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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与穆夏的新艺术之梦

2018-08-28段炼DuanLian

画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弗洛伊德卡夫卡

段炼(Duan Lian)

穆夏展厅入口

导读:捷克画家穆夏是“新艺术”的代表,其唯美设计有如现代主义的梦幻。若借精神分析的释梦理论来解读穆夏图像,尚缺弗洛伊德式“被压抑的欲望”。受弗氏释梦的“替代”说启示,本文暂借捷克现代作家卡夫卡的“欲望”,以助解读穆夏。精神分析兴起于20世纪初,到世纪中鼎盛,再到世纪末淡出,历经百年,见证了批评方法从现代向当代的世纪演变。对图像研究来说,对本专栏的读图法而言,精神分析的当下价值是其在传播链上的运作,是其联结编码、符码、解码三个节点,是其贯通内在研究和外围研究。在传播学意义上,这是从编码者经由符码而抵达解码者的过程,反之亦然。这呼应了现代批评理论从外围研究推进到内部研究,再扩展到外围研究的发展历程。

一、穆夏与新艺术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捷克属奥匈帝国,战后独立为捷克斯洛伐克。捷克艺术在过去乏善可陈,但独立后的捷克借现代主义运动而重建国家和民族的文化身份,文学和艺术地位上升,其中最有贡献者,除了文学界的卡夫卡,就数美术界的阿尔方斯·穆夏(Alphons Mucha,1860-1939),他是欧洲现代主义之“新艺术”的代表。

在布拉格,穆夏的新艺术图像随处可见,既用作国家名片,也用作旅游招贴。穆夏的原作主要收藏在两处:国立美术馆和穆夏博物馆。国立美术馆有穆夏的大型系列历史绘画《斯拉夫史诗》,创作于1910-1928年间,描绘斯拉夫人的起源神话、历史传说、民族苦难、现代成就。这些作品虽有史诗的意义和价值,但与现代主义基本无缘,因为画家采用了老旧的巴洛克式的宏大叙事和具象笔法,虽有象征性,但基本上不属于现代艺术的象征主义。穆夏博物馆有画家新艺术风格的各种装饰性设计画稿,包括著名的《黄道十二宫》和《四季》。与史诗不同,穆夏的新艺术是现代主义的创新之作。

穆夏展厅一角

作为一种现代主义,新艺术适应了20世纪初欧洲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偏重形式,设计感很强,所以人们对新艺术的解读,通常也都偏重形式分析。在穆夏博物馆看画,我也可以从形式分析的角度,将穆夏的主题归结为美女和鲜花,将其素材概括为古典衣饰和装饰花环,而其手法则是流畅的曲线和喧哗的淡彩。但是,这样的分析局限于图像本身,过于简单,我需要在图像之外寻求更有意义的解读。

现代主义之前的读图方法和批评方法一样,着眼于艺术家的生平故事和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认为外在环境决定了作品,而作品则反映了外在环境,是为决定论和反映论观点。现代主义批评及其读图方法与之不同,强调作品的自律性,认为作品与外在背景无关,也与作者无关,故只看重作品本身的内在形式。那么,在现代主义时期,在现代批评中,有没有不囿于形式局限而超越图像文本的自律性,将内在研究与外围研究贯通一体的方法?答案是肯定的,心理批评便是一种,尤其是精神分析。

二、释梦与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在1900年出版《释梦》一书,将梦称为变相的伪装,旨在满足和实现被压抑的愿望。也就是说,艺术是梦的呈现,是画家对自己的梦境的视觉叙述。正因此,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主要关注作者,认为艺术与梦一样,是进入作者内心世界的一条通道。弗洛伊德学说自其问世便被人质疑,也饱受攻击,如今早已过时,淡出了批评界的视野。不过,马克思主义产生于弗洛伊德学说之前,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却从来没有过时,到了21世纪的今天,甚至在西方学术界和批评界,也火得如日中天。何以如此?除了对资本主义时期社会问题的深刻揭露和批判,此中要义还在于怎样借鉴和使用百年旧法。对我来说,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当下价值,是它运作于图像传播链的编码、符码、解码三个节点上,而非局限于一点,这使它得以贯通现代主义的内在研究和当代批评的外围研究。

面对穆夏的新艺术图像,我既不像形式主义者那样认为作品与作者无关,也不像后人对弗洛伊德的解说那样,认为弗洛伊德只看重作者。我读穆夏和弗洛伊德,将作者和作品看作是同一硬币的两面,二者不可分离。若借弗洛伊德的话,这就是说,穆夏有一个见不得人的隐蔽心愿,这可能是对某个美人的不伦之恋。所谓不伦,是因为他的心愿违背了公认的行为规范、社会伦理和道德,以及法律条款,于是不得不强行压制,使之躲入人的无意识领域,只能在梦中不小心溜出来满足一下。这不伦之梦,就是穆夏的新艺术设计,其如花美人一旦流行于世,便让人耳目一新,满足了读图者的窥视之欲。

穆夏的新艺术招贴

《斯拉夫史诗贴》 穆夏( 布拉格国立美术馆)

在此,作者、作品、读者的关系究竟以什么为联结点?弗洛伊德说是“审查机制”,它将隐蔽的欲望压入了无意识中,而作者的梦则将其释放出来,化为作品,既满足了作者,也满足了读者。于是,为了分析这个联结点,我们需要审视作者的生平,解读作者的坷坎人生和奋斗经历,以便解说其被压抑的欲望。弗洛伊德理论的迷人之处和招惹争议之处,就在于借助释梦而对作者生平和欲望的阐释。但是,我读穆夏的生平,发现他在取得艺术成就之前,生活经历十分平淡,谈不上什么被压抑的欲望,其生平似乎不足以造就一个现代主义大师。于是我不得不自问:这究竟是弗洛伊德错了,还是穆夏错了?

三、穆夏的平淡人生

《斯拉夫史诗》之一 穆夏

且先看穆夏的平淡人生。穆夏生于1860年,早年在家乡的教会学校上学时,受到教堂内巴洛克绘画的影响,而他中学时的好朋友利奥(Leoš Janáek),后来成为捷克最优秀的音乐家。这就是说,绘画和音乐给了穆夏以早期的艺术启蒙,他后来的新艺术设计具有巴洛克的音乐节奏和美感。穆夏先在家乡为剧院绘制舞台布景,1879年到维也纳学画,仍为剧场绘制布景。1881年他返回捷克,以绘制装饰画和肖像画为生,也为贵族城堡绘制壁画,随后得到城堡主人的资助而到德国慕尼黑美术学院学画。这段经历,可以用来解说他的新艺术设计为何总以美女肖像为主题,且总有壁画效果。1887年穆夏到巴黎,求学于朱利安美术学院(法语应为于连美术学院),同时以绘制插图和广告谋生。1895年他在巴黎一印刷厂偶遇某女演员需要招贴,便花了两周时间为其绘制蚀版画招贴,并大获成功,是为其新艺术画风的雏形。1900年穆夏为巴黎世博会做美术设计,获得国际名声,其新艺术风格成为当时商业艺术的时尚。穆夏自此名满欧洲艺术界,荣归故国,在捷克被当作国宝。

上述平淡的经历缺少人生的大起大落,缺少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来自父亲或社会的压抑,毫无故事性。我们无法想象弗洛伊德会怎样分析穆夏。当然,晚年的穆夏遭遇了纳粹迫害,其画因捷克民族主义倾向和犹太文化因素而被视为“反动”,画家因此被捕受审,后来虽然获释,但健康恶化,1939年死于肺炎。从弗洛伊德学说来看,这一经历值得分析,但却发生在画家晚年,对他早年的成功不具备“决定”作用,也没有“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这样一来,弗洛伊德的理论是不是对解读穆夏失去了意义?穆夏在1900年的巴黎世博会上功成名就,但却出人意料地竭力与新艺术划清界限,称自己的绘画是个人的和捷克的,似乎不愿卷入以巴黎为中心的现代主义艺术潮流,并转而致力于绘制《斯拉夫史诗》这样的传统作品,远离了给自己带来功名的新艺术。这是为什么?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对解读穆夏还有效吗?

四、弗洛伊德式的审查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回到弗洛伊德,重读其释梦理论。虽然弗洛伊德在传播链的三大环节中强调作者,但穆夏的生平过于平淡,我们不易在其无意识领域发现什么被压抑的愿望。于是,我的关注点便从作者转向作品,关注两者间的“审查机制”,以求作者和作品的贯通,从而既超越前现代的决定论和反映论之局限,也超越现代主义形式自律说的局限。这一贯通是在传播链上的推进,符合弗氏基本理论。因为弗洛伊德说得很清楚,梦是无意识的大门,被压抑的愿望借梦的伪装而躲避审查,并溜了出来,以求一时的满足。艺术作品就是一种伪装,是梦的翻版。

穆夏的模特

在贯通作者和作品时,我一方面关注愿望是怎样被压入无意识领域的,另一方面也关注这愿望怎样借梦和艺术的伪装而溜出来。在我看来,两者是同一的,就像监狱的铁门,向内是关押,向外是逃逸。这双向机制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审查机制”(censorship)。这是一种心理程序(psychic process),照弗洛伊德之说,共有四道关卡,既心理监狱之门,我称之为“心门”。

第一道心门是“替代”(displacement),例如以善替恶。恶者不为世所容,所以被意识的审查机构送进监狱,而在梦中越狱时,则戴上了善的面具。由于穆夏的生平故事平淡无奇,我只好暂借捷克作家卡夫卡来说事,在假想中将卡夫卡和穆夏合二为一,目的在于阐述并借鉴弗氏理论。这样做就像面对数学等式中的空白项,暂时以字母“X”代之,符合“替代”的字面含义。卡夫卡的父亲是家庭恶魔,作家在儿时便有弑父意向,但这是恶的意向,只能在梦中实现,若要示之以人,则需善而美的假象。在穆夏的新艺术招贴设计中,这善而美的面具就是花环围绕的美女肖像。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穆夏设计的美女图像先是深受巴黎人喜爱,然后传遍欧洲和西方世界,在美国也人见人爱,被广泛用作商业招贴和礼品包装。

第二道心门是“凝缩”(condensation),就是简化各种不同的愿望,化多为少,化繁为简,这样才容易穿过心门,无论是进是出。卡夫卡不仅敌视其父对家庭的专制统治,也敌视家庭之外的任何统治,因此,无论家里家外,他与周围世界都格格不入。也许,卡夫卡不仅有潜在的弑父意向,还有隐蔽的弑君意向。然而卡夫卡是懦弱的,面对父与君的强权,他只能让自己变成一只小甲虫。在穆夏的新艺术设计中,这只甲虫一变而为美女,戴上了装饰的花环。凝缩的心门与前一道门相通,安装于同一走廊,并非互不相关,唯其如此,才能在关联中强化审查作用。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便易于理解穆夏的新艺术招贴中为什么通常仅有一位美女,既无女仆相随,也无骑士相伴,更无另美相争。就越狱而言,独行侠更易成功。

第三道心门是“重述”(s e c o n d a r y revision)或称“改编”,这是以艺术为媒介而对梦境的叙述。若说前两道门是对隐蔽愿望的第一次叙述,例如无意识领域的梦中故事,那么这次便是改编后的重述,也即做梦者将自己的梦中故事讲出来。重述的改编可以是自觉的,也可以是不自觉的,卡夫卡以小说重述,穆夏以新艺术重述。一方面穆夏以绘画来重述的梦非常简约,总是人与花环;另一方面却也相当繁复,其单一的装饰性花环在具体细节上总是千变万化。或许,这单一与繁复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画家早年所受的巴洛克艺术影响。对穆夏来说,现代主义新艺术的花环美女只是其梦的一种叙述,而另一种叙述则是《斯拉夫史诗》的传统绘画方式。在外人和后人眼里,这两类绘画可能并不相干,但对画家来说,却是同一梦幻的两种重述。

第四道心门是“再现之虑”(considerations of representation),这是一道选择程序,是对上述三道门的反省。在穆夏的案例中,这就是画家重新思考为什么要选择美女花环来作为梦的伪装。画家成名后,经过思考,又另择一路,从现代主义返回传统绘画,创作出了大型系列作品《斯拉夫史诗》。或许,在我们后人看来,斯拉夫主题与新艺术完全无关,不能相互替换,因为《斯拉夫史诗》所再现的是东正教文化的历史,而新艺术则来自法国天主教文化。但是,若穿越到100年前的穆夏时代,我们会看到,画家处身于奥匈帝国最后的回光返照中,巴洛克艺术的辉煌,将新艺术的私人叙事同《斯拉夫史诗》的宏大叙事笼罩为一体,并隐约透出象征性。这象征性也见于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其学说也是奥匈帝国回光返照时期的产物,是抑郁时代的产物。

五、艺术对梦的重述

西方有学者认为,弗洛伊德的后两道门是前两道门的变形,也有学者认为“凝缩”之门可以替代另三道门。不管怎么说,在弗洛伊德的四道门中,第一道“替换”之门最重要,后三道门是其补充或某一方面的加强版。正因此,在后来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发展中,拉康才提出了“用喻”之说,将弗氏四道门解说为不同的用喻,例如明喻、隐喻、换喻、提喻之类,这也是精神分析对符号学之“再现”理论的贡献。

穆夏博物馆展出的图片和服装

弗洛伊德是复杂的,在他的写作生涯中,其理论有较大的发展和变化。百年之后重读弗氏释梦理论,有学者用“符号化”和“戏剧化”两语来阐述上述四道心理程序。在我看来,这不仅有理有据,而且有助于我们将释梦理论应用于艺术解读,例如穆夏的美女花环便是符号化的体现,而且也相当戏剧化,具有舞台表演的特征,这显然与穆夏早年从事舞美设计的经历有关。至于穆夏的《斯拉夫史诗》,其戏剧化则更是主要的艺术特征,是画家之宏大叙事的实现方式。

以上对穆夏的解读,尚有一重要空白,这就是那个数学等式中的“X”:若将画家的梦从艺术作品还原到无意识中被压抑的愿望,那愿望究竟是什么?要探讨人生平淡的穆夏,这是个难题。于是,在传播链的三个环节上,我只好从解码者的位置出发,再次返回作为符码的穆夏图像,由此来解读作为编码者的画家。

这一重返画家的逆向进程,可以在布拉格的穆夏博物馆实现,这就是研究博物馆收藏并陈列展出的原始资料。画家的书信档案等文字资料主要是捷克语和法语的,只有一部分译成了英语。不过,研究所需的主要资料是图像和实物,尤其是画家早年在布拉格、维也纳和巴黎为戏剧演出制作舞台布景时的工作图档、剧照,以及演员的戏服原件,还有画家的家庭和画室图像,包括工作场景和模特照片。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戏剧性”之说。穆夏的这些照片资料,很多都极富戏剧性,这既指模特摆出的舞台动作,也指模特穿戴的演出服饰,以及模特之工作环境的氛围,例如摄影的光影处理和动作设计。

若说这些资料还不足以帮助我们了解画家的隐蔽愿望,那么,至少可以帮助我们一窥画家的伪装,尤其是这愿望溜出无意识领域时身着的戏剧性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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