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山野
2018-08-27马迎春
谷语,本名马迎春,男,1980年1月出生,现居四川康定;诗歌、小说见《延河》《星星》《诗选刊》《四川诗歌》《贡嘎山》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省级诗歌奖两次、《贡嘎山》2016年度小说奖;出版诗集《遥远的村庄》;现供职于四川民族学院文学院。
她刚睡下,对面山湾里的二胡声就响起来了。是陆竹山在拉二胡!月光从亮瓦透射进来,两根银色光柱斜斜立于床前。月辉是由细小的颗粒状的光点构成,它们挨挨挤挤,似乎热情满腔,在光柱里涌动、升腾,却又悄无声息;就像一个人,虽然内心波澜起伏,却不露一点声色。
她就着月亮的清辉,看了看睡在身旁的五岁女儿。她已经在她的轻抚之下睡熟了。她悄悄地起床,披上棉质淡黑色外套,推门走到月亮底下。
她和陆竹山对山而居,不过五六百米的直线距离。山对面的房屋周围是一大片竹林,终日阳光朗照;两间房屋,黄墙黑瓦,虽是瓦房,但却打理得当,修缮勤勉,自有一股气度,门、窗、阳台栏杆、屋檐全部油漆成红色,高高地耸立在竹林之上,具有一种雄赳赳的男性气质。她这面也是两间瓦房,周围是一片松林,林深荫浓,加上是背阴地方,日照短,显得终日清幽幽的;似乎缺少人管理,屋瓦多少有些凌亂,有的地方露出了承瓦的木条,门、窗、阳台栏杆褪了颜色,一律黯淡,没有光泽,就像一个女人长期缺乏男人关爱,脸色不生动。
这两户“落单”了,离村庄主体有三里多路。大多数时候村民似乎忘记了这两户人家,或者潜意识里没有把他们当成同一个村子的人,只有在赶场经过谷底下那条田间小路时才意识到这儿还有两户人家。但这两户人家每晚却亮着灯火,好像在遥相致意,又好像是在茫茫的黑夜里宣示自身的存在。
陆竹山的二胡她早就听过的,常常咿咿呀呀,随风传到这面。但今晚的二胡声似乎格外不同!音调时而婉转低沉,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就像一个即将离别之人在晨风中的轻声啜泣;像她种在门前的丝瓜,藤藤蔓蔓,缠缠绕绕,延展了一大片,分不清头绪,说不明就里;又像一根发亮的细线,在月色如水的夜里,从对面延伸过来,将她的心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捆了一匝又一匝,忽而那根细线似乎坠入松林里断了,忽而又从松林里钻出来,高高地升上空中,波浪式的游走;有时她感觉被二胡声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水底,而一尾粉红色的鱼吐着彩色的气泡将她托出了水面,她升高起来,绵绵软软的,在一朵白云上飘游;有时琴声急促,嘈嘈杂杂,仿佛马群踏过草原,千万只马蹄如鼓点般席卷大地。她想象着有千万根弦同时拉响,有千万只弓,千万只手,几千万个手指在同时协调作用,演奏出了如洪峰一般涌过这边山谷的二胡声!
她轻轻闭眼听着。“银瓶炸破水浆进”、“大珠小珠落玉盘”,她的头脑中忽然冒出这两句诗,虽然用这两句来形容二胡声并不是很恰当。是有多远了,那些彩色梦幻的时光!是有多久了,陷落在这片山野!那些小路和田埂像葛藤纠缠着她,把她拖往田野深处。她心灵中用来幻想和做梦的地方都被庄稼占据了,被乡村生活的零七碎八分割了。
多年来,她的心就如一块稻田,似乎只生长绿油油的庄稼和远距离的爱情!
二胡声停了。她看见对山房间亮起了一朵南瓜花一样的灯火,陆竹山要睡觉了。她记起陆竹山有一对肌肉鼓凸的臂膀!
二胡声在她心里造成的效果还没有消除。她的心像一面土墙,二胡声就像一柄温柔的软刀,或者说一把精致的小钢锯,在这面土墙上锯出了一道小小的微妙的裂缝,只等大风一吹或者山雨一灌,就会成片地坍塌下来。
她漫步进了松林。水银般的月华透过松枝,投射下形状各异的光斑。她想起了少女时代和早年的梦,想起她在上学路上走过的熏风轻拂金色荡漾的种满油菜花的山岗,想起高考的失败、读过的小说、听过的音乐……这些都从陆竹山的二胡声打开的缺口里涌进来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庄稼人生,她就像是一块人形肥料,稻子、高粱、玉米、土豆……它们的根须都扎进她的身体,吸食养料。她想起年幼的女儿,想起丈夫……丈夫,丈夫!丈夫强壮的臂膀,陆竹山的臂膀!自从前几天遇见陆竹山,她总是将二人的臂膀混淆起来。他们都有一对强壮的臂膀。
丈夫已经快一年不在身边了!
已经是秋天,林子里已有些凉意了,但是她却忽然有些燥热。抬头看了看天空,只有蓝色夜幕,星月无声。用手扇着脖子,还是热。这是怎么了?她感觉体内不知不觉地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仿佛一枚深埋在泥土里的春芽儿,经和风一吹,便蠢蠢欲动,直往上拱。她其实是明白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的,所以她的脸更加发烫了。丈夫外出这么久,这还是头一遭。她极力想要压制住,但越压制越厉害,就像一块冰要融化,你用一只手想去捂住,越是捂它,融而为水的速度就更加快了。
臂膀,臂膀,强壮的臂膀!她眼前不停地出现一对黝黑而强健有力的臂膀……丈夫,我的丈夫啊!
披在肩上的外衣已滑落到了地上,散开在厚实的松针地毯上。她还穿着一件睡觉用的软而薄的白色睡衣。但她忽然把睡衣也脱了,就让上身光溜溜的,沐浴在清幽的松风里。乳白色的月光从枝丫间投射下来,仿佛是温柔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很静,只是林间有一些秋虫在时断时续地弹唱,仿佛它们都是一些有修养的虫子,正在举行一场清雅的宴会,并不高声嘶吼,只是浅斟低唱,缓歌慢吟。
不会有人来的,就是一万年也不会有人来!
她打量着自己胸前的那对乳房。虽是养过一个孩子了,但形状依然优美,甚至一点都没有下垂。它们在月光下矗立着,像白玉雕成一样,泛起一层微微的让人晕眩的光泽。她用手托着它们,感觉到它们正在发热,鼓胀,就像瓜棚上的南瓜,经过了春天的发育,在夏天的风里不停生长……
她想起明天就要割稻了。她仿佛听见大肚子的稻子们正在说着喁喁情话。
前两天,她到附近灌木林里砍木条,打算修补篱笆。菜园子的篱笆还是丈夫在家时修整好的,现在都烂了好几处了。里面种了些时蔬:青菜、卷心白菜、胡萝卜、莴笋等。她挑粪淋菜,锄草,把园子打理得绿油油的。但是围着菜园的篱笆在风吹日晒下烂了好几个缺口,她养来生蛋的那些鸡就从漏洞里钻进去,啄食掉菜叶,只剩下光溜溜的菜梗。眼看着一园子蔬菜就要被吃光了,于是她进山去砍一些灌木条作修补篱笆用。
灌木林在她屋后头几百米远的地方。一条细绳子般的小路倾斜向上。她带着女儿在上午九点半左右出发了,随身带着柴刀。虽说是九点多钟了,太阳也从屋后山顶上慢慢吞吞地爬了上来,金色的颤动着的光线照射到对面陆竹山家那边,但这边却是背阴之地,林间草叶上还沾着一些露水,乳白色的晨雾在枝叶间弥散。
她拉着女儿的手在迂回曲折的小径上走一会儿,停下来看一下。对面山坡上阳光朗照,雾气早就驱散了,只见一片金色涂抹在缓缓倾斜而上的山体上。陆竹山的两间瓦房尤其鲜艳,本就是黄土墙,经阳光一照,金晃晃地耀眼,像是贴了一层金箔纸。自己这一边呢?阳光还没有照过来,雾气还比较浓重,一片清幽之中夹了几分凄凉。光线是向下斜着射过对面山谷的,光线下端就成为了照临与不被照临的分界线,分界线上方是明朗的,下方则是幽深的,暗淡的。她觉得自己沉落在幽深里,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山峦起伏不定,背阴的地方都有云雾在蒸腾;那一条延伸到山外,通向集市通向远方的道路,弯曲像一条蛇,时而出现,时而隐没。丈夫就是沿着这条路到远方去的,她内心感到一阵惘然和空寂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女儿显然也看见了那条路就想起了爸爸是從那儿离开的。
她俯下头,望着女儿那双黑乌乌的眼睛,内心涌起了一小片波澜。她柔声说:
“快了,等爸爸赚够钱就回来了,回来看他的叶子……”
女儿叫陈小叶,小名叶子。
已经是秋天了,山里色彩开始缤纷。枫叶显露出部分醉人的酡红,松树却更加苍翠,灌木叶逐渐变黄。
风吹来时,几滴露水滴上她们的脸、脖子。叶子觉得凉幽幽的很好玩,笑了,还伸出细嫩的小手故意去摇路边的枝丫,把露水摇下来。
她却由露水的凉联想到了丈夫的温暖,心里一忽儿热一忽儿冷,一忽儿喜悦一忽儿难受。是有多久了?她似乎已记不大清楚丈夫确切的样貌了,只是他那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和一对有力的胳膊还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此外还有那如春日晴空里一缕游丝般的温暖记忆。她多想紧紧地抓住这丝温暖,以使她得以度过这零碎的、繁重的、寂寞的、寒冷的独居生活。但是秋天越来越深了,那一丝温暖似乎正在秋风里越来越凉了。
灌木林间雾气弥漫。她想起远行不归的丈夫,漫长的等待和艰难,心里把那日渐模糊的丈夫爱过一遍之后,有些恨恨的!
“山叔叔啥时候来找我玩儿?”女儿叫陆竹山山叔叔。许是她看见陆竹山的房子就想到了他。
陆竹山和她丈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一起下河摸过鱼,上山砍过柴,逮过青蛙,放过牛,下过馆子。丈夫外出时交代过陆竹山要抽时间帮他照看她们母女俩。
陆竹山是个老实人,又重情重义,承诺过的就一定要做到。耕种过程中的重活儿,比如春耕犁田、翻地等,陆竹山都是主动来给她帮忙,并不需要她开口。为了避嫌疑,他独自来帮忙时通常都不进她屋,只有他带着自己的妻子一块帮忙干活时才进屋坐坐。两家的孩子很要好,经常在一起玩耍,他也喜欢逗叶子,他只有个儿子。
“山叔叔忙着呢!过会儿忙完了就会找你玩儿的。”一边往上走,她回答说。女儿只找山叔叔玩,而不找他儿子玩,是因为她知道,叔叔的儿子到镇中心小学念书去了。
陆竹山的儿子比叶子大一岁多,小名虎子。虎子在镇上中心小学上学,因为有十来里路远,孩子又小,就在镇上租了个便宜房子,虎子母亲在镇上陪读,家里只留陆竹山管理房屋,打理田地。
她见女儿嘟起了嘴巴,似乎对这回答不满意,于是说:
“山上有好多可玩的呢,可以玩树叶、草叶,枫树叶红得最好看了,还有小蚂蚁、蓝蜻蜓,说不定还有八月瓜……”
到了一相对平缓之处,她们停下了。让女儿在草地上自己玩儿,她提了柴刀在周围挑选食指粗细的标直的木条砍下来,摞在一起。
一会儿回来,见女儿还是嘟嘴站在原处,高兴不起来,就说:
“我教你唱歌怎样?”
没等女儿回答,她就轻声地唱了起来:
“月光光,想爸爸,脸上挂着泪花花,有苦学会自己吃,有泪学会自己擦,多少情,给爸爸,梦里有个温暖的家。啊,梦里有个温暖的家。雨沙沙,盼爸爸……”
秋风轻轻地吹,灌木叶子沙沙地响,那些黄了的就随风打着卷儿,飘落下来,有的沾在母女俩的头发上。
她一连唱了两遍,并把“雨沙沙,盼妈妈”改为“雨沙沙,盼爸爸”。她唱得越来越动情,似乎眼睛里布满了泪花花。女儿也学着唱起来,稚嫩但却清越的童声高高地飞扬起来,贴着山峦向周围传播开去。唱了一回,女儿发现妈妈眼中湿湿的,就问:
“妈妈,你怎么哭了呀?”
她说:“妈妈没哭……妈妈想去解个手,你在这儿练习唱啊。”
女儿点点头,她就走进旁边的灌木林子里了。她的确是想解个手,但是她蹲下来,小便完之后并没有站起来,还一直蹲在那儿,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还轻声地抽噎了几下。
但忽然一个声音惊动了她:
“唱得这么好啊!嗯,有一副好嗓子!我教你学拉二胡,要不要学呀?”
她一听就知道是陆竹山,赶忙拉上裤子走出来。陆竹山正蹲在叶子跟前逗她玩。他只穿着一个褂子,黝黑的臂膀露在外头。他不可能只穿件褂子就到林子里来,荆棘多着呢!肯定是干活儿发热,把外衣脱下来放在哪儿了。
他看见她,站起身,说:
“我来找一种葛藤,只有这边山上才有。”
他拿起雪亮的镰刀指了指那个小山包,离她们这儿并不远。
“我听见叶子唱歌,就过来看看。”他看见堆在地上的灌木条,问:
“砍来做什么呢?”
由于刚才光着屁股蹲在地上小便,虽然没给看见,她的脸还是有些发烫。她说:
“砍回去修篱笆呢。”
陆竹山慷慨地说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儿,他给她修。
于是下山的路上就多了一个人,前面是个男人,扛着一捆灌木条;中间是个小女孩;最后是个女人,肩上挎着一卷儿葛藤。
她说:
“嫂子还在镇上陪虎子?”
“是的。陪着念书。”
“为啥不在咱村小念?这样嫂子也可以在家了,一家人在一起。”
“村小条件不好,缺老师,也没几个学生,一个老师教几个班。这哪能教出个好学生!我们想着让虎子好好念书,将来有个出息……叶子也快上学了吧?打算送哪儿呢?”
“还没决定呢,我想着这得和他商量才成……”
他明白“他”是指的她丈夫,所以他说:
“他啥时候能回来?这么久了,也该回来看看你们了!”
“不清楚呢!也许过年吧!”说完就有一股苦涩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弟妹,他这样撂下你一个人,一副担子就这样让你挑着,时间长了哪里行啊!……就这么不懂事,不懂得怜惜人。”他感喟地说。
“没办法呢,缺钱使……孩子就要念书了,也不能带到外头去,听说外头孩子念书讲条件,户口不在那儿升不了学……”
“…………”
她接着说:
“这样也挺好,他在外头赚钱,我在家带孩子……”
回到家時,将近一点钟。他没有进屋就直接去修补篱笆了,叶子在一旁看他。她去弄午饭,说:“就这儿吃饭吧,饭是现成的,炒一两个菜就行了,很快就好。”
这次他没有拒绝。
饭菜果然很快就好。她走出来叫他吃饭。他已经把篱笆上的破洞都修补好了,还剩下一些灌木条,觉得丢了可惜,就又把快烂了的篱笆拆下来,换上新木条。
她站在门口的木头柱子旁看着他。女儿在一旁走来走去,殷勤地拖木条子给他。
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除了丈夫之外的男人呢!由于阳光垂直射下来热,他把上衣都脱了,露出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他正好背对着她,一用力,背上的肌肉就有几块鼓突出来。几粒汗珠子从他后颈上的头发尖儿滴下来,落在他后脖子上,亮晶晶的,顺着脊椎骨往下翻滚,滑过有曲线的后腰部,在裤腰处消失了。
她想起丈夫在修篱笆时也是这样光赤着上身,用力地把那些木条子插进土里,再和邻近的木条编织起来。
她看着那一面在阳光中晃动的后背,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随即有一丝羞赧翻涌起来,脸上就抹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是有几分迷离的。连山谷里起风了,她都没有觉察到。
也许是她目光过于灼热了吧,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她。她很有味道地在那儿站着。他只是瞟了一眼,就心慌慌地转过身去,使劲地把木条子往土里插,双臂上的肌肉高高地鼓起来,仿佛要撕裂开了。这是怎么了?是她眼神过于迷离?还是她站姿过于诱人?……
吃饭时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还好叶子在中间起到了调节气氛的作用。
临走,他说稻子收得了,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割稻,他来帮她。他说:
“你的稻子熟得早些,先收你的,不然一下雨就烂在田里了。”
她站在门前的梯坎上,说:
“过几天……今天八月初十,我看看,那就八月十三吧。”顿了顿,又说:“我的收完后,我也去帮你们收。”
他说好,挑一个周末,到时候你嫂子也回来帮忙。
他左手提着那把葛藤,衣服拿在右手上,已经走到门前那块土坝子的边缘了,她补充了一句:
“你最近常拉二胡!”
“嗯,一个人,拉拉,热闹些……丢了好久了,你嫂子陪娃去了,一个人夜里无聊,找出来拉拉……”
“拉得很好呢!”
他回过头,没有说话,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走。
她一直看着他往对山的小路上走去,光赤的上身在阳光里像一块黄铜闪着耀眼的光。
那晚上,对山的二胡声却并没有响起,只是那像一朵南瓜花的电灯亮了大半夜。
清辉照无眠!
她从松林返回,一路踩过林间积存的厚厚松针,走上了屋前的那块土坝子。月亮正搁在对面山头,像一盏巨大的探照灯,明晃晃的。远山、峡谷、坡地、田野、菜园、篱笆和鸡舍都覆盖着月光的轻纱,沉沉入睡了。那起伏的山际线仿佛是大地柔缓而轻微的呼吸。
她想到了在南边的丈夫。今夜他那儿有月光吗?他是入睡了,还是在夜里无眠?
对山的灯光已经熄了,陆竹山也睡了,更有一种凄然,像这晚间的微凉缓缓侵袭进入她的心底。她向对山望过去,那一大片清幽幽的是围绕着陆竹山住房的竹林,再往上,缓缓上升的山坡,淡蓝色的暗影中夹杂着一团一团的浅红、淡黄,那是红了的枫树和叶子发黄的灌木丛。
秋天真的已经深了。
她再看了一眼那条通向山外的道路,它在夜色的掩映下模糊不清。丈夫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向远方的!
她抬脚登上那几级由条石铺成的台阶。两扇木门是开着的,月光斜射进去,在堂屋里投下长方形的光块,像一方白色的纱巾铺在屋里,她走进门口,影子投到地上,那方纱巾就残缺了;就像她丈夫,在她的的生活中留下浓重的影子,她的生活也是残缺的。
她掩好木门上楼。女儿仍在熟睡,小脚踢了被子露在外面,她温柔地替她将被子拉好、盖上。
床前两道月色的光柱更加倾斜了,那色泽也更清、更凛,更有一种撩人幽思的力量。屋外夜声不息,秋虫们在相互唱和。一只蛐蛐仿佛是故意在屋檐下拉长了嗓子,咝……咝……把夜扯成一缕一缕。
没有睡意,她轻轻扭亮了电灯。床、箱子、柜子、桌子、椅子等物器一一映入眼帘。这些是她的嫁妆,再熟悉不过了!但今晚她看出了它们的异样,她几乎都没有留意过,那些涂成大红色的木器已经悄悄变换了色泽,暗淡下来了。
她坐到镜子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是有多久没有仔细看一看自己了?她曾经是很爱照镜子的,甚至是长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骄傲自己的大眼睛和小酒窝,惋惜长错了的小虎牙。但有多少年了,她都是匆匆瞥一眼镜中的自己,认真完成梳头的程序就忙碌去了。
额头已有两条深深的皱纹了,她用手指尖儿轻轻抚摸,惊觉手指粗糙的程度。脸色是发黄的,就像是用柴烟熏黄的腊肉的颜色。皱纹更明显,只要稍微一扁嘴,就会像括号一样显露出来。上嘴唇生着一层不算浓密但却细看得出来的绒毛。头发是早过了使用“青丝”这个词来形容的时候了,干枯、发黏、发卷,如果夸张点,就像是田角边倒伏在秋风里的一丛干草。
她想起了从前自己那张清秀的容颜,在昏黄的灯下叹了一口气。她就那样在镜子前痴痴地坐了几分钟,然后起身到隔壁房间,开灯,打开了墙角的一口箱子。
箱子里装满了衣物,左边是她丈夫的,右边装着她的。她将丈夫的衣服取一些出来搁在旁边的桌子上,双手伸进箱子搬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纸箱子。
纸箱子搁在桌子上,她用手抚摸了一下,就那样盯着看了十多秒钟,才无不怜惜地打开。里面装着一方红领巾、小学六年级的通知书、一张照片、两三本书。
她把照片拿在手中,仔细地看着。由于长时间搁置在箱里,边角倒没有磨损,只是照片颜色已经发黄,甚至连影像都有些模糊了。她心底涌起了小小的波澜,就像在汽车上端着一碗水,摇摇晃晃,就要溢出来了。
这是她和高中同学的合照,背景是黛青色远山和辽阔的蓝天。32个同学站成三排,她在第二排的中间,穿了蓝底白色竖条纹的校服,披着头发,有刘海,那时候高考还没有来临,笑靥如花。
她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摩挲着那些一同欢笑、痛哭过的同学,摩挲着她那流逝了的再不可寻觅到丝毫痕迹的美丽年华。同学们都散落在各处,他们过得好吗?那些一遍遍做过的梦都成真了吗?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仿佛只是将照片轻轻一翻,同窗好友就各奔天涯了,青春已不再,徒余揽镜自照的悲凉和回首往昔的泪水!
她又取出那几本书:《安娜卡列尼娜》《牡丹亭》《西厢记》,这曾是她最喜欢的书籍。她轻轻地抚着它们,就像抚着一个遥远的梦。
铿……锵……锵……,几声锉钹儿响,丝竹声先是咿咿呀呀,调了弦,随即就低回婉转起来,像一根细细的线,总也扯不断。鼓儿、钹儿、锉儿也响将起来。那小旦就在配乐声中如泣如诉唱起来了。她唱起来了。头戴花冠,上头插着长长的翎毛;身着一拖到地的戏袍,裙摆上有数不清的褶子,脚上是几寸高的皂靴。桃色的腮红,醉人胭脂涂满了唇。她唱起来了。那是在县中学的礼堂,她款摆腰肢,执一方手帕,凄凄切切,唱起来了: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只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翻开书页,一瞬间,十多年前唱的乐曲声穿越灰暗的时光,透过纸背直通她耳膜。她的心在这秋夜里一阵一阵地颤抖。她伸出结了茧子的手指一行一行摸过那些文字,仿佛是阔别已久的朋友,仿佛那些字符都长出了手指,叽叽喳喳的,一起发力,把她拖往岁月深处。她用已有些嘶哑的但还算悦耳的嗓子轻声接着《牡丹亭》里的曲子唱了下去: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这些唱词似乎将在时光中沉埋多年的另一个她激活了,她轻声念了一遍又一遍。她仿佛看见自己的春天就像山脚下的小溪日夜不停地流逝了,又像一颗瓜秧,开过花,结过青涩的果,现在已是繁霜将至,就要在秋风里枯萎了。
她想起了远行的丈夫,心里凄清更甚。他离家时,她带着女儿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山外。她想起《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想唱一唱,记不得词了,于是翻到那里,小声念,念熟了又唱: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年少呵轻远别,薄情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她就这样痴傻了一般,念念唱唱的。月影悄然移动,夜越来越深静,屋内又添了几分凉意。想来屋外已是露重风急,因为屋瓦上传来树叶飘落的沙沙声。风的确是紧了些!而月影西斜,星星已摇摇欲坠了。
她想起明天还要收稻,该歇息了,在秋夜里呆坐了几分钟,就又颓然起身,收拾起那些物件。
在将她丈夫的衣服放回到木箱的时候,她闻到了衣服上散发出的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儿。她忽然抱着丈夫的衣服小声地哭了……
约好了收割稻子,虽是睡得晚了些,但第二天一早她就醒了。见女儿还嘟着嘴熟睡,就先起床,做好了早饭,又把镰刀等收割稻子的用具都准备好了,两张大竹席也搬出来,在土坝子上展开,打回稻谷好倒在上面晒,这才去叫醒女儿吃早饭。饭后帮女儿梳了头,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蓝色帆布衣服,收割费衣服,这种布料穿起来不光鲜卻耐磨。
时候还早,露水还重,她看见对山陆竹山已经顺着小路往下走了。她知道他是去田里帮她收割的。他给她干活儿是很少赶到家里来吃饭的,一般都是在他自家吃饭后,直接带着家伙就给她干活儿去了。
她家就三块小稻田,加起来也不过一亩二分面积。三块稻田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且相距较远。他们说好先收山谷底下那块田,那块是面积最大的。
她带着女儿下到田里的时候,陆竹山已经挥开雪亮的镰刀,唰唰地割开了,一摞摞稻子成人字形整齐码在他身后。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但是天气很好,谷底并没有多少雾气。那一田稻谷在晨光中闪着金色的微光,粒粒饱满,像怀了孕;稻子挨挨挤挤的,仿佛互相依偎着,搂抱着,说着好听的悄悄话。露水还没有散去,叶尖儿上、谷粒尖儿上都吊挂着晶莹的露滴,又像是一粒粒汗珠子。
叶子一跳一跳的,踩着路边的露水玩。陆竹山看见她们了,逗起叶子,说:
“你也来割稻哪!还没稻子高,拿不拿得动镰刀哇……”
她也下田开始割起稻子来。他先割,速度又快;他在前头,她在后头。两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是他有时候逗逗叶子,还有一次停下镰刀,掐一截谷茬子,做成一个小哨子,递给叶子吹着玩儿。
水田是半干的,看不见水,一踩,脚却会陷进去,一拔出来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窝子。她在后边有时故意去踩他留下的脚窝窝。他的脚大,她的脚小,踩进去,就像是穿进一双长筒靴子里了,有时还有几分暖暖的感觉。她头脑就有那么一忽儿的眩晕。
她说:
“昨晚你拉二胡了……拉得可好听呢……”
她同时就想起来昨晚在松林子里的事情,脸似乎有些红。
阳光在慢慢地移动,已经照射到一小半的稻田了,已经照射到他半个脑袋了,随着他割稻子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他返过身来,朝她笑笑,说:
“拉得不如以前好了……”
中午他坚持要回家吃饭,理由是家里还有二十几只兔子、十来只鸡、两口猪需要照顾。
那块田里的稻子上午就割完码放好了,下午就用木斗打谷子。陆竹山将自家的木斗扛了下来,安放在田里,又在木斗三面围上一米多高的薄膜,防止打谷时稻粒跳出去撒在田里,只留下一面用来做打谷口。
他们二人齐头并肩,双手各抱一大把稻谷,高高扬起,又摔打进木斗里,砰砰地打着稻子。
下午,太阳有些毒,陆竹山又脱了上衣,露出结实黝黑的胸膛。有几粒轻飘的谷壳儿,还有几颗小泥点儿沾在上面,还有几粒香喷喷的汗珠子也沾在上面呢。汗水混合着稻子的清香、泥土的味道、秋天的气息,这是一股子男人的味道,直往她鼻端冲过来。
木斗快要打满了,就由陆竹山刨出里面的谷粒,用大背篓给她背回去,倒在土坝子上的两张大竹席上面,摊开来晒着。她打谷子力气不足,拖慢了进度,这么一块稻田,直到天擦黑才打完。
太阳早已落了山,还剩下一片霞光,从西边山顶映照下来,半空中明晃晃的,山谷的小路上却是半明半暗。三个人在夕光中回家去,都打着光脚丫子。最前边走着叶子,手中握着那把谷茬子做成的小哨子;中间是个男人,背着一背篓稻谷,稻谷上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双鞋子;后边的女人一手提着两把镰刀,一手提着鞋子。
叶子在前边叽叽喳喳说着,忽然被飞在田埂边的一只红蜻蜓吸引,探出身子伸手要去捉它,但她脚下一滑,就要摔倒,掉进外边的稻田里了。陆竹山眼疾,一步抢上去,伸出右手一把扯住了叶子,但是他右腿却滑到田埂外边去了,失重的情况下,为避免摔倒,他左腿啪一声跪倒在田埂上。背篓里的稻谷稀稀拉拉地撒了几粒在地上,撒了几粒在他头上。这一切发生在一个瞬间,她刚反应过来就结束了。她赶忙上前一步,把女儿接过手头,稳放在田埂上,又站到陆竹山的左边,将他一只有力的胳膊搭上她肩膀。他右腿也收回来跪在田埂上,借着她的肩膀,两腿一用力就站了起来。但是他的左腿受伤了。田埂上有一颗小手指头大小的碎瓦粒,他摔下的时候,左腿正好跪到上面,膝盖破了,流出了几滴鲜血。
回家倒了谷子,她赶忙让他进屋坐到凳子上,给他伤口敷药。他拒绝说:
“一点不碍事!你看。”说着走了几步,表示这点伤不算什么。
她拿着酒瓶、云南白药,还有从一张棉被上扯来的一团棉花。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不容推辞地看着他,他安静顺从地坐上凳子,伸出左腿。她蹲下来,先用棉花把伤口周围的泥巴擦干净,再换干净棉花沾着酒精消毒。她柔声说:
“忍着点啊,痛!”
他没有说话,在灯光下静静地看着她。她轻轻地用沾着酒精的棉花擦洗伤口,还嘟起嘴,凑近伤口轻轻吹气,末了在伤口上撒上一点白药。
整个过程极其顺畅、和谐,他似乎是在正当地享受一个男人的权利,而她呢,是在殷勤地尽一个女人该尽的义务。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就在两人心中产生了,仿佛因为一次受伤,中间的某些障碍被移除了,某些墙壁就此坍塌了。
她留他吃晚饭,他同意了。她做饭时,他在旁边陪叶子玩儿。她找出了家里所有能够做菜的材料,腊肉、鸡蛋,这是平时都很少吃的,又到菜园子里把每样青菜都摘一些。她就想多做几道菜,就想每道菜都做出最好的水平。她不时扭过头去,看看那玩耍的两人,灶膛里的柴火在嗞嗞地欢叫,锅上蒸腾着热气。窗外,夜色已经降临,几颗星子已在山梁上闪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觉。
一个男人补上一个家的缺口,家才成其为家!
这其实是她熟悉的场景。恍惚中,她觉得是丈夫归来了,正和女儿玩耍,等着她烧好饭菜。她一边做菜,一边不时用带了梦幻色彩的眼睛看他们。她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觉,所以想把这幻景延续得长一些。她慢慢地洗菜,延长时间,然后慢慢地炒。这样,那个男人就可以在她屋里多呆些时候了。
此外,她并没有多想。她只是醉心于这种家的温馨的感觉,并不合情理地想要延长它……
晚饭后,女儿玩了一天累了,在他膝上睡着了,她接过去抱她上楼,让她睡下了。
他说要起身回家了,但是又坐着,没有立即就动身。临末了,他终于说要走了。她说再给他伤口敷点白药,他还要给她收稻子呢。
她送他,走出到月亮地里。就在她怀着一缕不舍、一缕若有若无的失望、一种释然的心情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抱住了她!
她的心惊跳了起来,但是一种男人的味道熏得她脑袋有些发晕。她在惊慌之余,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在胸腔里蹦跳,接着就感觉到他的心啊,也像一面鼙鼓一样砰砰地跳着!
都没有说话!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退开两步远。他就那样站着,像傻子;她鼻头忽然有些发酸。还是没有说话!然后,她靠近去,脸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天上的星月在无声地移转。大地上的秋虫在暗处断续低吟。一小片山风吹过,在松林里造成大好几倍的回声。
一阵眩晕里,她被他抱了起来,就像是一束稻子,平端在他手上。他就这样抱着她,踩过小径上的枯叶,来到铺满松针的林间空地。他把她平放在厚厚的松针上,用她们俩的衣服垫在下面。两具胴体在银子般的月光下,泛起一层幽微的光。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丈夫的感觉
事情完了之后,她先是平静地躺着,像是在认真地看天上的星星。然后,她静静地但是冷酷地说:
“你把一切都弄坏了!”
他像个罪人:“嗯。”
“你走吧!”
“好,走。”
“明天也不要來割稻子了!”
“不来。”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好,不见。”
“…………”
他走了。她躺在原地,轻轻地啜泣,然后越来越严重,那泪水像是夏日里一场暴雨过后从山间奔流而下的小溪。
她想起了丈夫。她觉得内心里有一块像玉一样的东西就在今夜铿然一声碎裂了……
她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起得晚了一些。天色就要变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大团的乌云在山口黑压压地堆积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她想着要赶快收割稻子,不然果真就会烂在田里了,这些稻子是她下一年的口粮呢。
胡乱吃了点早饭,又给女儿和自己穿上了雨衣,就带着她,提着镰刀往自家的稻田走去。她想没有人会来帮她了,心里涌起一种由担忧、释然、失望、惊慌混杂而成的情感。
但是她刚走到自家的田边,发现陆竹山已在熹微的天光里,挥动着雪亮的镰刀,帮她割好了小半块稻田了。她心里几分喜悦几分忧,泪水就滚落了下来,挂在唇边,像露水一样亮晶晶的,然后掉进路边的稻田里……
责任编辑:汪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