就是不准的预言是吗?”

赊刀人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是不准的,我因为后来预言的不准,常常被入围追堵截,挨各种各样的打。”

我又一次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你被黑衣人打,是这个原因啊。”我有点失望,我曾无数次地假想,它是一次黑社会的纷争,一次江湖风云,一次古惑仔的龙虎斗,甚至是一次与地狱有关的不可说的灵异事件。小孩子总是将大人不精彩的甚至很丢脸的事想得过分精彩,我无奈地为自己摇了摇头。

下午学生放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回家,走到我熟悉的竖直的大楼下,看见十八层的我家的窗口,以及接下来的那些有窗帘和没窗帘的窗口,有灯光和没灯光的窗口,直至地面一楼。小卖铺里的小松靠躺在一个红色的塑料凳子上,将脚搁到舒服的角度,盯着手机玩游戏。理发店里的佳欣长发枯黄,条纹紧身衣,腰很细。买面条的女人阿蕊怀了孕,沾满面粉的围裙被肚子微微腆起来,走来走去,手上也沾满面粉。药店还是那个没有什么好讲的药店。气氛整洁严谨的小饭馆里面的服务员全都姿态优雅,托着大托盘来回穿梭。

唯一过去客源爆棚的赊刀人的店铺没开门,已经好久都没开门了,卷帘门上泼了五颜六色的油漆,还喷写着“骗子”之类的词语。

我怀着劫后重生般的心情,将赊刀人预言我妈妈会死的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妈。我觉得现在告诉我妈妈,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因为赊刀人的预言已经不灵了,只当笑话讲给我妈妈听。然后还告诉我妈妈,赊刀人已经不能做梦了。所以只能背着各种刀,在街上来来回回地叫卖。

“他跟楼下卖面条的阿蕊结婚了。”我将这件事也告诉了我妈妈。

我妈妈抚摸着她的猫,意味深长地说:“生活,生活就是这样的,谁也不能例外。”

“生活是怎样的啊?”我问。

我妈妈沉默了大半天之后才说:“生活就是一场梦,开始时每个人都为梦而梦,想的是以梦为马,行尽一生的路,以梦寻人,以梦爱人,以梦立世,但后来……后来就变了,需要的多了,梦与利挂上了钩,谨慎地寻求梦与利之间的平衡。有一天突然发现利已经将梦给挤没了。再想做梦,梦不灵了,也没梦可做了。”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我想告诉我妈妈我现在所做的那些灿烂的,犹若朝阳的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很多困顿的地方。算了吧,还是不讲了。

再后来夏天结束的时候,临潭古镇跟往年一样没有任何奇迹发生,赊刀人李勇也没有离开,我常常会在街面上碰到他。他悠悠地满街吆喝,卖着他的各种刀,和街上其他的人一样,有时忙忙碌碌,有时迷茫散漫,有时趾高气昂,有时又灰头土脸……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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