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松石耳环（外一篇）

夏江川

直至今日，我时常梦见边巴那烧饼似的圆脸上的小眼睛紧盯着我，我在梦里对他说：“边巴呀！我没有实现诺言，没能办好你交代的事。”

我知道那件事是边巴最大的心事，因为绿松石不但是镇妖、辟邪、吉祥的圣物，更是他心中对央珍爱的信物。

我不止一次地对这个比我晚三届的校友说过：“这里不是拉萨，也不是八廓街上你的那个家，这里是藏北的无人区——双湖，你指望得到拉萨的她，死了这份心吧！”

他的小眼睛眯成缝嘟囔着说：“你又不了解央珍，她在我心里就像大昭寺的一尊绿度母……”

我哑口无言，心想：你知道真的绿度母是什么样子？我不明白女人的心？自毕业分配到海拔五千米，只有五六排土坯屋的藏北无人区办事处，我几个月了都没收到内地对象的来信，等收到时，有的是半年前的信了。后来我休假回老家，那个对象见我其貌不扬，脸蛋黝黑暗红，挣钱不多，就拜拜了。我的梦魇早就醒了，只有这个天真的藏族傻小子还做着白日梦呢！

我在藏北时想念远方的苏中故乡，现在走在故乡小城水清柳绿的护城河边，又常常想起遥远的雪域高原，想起我那喜爱的故地——藏北无人区双湖。记忆深处，我和边巴坐在那个烛光昏暗的土坯屋内的藏式卡垫上，喝着飘散奶腥味的酥油茶，谈及拉萨的八廓街。边巴，你知道吗？我后来到拉萨工作的岁月里，灵魂总像一阵风，时常身不由己地“洄游”到八廓街。看到店铺和地摊上摆放着的藏式古董、银手镯、绿松石等饰物商品，就想起你让我交给央珍的那双绿松石耳环。我知道那是你家祖传下来的饰品之一。老式藏银耳钩陈旧黑黄，天然绿松石耳坠浅蓝光泽。在人们热爱佛祖也热爱物质的日光城古老街道上，我透过高原的光芒，仰望蓝得一丝不挂的天空，就仿佛看到了那双浅蓝的绿松石耳坠，透过强烈的紫外线光环在眼前晃悠，仿佛听见你那酥油茶和手抓牛羊肉混杂膻味的嘴里吐出的心愿。

其实，我是不看好边巴从杂志征婚启事（那年头还很前卫、新潮）找来的对象。虽说在仅有五十几个人的藏北无人区办事处没有几个适龄女青年，可从杂志征婚启事找来的、仅通过几次书信交流就成为“心上人”的事，概率实在太小，不靠谱。可边巴小眼睛乐成了一丝缝，不以为然地说：“都八十年代了，邓丽君的歌都在听，难道还像你那样总是回老家相亲不成。你是牧草遭寒风不知绿草生，失恋一次就觉得失去世界一样；别把人都想成那么坏，要坚信面包会有，爱情也会有的………”后来我看到，一寸黑白照片上的央珍明眸皓齿，黧黑的鹅蛋脸，有点像电影《少林寺》饰演牧羊女的演员丁岚。我想：怪不得这个拉萨皮革厂工作的“牧羊女”，会让离拉萨近一千公里外的藏族小伙边巴像喝多了青稞酒那样五迷三道，如此感受到爱情的美好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以至于每月底邮车要来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爬到宿舍后山坡上，远眺邮车到来的方向。我知道那是他梦的远方。

而我的远方在哪里呢？当困惑迷茫时，看到雪山深处的边巴，对从未谋面的央珍一往情深，我心温暖而向往。

边巴，好兄弟！岁月蹉跎，流转经年。我忘不了你送报骑的幸福牌摩托车被五十铃卡车撞得支离破碎的惨状，更忘不了你弥留时一只未断的手紧拽着我，断断续续地说：“绿松石……绿松石，给……央珍。”兄弟，我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依然知道，你的梦的最后一道弧线，需要我去画得浑圆浑圆。

后来，我把你阿妈送你的那双绿松石耳环给央珍时，她将绿松石耳环紧捏手心里，泪流满面的悲痛模样令我痛惜。边巴，央珍是个好人，一个家境平寒但心地善良，真心爱你的好姑娘。你说得没错，面包和爱情都会有的，生活总是美好的。你知道吗？央珍非常想留下那双绿松石耳环，后来她还是抽泣着对我说：“留给阿妈吧！这样阿妈一看到……绿松石耳环就会想起边巴，常想儿子的妈就不寂寞……”

边巴，你不会怪我吧！

流年似水，我时常浸泡在边巴那淳朴、善良和对美好生活坚定信念的回忆中；那浅蓝色的绿松石耳环，时常在我眼前晃动，牵动着我那绵长而悠远的思绪，随风荡漾。

红苹果

小妹八岁那年，因外公外婆身体不好被父母带到在藏北工作的小镇色尼。刚到小镇那天，天空飞雪，风呼啸中夹杂着刺耳的铁皮屋顶的惨叫声。土坯屋内小妹穿着臃肿的碎花小棉袄，头戴无帽檐黄色军帽，双眼清澈明亮，玲珑的小鼻梁，小脸蛋因为高原缺氧脸色苍白，樱桃似的小嘴像鱼浮出水面不断吐吸。

进藏第三天，小妹站在门口嘟着嘴巴，低着头不做声。母亲轻柔地问：“乖女儿怎么啦，是不是想外公外婆了？”小妹眼眶里泪水打转，嘟囔说：“想外公外婆有树的家，不想天天吃猪肉罐头煮干菜。”母亲连忙拿起手绢擦去她脸上的泪，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哄着说：“乖孩子，一年后妈妈休假就带你回去看外公外婆，就可以吃到你喜欢的青菜、烧饼……”小妹在母亲怀里抬起头，盯着母亲的双眼天真地说：“还要吃大大的红苹果。”母亲笑眯眯地点点头。

没几天，母亲单位同事休假返藏带了些花生和苹果几家人分了。母亲将分的花生给我时叮嘱说：“妹妹小，你是哥哥要懂事，不要和她争吃苹果。”看着像小皮球一样的苹果，摸摸它那光滑的“红衣裳”，又闻闻它，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我恨不得狠狠地咬它一口，可还是将红苹果给了小妹。

那两天，小妹舍不得将红苹果吃了，夜里睡着了，她小手里的苹果滑人被窝几次。母亲见她舍不得吃，怕苹果放久不新鲜、烂了，几次要用刀切开，可她把苹果捧在胸前说：“红苹果留给外公外婆吃。”有时她将红苹果放在母亲和我嘴边，母亲和我都没咬。过了几天我没见红苹果，以为小妹独自吃了。

小妹进藏的那年是九月底，青藏公路延伸在蓝天白云和连绵雪峰的天地间，高原苍茫，雪花飞舞。途经沱沱河夜宿，四面透风的土坯屋寒冷入骨，我们全家人受冻感冒。到藏北色尼镇后，小妹感冒加重，头痛、发热。父母休假返藏上班后单位事多，无暇照看小妹，母亲只好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带着小妹去上班。

多日后，小妹咳喘不停，脸颊通紅。母亲只好请假在家照看小妹。母亲以为小妹只是高原反应，感冒不重，就给她吃了羚羊感冒片。小妹时而昏睡，醒来就抽噎地哭着说：“妈妈，我头痛，喘不上气……我想外公、想外婆，想吃绿菜和烧饼……想吃红苹果。”母亲用热毛巾敷在小妹额头，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疼地哄着小妹：“乖女儿，妈妈休假就带你回去，让外公、外婆炒青菜给你吃，还给你买很多烧饼和红苹果。”小妹哭着对母亲说：“你又骗人？”母亲把小妹的手放在心口连声答应：“妈妈不骗你……不骗你。”

那晚，父母见小妹持续咳嗽，发热加重，商议第二天送小妹去医院，后来看到小妹渐渐入睡，父母才心安。夜里，父亲时而起来倒开水烫热毛巾给小妹额头敷着降温，疲乏的母亲靠躺在钢丝床头怀里紧抱着小妹。小妹时不时哭醒，小手不安分的攥住胸前，后来哭声渐渐地弱了。睡梦中的小妹说着胡话：“妈妈，我要回去，我想外公外婆……红苹果留给外公外婆吃……留给妈妈吃。”母亲抱着发热、昏沉沉，咳喘不停的小妹，亲吻着她发紫的嘴唇絮叨：“乖女儿，妈妈给你买很多红苹果，红苹果都留给你吃，留给你吃啊！”后来父母渐渐疲乏地睡着了。

天快亮，母亲不放心地摸了摸身边睡着的小妹，这时小妹的身体己渐冰凉，呼吸微弱。父母赶紧起来叫上同事匆忙送小妹去医院，我看着载着父母和小妹的车消失在泛白的黎明里。

上午十点多，满脸泪痕的父母在同事陪伴下回到家，这时我从父母眼神里和人们谈话中，才知道前几天还和我打闹的可爱小妹，患高原肺水肿不治竞和我永别了。我悲从心起，泪流满面。母亲悲伤地趴在她和小妹睡过的床上，自责地嚎啕大哭：“都怪我呀！怎么这么大意没及时送她去医院，是我害死了女儿……”母亲的双手深情地抚摸着小妹睡过的被窝和枕头，脸贴着感受小妹的体温。突然她看到小妹睡过的枕边靠墙的角落里，露出已干皱、很软的红苹果。苹果虽干皱，但依旧像心那样红得醒目难忘。

又是清明，我在家乡已故母亲的墓前，放了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圆圆的红苹果果肉又甜又脆，带着苏中家乡诱人的香味飘向远方。春风细雨，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三十六年前在藏北高原故去的小妹也懂，雪域高原的人们也会懂的。

责任编辑：汪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