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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云

2018-08-28李治钧

北方文学 2018年21期
关键词:世俗教室

李治钧

我爱看云。

那天傍晚我带着一天的疲惫,独自走进汉江边的一家咖啡馆,挑了紧靠橱窗边的一对沙发坐下。我想我可以瘫在红色的小沙发里,把头搁在沙发背上,天上就会有我无限怀念的、夕阳光弥散中的云。

可当我望着天空的时候,我发现那是个十足的阴天。

低空聚满了臃肿的,暗灰色的,仿佛是从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云。它们蜷曲在一团,像是有意在衬映这座城市里的拥挤。

但它们却是无比厚实的,就好像是浮于千里之外的又一片大地。那些云结成结实的云块,使我想起老家连绵的块状田垄,使我觉得那些云,具有无比的厚重感与承载力。

我想那些云是宽容博大的,我们每个人的不快就包容于云块之间。

它们隔绝了地上的世界与天上的国度,割据着现实与理想天堑般的界限。那些限于现实却心怀理想的人们,就都被包裹在暗灰色的云块中了。

比如我,我自认为我是一个不甘世俗,又安于世俗的人。

我的不甘世俗在于,我会用大量的时间,去看书、写作,我常常陶醉于书中的文字,或者沉溺于创作的快感;它还在于我经常不自觉地冥想、哲思,想那些每个人每天都在想的,比如奋斗与生活的意义,但我有时又会想一些从未有人想过的,比如世界的本质,或是人类社会存在的意义。

而我的安于世俗在于,我的看书、写作也许只是为了在这个信息化碎片化的时代里显得与众不同,将阅读纸质书籍作为吹嘘的资本,将热衷于写作当作日常聊天的谈资;我对那些问题的思考,总是短暂的,并且这些思考有时候不着实际,不为身边的人所能理解,后来那些思考都毫无答案,最后都无独有偶地无疾而终了。

每到世俗使我感到累的时候,世俗以及我自己都对我说行动就好、努力就好。于是某种东西侵吞了我的肌体,使那些身体组织都像平滑肌一样开始自发地运动,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永不停息。

我越来越感到,那种东西就是欲望。

我的不甘世俗出于对欲望的麻木,因我在每一寸空气皆充满着欲望的城市里,感到无助与不安。

我的对世俗的妥协则出于对欲望的无奈。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消磨与时光的雕琢,我想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地意识到,支撑整个社会的,是欲望,支撑我们自己的,也是欲望。我们能做的,只是把所有的欲望分门别类,再冠以经济、政治、文化等名称。

我并非是觉得欲望有多么丑恶,我们都被欲望所累,心急火燎,在源源不断的欲望中生活得太疲惫了。

我想我们大多时候不能离开欲望,除非我们投身大自然的时候。但我们大多时候又无法投身大自然,我们拥有的是仰望自然的契机。

比如那天我看着那些云块的时候,即使它们是灰色的、异状的,但是在暮色的天光钻出云块的某个瞬间,我的心绪和欲望毫不沾边。

那时仿佛有一丝云溜进我的耳朵,钻入我的七窍,而后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脑海,泛起了我遥远的关于云的记忆。

那是我坐在教室里上课的一个黄昏。教室的窗户都是有色的,我从里向外看,外面的高楼、街市、车流、人群,都是黑白的,所有的声音也都被隔绝在这一道黑白的屏障之外。我眼中的颜色,仅剩那偏绿色的黑板,旧褐色的讲台,陈黄色的课桌,纸是一望无际的白,字是深不见底的黑。我耳里的声音,也只有马鸣般喑哑的翻书声,以及老师秋风般萧瑟的讲课声。

长期以来,我近乎失去了辨别这世界上颜色与声音的能力,从而被整个地抛入一个迷惘的教室中。

直到那个黄昏。

一个女同学出去上厕所,于是她拉开了沉重的不锈钢门。随着一个青葱背影的掠去,一幕绝美的图景铺开在我眼前:

被夕阳极度锐化的孤松,松针上蠢蠢欲动的红光,映衬着一排春天的梧桐,梧桐树枝上曼舞的是翠色欲流的叶片。待这一瞬的红与绿翻出围墙,爬上老厂房的房顶后,它直蹦入了屋顶上横卧着的火烧云。

我知道这是空间与时间的巧妙结合,在这片又冷又热、半生不熟的土地上,在这个无比平淡、十分平凡的一帧里,我知道,幸福就与我相遇了。

也许你会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矫情。但如若你有幸亲眼看到,那慵懒地躺在房顶上的、勾了金边的云朵的时候,你就不这么认为了。

后来随着一个世俗面影的回归,厚重的门的关上,以及“咣当”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我觉得我的幸福是短暂的。

而后我却痴痴地回想,久久无法听课,我又觉得我的幸福是长久的。

我想那些云是风情万种的,我们每个人的幸福就浮游在云丝之上。

然而我却久久没能与它再相见,或者说我仅仅与它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再无后会。再没有哪一个晴朗的黄昏、哪一根映红的松针、哪一片翠色的梧桐、哪一个无意的女生来创造那样的幸福了。而且自那个黄昏以后,我再度与欲望痴缠,我的心境再也无法领会,哪怕是完全相同的画面。

在那之后,转眼就快到高三,学校就像一台机器。校长、政教处、老师、学生都毫不停歇地飞速运转,摩擦,发震耳欲聋的声响。

这时候学校更像一个传销组织,到处张贴的大字报,激情的演讲,不停地向家长和学生推销目标和梦想。以至我的家也被欲望侵蚀着,好像日渐变成一个我认不出的模样。

那些日子里,我的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床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没洗的衣服袜子。上学的我早出晚归,家里的三个人,也很少能一起吃饭。我们甚至连一起交谈的机会都没有。早上起床,我妈上班远,我上学早,我们出门的时候,我爸还在睡觉;晚上我放学回家,我妈早早地就睡了,我看一会书也就睡了,我爸睡得最晚。

那段时间我们少有能在一起的机会,那时觉得我们的家被我的学习、父母的工作所割裂,被欲望消磨地失去了温情。

在家里唯一能给我安慰的,是我书桌正對着的那扇窗外的云。

在家看到的云,永远是平凡的。像我们记忆里那般轻轻的、白白的,缠绵在蓝天之上,萦绕在人心之间。

我想那些云是洁白无暇的,我们每个人的爱就被荫蔽在云影之下。

云影随着天光发生偏移,在我的桌上开始缓缓地移动,我开始触摸起我们后来琐碎生活的细节。

杂乱堆放的书和资料,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被我收拾地整整齐齐;肆意平躺的衣服袜子,愈加频繁地被挂在我妈的晾衣架上;早上,有时候我爸会早起给我们做早饭,我们仨就坐在小方桌旁边,对着一笼热气蒸腾的包子傻笑。后来晚上回家,妈妈竟没那么早睡了,我们总要花十几分钟一同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看我爸爱看的军事评论,看我妈热衷的肥皂剧,看我关注的体育新闻……

我们后来都渐渐调整着,使得那些日子已经默默地改变了,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前几天爸妈一起回老家,我一个人在家。才没几天我就感冒了。我这才想起一直以来我开空调不定时,而且老爱蹬被子。但早上醒来的时候,空调总是关着的,被子总是盖好的。我这才知道我爸那么晚睡都干了些什么。

我想起每个周末,我们仨会围坐在小茶几的旁边,那一壶翻腾的红茶在记忆里依稀美得冒泡。

我又想起我们都热爱着生活,热爱着家,热爱着窗前飘浮的每一朵白云。

原来那些日子一直都没有改变,家从来都承载着我的心灵,在每一个不经意间轻泛着生活的温馨。

原来家,从来都是被爱填满的,从来都是不沾欲望的一块阵地。

我看见过丑的云,我也看见过美的云。我为它们忧愁,也为它们幸福。而在我对于身缠欲望的无限的唏嘘感叹中,不沾欲望的云就一直飘浮在那扇窗前的那一角天空。

我们在欲望的时代,有太多的快乐和悲伤,但游离于那些欲望的喜悲之外的,总有一些坚定的阵地。我们也总有那一片云,坚定地守护着他们。

原来我所看的云,从来都支撑着我。支撑我即使被欲望包围着,也依然保持了一颗有爱的初心。原来我们都在一片白云下,一些矛盾中,坚定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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