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传统与文明
2018-08-28张毅
张毅
迟子建缱绻对生命神性的虔诚与尊重,走进了鄂温克族的历史,去触摸一段古老而神秘的民族史诗。《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一段鄂温克族近百年的历史变迁,召唤游牧民族一息尚存的魂魄。鄂温克族是一支生活在大兴安岭森林里的游牧民族,以打猎和放养驯鹿为生,吕天光在20世纪80年代初去大兴安岭实地考查时,发现鄂温克猎民们依旧处在原始社会末期、家族公社的解体阶段。任然以传统古老的方式生存,与现代社会完全割离。游牧的生活极度依赖自然,在重峦叠嶂的原始森林中,鄂温克人既需要依靠自然野生的动植物生存,又要十分的警惕大自然的残酷。因此,形成了他们对自然界的崇拜,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因为与大自然紧密依存的生活状态,他们的生活也在某种层面上遁寻了大自然轮回重生的性质,四季轮回,草木枯荣,和现代城市中大量的一次性消费不同,他们传承着循环重生的文化观念,秉持着生生不息的进化观,他们的文化是一种与自然“同宗”的“简单文化”。游牧民族的社会体系往往除了其特定的经济手段之外,还必须要社会认同的价值观和成型的社会组织来构成。万物有灵是鄂温克族历史流传下来的社会价值观,这些认同通过一系列的仪式来体现,这些仪式暗合他们对自然生物的崇拜,对生存与死亡的领悟。萨满崇拜和驯鹿崇拜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崇拜。迟子建在小说里描写了许多萨满和驯鹿的神秘事件,亦真亦幻,真假难辨,为鄂温克的历史书写增加了十分传奇的一笔。
故事以一位年逾九十的鄂温克老妇人之口讲述,以“清晨”、“正午”、“黄昏”、“半个月亮”四个时间段,来缓缓呈现老妇人奇异而又平凡的人生。迟子建将民族历史的原乡神话通过个人的记忆来呈现,这些记忆中的人物见证历史的变迁,同时也携带着民族的感情与经验。《额而古纳河右岸》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描述鄂温克人打猎叉鱼、放养驯鹿、晒肉干、熬奶茶、烙格列巴饼、熟皮子、缝制皮衣 皮靴、逐驯鹿喜爱的苔藓和石蕊不断迁徙、用兽皮和药材与 外来的商人交换日常用品、围着篝火烤肉喝酒、跳斗熊舞和“斡日切”舞等生活常态。正是通过这些对原乡经验的日常化叙述,从原乡人的生活细节之中,读者方能扑捉到鄂温克人的温情与柔软。与此同时,在迟子建的笔下,原始残酷的大兴安岭被掩映在神性的幕布之下,消解了蛮荒和恐怖之感。林克被闪电带走那天不安的预兆,列娜的死与驯鹿“报复”的联系,泥浩孩子的死亡与“跳神”的关系,死亡的阴影被神秘所稀释。于琐事中透露民族生活的氛围,将生命价值嵌入人物命运之中。
《额尔古纳河右岸》最神秘的气息来自于鄂温克族的萨满崇拜。萨满教是中国北方的各民族信仰的一种多神崇拜的原始宗教,“相信万物有灵和灵魂不死,故崇拜自然神和祖先的神灵;认为萨满是神巫,能往返于神、人之间,代神行事,是氏族的保护人,具有消灾求福、保佑平安的功能”。[1]小说中尼都萨满一出场便带来了死亡与重生,病重的列娜请尼都萨满跳神之后奇迹般的恢复了,而代替列娜死亡的是一只灰色的鹿仔。萨满的这种超自然的神力给小说赋予了强烈了神秘色彩,使得鄂温克氏族的命运既被自然的宿命之力包围,又同时携带诡谲的魔幻因素,因此读者总能在原始自然象征中感受到人物命运的隐喻。小说中“林克”死去的时候,天空中彩虹的异象被认为是不吉祥的兆头,当彩虹全部消失的时候,“达玛拉”脸上挂着泪珠,她已经提前哭死去的人了。而列娜的死亡也与替她而死的驯鹿有关,营地搬迁的时候,列娜平时爱骑的驯鹿突然不肯为她效力,反而是那只死去的鹿仔的母鹿主动前来,列娜没有多想就跨了上去。没想到母鹿似乎是为了报仇,故意走在队伍最后,让趴在她身上睡觉的列娜在冬天冻死了。而小说中萨满文化的浸染的高潮莫过于“妮浩”每一次跳神救人,都要以牺牲自己的一个孩子为代价,这种“神性”与“人性”交融的时刻,使得原始宗教的信仰意义的到了超脱与升华。
死亡在萨满教神秘的外衣之下与恐怖剥离,肉体死亡与失去的痛苦被弱化了,强化了生存与怀念的意义。众多人物的死亡平凡却又壮烈,列娜的死是一次偿还,偿还了母鹿的悲伤和痛苦,也验证了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观念。而妮浩四个孩子的死,每一次都是为了别人的重生,牺牲自我,拯救他人,将死亡变得悲壮而崇高。直到最后伊莲娜的死,更是现代与传统的对峙。出生成长在山上的伊莲娜成为鄂温克第一个大学生,伊莲娜走出森林,进入到现代社会之中,然而等待她的不是全新的生活,而是与另种生活方式剧烈的碰撞。纷繁复杂的城市生活对天真单纯的伊莲娜来说难以适应,但是当她重返山林之后,却又无法忍受单调无聊的日常生活。伊莲娜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挣扎,徘徊不定,内心痛苦不堪,最终葬身与故乡的激流之中。伊莲娜的痛苦也是鄂温克民族的痛苦,在急剧变化的现代化之中,光怪陆离的外部世界充满了诱惑,鄂温克的传统难以为继,迟子建将伊莲娜的死写的充满哀伤,正是对鄂温克的未来充满隐忧。
小说描述了近百年的鄂温克族历史,记录了部落文化的传承与消逝,作家怀着对历史的思索,站在現实的思维角度上,以个体姿态去展现原乡文化的色彩。“我总觉得仅仅凭吊历史是没有多大的意义的。能把历史作为‘现实来看待,作品才会有力量。在我眼中,真正的历史在民间,编织历史的大都是小人物。因为只有从他们身上,才能体现最日常的生活图景,而历史是由无数的日常生活画面连缀而成的。”[2]
迟子建在小说最后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场景,“安草儿惊叫道:‘阿帖,木库莲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轻脆了。……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3]“我”分不清木库莲是不是真的回来,纵使木库莲回来了,它也是寂寞而孤独的,山上的一切都在渐渐消逝,过去的生活只会像天上的月亮一样,越来越淡。迟子建为鄂温克族的命运唱着最后的挽歌,也许是在为行将消逝的民族做最后的招魂。迟子建的挽歌其实表达的也是一种双重焦虑:对行将逝去的游牧文明的哀婉和对现代文明强势同化的担忧。随着现代文明的加快,随着坚守者的撤离(逝世),谁还会成为最后一个使鹿人?他们怎么抉择?但现在的趋势是他们愿意选择定居生活,为什么?因为他文化的主动渗透已经造成了他们“被抉择”的局面。日本的松原正毅分析了定居的土耳其尤尔克人,认为他们虽然怀念游牧生活,但是重新回到游牧生活的人很少,是因为接触了现代物质的好处之后,“无止境的欲望可以任意扩张”,扩大积累的欲望压倒了游牧民的自豪感......
鄂温克民族的生存状态可以用“悲凉”二字形容,人类在走向文明的路程中,总是在不断的消灭我们祖先古老的原始生活印记,遗忘传统的民间生命艺术,传统为文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纵观世界,每一个民族,无论是发达的第一世界还是不太发达的第三世界,在对待这个问题上,其态度是惊人相似的。好像不这样的话,就是不进步、不文明的表现,这种共性的心理定势和思维是非常可怕的。“其实真正的文明是没有新旧之别的,不能说我们加快了物质生活的进程,文明也跟着日新月异了。诚然,一些古老的生活方式需要改变,但我们在付诸行动的时候,一定不要采取连根拔起、生拉硬拽的方式。我们不要以‘大众力量,把某一类人给‘边缘化,并且做出要挽救人于危崖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摆布他们的生活。如果一支部落消失了,我希望它完全是自然的因素,而不是人为的因素。大自然是美好的,也是残忍的。我相信有了这样感慨的他们,一定会在这美好与残忍中自己找到生存的出路,比如能恰当地解决动物的驯化等等面临的问题。我向往‘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境。”[4]
参考文献:
[1]牟钟鉴.中国宗教与中国文化[M].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172-173.
[2][4]胡殷红.与迟子建谈新作〈额尔古纳河右岸〉[J].文艺报,2006,3,10.
[3]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