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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缘

2018-08-27达娃央金

西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佳美老头子老太太

达娃央金

大门保卫打来电话说门口有人找我,撂下手里的活往外奔。原来是哥哥捎话让我赶紧回趟家,来人说得十万火急。

一个批假手续要经过组长、科长、处长和局长,跑了一下午,大汗淋漓的,人事部门按规定开了3天事假单。

清晨六点,客运站里送人的、拉客的、买票的、验票的人头攒动,与外面宁静的世界截然不同。离开车还有十几分钟,赶紧到边上甜茶馆吃个藏面垫垫底。几位阿姨一路欢笑地进来,茶馆的服务员熟练地喊着她们的名字,帮她們从墙板上取下一个红色超市袋,里面分装着手工编织的杯套、抽纸。满茶馆充盈着阿姨们要去桑耶寺朝拜的消息。

喝过甜茶,吃过藏面,我踏踏实实地上了车。客车一路唱着欢快的印度歌,驾驶员小伙吹着口哨合着每首歌,三个小时的路程,像一段激情澎湃的演唱会。

快到家门口,单身汉次仁冲我喊:“你哥哥盼你盼疯了,他早上拦住好几辆客车非说你在里面,他这个傻瓜!”我看也没看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爱管闲事的懒人次仁。

听见次仁的吼声,哥哥像是等待号角吹起的士兵,破门而出,差点把我撞翻。

看见我,哥哥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我这才注意到,哥哥的右手被石膏固定着,左脸几处涂着紫药水,卷曲的头发上满是沙土。

哥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和村里人关系一向和谐,今天这是和谁打架了?我赶紧掸去他头上的灰尘,示意他进屋说。他执意不让我进去,非要把我往外拽。“哥,倒是说话啊,你这是怎么啦?”

哥哥一屁股坐在院子台阶上,我也顾不上水泥地上的尘土,挨他坐下来。

“布穷,你来了,可得为我做主啊!”哥哥一脸委屈。

“这么大岁数了,你怎么还打架呀?”我断定这些伤是打架引起的。

“你怎么也和其他人一样,我又不是小孩,打什么架。”哥哥气愤地瞄了我一眼。

“喝烂了?掉水沟里了?”我的语气有点重。

“我非得找到那个人,我要他当着全村人的面向我道歉,哼!”哥哥狠狠地扔出这句话。

“什么人?哪里的?”我有点着急。

“今天上午,我开着拖拉机去阿佳美朵家运麦秆子。阿佳美朵的地在马路边上,我们说好了太阳脑袋露出山尖时我准时赶到。”哥哥情绪缓了些。

“阿佳美朵弟弟不是有拖拉机吗?”去年阿佳美朵弟弟来城里买拖拉机,还请我帮忙,我陪着他们转悠了一天。等他们愉快地开着拖拉机回家了,我却像散了架似的累瘫在家里。

“咱们家收割时,阿佳美朵帮了两天,没拿工钱,我答应帮她家运麦秆。”你来我往在村里很常见。

“要不是那个混球突然出现,这会儿我肯定运完麦秆子,正在喝阿佳美朵酿的青稞酒呢,都怪那个死人。”原来哥哥也会这样的口无遮拦。

“什么死人不死人的,积点口德吧。”哥哥的一反常态让我也有些愤愤然。

对我的告诫,哥哥没有任何反应,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眼看着就要到阿佳美朵的地里了,我捉摸上午应该可以运完,正在想着下午干点什么?你知道家里的杂事特别多。突然,见鬼了!一阵邪风冲我刮来,那风嗖地穿过我的嘴巴进入胸膛,我感觉呼吸瞬间止住了,眼前一黑,手不听使唤了,身体一偏我就掉到路边的沟里,就成这样了。”说到激动处,哥哥举起被石膏裹着的手,而后又疼痛难忍地轻放下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的口若悬河。

“你不要这样奇怪地看着我,推倒我的不是那个邪风,而是那个破车。可村里人偏偏都不相信我,包括警察。我知道你会相信我,所以叫你来帮我说个明白。”到这时候了,我才知道哥哥十万火急叫我回家的理由。

“在那个邪风推倒我之前,我听见了那辆破车从我左边飞过去的声音。我向三宝保证,邪风绝对是那个破车带过来的!”见我面带疑惑,哥哥斩钉截铁地说。

“这需要人家公安下结论。”我反驳。

“我是你哥哥,你的口气不应该和那些公安一样!”哥哥嘟囔着。

我们俩一起来到县公安局,村子和县城基本是连在一起的。一只浑身是土的棕色老狗懒懒地躺在公安局的大铁门前,我们走进去,它眼睛都没眨一下。公安局四四方方的院子很干净,四个办公室一字排开,所有的门都向我们敞开着。院子里张大人花(波斯菊)在烈日下顽强地昂着头。哥哥直接走进右边第二个办公室,两位年轻的公安同志正在认真地写着什么,那位女公安只轻轻抬头看了看我们,继续低头写着问:“怎么又来了?”没等我开口,哥哥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到公安前,说:“公安同志,我弟弟能证明推我的风是那辆车带来的,真的,真的。”

我听见她对面的男公安“哼”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抢到哥哥前面清了清嗓子说:“我是他弟弟,今天专门为这个事来的,希望你们认真对待!”

我的话还真管用,两位公安同志同时抬起头看着我。我用坚定的眼神再一次向他们证实自己的身份和目的。男公安站起来把屁股放在桌角,左腿着地,右腿在空中晃荡,对我说:“是这样,今天早上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你哥哥所有的话我们都听过不止两三遍了。”公安的眼神是真诚的。

我缓了缓语气,也显示出我的真诚:“谢谢你们。那么有什么结论吗?”

“你也知道,我们办案是需要时间的。”女公安插话。

“当然,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很想让他们对此事引起重视。

“这件事不太好界定,你哥哥说是风把他推倒的,但是谁来证明是风呢?又有谁来证明那风是车子带来的?车牌号呢?谁看到了?”男公安怔怔地看着我,丢下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还用证明吗?明摆着的事嘛,又不是瞎子聋子!”哥哥嗖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立马摁住哥哥的肩膀,用眼神制止他。

“我都没话跟你说,你这种人不讲道理。”男公安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

哥哥再次弹起来,我用力地压住了他。

“这么多案子,需要时间,懂吗?对,我们是白痴,你能耐,你来呀,你来呀!”男公安狠狠地把一堆卷宗甩到哥哥面前。

“阿呦呦,他哪来的胆子敢这样想,他是急糊涂了。”我替哥哥申辩着。

我忙递过去一支烟,帮男公安点上,他深吸了一口烟沉默了片刻。

“这事搁城里,处处都有监控系统,公安办事方便多了。但这里是村里。”公安把“村里”两个字说得较重。

“是,是,你们也不容易。”我希望用这样的语气拉近和公安同志的关系。

果然,公安同志长舒了一口气从桌子上跳下来,翻开厚厚的记事本,開始做起记录。哥哥的眼神亮起来,像个乖巧的孩子站在公安身边,认真地回答所有的问题。哥哥对每一句问话都回答得太过冗长,男公安都得提醒他差不多了,并进入下一个问题。

就在他们很认真地完成一问一答时,突然冲进来一位老太太,进门就嚷:“不好了,不好了!”而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公安又是头也不抬地问:“这又是怎么啦?”

“我家老头子动不了了!”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的。

“动不了了?那还不赶紧叫医生,跑这儿来干嘛?”女公安连喊带吼道。

“不是医生的事,都是那辆破车弄得!”老太太有些语无伦次。

“又是辆破车?”两位公安同志异口同声地问。

我和哥哥也被老太太的“那辆破车”惊得同时望过去。一张因焦急变了形的脸,小眼睛奋力睁着四处求救。

“啊么么,它飞到我们家房顶上了。啊呀喂,老头子动不了,你们快点跟我来呀!”老太太突然走过去拽住男公安的手,准备往门外拉。

“啊哟,不要大惊小怪的。赶紧说说是怎么回事?”男公安甩掉老太太的手问。

这么一甩不要紧,老太太竞大声哭闹起来,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她卷起围裙内角使劲擤了鼻子。

女公安走近老太太,蹲下来,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这招还真管用,老太太止住眼泪央求道:“求你们救救老头子吧,他动不了了!”

女公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她朝男公安使了个眼色,男公安立马站起来,他们带着老太太快速地往外走,我也拉着哥哥跟上他们,公安车子载着我们飞向老太太的家。还没到老太太家,就听见她指着窗户嚷嚷:“它在那,你们快看,它还没飞走呢!,大家“唰”地看过去,一辆白色的桑塔纳停在前方不到两百米的地方。

“不是说老头子动不了吗?快说你们家在哪?”公安的嗓门比老太太的还大。

老太太的家门敞开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子背靠柱子坐在里屋卡垫上,手里还牢牢地抓着毛线。看我们进来,圆溜溜的大眼朝我们看过来。老太太忙蹲在老头子身边开始讲述,早晨太阳将整个村庄照暖时,老太太到后院喂猪去了。只听得“咂”的很长很刺耳的一声,感觉整座房子狠狠地摇晃了一下,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回到屋里,发现老头子不动了,也不搭理自己了。凑到跟前,只看见老头子的眼神一直望着天花板,老太太摇晃着老头子的肩膀,急切地发问,老头子依旧望着天花板。老太太朝天花板上寻了半天,脖子都发酸了,啥也没看到。无奈之下她爬上了屋顶,这一爬不要紧,她吓得差点从木梯上掉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屋顶上飞来了一辆白色的车子!

老太太哆哆嗦嗦从梯子上下来,顾不上老头子,就奔公安局来了。

我们随着两位公安同志也上了屋顶,果然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屋顶,驾驶座上坐着吓傻了的司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司机基本上是被我们从座位上拽下来的,双腿一直抖着。男公安把司机背到了院子里,把老头子也拉到院子里。公安觉得这座房子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第一时间给县交警大队打了电话,等着他们把车拖走。

也许是看到我们人多,也许是因为离开里屋给了老头子安全感,他开始动起来,也开始说话了。还没等公安问问题,老头子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反反复复地讲自己在家哼着小曲捻毛线时,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房子上,房子摇晃了好几下,土渣渣就像下了雪一样从天而降。他以为自己就这样被埋在了土堆里,剩下老太太孤苦伶仃,很伤心。后来,他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动不了了。

司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紧张,他不停地咽着口水,嘴唇微微发抖。小伙子很早以前跑过一趟这段路,这段路拐弯多,限速严,他小心翼翼走完了大部分路程。但是快到县城时,路边民房大门两侧上的蜈蚣图案引起了他的兴趣。瞅着瞅着他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幸好他反应快,及时踩住了刹车。等他慢慢睁开眼睛,车子已经离开马路,停在了屋顶上!他的脑子里尽是老人、小孩和牛羊血肉模糊地躺倒一片的景象。他试图动了一下,车子碾向了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他的手在不远处冲自己挥着,那辆车像被刷了红色的漆,鲜红鲜红的……他被自己臆想的这一幕吓出了尿。但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已经动弹不了了,这一瞬间老婆那张苍白的瓜子脸出现在他脑海里,这些年冷言冷语待她,自己挺对不住她的。

我和哥哥一直在静静地听,公安同志一直在认真地记录,老太太一直在抹眼泪。

过了许久,公安同志啪地合上记录本,说弄明白整件事情的经过了。拖车正在吊起屋顶的桑塔纳,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兴奋。

交警大队的人要带走司机,司机突然跑过去跪在老头子面前,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头子愣了一下,挽起小伙子的双手,不停地摇着头,没有说任何话。他叫住了公安同志,慢慢地说:“公安同志,你们不要带这孩子走,他没伤着我,都怪我老骨头不争气这么容易吓着。”

公安说交警大队把司机带走是为了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只是程序问题。当交警大队的人把司机带走时,他不停地回头看着老头子,老头子举起双手冲他招手。

公安走了,我和哥哥把两位老人扶回里屋,老头子接过老太太递来的木碗,轻轻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一层酥油,一口气咽下,厚厚的酥油盖住了两片嘴唇。

回家的路上,哥哥一直没有说话。到家了,哥哥叫住了我,让我再去一趟公安局。

“你说的那辆车怎么可能和刚才的一样呢?”我不太想去公安局了。

“你是干部,你说话好听一些。帮我给公安同志说一下,我原谅他了,就那车子。”哥哥的表情很严肃。

我边应着哥哥,边往外走。这边公安局里,那位司机正在往笔记本上按手印。看到我进来,男公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你得等一下。”

我一直看着公安同志忙来忙去,时间已经下午四点了,肚子发出咕咕响声。这一声咕咕声,似乎提醒了公安同志,他们决定先去吃个饭,我自然就跟着去了。

又是藏面,异常的香。在烟雾腾腾中,就着酸萝卜,我干掉了三碗藏面。吃得饱饱的,我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我告诉公安同志,我哥哥不想要说法了。

公安同志告诉我他们已经报了案,必须按程序办事。按照公安同志的要求我在笔录上签字按指纹,并留下了电话号码。

夕阳余光裹着整个村庄,放了学的孩子们在马路上嬉戏着,田埂上牛儿三五成群。秋后的田野上处处麦垛累累,牛羊们尽情享用了一天的美食后,肚子吃得圆鼓鼓的,走起路来显得非常费劲。看着它们把回家的路走得如此费力,我感觉自己的胃突然间胀痛起来。可转念想到今晚又可以吃到哥哥煮的土豆牛肉,我的脚步轻快了起来。

很多年以后,女公安成了我的妻,男公安成了我的铁哥们,哥哥逢人总说我非常能干。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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