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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尼的自述

2018-08-27格央

西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尼姑庙里姐姐

格央

我出生的那个月,母亲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她梦见我们家的灶里有一尊手臂大小的金佛,就在母亲和外婆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时,金佛的头就断掉了。

几天以后生下了我,而父亲本来盼望的是个男孩。后来母亲对我说,如果我是个男孩,肯定活不了多久,母亲认为这是因为她和我外婆没有那个天命。但是,总的说来,全家人对我的到来,还是满高兴的。特别是我那个姐姐,在我出生之前,她一直感到孤单,我那5个哥哥都不屑与她为伴。在母亲生下我的那个下午,她一直都在经堂里祈祷,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我为此很感动。

父亲是个蛮不错的商人。在我出生的时候,他拥有一个绸缎专卖店、一个茶叶和瓷器专卖店,并且在拉萨附近的堆龙拥有一个从没落贵族家买来的庄园。事实上,这只是一种租让权的买卖,从那个贵族家庭买下庄园后,我们还必须每年给噶厦政府上交一定的租金。那里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园子,柳树成荫,玫瑰香气四溢,一条小溪从房后潺潺流过,可是,我们只是偶尔住上几天。渐渐长大之后,我才知道,那里的土质并不好,灌溉条件也非常差,有时候收上来的东西还不够交给政府的租金。

父亲是个十足的康巴汉子,他来拉萨打天下时大概只有十几岁,那时,他还是个小寺庙的喇嘛,好在,他及时发现了自己的勃勃野心,并且认定继续呆在寺里是对佛祖的辱没。后来他的发迹证明了他当时选择的明智。

父亲有两个妻子,因此我有两个母亲。她们是很和睦的一对姐妹,共生了5个男孩和2个女孩。

我的大母亲热衷于佛事,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经堂里度过的。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坚持吃素,因此我们很少在一起吃饭,有时候,她还戒斋,但她仍然很胖,因此我想胖瘦大概也是天定。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我小时候所受的教育大部分来自于她,我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是如此。

我的亲生母亲毫无疑问是美丽的女人,她一直热衷于装扮自己,经常能让我们耳目一新。除了两个铺子,她掌管着家里的一切,在她的安排下,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她喜欢唱歌,喜欢弹扎念琴,她会当时街上流行的一切。问题是她的忙碌,她总是很忙,忙得无暇顾及房里还有我这样的孩子等着她的爱抚。

我在这个大院里渐渐长大,唯一的伙伴就是我的姐姐。我总是听凭她随心所欲地有一点小小的放肆和轻浮,而她让我觉得有事可干,有趣可寻。

我5岁那年,父亲和大哥因为生意的关系出了远门,他们一走就是将近两年的时间,回来时,我不敢过去接近他们,那时候我想,这些陌生人为什么硬要抱着我们亲呢?与我截然不同的是姐姐,她仅仅比我大3岁,却对父亲的回来表现出极大的高兴。我对此很奇怪,因为她曾经对我说,她不喜欢父亲,她怕他,她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可见,虚假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反,它让你觉得可爱。

我8岁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我要被送到江孜的一个尼姑庙里去做一名尼姑。她拿着一套棕红色的小裙袍为我穿上,告诉我这样漂亮极了。我站在镜子面前好长一会儿,当时,我担心剪掉头发后我会不再美丽。现在想起来,才发现我那时虚荣得可笑,好在,那種棕红的确非常适合我。

让我去做一个尼姑,是谁的决定?父亲还是母亲?

那时候,我还没有能力去考虑更多,我只是希望,那个地方能有庄园这样美丽。

总之,我就这样迷迷朦朦出家当了尼姑。那是一个满不错的尼姑庙,华丽庄严的经堂、雪白亮丽的佛塔、沉重的满是花纹的大门、狭窄崎岖的石板路、青绿的树、斑斓的花、叫不上名的小鸟。我不得不立刻爱上了它,它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庙里有七八十个尼姑。望着她们坦诚的笑容,我对自己将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不由得信心十足。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佛祖的仆人,我们的痛苦、失落都不再那么重要,我们自身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在无以伦比的佛祖面前,我们只得跪下,不是为自己解脱过失,而是为万物生灵祈祷。我们将要献给佛祖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肉体,我们的信仰,还有我们的精神和心灵。

生活是很清苦,不过清苦惯了,也就觉不出其中的苦味了。生活是很平淡,不过平淡惯了,也就觉不出其中的平淡了。

庙里有几十只羊,十几头牦牛。冬天,尼姑们就轮流去放牧,而夏天,庙里就将牲口交托给牧人,他们将带着牛羊群去很远很高的夏季牧场去放牧。这是很早以前就有的不成文的规定,牧民们在夏天要把帐篷搬到山上,到高处放牧,把山下的牧草留给牲口过冬。

冬天的草场离我们的小庙也还是很远,我们往往筋疲力尽之后才能到达。不过,我还是喜欢这个差事,喜欢无边的草原,喜欢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喜欢那种在草地上生火烧茶的感觉。来往的牧人有时也和我们逗笑,他们肆无忌惮的玩笑总是弄得我们面红耳赤。

我们一般是两人结伴而行,有时候也是3个人。尼琼是我最好的搭档。她家境可怜,从小没有父母,是被哥嫂带大的,因此,她会做很多我不会做的事情,她很能体谅别人,她不在意我的无知和过错。她比我大4岁,不漂亮,但在我看来非常可爱。在她14岁那年,有个牧人爱上了她,就总是想法子和她接近。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我和尼琼在地上搭了个灶,烧上茶,吃着带来的糌粑,并且在各自的碗里放了一块满大的酥油,吃过饭后,我们躺在草地上,耀眼的阳光刺得我们睁不开眼,于是,我们渐渐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叫声惊醒,只见那个对尼琼献殷勤的小伙子正抱着她,已经走了几十步之远。在这以前,他也曾这样逗我们,我觉得无聊,又躺了下去。真正醒来时,尼琼正呆呆地坐在我的身边,她看着我,目光令我很不安。

“他让我跟他睡觉了。”她很平静地说:“他力气很大,我没有办法。”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庙里,安顿好牲口,打满水缸,吃过晚饭,念过经,然后躺在各自的床上,我知道她很不安,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睡过后醒来,发现她在流泪。我们都害怕得要命,于是相拥坐到清晨。

对我们而言,这时候在这片美丽的草原上放牧已经不再是件美丽的事情,恐惧不安总是在我们离开庙门的那一刻就跟在了我们的身边。好在,那年的天暖得很早,牧人们带着他们的牲口迁到了很远的山上,而我们也无需再去放牧了。

那时候,我大概只有10岁—很小,并不能真正懂得她的苦衷,也不会安慰她。现在我明白,她那时候并不指望只有十岁的我能给她什么主意,她只需要我呆在她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无能为力,大概是我们那段经历最好的写照。

在这以前,她是非常快乐的一个女孩,虽然从来没有什么人到庙里看望过她,大概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人会牵挂她,但她依旧很满足。她的信仰告诉她,她今生的一切都是前世的行为所定,所以她并不因为现状而苦恼,她相信只要她能好好努力,来生一定会幸福,于是,她念比别人多的经,干比别人多的活,忍受别人的刁难和误解……然而,这件事情的发生,突然让她不再有生活的目的。她认定她已经无可原谅地玷污了佛祖,玷污了她自己的誓言,玷污了我们这座美丽的庙宇。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自己,没有考虑到那个她认为微不足道的灵魂。

最最糟糕的是她怀孕了。我们发现这事是几个月以后,那时候,她的肚子已经不能掩饰地耸了起来。如果当时,我们不那么幼稚,我们也许会早一些发现,也许可以想出一个好的主意。也许……然而,在我们的老师没有和她进行那场严肃的谈话之前,我们一直沉浸在不安和感伤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她的那个瘦小的躯体里会有一个小生命存在。

那场谈话的结果是她毫无疑虑地讲出了一切。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相信。也许,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对她有猜疑,那一阵,我突然厌恶起周围的人。现在老了,我才明白,我不应该抱怨她们,哪个有思想的人会不猜疑呢?

一天清晨,老师来告诉尼琼,住持已经同意她在庙里生下孩子,但孩子生下以后,她必须离开。

尼琼被认定有罪,可是好在,孩子有了一个出生的地方。我为此满高兴,她却伤心到了极限,她第一次对我说,她不想活了。在她看来,离开寺庙就等于离开了有希望的来生。

在庙里那间放干草的房子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一个出乎意料健壮的男孩,姐妹们揪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大概是孩子让住持动了恻隐之心吧!总之,她同意尼琼再呆上一年,因为离开了这里,她和她的孩子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本来,这该是平静的一年,受到创伤的心会慢慢恢复,心中失去的希望会慢慢再现,于是,她该慢慢变得愉快,变得如初,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出现。

庙里又有一个尼姑怀孕了,住持因此大发雷霆。她将愤怒迁到了尼琼身上,她认为这是她没有给尼琼严厉惩罚的缘故。而在这以前,我们庙宇的名声一直很好。

庙里决定让尼琼和那位尼姑在十天之内离开寺庙,并且永远也不许回来。

那两天,尼琼默默地不说话,在她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委屈,她已经认定这是自己无可挽回的命运。她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以后的生活,没有想过在世途上她会有怎样一种结局,她只是伤感得要命,我发现她正在寻求死亡。

如果我们因为别人的过错受到了惩罚,如果这种惩罚像一座大山那样压得你没有动弹的余地,那么你会不会选择死亡?会不会在乎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将永远没有轮回未来的告诫?

我们在相信痛苦與生俱来的同时,又想要逃避它。

那天,轮到我去放牧了。我和我的新搭档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草场。她是个很会制造欢乐气氛的女孩,我们的笑声吸引了另一群也在放牧的孩子,她们中的一个唱起了歌,我们围在一起跳舞,累了,就趴在草地上。我突然想起尼琼,我担心回去时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知道那个让尼琼陷入如此困境的小牧人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愉快地喝着茶,一种不能容忍的感情驱使着我的脚步,我不由自主地奔向小牧人所在的地方。

我终于找到他了,他对我的到来很是不安,可是我发现自己也在怕他,那么谈话如何开始?

我前面站着的他只是把爱情当作一种借口,有了这个借口他就认为他可以把自己给别人的伤害不当一回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诅咒他,骂他,用棍子打他,用刀子戳他,我要让他立刻死亡。可惜,我不敢这么做,我甚至连责备他的意思都不敢有。

我想我那时有点语无伦次,我讲了一切,该保留的和不该保留的一切我都讲了。我好像只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显然将痛苦轻描淡写的故事。故事完了,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们之间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冷场,他好像也没有打算和我说点什么,于是我只好默默地离开。

我跑了这么远,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告诉他,他有了一个儿子吗?

回到庙里,我庆幸自己发现尼琼还活着。她一见我就迎了上来,告诉我:“他来了!”

“谁?”

“就是那个——”

“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

“他在哪里?”

“和我们的老师在一起。”

我们就像正在等待判决的犯人一样默默地坐着,紧握着手,好像一松开就会永远分离。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惊醒了我们,而他已经到了我们的面前。他说:“我已经向你们老师坦白了一切,那件事情确实是我的过错,如果她们不让你继续呆在这里,那么我的帐篷欢迎你。”

他看了看尼琼怀里的孩子,伸出手轻轻地拂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可怜的,可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样也是很可怜的。”

庙里同意让尼琼留下来,可是这一次,却是她坚持要离开,坚持要奔向那个她拒绝过,害怕过,恼恨过的男人。

“我必须离开,”她坚定地说:“我今生恐怕没有这个命份去侍奉佛祖,我缺少这份造化。但是那个男人却是上天注定该我要去照顾,该和我相依为命的,在这里学的一切我都会记在心里,佛祖的教义我也都会遵照。”

那时候,我并没有真正懂得离别的意义,我以为她还在这片草原上,我以为我还能见到她,但是后来,任凭我怎么寻找,她和她的男人都永远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唯一的好朋友走后,我又开始了孤独。好在,家里有时也来看我,带给寺庙布施,也带给我一些必需品。那时候的生活很艰难,我们有时必须离开寺庙去很远的人口聚集的地方去化缘,往往,路上就要耽搁几天。因此,俗世的红绿蓝紫我们也多多少少见过,却不曾有过心动,也没有想过要改变现状。

大母亲去世的时候,家里派人接我回家。我站在从小生活过的那个大院的门口,心里莫名其妙就紧张起来。离开这里有4年了,4年中多少事情可以遗忘?有多少事情可以改变?就连亲生母亲的脸也隐隐有些陌生了。

姐姐穿着一件淡紫色缎子无袖藏裙,里面套了一个黄色的有袖子藏裙。她立在母亲的身边看着我,这就是小时候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小女孩吗?她多么白,多么漂亮,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张脸,我有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又有多久没有洗过脸了?我长的什么样?我像她吗?我应该像她,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呀!可是也有可能不像,一点也不像。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父亲也来了。他还是那么扎眼,那么威武,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怕他,倒是他和善多了,还对我笑。几个哥哥也都在家,但我已经不能很准确地分辨他们,倒是那个瘸了腿的告訴我他就是二哥。

我想,那时候,我在他们的眼里也一定很陌生。

我没有见到大母亲,我到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了。但在我当时的记忆中,她是唯一最清晰的人物。这4年,她每年都来看我,她给寺庙的布施总是令我很自豪。而她的那些话,那种语调,那种神情曾经给了我多少勇气,多少耐心和多少希望!

她是个好人,总是善待每一个人,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总是尽可能地给人帮助,她不刁难任何一个人,在她的眼里每个人的过错都是可以原谅的。现在,她死了,她的灵魂应该是去了天堂,天堂对她来讲受之无愧!

家里的人全都很伤心,父亲失去了一个好妻子,母亲失去了一个好姐妹,兄弟姐妹失去了一个好母亲,而仆人则失去了一个好主人。但是,我并不因此难过得要命。灵魂是不灭的,在生命的轮回中,像她那样的人,应该有一个美丽的生死轮回的未来,应该是以寂静的心绪踏上生命转换之路的。如果我们仅仅因为不能再见到她,仅仅因为不能再获得她的恩惠而伤心,那么,我们就有些不能否认的自私。

她信仰宗教就是她的幸运!

这一次我在家里住了4个月,我渐渐开始和家人熟悉,他们一直很特别地对待我,而我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大母亲的小经堂里。

这里生活的豪华程度让我大大吃了一惊。我不知道如果我真正去了一个大户人家,又会有怎样的惊诧。我总是想起寺庙里的生活,吃上一次萝卜,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享受,我们总是喝清茶,最多也只是在碗里放一小块酥油,至于糖果点心,我们连想都不曾想过。我们还要干那么多的活,念那么长时间的经,天上还挂满星星的时候我们就要起来,再挂满星星的时候我们才会睡觉。然而,我们还是感到幸福,我们从来不抱怨什么,在我们看来一切都是那么合理。那时候,我明白了,如果我们心中没有对佛祖教义真诚的信仰,没有深入灵魂的祈祷,那么,我们很难走上那条真正令我们解脱的道路。

那一年,姐姐15岁了,她出落得非常标致。漂亮总是一件好事,我因此很高兴,几个哥哥并不总是呆在家里,他们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们的生活内容,所以这一次我也并不怀有这样的奢望。

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风采依旧,家里的一切在她的手里还是运转如初。这时候,她已经多了两个帮手——我有了两个嫂嫂,而姐姐却从来没有对我掩饰过她与她们之间的不睦。

有一次,一个有生意来往的朋友送给了父亲一块白俄罗斯的布料,那是一块非常美丽的布——我至今说不上那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它的柔软、它的光泽、它的花纹……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姐姐和两个嫂子一下子都被吸引,但那块布料的大小却只能剪裁两件藏裙。我知道,要分这块布料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可是父亲却毫不犹豫地将布料送给了两个嫂子,姐姐为此伤心了整整一个星期,而我却从中知道了又一个做人的道理。

我终于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让我牵挂的小庙。生活依旧清苦,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人的现世生活并不是一切的终结,现世的幸福与痛苦不过是生死轮回的一个短暂的画面,而我们最终的目的是从连续不断的轮回中解脱出来,以达到最大的寂静。

再次回家大概是在3年之后,这一次是因为姐姐的疾病。在这以前,我总是幼稚地非常自然地将死亡和老人连在一起,姐姐的死亡突然让我陷入到一份无助的忧郁里。

死亡和死亡之间又该有多么不同啊!

不治之症之后,香殒天国是我们美好的祈祷。

死亡让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活泼的一个形象永远地从你的眼前消失,死亡让一个盼望着将来的心灵不得不走向另一个方向,死亡真是无所不能!

她如果不死,几个月之后她就会成为新娘,成为一个真正贵族家庭的女主人,会生一堆美丽的孩子,会在自己丈夫身上找回人生的意义,毫无疑问她还将是拉萨社交场上的一个灿烂的明星。

可是她还是死了。这样的死亡我不能不认为是一种遗憾,她是我在这个大院里唯一的伙伴。她死了,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陌生。

姐姐的死亡使母亲变得有些苍老,她的脸上也开始隐约有了一些皱纹。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亲密无间,推心置腹,可我还是爱着她。她的焦虑和伤感令我不安。

住了将近一年,却不见家里又要送我回寺庙的意思。

一天清晨,我刚刚结束了早经,母亲就来了,她拿着一件淡蓝色的裙子,一双黑色的皮鞋要我换上。

我很惊诧:“为什么?”

“你父亲要你换上这身衣服,等会儿有客人要来。”

她审视了一下我的头发,看样子,她对我头发的现状还算满意,虽然只有寸长,但天生的微微的卷曲大概使我显得不太难看吧。

她离去了,却给我留下了很大疑惑,我默默地换上了衣服,满脑子的莫名其妙。

要是往日,家里有客人来吃饭,我是从来不会去的,也没有人叫我去。我宁愿在经堂里一个人吃,倒不是为了别的,我想做过尼姑的人大概清静惯了。

穿上那身衣服之后,我没有回到经堂,我有一种羞怯的感觉,我想我这样坐在往日的卡垫上念经有些不协调。

母亲终于来唤我了,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夺目。姐姐如果能活到这么大,一定也有这种风采。

客人只有一位,大概三四十岁,不很高,也不强壮,总之,在相貌上是很普通的那一类人。

当我坐在饭桌旁边,才发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我后悔上这里来。我记不清我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吃饭了,或者说在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这种经历。我发现我的举止让父母非常尴尬,也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勺碰在碗边发出响亮的声音,菜掉在了我的衣裙上,喝汤时那种刺耳的声音让我再没有敢多喝一口,我想我一定脸颊绯红,鼻子上冒油,也许手还在颤抖……总之,在那张饭桌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多么像个小丑。

谢天谢地!饭终于吃完了。

当我再一次独自坐在经堂里,我才意识到我所过的生活离这里的一切是那么地遥远,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和她们属于同一类了。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家里依旧没有要送我回去的意思,母亲送了我几盒香气扑鼻的胭脂,一大包香粉,还有一大袋化妆用具,她教给我使用的方法,在我看来,那简直繁琐得有些过分。我看着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像个杂货店主的女儿。

而在庙里,我们只是抹一点酥油或是什么也不擦,可是我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母亲坚持要我换上那些色彩艳丽的裙子,她还让我戴上一些贵重的首饰,难道在她的眼里一个尼姑应该是这样的吗?

她到朋友家搓麻将总是硬要带上我,她还告诉我在别人面前应该怎样走路,怎样微笑,怎样吃饭,怎样说话,她教我怎样用唱片机,怎样穿衣配色,她甚至要我学唱歌……她所做的一切都让我隐隐不安,我不知道缘由,但还是有一些预感。

我一直是个好女儿,我总是认定我不应该违背自己的母亲。同时,我开始了解自己的家庭,了解自己的地位,了解我置身的社会。

静静坐下来想想,我离开寺庙已经一年多了。

“妈妈,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家里不好吗?”

“不是,我要是再不回去,老师们会不高兴的。”

“如果老师同意,你是否愿意留下来?”

“我是个尼姑,我想我应该住在庙里。”

“不,你不是,你已经还俗了,半年前,我们就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已经不属于寺庙了,你属于我们这个家。现在,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和你的父亲决定让你生活得更好。”

会好到什么程度?我不能想象。

母亲的手轻轻搂着我:“我们知道你也许会有一些不习惯,不过时间会让你慢慢适应。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个尼姑,你是这个家的小姐。我们家并不是真正的贵族,但我们不缺钱,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贵族太太。”

做一个真正的贵族太太大概是母亲最大的愿望。至于我,从来就没有类似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所以,猛然听到这个词,不觉突然一惊!

又半年过去了,我结婚了。丈夫就是那个到家里吃过饭的男人。确切地说,他是我在婚前唯一同桌吃过饭的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他的血统十分高贵,但家境并不十分富有。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太太,母亲为此欣喜若狂。

本来,他是父亲为姐姐物色的,现在,却成了我的丈夫。

姐姐如果活着,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妻子。她的美丽,她的热情,她的心计,她的趣味,她所有的一切注定会让丈夫有一个蛮不错的人生。但是现在,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的却是我,是我这个笨拙的女人。我打定主意要让他满意,我必须替姐姐做好这件事情。

于是,我人生的另一部分就这样开始了。那年我19岁,他39岁。我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平淡。后来我们陆续有了4个孩子,我发现了做母亲的快乐。几年的寺庙生活,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蛮有学问的母亲,对此我很自豪。

他从来不打骂我,而在我自己的家里,我曾经见过母亲大打出手。对孩子而言,他是个蛮不错的父亲,那一次儿子从楼上跌下来,我见到有泪水从他眼中流出。尽管他极力掩饰,但我还是知道了心痛的程度。

丈夫的父亲很早便过世了,母亲也早已双目失明,于是,唯一的做尼姑的姐姐就从庙里回来料理家里的一切,她终生没嫁。刚进家门时,我很怕她,因为在她的眼里我总是看到轻蔑和厌恶。这一次,我真正领会到了贵族的傲慢与偏见。她总是处处刁难于我,蓄意制造事端。在她的眼里,我是个十足的攀高枝的讨厌鬼。

全家人是在一间墨红色的房间里共同用餐的,从那些胡桃木雕的桌椅上我可以想像多少年前这里的豪华。现在,虽然大不如以前,但各种生活作风我想一定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而我大概是他們中唯一不配享有这种生活方式的人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姐姐总是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我,但我却因此常常不敢放开胃口去吃,我总是半饥半饱,而丈夫却因此以为我只能吃下这么多。每当困难情况发生时,我总是去想它美好的一面,这一次我要因为自己越来越苗条的身材感谢他的姐姐。

我试着去干许多我以前没有干过的事情。我发现我学得很快,寺庙的生活让我懂得劳动是生存的必需。

慢慢地,我习惯了他姐姐的怠慢和无事生非。我尽量不在乎,要哭也总是一个人哭。我发现我越是不在乎,就真的越来越不在乎了。如果说刚开始,我是在迁就,是在委曲求全的话,那么后来,我发现我根本就对她的刁难无动于衷了,我因此省下了许多泪水。

本来,我以为她会永远不喜欢我,永远刁难于我,但是有一天,我却发现她开始对我好了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但确实为此感到幸福,我们开始真正的互通心灵,开始彼此了解,开始互相关心。

其实,她是个不可多得的真诚的人,她总是把她的一切感觉表露无遗,她恨你,就恨你恨到骨子里,如果她喜欢上了你,你就对她一丁点提防都不必有。

丈夫有两个弟弟,一个出家为僧,另一个也在家里,他和他的妻子都是和风细雨的人,和他们住在一起并不曾给过我一点负担。

我想我的到来一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一点波澜,后来这种波澜渐渐平息下去,一切又如初的平静了。

我进门大概十年后,丈夫的弟弟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疾病去世了。他们的叔父为了家族的稳定要求他将自己的弟媳做为他的第二个妻子。我对此确实没有任何在意,在我的周围一夫多妻简直比比皆是,而我自己的父亲不就是有两个妻子吗?

弟媳是个好人,丈夫也是一个好人,两个好人为什么就不能走到一起呢?

可是,他拒绝了!

他对我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要这样做,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会尽哥哥的责任好好照顾他们母子,如果有一天,弟媳改嫁了,那么弟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况且,我觉得我们现在生活蛮好,为什么一定要再多一个人插在我们的中间呢?”

这以前,在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从来没有向我表白过什么,从来没有让我意识到他对我有丈夫对妻子的那种感情,他只是对我好,在意我的身体,我觉得他的关心就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那种关心。但是此刻,我突然看到了他眼中的爱,这种爱应该就是爱情吧!

接纳一个近50岁人的爱情,同时试着去爱他,这个爱虽说晚了点,却还没有晚到没有余地的程度。

作为一个女人,我第一次体会到做一个妻子的快乐,那真是一种无以比拟的幸福。

整整十年,我一直都在有意地拉开彼此的距离,蓄意地制造冷漠。我以为只要我能体贴他的生活,为他生几个孩子,我就可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在我的心灵深处,我总是把他当成姐姐的丈夫。

整整十年过去以后,我才开始了解自己的男人,开始认清他,他不再只是我生活的一个内容,他还进入了我的心灵,在我心灵的深处,我第一次没有将他排除在外。

两心相依会让一个婚姻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心灵的作用是何等的伟大呀!

几年之后,弟媳改嫁,姐姐也过世了。好在,孩子们渐渐长大起来,我们的生活也依然依旧。

我不得不自己整理账目,制定家庭开支,这时候,我对生活的日益拮据也明明白白了。我鼓励丈夫卖掉了两个远在康區的收成并不好的庄园,减少家佣的数目,放弃一些不必要的铺张。这给我们带来了一时的好处,但是几年之后,同样的问题又来了。

丈夫对此并没有多少了解,他那时身体状况日趋不好,如果我告之实情,他的高傲一定会让他自责不已。于是,我只能守口如瓶。欣慰的是,大儿子已经完全成人,他成了我最好的帮手。

那时候,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难题,丈夫疾病缠身,家境日趋破落,而我除了祈祷一无所长。

然而,丈夫还是死了——死在一个近乎夜晚的黄昏——死在我的怀里。

幸运的是,在死亡的问题上,那时候,我已经变得冷酷多了,又或者说,我的心智渐渐成熟和宽大了。

他走了,我留下,一大堆问题也和我一起留下了。

我将孩子全都叫来,告诉他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学会吃苦,学会生存的本领。我们唯一的牧场和仅有的庄园也已经不得不转让。现在,他们除了高贵的血统和贵族的封号之外,将一无所有。

当时,他们并没有懂得我话中真正的含义,但是不久之后,当他们发现自己一文不名地走在拉萨的街头时,我希望他们能够挺住。

我不愿意做一个袖手旁观的母亲。是我把这些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那么,他们的不幸、痛苦、愉快……都应该和我的感情相连。当他们因错过一笔生意,因别人的背叛,因不公正的对待而神情沮丧地踏进家门的时候,我会鼓励他们,给他们自信,让他们看到自己取得的成绩。

我比爱自己更爱他们,那段日子他们是我心灵的痛处。我希望他们能够重新挺立起来。一个人来到俗世,就总要失败、失意,受到磕绊,我希望他们能不在乎。

我看着他们痛苦,看着他们无助,看着他们觉悟,看着他们努力……当然,努力的背后,多半还是失败,不过这个时候,我知道他们已经开始懂得如何面对。

经过那段岁月,我发现人生最美丽的不是你所处的荣华富贵,不是你处处居高临下的地位,而是因你自己一步一步努力,一步一步的克服而得到的肯定。

养一群孩子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许多你自己的人生中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你会因为他们而得到。孩子是生命的希望,那么老人呢?这时候的我,已经白发初来了。

可是,年老又有什么关系呢?年老只是一种现象,它并不代表希望的消失。在我生命历程中所有有过的希望我现在都有,而那些痛苦,对两鬓斑白的我来说,已经都变成了美丽。

孩子们有了他们自己的忙碌,这时候,我的心终于安稳下来了。

我有了选择自己心灵归宿的自由。我一直是个平凡的人,这一次我也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平凡人一样,选择了一个非常平凡的度过余生的方式——出家。于是,60岁的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尼姑庙,我再一次剪去头发,再一次穿上那身棕红的裙袍,我的心灵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的许多师姐师妹也还健在,我们叙述各自的人生经历,怀想过去的岁月。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怀着对今后和来生的希望生活的。

小时候放牧的草原还是那么无边无际,天还是那么蓝,白塔、红墙、绿叶……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如初,仿佛时间是静止的。于是,我渐渐地懂得,多么坎坷的人生在自然的面前也只是短暂而辉煌的一刹那。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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