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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曲之恋

2018-08-27平措朗杰

西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驻村

平措朗杰

1

当太阳从米堆拉山后跃上晴空,将金色丝绸般的阳光洒在桑曲河的细浪上时,嬷卓嘎啦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把竹椅搬到自家屋门前。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将肩背都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眯起眼睛晒太阳,不一会儿便进入到了浅眠之中。

如果没有茶馆方向突然传来的一阵说话声,嬷卓嘎啦会一直这样晒太阳直到中午。被打扰了的嬷卓嘎啦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转经筒,一边摇动一边慢慢地踱向声音来源的村茶馆。那里常会有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多数时候是村民,有时也会有驻村干部,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嘈杂过。

嬷卓嘎啦走到茶馆门口,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热闹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背着个跟自己一半高的旅行包,站在门口正向喝茶的人们打听着什么。小伙子讲的是带着方言的普通话,看来大家都没能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

嬷卓嘎啦知道这小伙子是个汉族,他好像是在打听一个名叫“次珍”的姑娘。村子里的确有个叫次珍的女孩,她正在内地读大学。嬷卓嘎啦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来找人的小伙子。

汉族小伙子的衣服和旅行包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他的头发乱成一团,甚至能够看到许多发丝粘在了一起。总而言之,嬷卓嘎啦在心里下了结论:这小伙子不能令人信任。

嬷卓嘎啦转身离开,手中的转经筒保持着一贯的速度。她原本是朝自己家走的,想了想,便拐向另一条路,去了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

因为周末的缘故,办公室里只有洛追次仁在值班。一张半旧的办公桌上面堆了太多的文件、稿纸和书报杂志,显得格外拥挤和凌乱。爱整洁的嬷卓嘎啦看着办公桌皱了皱眉,然后将目光落在背英语单词的洛追次仁身上。

“普(小伙子),普!”嬷卓嘎啦掀开蓝白相间的藏式门帘,盯着洛追次仁肩章上的“一毛二”,站在门口喊了两声。洛追次仁抬头看到门口的老人,连忙站起来笑着打招呼:“嬷啦,早!”

洛追次仁边说边将嬷卓嘎啦请进办公室,还搬来一把椅子请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同时顺手将桌上的东西迅速整理了一下,在嬷卓嘎啦的面前清理出一小块桌面,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

嬷卓嘎啦确实有些渴了。她喝了一口水,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刚才看到的事说给了洛追次仁,又加上了自己的怀疑和分析。

对于从小在拉萨长大的洛追次仁来说,嬷卓嘎啦的口音里带着工部藏区的方言,语速又快,听起来有些吃力。幸好她像每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喜欢将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上许多遍,于是洛追次仁听懂了她的意思。

“嬷啦,您放心,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也会告诉给其他同事。次珍还在内地读书,不会有什么事情。再说,有我们驻村工作队在,就不会有事的。”洛追次仁礼貌地答复了嬷卓嘎啦,又在心中默默地加了一句:我也不会让次珍有事的。

送走嬷卓嘎啦,洛追次仁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嬷卓嘎啦说的事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因为那个名字,洛追次仁便感到几分不安,想要亲自确认一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年轻的边防中尉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身上的军装时,突然又停在了原地。明亮的领章从镜子里晃了他的眼,也让他一下子清醒了几分。

他深知无论发生什么,军装着身便意味着不能擅离职守。

洛追次仁自幼出生于书香门第,但军营里的几年历练,使他的骨子里有了些戎马意气、铁血情怀。当初求学过程中,明明有诸多的选择,最终却坚定地去就读军校。而军校毕业后,他顺理成章地到了青藏高原的边防部队。不久之后,洛追次仁扛着一杠两星的中尉军衔,被派到藏东的察隅县的一个村驻村。

第一次见到次珍的时候,洛追次仁的驻村生活也刚刚开始。那是驻村队抵达村子的第一个周末,次珍奔跑着闯进驻村工作队办公室,正值班的洛追次仁误以为有什么人在追杀这个温柔文静的小姑娘。

等到确认没有什么暴力行为后,洛追次仁便感到几分疑惑。他请冒失闯进来的姑娘坐在对面,为她倒了一杯水,等她情绪平静了一些,才开口询问她来找驻村工作队有什么事情。

“我想读书,我考上了大学。”当时次珍还说了些什么,洛追次仁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只有这句话令他印象极其深刻。那时次珍刚刚收到了内地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是她的家人不愿承担这一笔高昂的求学费用,希望她去打工賺钱补贴家用,早早结婚生子。

想到那时次珍来求助的场景,洛追次仁还想起,为了证实她说的话,次珍还给他看了自己的身份证、高中学生证、几张获奖证书和大学录取通知书。洛追次仁替次珍将那些证件重新收拾好,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次珍,并保证会尽力帮助她完成读大学的心愿。

送走次珍,洛追次仁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啜了一口发凉的茶水,单手撑在办公桌上,皱了皱眉头。驻村队初来乍到,他还不熟悉村子里的情况,只是隐约记得有个贫困户家庭登记表上有个叫次珍的,上面写着次珍有母亲、外婆,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妈,却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

他努力回忆着,手却已经开始行动,在密密麻麻的群众家庭档案堆中翻找起来。

这是驻村队来到村里发生的第一件事。洛追次仁查阅了档案,走访了熟悉次珍家的村民,其中最详尽的信息来自于热心关注每家每户的嬷卓嘎啦。

“次珍这个姑娘呀,虽然家里困难,但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听说年年都考班里前几名。她没有阿爸,听说她父亲是来这里修桥铺路的汉族人,次珍还没出生,他父亲就跟着工程队回内地了。她阿妈靠她舅舅和姨妈帮助将她养大成人的。那个男人回去后就没回来过,连指甲大的一个字也没有寄来过,现在没人记得他是谁了。听别人讲,那个人好像是个大老板,但也说不准。达瓦玉珍,哦,就是次珍的阿妈,还有次珍的舅舅和姨妈都不想让次珍读大学了,想让她去打工,赚点钱,结婚成家。次珍能读完初中再读高中,全靠阿佳德吉啦的支持。哦,阿佳德吉啦就是次珍的外婆,现在身体不太好,怕是帮不上次珍什么了。”

嬷卓嘎啦喝了一口洛追次仁倒给她的热茶,语气中带着几分同情地总结道:“唉,次珍一直都想念书,可是她家那个条件,就算她阿妈不反对,怕是供不起了。”

洛追次仁将嬷卓嘎啦说的话全都认真地记下来,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家境殷实的,从小就在内地求学长大的洛追次仁从没经历过没钱读书的日子,大学就读的军校又不同于地方大学,学杂费收的极少,没听说过有谁因为拿不出学费而放弃学业的。

洛追次仁好像记得,大学里对成绩优秀却家境贫困的学生,有减免学费的政策。如果次珍需要,可以申请绿色通道入学,还可以申请助学金和助学贷款。

洛追次仁觉得真正的挑战,在于次珍的家人。

2

年轻的驻村中尉已经忘了自己跟达瓦玉珍和次珍的舅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为了做次珍家人的思想工作,那三天里他拟的谈话草稿,比他在校四年期间写过的思想汇报和论文还要多。

前期做的大量工作并非无作用,洛追次仁连续几天对次珍的阿妈和舅舅说明情况讲道理。洛追次仁还给录取次珍的学校招生办打电话说明情况,最终学校同意免去学杂费了。

不知是被校减免学杂费,还是被驻村队员的诚恳态度所感动,抑或是想成全次珍对读书的愿望,总之次珍的家人最终同意她去读大学了。洛追次仁松了一口气,总算圆满解决了驻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得知好消息,次珍跑到驻村工作队办公室找洛追次仁。洛追次仁还没来得及抬头对上次珍的目光,她已经感动得眼眶红红的,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光。

“洛追次仁哥哥,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你,帮助我争取到了读大学的机会!”次珍只说了这句话便卡住了。

次珍的真诚感激,让洛追次仁有些局促不安。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大的事,这些是驻村工作人员的义务。不过,他为次珍能如愿以偿地上大学感到喜悦。

洛追次仁握了握次珍的手,说:“次珍,羊圈里也能养出雪山上的白狮。你到了大学,要好好读书,为村子里的孩子们做个好榜样!”

洛追次仁的故作老成,令次珍笑出声来。然而这笑很短暂,次珍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次珍匆忙跟洛追次仁告别,走出工作队办公室,她脸上的热度,仿佛能够煮沸一壶酥油茶。

目送次珍离开,洛追次仁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露出的喜悦微笑。

时间如同平静的桑曲河,伴着打酥油、煮茶、摇转经筒的声音悄悄向远处流逝。驻村工作队办公室的窗前,也开始有一两片微黄的树叶摇摇晃晃地飘落。

又一次在办公室见到次珍的时候,洛追次仁才想起,过不了多久次珍就要去内地上学。这期间他跟着驻村队领导帮贫困孩子申请读高中的资助;为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争取低保补助。这段忙碌的时间里次珍并没有出现,他以为她一定在忙着准备去内地的事。

洛追次仁注意到次珍的眉宇间凝着愁云,眼睛里含着泪水,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一瞬间的诧异之后,洛追次仁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次珍的家人难道又变卦了?

当次珍说出她遇到的困难时,洛追次仁着实松了一口气,她只是买不到火车票而已。

“网上没有票了吗?中途转车的话也没有票吗?”洛追次仁问,次珍低垂着头点了点,轻轻发出了一声“嗯”。

这个时候,旅游旺季还没有过去,出入藏的火车票,多半被旅行社垄断了。洛追次仁对这一情况并非一无所知,却从没想过票源竟会紧张到这种地步。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拿出手机,四下晃晃找信号,开始搜索火车票。

等了几分钟,次珍胆怯地抬起头,看到洛追次仁正盯着手机。洛追次仁发觉次珍在看着自己,便也抬头对她笑笑,继续操作手机。

次珍看了看洛追次仁没有说话,见洛追次仁朝自己笑便又迅速将目光躲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闪,她的心里被焦急的情绪所占据。开学的时间愈来愈近,她却始终没能买到能将她带到内地那座城市的火车票。如果不能及时报到的话,她所付出的努力,恐怕会像村子里那些已经凋零的桃花一样。

次珍的内心深处还有个声音在说,如果因为没能及时报到而失去读大学的机会,那便辜负了洛追次仁曾经为她付出的一切。

无论直达火车、中转火车甚至临时加开的火车都没有余票时,洛追次仁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他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十分紧张的次珍,不知为何心生愧疚来。

“次珍,没关系,一定会有办法的。”洛追次仁脱口而出。随后他的手指又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跳跃起来。一分钟后,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神情便舒展了许多。

“次珍,你们开学报到是哪一天?”次珍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但还是将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日期告诉了洛追次仁。

洛追次仁点点头没再说话,又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手机上。这次花的时间长了一些,就在次珍觉得自己快要安静得窒息时,她听到洛追次仁说:“好了,次珍。我帮你订好了机票,到时候坐长途车到拉萨,再坐飞机去学校吧!”

突如其来的喜讯,使次珍的泪水夺眶而出。除了不停地重复感激的话之外,她甚至想不起来还能说些什么。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洛追次仁感到有些意外,然而他只是温和地鼓励次珍好好学习。

当办公室窗前的树叶金黄时,次珍已经在大学校园里了。到校后她买了个最便宜的手机,办好卡把号码发给了洛追次仁。繁忙而琐碎的工作之余,洛追次仁也會忍不住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看次珍发给他的手机号,却终究还是没有拨一个电话。

还没等到洛追次仁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给次珍打电话时,冬天便在飘落的雪花中姗姗而来。高校相继放了寒假,次珍带着许多当地土特产回到了家。她郑重其事地将土特产送到驻村办公室,感谢洛追次仁和他的同事们帮助她圆了大学梦。

次珍再次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洛追次仁正在苦恼村里孩子们假期里如何确保安全和功课复习的事。看到次珍出现在面前,他欢喜之余,也突然想出了一个点子。

“次珍,我想到了一件事,你愿意帮我们这个忙吗?”

“洛追次仁哥哥,尽管说,我当然愿意。”

洛追次仁想将村里的中学生、小学生组织起来,再请村里假期回家的大学生为他们辅导功课、介绍在外学习和生活的经历。对洛追次仁找自己上课的请求,次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果能够帮到这个曾经给了自己莫大帮助的军人哥哥,次珍当然愿意。更何况,能对自己的家乡做贡献,对村里孩子们也是一件好事。

这个冬天他们一起教导孩子们复习,组织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每当闲暇时刻两人也经常结伴在桑曲河畔聊天,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次珍早已不像当初那么拘谨,对着洛追次仁不停询问各种问题,时不时地打趣,体现少女的活力之余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但她更多的是想多了解身边的洛追次仁,这个改变了她生命轨迹的大哥哥。对于常年身在军营中的洛追次仁来说,鲜少接触到女孩,青春靓丽的次珍对他而言无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但他又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是发觉跟次珍的每一次聊天都会让他满心欢喜,无比期待。就这样在一起工作、聊天,两人之间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

3

彼此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因快乐而显得格外短暂。不知不觉中,整个冬天就过去了,冰雪在和风里悄悄消融,米堆拉山亘古不变的冰盔在阳光下闪耀,桑曲河水奔腾不息。在洛追次仁的感觉当中,仿佛次珍昨天才刚刚回来,一眨眼却又要分开了。

次珍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尽管她说自己可以一个人走,洛追次仁还是坚持把她送到了拉萨,送上了火车。洛追次仁觉得这有点像是鬼使神差,他不十分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列车的汽笛长鸣了一声,车厢里响起铃声,提醒车里的人们车门即将关闭,洛追次仁再找不到继续和次珍呆在同一空间的理由了。他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次珍,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最终,他也没有想出该说些什么,匆匆跳下了火车,隔着车窗向车里的次珍挥手告别。

离去的火车开始加速,洛追次仁跟着火车奔跑起来。直到最后一节车厢从他身边掠过,他才茫然地停下来,立在站台的尽头,望着火车开去的方向。

不知在站台上呆立了多久,洛追次仁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村子里的最初几天,洛追次仁以为只是因为次珍和其他几位大学生相继返校,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让他有些不习惯。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次珍,回忆起和次珍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驻村的中尉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反常,他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女孩儿,就如同出征的诺桑王子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城堡里的云卓拉姆一样,他的心仿佛也被牵走了。

洛追次仁试图将这种情绪稀释在繁忙而琐碎的工作当中,他几乎做到了,如果不是嬷卓嘎啦突然唤醒有个叫次珍的人,他在忙碌中几近忘却。

村子里只有一家小旅馆,洛追次仁知道他一定会住在那里的。他想了想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安排,决定明天中午去宾馆了解情况。

不过,还没等洛追次仁去宾馆找那个来客,那位背包客上午就主动跑到了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又太急于找到次珍,他已经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有事找“政府”。

当小伙子象征性地敲敲门,就迫不及待地闯进办公室时,洛追次仁不由得愣了一下。来客正要迈进的脚迟疑了一下落回原地,微微前倾的身体突然紧急刹车。他表情有些尴尬地试图将视线移到别处时,听到洛追次仁不太确定的声音:“许文辉?”

洛追次仁并不敢十分肯定面前人是自己的高中同学。虽然高中同班三年,但插班的洛追次仁和家在当地的许文辉并没有太多交情,毕业后也再没有联系。既然对方的表情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否认他的身份,洛追次仁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既然知道来找次珍的不是什么社会上的盲流或者闲杂人等,洛追次仁便放下心来,表情也随之轻松了许多。洛追次仁的嘴角露出一丝习惯性的微笑,想要和许文辉打个招呼。

然而许文辉根本不想领老同学的情,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冷漠。如此敌意的表露,令洛追次仁有些尴尬,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许文辉已经哨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

不速之客的突然消失,没让洛追次仁想的太多。曾经同班三年,可他对许文辉的印象也已经淡得只剩下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容貌。至于高中时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洛追次仁一点都想不起来。

过了两三天,许文辉再次跑到驻村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没有上次那样冒失了。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直到听见里面用藏语说:“请进。”他才掀开藏式门帘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和上次一样只有洛追次仁一个人,但这一次许文辉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表现得显然比上次正常了些,除了故意装作从来不认识洛追次仁之外。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次珍的姑娘呢?”许文辉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

洛追次仁倒没有介意许文辉的态度,只是礼貌性地抬起头招呼许文辉先坐下,又埋头在厚厚的一大摞纸堆当中。

老同学的态度,令许文辉意识到对方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于是不太情愿地换了个口气问:“那么她……请问,她现在还住在村子里吗?”

洛追次仁感觉许文辉对自己的疏远甚至敌意,他觉得莫名其妙,但没有对许文辉有什么防备之心。他将次珍考上大学、正在内地读书,放假才回家的事告诉了许文辉。不过当许文辉问次珍家的住址时,洛追次仁想了想,最终没有说。

就在一星期前,次珍的外祖母德吉生病,村里医生无法处理,只能送到醫院去。这几天老人情况稳定了,便又回家休养,由次珍的阿妈达瓦玉珍照顾着。这件事,因为怕影响快要期末考试的次珍,洛追次仁连她都没有告诉。次珍家现在的这种状况,洛追次仁当然不可能将她家的地址告诉一个外来人,即使这个外来人是他的熟人。

许文辉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皱着眉头走出办公室,洛追次仁忙得顾不上起身送行。他突然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给次珍发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收到次珍回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将自己期末考试和放假的时间告诉了洛追次仁。洛追次仁将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带着一丝微笑,拨通了次珍的电话。

接到洛追次仁的电话,次珍有些意外,从声音里能听出她是开心的。问候了几句,洛追次仁问次珍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次珍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本来自己这个假期不打算回家,暑假不长也不短。次珍原本想留在学校勤工俭学,这样可以省下一笔路费。然而,从舅舅那里得知外祖母生病,一方面担忧老人,另一方面考虑要给阿妈帮忙,次珍不得不回来。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洛追次仁,这次回家的路费,还是她宿舍里的一个热心的同学主动借给她的。

洛追次仁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笨蛋。他早该意识到,次珍家里的事情,即使自己不说,她也一定会知道。而现在他只能在电话里安慰一下次珍,又以驻村工作队的名义保证会妥善照顾好她的家人,便结束了通话。

许文辉一定还住在那家宾馆没有走,但洛追次仁不打算将次珍回家的确切时间告诉他。他不想和任何人,尤其是跟关注次珍的年轻男人,分享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4

次珍从学校回到拉萨的那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洛追次仁早早就来到了火车站。前一天他向领导请假的时候,领导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大笔一挥就准了假。而洛追次仁实在太兴奋,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去想最近会有新的八卦在驻村工作队里流传。

青藏高原暂时还没有通高铁,盯着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列车时刻表,洛追次仁才真切地体会到这条巨龙翻山越岭对他和次珍是多么的重要。

站台上的人不多,大都是在等待即将进站的火车。

直到姗姗来迟的列车终于从铁轨与地平线相交的尽头滑进视线,洛追次仁才意识到他已经以跨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了快四个小时。然而看到次珍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的瞬间,洛追次仁却忘记了腿的酸麻,跑上前去接过次珍手中提着的行李。他还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搀扶一下次珍,但次珍已经自己下了车,稳稳地站在了站台上。

洛追次仁伸出的手没有来得及收回来,不过次珍灿烂的笑容完全消融了他那一瞬间的尴尬。两人互相问候了几句,便一起回到了米堆拉山脚下的村子里。

在洛追次仁的坚持下,次珍被带到了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洛追次仁声称自己作为驻村工作者,有义务邀请村子里的优秀大学生假期回家时先到办公室休息一下。

高校放暑假时学子们都回村里,对于驻村工作队来说正是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因此办公室里的同事不少。对洛追次仁半真半假的冠冕堂皇说辞,大家只是善意地笑一下,次珍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告辞说想要回家看看家人。

洛追次仁自告奋勇地要把次珍送回家,次珍低下头一笑,没有拒绝,而她脸上的红晕像是升起的红霞。

在回村子里的路上,两个年轻人一边慢慢走一边聊天。洛追次仁告诉次珍她的外祖母病情已经稳定,正在家里静养;而次珍则将她学校里的事情讲给洛追次仁。对于军校毕业的洛追次仁来说,内地高校显然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次珍讲的那些事,他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没有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走来。

许文辉并不知道次珍今天就要回家。他这几天一直住在村里的家庭旅馆里,只是感觉自己宅得太久才心血来潮想要出来走走。却意外地遇到次珍和洛追次仁,许文辉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再看到洛追次仁和次珍聊得兴高采烈,十分投缘的样子,许文辉心里难以抑制地阵阵泛酸。

次珍和洛追次仁边聊边走,还没有注意到路边的许文辉,这让许文辉更不高兴了,他带着几分敌意瞪了洛追次仁一眼,之后热情地叫了一声:“次珍!”

很显然,对感情纠葛一向迟钝的洛追次仁没有觉察到许文辉的敌意。他礼节性地向许文辉打了声招呼,又转过头问次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你们认识?”

次珍看了看许文辉,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后有些茫然地将目光转向洛追次仁。她觉得眼前这个汉族男孩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碍于次珍在场,许文辉并不想表现得像个斤斤计较的小人,因此他没再将对洛追次仁的敌意进一步升级,甚至还有意缓和了一下气氛。

“次珍,还记得几年前我们见过吗?”在跟次珍说话时,许文辉的声音里充满热情。他期待地看着次珍,见她没有想起来,连忙补充道:“几年前我们见过,当时我在骑行川藏路,我们那时候聊得很投机呢!”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他飞快地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献宝似地递到次珍面前:“这是你那时候写给我的你家地址,我还留着呢!”

沿着父亲当年进藏的路线,只身骑行川藏路,是许文辉中学时期做过的最得意的一件事,仿佛骑行川藏路就和登上月球一样,都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因为这件事,他被班级里的同学炫耀的很厉害,洛追次仁也有所耳闻。听许文辉这样说,他有些意外地看看次珍又看看许文辉,心中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世界真小。

次珍显然是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她露出了惊喜,说:“你是那个骑行的学生啊?你后来寄给我的照片,我都留在家里呢!”

次珍的这个回答令许文辉兴奋起来。他带着胜利者的神色瞥了洛追次仁一眼。

“次珍,你知道吗,拍的那些照片,我也都收藏着,而且还刻成了光碟。”许文辉仿佛受到了鼓舞,献宝般地对次珍说。随后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脱口而出:“次珍,骑行川藏路,我拍了很多美丽的风景,遇到了很多人,但是我感到最幸运的是认识了你,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你,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你是我在川藏路上邂逅的最美的风景。”许文辉在次珍询问的目光中说完了剩下的话:“我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次珍,你可不可以……做我的,我的……我的……女朋友?”

這番表白的话从许文辉口中蹦出来,三人瞬间静默了。次珍脸上刚刚才褪去的红晕又重新聚集起来,她低着头,洛追次仁和许文辉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时间如同被冻结成了雪山之巅的冰雪,仅仅几秒钟,却漫长得犹如几个世纪。次珍大概下定了决心抬起了头。

次珍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打破这快要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说:“对不起,许文辉。我现在刚刚进入大学,要以学业为重。”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听清。不过,她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便恢复了最初的音量,语气也比刚才坚定了许多:“所以,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对不起。”

次珍有些不自然地说:“我要回家去,你们是多年不见的同学多聊聊。”从洛追次仁手中拿过自己的行李,便匆匆离开。

直到次珍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洛追次仁和许文辉才将目光收回来。他们互相看看,又陷入了沉默。

最终,还是洛追次仁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问道:“许文辉,很多年不见,现在你在哪里工作?”

5

许文辉回答:“我现在是做自媒体平台的,远程办公。”许文辉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打量了一下洛追次仁,决定让这场谈话继续下去,毕竟他也的确对洛追次仁有些好奇。

显然,洛追次仁现在的身份超出许文辉的预期。他将旧日同学身上的军装上下打量了一番,终于有些突兀地问:“你现在……在部队?”没等洛追次仁回答,许文辉又补充了一句:“没当警察?”

许文辉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这让洛追次仁想起许文辉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

高三的时候,学校评选优秀学生,如果入选的话,高考就可以享受加分政策。在经历了漫长的申请又淘汰了诸多同学之后,最后的竞争者就只剩下了洛追次仁和许文辉。许文辉曾经找洛追次仁商量,既然已经有了少数民族政策,反正不同的加分又不能叠加,洛追次仁不如退出竞争,将机会留给许文辉。

许文辉的谈判并没有成功。洛追次仁没有主动退出竞争,而且以微弱的优势在最终评选当中超过了许文辉。真正令许文辉对洛追次仁产生仇视的,却是后来在报考的时候,洛追次仁报考了军校,而军校的录取,无关任何保送或者加分政策。

就评优而言,洛追次仁其实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许文辉在高考中以两分之差没能进入第一志愿学校。再开口回答的时候,洛追次仁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军校毕业之后,我就直接到了部队上。现在我在这里驻村。”

尽管因为被抢走优秀学生名额令许文辉眼中的洛追次仁有几分可恶,许文辉心中仍然认为洛追次仁像他想象中的所有藏族人一样淳朴、天真。许文辉努力收敛了他的敌意和嫉妒,在告别的时候还给了洛追次仁一个相当友好的笑容。

洛追次仁驻村的村子里,无论是在内地西藏班读中学的孩子,还是外出求学的大学生,暑假回家的少于寒假回来的人数。暑假期间洛追次仁曾经组织起来的辅导课仍然在继续,但跟寒假的时候比次珍多了许多闲暇时间。

第一次告白受挫,许文辉没有放弃,反而表现出了愈挫愈勇的精神。他不再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对次珍直抒胸臆,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以“曾经川藏路上偶遇所以必定有缘分成为朋友”的名义,偶尔邀请次珍一起吃饭、聊天或是散步。对这样一种看起来友好而无害的邀请,次珍倒是没有拒绝。一来二去,和许文辉相识了以后,有一天次珍便向他发出了邀请,请许文辉到家里来一起吃午饭。

次珍的主动邀请,在许文辉看来无疑是他迂回战术所取得的一次重大战略胜利。当到了次珍家之后,他就有些恼火,如果次珍没有同时邀请洛追次仁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次珍对许文辉不甚灿烂的笑容,理解为自己家环境简陋,令来自大城市的许文辉不那么适应。

这样想着,次珍的表情里就有了几分腼腆和局促。当她礼貌性地分一张纸巾给洛追次仁,他接过后也下意识地和许文辉一样擦拭面前的藏式木桌时,她更加局促了。

“我家条件简陋,”次珍看着许文辉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家徒四壁。”次珍拿过一块干净的抹布,将那张藏式木桌擦了擦,然后说:“你们是从城里来的,可能会有点不适应吧。”

这番话原本只是次珍随口一说,并没有多想。但在洛追次仁和许文辉听来,他们就不免为自己刚刚近乎于矫情的举止而惭愧。

洛追次仁看出一直跟自己有意唱反调的许文辉这一回脸上也有了些惭愧,若有所思地盯着背对他们打酥油茶的女主人。

达瓦玉珍将滚烫的酥油茶端上来的时候,洛追次仁礼貌地用敬语说了声谢谢!

许文辉也双手接过达瓦玉珍捧给他的酥油茶,声音不大地用汉语说了句:“谢谢。”

达瓦玉珍不太懂汉语,但还是猜出了含义。因此她也直起身,笑眯眯地示意许文辉喝茶,并顺便多打量了眼这个被次珍介绍为朋友的小伙子。

许文辉端着茶碗抬起头的时候,次珍正转过身帮母亲取来糌粑和酥油。许文辉的目光一直盯着次珍的身影,只有一旁的洛追次仁敏锐地注意到。达瓦玉珍看到许文辉的面容时微微愣了一下。

洛追次仁不由得有些疑惑,他忍不住扫了许文辉一眼,认为达瓦玉珍不可能会和许文辉见过面。然而当他再看达瓦玉珍时,却发现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让洛追次仁不得不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次珍大概早就和阿妈说过打算邀请两个朋友一起来吃午饭,而其中一个是帮助她圆了大学梦的驻村干部。洛追次仁和许文辉喝着酥油茶,知道一定是达瓦玉珍特地去买的新鲜酥油。

和大多数汉族游客一样,许文辉对酥油茶的味道并不习惯,然而在次珍面前,他努力没有将这一点表现出来。他埋着头将上唇浸在碗里,眼睛盯着茶碗。许文辉没有注意到当他做出这样动作的时候,达瓦玉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有几分凝滞,仿佛正专注于什么。

当许文辉抬起头的时候,次珍正捧着自己的杯子坐到洛追次仁旁边,而达瓦玉珍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将手中的暖水壶放在桌上,对次珍说了几句话,目光却时不时地注视着许文辉。

次珍對许文辉解释说,她的阿妈问许文辉是哪里人,年纪多大,家里都有哪些人,都做什么工作。

这些问题听起来只是一般的寒暄,却令许文辉心花怒放。他十分确信达瓦玉珍必定是将自己当做女婿候选人才会问这些问题,因而他忍不住带着胜利者的神情,挑衅地瞥了一眼洛追次仁。

遗憾的是,洛追次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对电话另一端只是简单地回应了几句,便挂断电话站起身来向在座的歉意地说驻村队有点事情要处理,自己必须回去了。

6

洛追次仁的突然离开,许文辉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然而,还没等许文辉想出一个话题,次珍倒是先开了口:“许文辉,”她停顿了一下,“为什么……你好像,对洛追次仁……有很大的敌意?”

次珍主动开口与他交谈是许文辉绝对求之不得的事,但这个问题的确令他尴尬。

“没……没有吧,为什么这样说?”许文辉有些迟疑地回答,他知道次珍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但他不想马上承认。次珍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但盯着许文辉等待下文的眼神却分明表示她不相信许文辉的话。

许文辉当然不会对次珍如实承认自己对洛追次仁的嫉妒,而是避重就轻地说:“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其实也不是……不算是很严重的事情。”一边说着,许文辉停顿了一下,故意叹了一口气。

“你已经知道我和洛追次仁是高中同学。在高中的时候,学校有一个优秀学生的名额,本来应该是我的,但是最后这个名额给了洛追次仁。”说到这里,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次珍的表情,才故作大度地摇了摇头:“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毕竟少数民族享受优惠政策也正常。只是后来……”他又停了几秒,才继续道:“后来我没有得到加分政策,没能去我最想去的大学,所以心里一直与洛追次仁有这么个结。”

许文辉这番回忆,并没有引起次珍的共鸣。她本想说洛追次仁不是那种会进行暗箱操作的人,而学校里的公平竞争本来就是要凭自己的实力。然而最终她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次珍的平淡反应令许文辉有几分失落,但同时也因为她没有就这问题继续追问而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再提高中的事,而是反客为主,热情地邀请次珍下午和自己一起去散步或者喝茶。然而次珍说她下午还要给村里几个上初中的孩子补习英文,婉拒了他的邀约。

失望情绪完全写在了许文辉的脸上,倒让次珍不由得生出几分于心不忍来。许文辉也没有提出什么进一步的要求,只是向次珍和达瓦玉珍告别,态度也比洛追次仁在的时候礼貌得多。

许文辉离开的时候,达瓦玉珍又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过多地挽留,只是象征性地客套了一下。

回宾馆的路上,许文辉忍不住将次珍、洛追次仁和他自己的这几次交往,在头脑中一遍遍地回放。他不得不承认,次珍对洛追次仁的态度,才是他嫉妒洛追次仁的原因。

既然问题的根源已经找到,那么下一步当然就是解决问题。许文辉没有一点犹豫,不一会儿便制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于是,在许文辉计划当中的第一步,就是找洛追次仁好好聊聊,寄希望于洛追次仁能够主动退出。

一两天之内,他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驻村工作队的工作日程安排,并且在一个下午,在办公室找到了洛追次仁。

洛追次仁显然不知道老同学的来意。他对这个熟悉的不速之客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还从办公桌上的茶叶袋里捏出两撮放进一次性纸杯,倒上开水放在了许文辉面前。

许文辉本打算开门见山,却又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拟出一个足够合理的开头。不过他的视线落在洛追次仁一杠两星的肩章上,倒是突然给了他新的灵感。

许文辉先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仿佛是来看望一下工作中的昔日同窗。他们一起聊到那段青涩的高中生活,他用平淡的语气对洛追次仁说,当年竞争评选优秀的事情,他已经不放在心里了。

洛追次仁显然没有能够看透许文辉真实的想法。他对曾经对自己积怨颇深的高中同学所伸出的橄榄枝乐于接受。因此,当许文辉突然将话题转向次珍的时候,洛追次仁没有丝毫防备。

“你也喜欢次珍对吧?”

“……”

洛追次仁下意识地张了张口,然而还没等他发出声音,许文辉已经再次抢回发言权:“喜欢还是爱?”

“这……有区别吗?”洛追次仁显然被问得措手不及。

“喜欢是放肆,爱却是克制,你懂不懂?”许文辉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借用了曾经在各种自媒体圈子中流行过的一句话。

“我……”

原本语言表达能力不错的洛追次仁,此时却卡住了。

许文辉没等洛追次仁再说出第二个字便又抢了话头:“你不要总是想要占有你根本不需要,而且也根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如果真的是为次珍好,你就不应该有让她跟着你……在一起的想法。”他本想说“跟着你受苦”,但最终还是换了个词。

主题终于被点出来,许文辉的紧张神经立刻放松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少了大半。下意识地喝了一口茶水,便急忙张口开始义正言辞地陈述论据。

在许文辉慷慨激昂许久之后,洛追次仁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许文辉的这番表述虽然很长,但说来说去就是那几个理由。

首先,洛追次仁常年驻扎在雪域高原,而他生活在气候宜人的内陆城市。如果次珍和洛追次仁在一起,便意味着只能留在这片高寒缺氧的土地上;而和许文辉在一起,就可以定居在条件优越的繁华大城市;其次,洛追次仁是军人,而自己做文字工作,如果次珍成为军嫂势必就要面临常年的聚少离多,忍受生活上更多艰苦和不便,而跟着自己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好的条件幸福地生活,可以活得像一个公主。

对许文辉的第一个理由,洛追次仁不以为然。许文辉下意识地认为青藏高原上的生存条件这么恶劣,自然没有人是真正愿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却忽略了次珍本身就是高原上的藏家女儿,在这片土地上成家立業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许文辉这第二个理由,却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击中了洛追次仁的软肋。

军婚不易,军嫂难为。无论洛追次仁对次珍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都不愿因为自己的情感,而让本可以成为公主的次珍承受太多的生活压力。洛追次仁凝重地看看自己身上国防绿的军装,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洛追次仁若有所思的沉默,在许文辉看来无疑等于呈上了投降书。他顿时心花怒放,得意地站起身,做出一副感慨且遗憾的样子,拍拍洛追次仁的后背劝他好好考虑。

许文辉以一副胜利者的神情,走出了驻村办公室。

7

直到看到旅馆的招牌时,许文辉才从胜利的喜悦中回到现实中来,才想起自己忘了嘱咐洛追次仁不要将他们的这次谈话告诉次珍。

这次两人的秘密会谈,虽然许文辉和洛追次仁没对次珍透露一个字,然而,次珍还是发现了有些不太对劲。她依然在给村子里的中学生进行义务辅导,但每次她找洛追次仁去商量辅导的事情,他总是不在办公室。

尽管洛追次仁有意避免与次珍见面,但巴掌大的村子两个人不可能碰不到,洛追次仁和次珍还是有几次意外地碰面了。次珍隐约发觉,两人之前的默契和亲近突然不见了,洛追次仁现在的态度变得生疏而客气。

起初,次珍以为洛追次仁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并没有计较他对自己态度转变。她甚至更加主动地邀请洛追次仁,有时也会顺便邀上许文辉一起到她家里去吃饭或是喝酥油茶,试图给洛追次仁或多或少的一点安慰。

然而,洛追次仁却一次又一次推掉次珍的邀请。

“真不巧,今天下午临时通知明天一早就要交个材料,我要赶写出来,以后有机会的。”

“谢谢你的邀请,次珍,可是村子里要报一个项目,我需要先把申报书写好。”

“县里来人,领导让我接待一下,真抱歉这次不行,下次吧。”

每一次接次珍的电话,洛追次仁都尽量保持着疏远而礼貌的语气。他庆幸通过电话次珍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

明明看出次珍对自己也有好感,却不能让次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洛追次仁当然很痛苦。但一想起许文辉说的话,他又安慰自己说,这是为了次珍能够生活得更好,爱一个人,当然希望她幸福。

如果说一次两次的推脱或许是因为工作太忙。那么,每一次都被以相似的理由婉拒,次珍便觉得洛追次仁是在有意地躲避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或是洛追次仁对自己感到厌烦。这样想着,次珍就感到有些难过。

当洛追次仁再一次婉拒了次珍的邀请时,次珍终于沉不住气了。有一次她对“顺便”来充数的许文辉发问:“许文辉,最近你看到过洛追次仁吗?”

毫无铺垫的问题让许文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许文辉故意做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说:“最近……还是见过的。不过最近几次见到洛追次仁……他好像……”

许文辉终于想出了一套说辞:“好像每次都在打电话。”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次珍的反应。他进一步试探性地补充道:“也许是给女朋友打电话吧?高中的时候他就很受女同学的欢迎。”

事实上许文辉已经根本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洛追次仁是不是真的受女同学的欢迎。

为了使自己的话在次珍身上达到最大化的效果,许文辉没有给次珍太多当场消化吸收那一堆虚虚实实信息的时间。他故意装作没有看到次珍的情绪,迅速换上一脸笑容转换了话题:“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啊?”

出乎许文辉意料的是,次珍没有表现出如他想象的那般难过。她只是迟疑了几秒钟,便接上了他的话题,还顺手提起桌上的暖壶,将许文辉面前的茶杯添满。

8

离开次珍家的时候,许文辉已经能够成功地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他确信自己成功地完成了对洛追次仁和次珍的各个击破,一回到賓馆便开始计划起下一步行动方案来。

在缓慢渗透、逐渐占领和趁虚而人迅速告白之间,许文辉最终决定选择后者。无论如何,就距离和接触机会而言,终归是洛追次仁占据着优势。如果洛追次仁改变主意,许文辉并不确定他还有多大的把握。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许文辉决定速战速决。

时间随着桑曲河水一同飞逝,次珍的暑假很快便接近尾声。经过前段时间的铺垫,在开学前最后两个多星期,许文辉已经有充分的自信让次珍相信她和洛追次仁不可能在一起。

许文辉最终选了一个有晚霞的黄昏。他假装若无其事地约次珍出来一起散步,又在夕阳余晖下,再一次向次珍姑娘告白。

不知是因为渐渐习惯了许文辉,还是因为终于不再对洛追次仁抱有渺茫的期望,次珍犹豫了几分钟,便低下头,算是默许了许文辉的追求。许文辉捕捉到这一信息,按捺着激动和狂喜,试探着伸出手,先是假装无意碰到了次珍,见姑娘似乎没有躲开的意思,他的胆子也大了几分。

对许文辉的试探,次珍并不是很热情,但也没有表现出拒绝。这下许文辉有些迫不及待地牵起了次珍的手,她只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只好任凭对方将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许文辉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他故意在这个时间将次珍带到这个位置并非盲目行动。早在几天前,他就已经从洛追次仁写的工作计划本上看到洛追次仁今天要走访几家村民,而自己和次珍此时所在位置,正是从村民家到驻村办公室的必经之路。

身后的小路空荡荡地延伸,通向一片不起眼的平房。没有看到洛追次仁身影的许文辉故意带着次珍在附近晃了半天,才将次珍送回家。

回到宾馆的时候,许文辉兴奋得几乎要唱起歌来。他又忍不住向驻村工作队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一直没看到洛追次仁的身影,许文辉却安慰自己说,他和次珍手牵手在那个地方转,会被洛追次仁看到的。

不得不说,这一次许文辉是真真切切地猜对了。就在他牵着次珍的手散步时,准备回办公室整理材料的洛追次仁看见了。

远远看到次珍和许文辉,洛追次仁原本是想打招呼的。然而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便看到两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洛追次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尽管已经无数次说服自己要放手,将次珍让给更能给她幸福的人,然而亲眼见到次珍和许文辉在一起的时候,洛追次仁的心还是忍不住疼痛。

看到许文辉和次珍聊得热烈,洛追次仁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躲在了路边的几棵大树后面。

尽管不算十分熟络,毕竟同班三年,洛追次仁对许文辉的家庭状况并非一无所知。许文辉的母亲是中学教师,父亲是个在当地生意做得很成功的知名企业家,记忆中他的父母都是很开明、不算难相处的人。况且许文辉的父亲,据说年轻时还在西藏工作过几年,这大概能让他的家庭相对容易地接受一个藏族儿媳吧。

虽然已经决定了放手,但毕竟村子不大,驻村干部和曾经帮扶过的村民总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况且还有个假期补习班。洛追次仁依旧习惯性地关注着次珍,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默默地帮忙。

告白成功的许文辉乘胜追击,和次珍的关系也在短短几天内突飞猛进。既然觉得自己和洛追次仁已经没有可能,次珍便也不再执着。

对于未来的生活许文辉还做了种种计划,说是等次珍大学毕业,他们就可以定居在内地工作生活,顺便把次珍的家人也接到内地安度晚年等等。当他提出这一系列计划的时候,次珍并没有表现出许文辉期待中的兴奋和憧憬。许文辉安慰自己,至少她没有反对这个计划。他记忆里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藏族人的淳朴守信,若是答应了什么事,便一定不会反悔。

驻村工作队的同志们为次珍送来她下学期用的笔和本子之类东西。次珍看到洛追次仁就躲在同事们的身后。毕竟,全体驻村人员为村子里的优秀大学生送来学习用品表示鼓励,洛追次仁没有理由缺席。

当次珍的目光落在洛追次仁身上的时候,他赶忙低下了头,避开了次珍的眼神。

洛追次仁的这个动作,让次珍不由自主地有些隐隐的失落。她看了看洛追次仁,感到莫名的不甘心。她咬住了下嘴唇,暗自在心里说,至少也要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对自己疏远。连阿妈都看出洛追次仁是在有意回避,还问她是不是和洛追次仁发生了什么矛盾。

办公室的藏式门帘被突然掀开的时候,洛追次仁感到有些意外。

原本在闯进办公室的瞬间已经怯场的次珍,看到办公室只有洛追次仁一个人的时候,鼓起勇气叫了一声:“洛追次仁哥!”

次珍本来是想问问洛追次仁为什么要故意疏远自己,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打了个转,没有说出口。次珍赌气地说:“洛追次仁哥,我和许文辉已经准备等我毕业就结婚,我们的婚礼,你也来参加吗?”

洛追次仁听到这番话,还是忍不住心中感到一阵锥痛。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甚至还挤出一丝微笑来:“当然,许文辉是我的高中同学,你是我的……”洛追次仁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不想说是朋友,终于还是狠狠心补全了这句话,只是声音轻了几分,“我们驻村工作最重要的支持者,我当然……”

洛追次仁话还没说完,便被次珍打断了:“那就谢谢了,洛追次仁哥哥,你帮助了我那么多,我很感激,也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她并没想要掩饰眼中流出的失落。

此刻,洛追次仁的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有留意到次珍的表情。

最终,洛追次仁掩去了心中的痛,笑着祝福了次珍。看着洛追次仁的笑容,次珍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一阵阵发酸,再也顾不上什么寒暄或者礼节,转身便跑出了办公室。

当许文辉再次见到洛追次仁的时候,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照顾好次珍。”打破沉默的是洛追次仁。他原本以为自己或许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叮嘱许文辉。最终,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而这寥寥几个字,却让许文辉产生了几分心虚。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9

不知不觉次珍的假期已经临近结束,许文辉计算了一下次珍返校的时间,便建议早点出发,沿途可以在各地短暂停留,顺便观赏一下冰雪覆盖的梅里雪山,为他的千里尋爱之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暑假期间为中学生补习的工作已经结束,次珍手上也没有其它事情了。或许是想离开村子散散心,又或许是为了拉开一点和洛追次仁的距离,免得看见又难过,次珍不到一天便答应了许文辉的请求。

邀约成功的许文辉兴高采烈地回到旅馆开始为回家的旅途做准备了,他还计划顺道把次珍带回家让父母亲见见。原本他进藏并没有将自己的寻爱计划向父母汇报,他没有想过会如此顺利,不过既然如愿以偿地和次珍在一起了,那么,自己应该向父母汇报一下,也免得带回家时父母觉得太突然。于是他在微信上将两人的恋情,次珍的家庭情况详细地告诉了远在内地的父母,当然隐去了他和洛追次仁那些“明争暗斗”,同时也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告诉了父母。

如他所愿,母亲并没有打算干涉他的计划,只是叮嘱自己的儿子路上要注意安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那通常都是秒回自己微信的父亲,却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回复。对此许文辉并没有当回事。或许他的父亲公务缠身,一时没抽出时间回复也并非不可能。

父亲没有回复微信,第二天直接打来了电话。

“文辉,你说的那个藏族女孩今年多大了?”许文辉的父亲省略了许多寒暄,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没等对方回答,他紧接着又问:“她家一直都住在那里,还是后来搬过去的?”

虽然对父亲的问题感到有些奇怪,许文辉还是老老实实地又回答了一遍。他听得出电话的另一端迟疑了一下,继续发问:“次珍的妈妈真的叫达瓦玉珍吗,你确定吗?”

“确定啊,是叫达瓦玉珍。爸,你问这做什么?”许文辉有些疑惑,不知为什么达瓦玉珍的名字会被特地作为一个问题来提出来。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猜测:“爸,我小时候你在林芝工作过,这个阿姨你认识吗?”

父亲又问了几个关于次珍母亲的问题后,许文辉感觉到电话另一端再一次沉默了下来。他感到父亲一定是有话对自己说,便一直没有结束通话,等着父亲开口。当他再次听到电话里传来声音的时候,父亲的语气,令他有种已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感觉。

“文辉,我当年跟着工程队工作过的地方就在这个村子附近。”

这句话之后又是半天的沉默。

终于听完父亲说的所有内容后,许文辉已经完全愣在了原地,甚至连手机里传来的对方通话结束的嘟嘟声也没有注意到。他目光呆滞地握着手机,僵硬地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

父亲告诉他,当年他在这个地方工作的时候,曾经和一位名叫达瓦玉珍的藏族姑娘维持了一段没有结果的关系。达瓦玉珍的父亲曾经是十八军的战士,与次珍的外婆结婚不久便因病去世,留下了次珍的外婆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而她的外婆,一位不识字的普通藏族妇女,一个人养大了她。或许是受到外婆的影响,达瓦玉珍对汉族人,似乎有种天生的亲切感。

来西藏工作的他,可能是独自上高原的寂寞,也可能被达瓦玉珍的热情活泼打动,却隐瞒了他在城市已经成了家,并且儿子已经两岁多的事实。他等工程结束,只是匆匆和达瓦玉珍道别,没留下任何承诺便离开了。后来他也没再来过西藏,就连达瓦玉珍生了一个女儿的事情,都是辗转从别人的口中听来的。根据时间推算和次珍的详细情况,确定她是许文辉同父异母的妹妹。

呆愣了半天,许文辉才慢慢回过神来。他试图说服自己,达瓦玉珍是个十分常见的藏族名字,次珍的母亲也未必就会这么巧,偏偏就是当年自己父亲遇到的那个藏族女子。

许文辉突然想起那一次在次珍家里,达瓦玉珍打量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从小就有很多叔叔阿姨说过,他长得跟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许文辉认为自己应该亲自向次珍求证一下。

很显然,次珍并不知道许文辉父子的这一次通话。她突然注意到身边的文辉表情有些沮丧,于是关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许文辉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问出他头脑中久久盘桓的问题,只好敷衍几句搪塞了过去。

许文辉渴望求证,却又害怕面对真相。最终他选择了自欺欺人地装作遗忘,至少他还可以享受和次珍一起的旅行。

根据两人的安排,次珍和许文辉将先坐长途汽车到拉萨,去布达拉宫、拜谒过大昭寺、小昭寺还有哲蚌寺,然后返回梅里雪山,之后到他所在的城市休息几天,次珍也就该准备开学返校了。

洛追次仁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次珍来和他告别的时候,表现得好像一切都很正常,甚至还微笑着祝她一路顺风。在洛追次仁看来,许文辉比以前任何一次见到他时都更加刺眼。

终于沐浴在布达拉宫广场的阳光下时,次珍虔诚地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她身旁的许文辉在明亮的光线里,微微眯起眼,看着次珍阳光下的侧脸,没来由地又想起父亲告诉他的事。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无谓地担心,却不由自主地从次珍的五官里寻找是否也有自己父亲的痕迹。

在桑曲河畔出生长大的次珍似乎更多地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貌。她的五官远比许文辉父子更加立体,眼睛也是藏族姑娘特有的明亮有神。这一认知令许文辉多少放心了些。

次珍终于注意到身边的许文辉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时候,脸上不由得有几分绯红。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躲避许文辉的目光,小声开口:“我们……去布达拉宫里面吧。”许文辉这才回过神来,也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几分尴尬。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拿出提前从旅行社买到的门票,和次珍一起向布宫的入口走去。

不知为什么,许文辉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迷茫与恐慌。这种感觉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心,却又飘忽不定无法抓住,更不知究竟从何而来。

次珍在每一尊佛像前虔诚地五体投地,又用双手托着哈达绕着每一间殿堂转了一圈又一圈,为每一盏供灯添上灯油。

许文辉没有耐心跟着次珍一起转或是像她一样从一座佛像向另一座缓慢地移动。他便立在佛殿的门口,等着次珍完成她的仪式,他们好一起奔向下一个“景点”。许文辉在心中引用了刚刚路过的、带着他家乡口音的导游对一拨游客的讲解词。

当第三拨游客从身边匆匆涌过时,许文辉忍不住百无聊赖地抬头打量着四周。

许文辉注意到有位身着黄色僧袍的僧人盤腿坐在一侧的软垫上,面前摊着一叠翻开一半的经书,口中念念有词。从僧人的打扮看来,似乎颇有些道行。

他估计次珍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才会和他会合,于是他便一步步走到那名僧人面前。

“师傅,我……”许文辉跪在僧人对面的地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膝下地面的冰冷。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懂汉语,他只是有种压抑太久的倾诉欲望,仿佛突然一下爆发出来。他想要将这些天自己的恐瞑、迷茫和痛苦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然而,当真正开口的时候,许文辉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倾诉了。他哑了半天,最先宣泄出来的,却不是语言,而是止不住的泪水。

10

停止诵经的僧人平静地看着许文辉,看起来对这种突然跪到自己面前大哭的汉族小伙子并不陌生。相比有些嚎啕不止的明星,这个只是默默流泪、偶尔抽泣一下。

哭了一阵,许文辉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着僧人,看到僧人的目光依旧淡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令许文辉心中踏实了一点,之前的倾诉欲稍稍退去,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师傅,我想出家,您看行吗?”许文辉忘了考虑对方是否听得懂汉语,也没经过任何大脑的思考,直接脱口而出:“我想出家……出家……对我来说大概就解脱了!”

僧人没有说话,默默地将面前的经书翻过一页。他没有看许文辉,可又像是目光从没离开许文辉。已经止住泪的许文辉期待地看着表情毫无变化的僧人。就在他觉得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复的时候,听到僧人用汉语说:

“出家是为了追求佛法的智慧,不是为了逃避现实。”僧人看着许文辉,又慢慢地说:“想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一味地逃避不能减轻痛苦。”

许文辉也无暇思考,他想要继续追问些什么时,僧人已经眯起眼继续诵经了。

许文辉茫然地站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跪得麻木。他讪讪地退回自己刚才站的位置,调整了一下情绪,头脑中却一片空白。次珍结束了参拜来找他时,他也只是机械地跟在次珍的身后。

次珍看出许文辉的情绪很低落,善解人意的次珍并没有再问什么。晚上他们在八廓街吃藏式火锅时,许文辉已经恢复正常,和次珍有说有笑了。

接下来的行程里,许文辉一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拉萨的游览计划完成后,他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和次珍一起去转梅里雪山。也许神山会为他指点迷津,过去的许文辉从不迷信鬼神之说,但现在却忍不住这样想。

次珍他们出发后的一个晚上,洛追次仁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梦中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梦里黑云压城,天崩地裂。白牦牛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地缝之中,而黑牦牛从地缝边昂首阔步地走远。洛追次仁因这个梦而无来由地心慌,按理说凭着他受过的教育和训练,他不应该相信所谓的预兆,然而直觉却告诉他,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四天后的一个早上,当电视新闻里滚动播放川藏路上发生大面积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的消息时,洛追次仁的心便不由得一沉,按次珍他们先前的计划,今天应该在回林芝的路上,刚好在受灾区域,想到这里洛追次仁连忙拨打次珍和许文辉的手机,当听筒中传来不在服务区的声音时,他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灾害发生几个小时后,当地政府组织救援队伍时,他第一个报了名。作为武警官兵的洛追次仁被编入了第一梯队,第一拨赶赴受灾现场。

第一梯队不仅意味着最早抵达灾难发生的地方,同时也意味着他将会最早地直面未知的危险。但洛追次仁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快点见到次珍,他才能够安心。

泥石流发生时,次珍和许文辉正在从拉萨到林芝的路上。尽管正值雨季,却没有任何人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长途客车的司机避让落石的同时为了避免客车翻下峡谷,不得不撞上了一边的山崖。驾驶室被凸起的石块挤得变了形,而那个司机活着做出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拉起手刹,打开了前后的两扇车门。

尽管有随车警察在组织疏散乘客,人们依旧被恐慌所统治。头发微卷的年轻警察坚持将所有乘客都带到了开阔的地方,才向组织汇报了突发情况,请求就近提供援助。

许文辉和次珍肩并肩地坐在了一块扁平的石头上。许文辉听不懂次珍口中一直念的经文,他也没有打断她,只是将手臂轻轻搭在了次珍的肩膀上。而这一次,他是单纯地将次珍当做了一个妹妹,一个和他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家人。

等待救援的地方只能说是比事故突发的地点要安全一点,但在救援到来之前,危机还远远没有解除。随车的藏族警察在电话里用许文辉听不懂的话沟通了一阵,便回过头,先是用汉语告诉大家已经封锁了事发路段,让大家注意安全,不要慌张,耐心等待救援,又用藏语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

稀疏的石块偶尔会落下,只是因为体积不大,滑落的点也不高,没有再造成什么事故。惊魂未定的次珍下意识地靠在许文辉怀里,而许文辉突然觉得之前的迷茫慌乱,比起刚刚发生的灾难,实在是太过渺小,不值一提。

这样想着,许文辉纠结混乱了许多天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品尝这种久违的、难得的平静,便听到马路对面几个游客尖叫起来,同时他看到他们一窝蜂地向后面退去。

篮球大小的落石突然从山上大面积滚落下来,许文辉和次珍已经来不及躲避了。许文辉遵从本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爆发出的力气,将次珍猛地推向了一边。猝不及防的次珍摔在地上,只觉得手掌和膝盖都撞在满是碎石头的柏油路上,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忍痛回头看许文辉,却无法抑制地尖叫了一声。

许文辉被石头砸了个正着。推开次珍的动作让他失去了自己躲开的机会。次珍试图站起来,却重新又跌倒在地上。她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挪到许文辉身边时,许文辉还没有失去意识。

警察在忙着汇报情况、呼叫救援、安抚伤者,人人都是自顾不暇,肩上披着大披肩、头上梳着五颜六色辫子的女游客坐在地上,打扮时尚的小伙子惊恐地看着搜不到任何信号的手机,反复尝试打通一个求救电话。许文辉的身边,一时间就只有次珍一个人。

次珍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只是尝试着想说点什么,减轻徐文辉的痛苦,但许文辉艰难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开口。随后,他把在村里跟洛追次仁的那次秘密會面,还有父亲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次珍,每一句的声音都比前一句更加虚弱。

当终于说完这些事情,许文辉顿时感到了几分轻松。次珍震惊而迷茫的表情在许文辉眼中愈发模糊,他这时脑海中开始浮现洛追次仁和次珍在一起的画面,看着站在洛追次仁身边笑靥如花的次珍,心里反常地没有了一丝妒忌。

许文辉感到有些疲惫,便合上眼,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而他的最后一个表情,也就定格在这个微笑上。

一个多小时后救援队赶到,洛追次仁看到的便是已经冰冷的许文辉和缩在许文辉身边低声抽泣的次珍。

见到洛追次仁的瞬间,次珍已经忘记了之前他如何疏远自己。她本能地向洛追次仁怀里扑过去,洛追次仁伸出手,正好接住了由低泣转为嚎啕大哭的次珍。洛追次仁因一路上的紧张和见到次珍时的惊喜,紧紧抱住了次珍,轻抚着她的头发和后背,柔声安抚。

待次珍的哭声稍微平息了一点,洛追次仁认真地看着次珍的眼睛,郑重地说:“次珍,你……我……以后……我……”

就在洛追次仁还没组织好语言的时候,次珍却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要说的话。她不由自主地将脸贴在洛追次仁迷彩服的领口,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嘶哑地说:“洛追次仁,我……其实,许文辉和我,不是男女朋友。”她看着洛追次仁疑惑的眼神,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许文辉跟我说他的阿爸,当年在西藏时和我阿妈的事情。他……本来应该……是我的……我的……哥哥。”最后两个字,次珍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死者是你的什么人?”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是救援队队员在询问许文辉的身份。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次珍不知道怎么回答时,洛追次仁抢先回答:“是她的……我们的家人。”

这次意外之后次珍回到了村子里,向大家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众人既感动又惋惜,一起提议在村子里为许文辉举行藏式葬礼,祈祷他来世幸福。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平常嗓门儿最大的嬷卓嘎啦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沉思着。当众人散去后嬷卓嘎啦单独找到次珍要了张许文辉的照片,没说原因便匆匆离开了。当一切尘埃落定,次珍的假期也日益临近,在准备回校时,她去拜访了一次嬷卓嘎啦,看到徐文辉的照片竟摆在佛堂角落里的佛龛上面,跟几张嬷卓嘎拉家人的遗照放在一起。嬷卓嘎啦察觉了次珍的视线,感慨地说到:“哎!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当初还怀疑他不像好人,现在想想那孩子都没喝上一口我做的热茶。”两人相视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似乎感觉气氛有点压抑,次珍跟嬷卓嘎啦匆匆道别。

又是一个晴朗日,嬷卓嘎啦就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把竹椅搬到自家屋门前。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惬意地眯起眼睛晒太阳,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浅眠之中,在梦里又见到那个清秀的汉族孩子,操着那口略带方言的普通话,回到了村子里,这一次她微笑着迎了上去。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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