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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是生产力

2018-08-27班丹

西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专员县长

班丹

吉巴,藏语,具有舒服、幸福、愉快之类的意思。看这名字起的,未免太俗气了点吧?起这个名字的人也真是过于随意。她怎么能叫吉巴呢?光凭她那双清纯而妩媚的眼眸也不该叫这个名字,何况没人能够从她身上找到任何与美女之称不相匹配的缺陷。如果给她起个梅朵啊、卓玛呀、拉泽啦、央坚拉姆、泽吉啥的名字,就好接受的多了。要不跟这些词搭配起来,叫个梅朵吉巴、卓玛吉巴、吉巴拉泽、央坚吉巴、仁增吉巴啥的也行,总比叫吉巴好听得多,也有意思得多。也难怪,她这个名字是她父亲随口取,母亲点个头就定下来的,而不是活佛或者有文化的人起的。

有关她的名字,我们不能不多说两句:谁让她长得那么优雅、漂亮!我恨不能把她的名字索性改成益绰玛(迷人的美女)。

吉巴在大学本科毕业之前一直在考虑两三个月以后考研的事情,可是一毕业终于从脑子里剔除读研的念头,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加了公务员招工考试。

她的考试成绩可以说是无可挑剔,到自治区或者地区哪个重要部门都一点问题也没有。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被阴差阳错地分配到我们这个边境小县了。

按新世纪以来形成的新的民间传统,大学毕业生到组织部门报到,通常是家长或者亲戚陪着来。而且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结伴而走,除非上面只分了一个人。可吉巴不同,她是一个人到县委组织部报到,又是她独自一人离开组织部的,就像她到路途遥远,路况很差的琼嘎县是一个人单独来一样。据目击者后来反映的情况表明,她走下客车后,挎一个背包,又背一个提包,把另一个大包搭在一只拉杆箱上,像个小伙子,不费多大的力气拖着,朝县城宾馆走去的。

我没能留意别的学生的穿着打扮、个头长相。他(她)们穿的往往随大流,大概都是难看的休闲衣服吧。长得大概也就是说得过去那一类吧。言谈举止就更不消说有什么明显特征。可我注意到了吉巴。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像用刻刀刻入我的心灵深处——美。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出众,具有艳压群芳,鹤立鸡群的姿色,而且她穿了一身崭新的藏蓝色小西装。套装衬托出她成熟的气质。尤其是她的一颦一笑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大方,宛然蓓蕾初绽、当季的苹果,没有一丝一毫刻意造作的痕迹。如果没有什么不妥,我就要借用作家们喜欢的“天生丽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美艳。当然,这还不足以恰如其分地描绘出她这么个世间罕见的美女的品质。总之,她太耀眼了。

她的到来,像恐龙复活一般,惊倒了全县上上下下所有干部工人和在县城打工、做生意的人,很多没有跟女人打过实质性交道的单身汉都不敢近距离正面看她。见过美女,但还不曾见过高学历美女的我,见了她之后,对“惊艳”这个词才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我一见到她,就想起了我们的县长。仅仅在几分钟之内,我就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决定把她交给县长了:我要兑现我的承诺。

依她所学专业来讲,应该把她分配到县委宣传部或者直接分到县文广局。可我没有那样做。她也是欣然接受我的分配。我不知道她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没有跟我理论。但我知道自己考虑的是县长的需要。县长的需要就是县里的需要,涉及全县人民的利益。换句话说,文化广播固然重要。但经济建设更为重要。这是我的看法。

县委书记得知我把吉巴交给县长后,也跟我提出了之前县长提过的那种要求,他也想有个吉巴。我记得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把话题展得很开,绕了个很大很大的弯子,好不容易把话题收拢到主题上来。我听得出来,从这个高度出发,从那个角度考虑,无论如何,他都得拥有一个吉巴。可我无能为力,直到我调离琼嘎县到地区,也没有找到第二个吉巴。我知道县委书记说话方式方法跟做经济工作的县长有些不一样,甚至是迥然有异。书记婉转,县长直接。婉转的,理由不太充足,甚至不能成立,抓人的思想工作,似乎不需要美女,诚然,有美女跟没有美女还是有区别的。美女配合书记做人的思想工作,跟一个丑八怪配合书记做人的思想工作,其效果显而易见是大为不同的。举例而言,你让一个声音特别好听,普通话溜得跟播音员似的丑女念文件,恐怕没有多少人在听过开头第一段后,愿意继续听下去。可是,让一个美女念,无疑是另一番景象,即便她的声音很不怎么样,又读不出普通话的标准读音,更读不出诗一般的韵律,大家也愿意听她把材料念完,甚至会希望书记让她多念几个文件(瑕不掩瑜嘛)。而直接的呢,理由又过于充足,“建设”两个字,包罗万象,涵盖一切,本身就是一条很大很大的理由,可谓是天大的理由。因为,我们都知道“发展是硬道理”。

一年以后的一天中午。手机铃声把正在地区开会的我,从宾馆的床榻上叫醒了。给我打电话的声音,像瑜珈女教练从海边礁石上发出来的那般柔和,又像女高音歌唱家从高山青草地上发出来的那般清亮;像雄鹰在高空飞翔时翅膀擦到云彩的声音那般锐利,又像银碗相撞在阿嘎地上的声音那般干净。我怀疑她的嗓音是用最纯净的藏区泉水清洗过的。这个嗓音像莎拉·布莱曼和刘欢的歌声一样让我心动,使我自然联想到了“天籁”这个词。

我被对方撩拨人心的声音镇住,竟忘了问她是哪位,还把赴宴时间也给搞忘了。我怔怔地愣着,像立在冬季的荒原里的一根电线杆。

过了一阵子,我缓过神来,给对方回了个话。对方妙不可言的声音告诉我说,“我是吉巴,县政府办公室吉巴。”

我虽然记不起她的具体面部特征,但是她的大致轮廓我还是隐约记得。她的清亮的声音变成赏心悦目的画面,悠然清晰地在我的眼前动了起来——靓;她那双没有隐匿任何秘密的目光在我脑海闪耀——媚。

晚上,确切地说是18:20时,我提前10分钟,如约走进了“珠峰之韵”酒店5楼9999餐厅。

“想死你了,亲愛的罗部。”县长坐在沙发上,正在跟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县发改委主任、县农牧局局长和县水利局局长、吉巴姑娘和几个驾驶员谈天说地,聊得起劲。

他一见我,就远远地把手伸过来,“啊,怎么样?身体没啥问题吧?”

我把很久没有碰触过县长手的手快速伸给了他。我的瘦削的手,紧紧握住了县长肥厚、热忱的手,如同握到了吉巴的手一般,激动而谦恭地回道,“托了您的福,我很好。”

“这一年多,我一直在外面跑,很少回到县里,还真的有点想你呢。”县长这句话像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宛然吉巴的美艳。说句老实话,县长就应该在外面跑。一年四季总窝在县里就不是县长,而是县委书记、县人大主任和县政协主席。

“我也想您,县长。”我立马回应道。

我和县长相互寒暄几句后,我又把在县里还算比较值钱的手挨个伸给了在座的其他人。当我的手握到吉巴的手时,我的眼前一亮,心里一颤,感觉到我摸到的是一块白净、柔软、温润的酥油,而不是用粗糙的皮子包着的寻常之手,“哇,我以前握过这样一双美妙的手吗?别说是县长,比握地委书记的手都舒服几千倍、几万倍。”我暗自感叹。一股兴奋、快感,甚或是幸福的感觉涌遍我的全身,使得我的情绪激动得难以抑制,险些大声喊了出来。

握完最后一只手,我的屁股落到了一张双人沙发上。而我的目光却悲哀地粘在了让我大饱眼福的吉巴身上。女服务员给我端来一杯难喝的苦荞茶。我没有对此表示反对或是反感。因为,我不是来喝这个一闻到烧焦一样的味儿就想哭的苦荞茶的。更何况,能与这样一位我永远都无法用我所掌握的藏、汉两种语言和不算太差的想像力形容得出来的美人聚餐,我还能有计较茶水的心思吗?此刻哪怕给我一杯遍布整个西藏、俯拾即是的假冒伪劣“铁观音”,我也会像品尝上等“大红袍”那样欣然接受。

县长的眼睛扫了一下餐厅里的人,“呵呵呵,我们的人都到齐了吧?”

“到齐了。到齐了。”县政府办主任的屁股像纸片似地从沙发上飞了起来。

18:50时,所有人都跟县长到酒店门口恭迎分管农牧、水利和林业的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

吉巴像个训练有素的酒店女服务员,三两步走到门口,端庄地站在一侧,笑微微地让县长、我和其他几位部门领导走出餐厅,她这才走了过来,问县长坐电梯,还是步行?县长说,从二楼下去,不用坐电梯了吧?大伙一致表示赞同。等我们到酒店大厅时,吉巴已经在门口“恭候”着县长我们一行人。

地区发改委主任先到。我习惯性地看了看我的左手腕。这时指针指向18:55时。

酒店门口的凉风,把我们吹回到大厅里。

19:17时,我们的眼睛跟县长的眼睛一道,齐刷刷地望向一辆我并不熟悉的4500型丰田陆地巡洋舰。

县长几乎是跑过去,跟从车上下来的人握握手,像搀扶年迈的父亲一般,把他搀进了餐厅。吉巴快速而又不失从容、沉稳地走到副专员和县长前面,把他们领到电梯口。她最后走进电梯,双手交叉于小腹部,抿嘴微笑,站立在电梯门口。到了我们要去的楼层,她摁住电梯开关,等副专员、地区发改委主任、县长和我走出电梯后,她才走出电梯,迅速从过道墙边挤到前面领路。我非常关切地注意到,她的半高跟鞋与走廊的地毯相互友好地摩擦着,把领导们请进了豪华的宴会厅。到了宴会厅,我的身子虽已经落座了,可眼睛仍停留在过道上,欣赏吉巴高挑颀长的身姿和轻盈矫健的步履。

县长发表完具有中国特色的热情洋溢的祝酒辞后,建议大家共同举杯。之后,在不到十几分钟的时间内,县长的酒杯斟着满满荡荡的客套话,潇潇洒洒地朝以副专员为首的一桌人走了三巡。

大约过了5分钟,县长从座位上站起来,轻快地蹿到副专员跟前,让他的代表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和县政协四大班子,以及全县人民的酒杯,深情地撞向副专员的酒杯。这一杯撞得可是够费劲的,县长表示衷心感谢的客套话,与副专员表示接受并理解县长此刻的心情,以及鼓励县长继续努力的话语相互拥抱着,扭结着,长久地悬荡在酒桌上空。吉巴面露微笑,拿着分酒器,站在县长的一侧,耐心地等候。

县长把刚刚由吉巴添满的酒杯对准地区发改委主任的同时,作为出席这个饭局的我们县干部中职务仅次于县长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我罗丹理所当然地端起酒杯,义无反顾地走到了副专员跟前。而当我的酒杯转向地区发改委主任时,我们县那几位主任啊局长啦啥的中层干部也排着队,从副专员开始敬酒。

大家刚刚静下来,有的拿起筷子夹菜,有的小声说着什么,吉巴款款地笑盈盈地走向副专员,说了一句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酒局专用语,向副专员敬酒。我没有记住吉巴对副专员说的那一句集问候、谢意、祝福的话是有原因的。我被她迷人的容颜、曼妙的身段、优雅的仪态、轻柔的声音、温和的语气所吸引、所陶醉、所惊讶。因而没能专注地留意她用于敬酒的话语。

我带着几分醉意,静静地欣赏吉巴的风采。她太美,美得令人窒息。

满桌的菜被冷落在一旁。担纲主角的酒却忙得不亦乐乎。

在地区发改委主任的提议下,吉巴谨代表县长,准确地讲,是代表全县人民跟副专员喝了一次大交杯酒。主任自己也不吃亏,喝到了小交杯酒。我不知道其他人注意到没有,吉巴在向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敬酒,特别是跟他们喝交杯酒的时候,用不易察觉的微妙的眼神,向我们的县长汇报她的“工作”。

红葡萄酒已经牺牲了七八瓶。啤酒也不甘落伍,眨眼工夫走了两箱半。桌上杯盘狼藉自不必说。酒精把我们的舌头泡大了,把体内的温度加高了。听着由好笑却没有任何意义的词汇连成的句子,像溪流一样从人们的嘴里流淌出去,拦不住,也没有人拦。我端着酒杯,从副专员起绕桌子转了一圈。我要打心底里感谢县长请我吃这席给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摆的宴席。因为我第二次握到了那只用酥油打制的手。进取精神极强的我,还盼着吉巴用那只柔嫩的手,像跟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喝交杯酒那样,跟我也喝一次。不用搞大交杯,小交杯足矣。

由于我们喝得太急,个个都感觉喝累了的当儿,吉巴突然打開歌喉,从副专员起给每个人都唱一首祝酒歌,敬了一杯酒,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我受不了,我又被她的歌声醉倒了。我们竖起了大拇指。“吉巴让很多专业歌唱演员靠边站了。”

我们转场以后,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不再往红葡萄酒里兑矿泉水了。发改委主任向规规矩矩坐在他旁边的我讲了副专员的许多业绩。可我没有听到几句。他的声音被KTV的音乐淹没了,就像我的眼睛被吉巴迷住了。

吉巴分别跟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跳了舞。

按照县长的吩咐,我们谁也没有,也不愿意在他撤离之前离开KTV。

副专员酒量了得,发改委主任更是了得。这两位的身子似乎是为喝酒而用稀有的特殊材料铸造的。他们从19:30时许开喝,一直战斗到凌晨1:30多分,还能正常地说话、唱歌、跳舞。我被他们的海量所折服,如同他们也和我一样被吉巴迷倒。

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从KTV告辞后,县长被酒精浸泡而變得有些麻木的舌头告诉我们,其它县的县长请副专员吃饭,绝对不会待这么长的时间,地区发改委主任也是如此。我信了。

后来的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据说,我是由县长的车子送到宾馆的。吉巴还帮着驾驶员把我扶进了房间。

身为被县长邀请赴宴的局外人,这个饭局吃下来,第二天睡醒之时,居然想起在酒桌上提到的有关副专员和地区发改委主任为我们的县长促成的建设项目。确切地说,他们在酒桌上都提到了些什么样的项目,我压根记不起来。倒是吉巴给我敬酒时说的一句话,像一棵青草生长在我的心田,“罗部,吉巴有礼了,祝您健康、平安、幸福!”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真诚,脸上漾出清纯的光泽。听到她祝福的话,我感觉没有任何杂质,像本来就是清莹的泉水,又用滤纸过滤了一般干净、清澈。

我被调整到地区后,只是偶尔在地区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看到县长一晃而过的镜头,却见不到现实中的县长本人。

时隔半年,我们的县长被提拔为地区行署副专员。

有一次听县发改委主任说,自从吉巴当了他的助手,很多特别难立的项目都拿下来了。在全地区十几个县长中,属他跑下来的项目最多。这样一来,他自然就有了政绩。有了突出政绩,你不想往上走都不行。

有一次,我在一个婚礼上,无意问听到一些人的议论,说,县长把吉巴从县上调到了地区。可是没过多久,她又被拉萨某个厅的厅长抢走了。后来听更多的人说,是县长把她“奉献”给了那位厅长。

7年以后,我因公去了趟我生活、工作过十几年的“娘家”琼嘎县的一个边境小镇。

由于我们不敢吃公务接待饭,只好到街头餐馆吃晚饭。我们像电影里的侦察兵在街头转来转去,找寻合意的餐馆,最终选定并走进了门面最大、吃客最多的一家餐馆。

饭菜一端上来,我们就收住话题,挽起袖口,埋头苦干。

吃罢,我们的嘴和手离开碗筷,重启说话之门,一边喝着没有喝完的酥油茶,一边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当我们聊得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这张脸的主人步伐沉缓有力地走到我跟前,微抿着嘴,把手伸过来问候我,俨然见到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我还没有跟她说上几句话,她就向柜台方向招招手,唤来一个姑娘。她跟那个姑娘耳语几句后,便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她问我们吃好没有。我们说,吃好了。她问,真的吃好啦?我们说,真的吃好了。她说,那行,我们喝一点吧。我说,我们刚刚才到,工作还没个眉目,改天吧。她说,喝点,总不致于影响工作吧?我说,那就喝点啤酒吧。她说,说好,算我给你们接风啊。虽然简单了点。我客气地说,你客气了。她说,我到琼嘎县第一个认识的领导是您呀。您就别说客套话了。我愉快地点了点头,问,你到这里……?她说,她在经营这家餐馆。我又问,你不是在拉萨吗?她说,我离开那儿了。她似乎有意避开了“拉萨”两个字。

服务员姑娘过来,对她说了声:“收拾好了。”

她抿嘴点头。几乎在姑娘转身的同时向我们提议换个地方。

我没有理由反对。

她像礼仪小姐,把我们带到了隔壁一问装修得豪华、典雅的藏式包间。其档次别说是在这个边陲小镇,就是在我们地区所在地也可称得上是超一流的。

她把那双撩拨人心的目光投向我和我的部下们,说:“大家走了一天的路程。从地区到我们这个镇上路途远,路况又不怎么样,一路很辛苦的。今晚我请各位喝点啤酒,放松放松。”

那位姑娘已经把我们几个人的酒杯斟满,站在一旁。

我们落座后,我请姑娘给女老板也拿个酒杯。她没有阻拦。

她在给我们敬酒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留意了一下她的眼角,发现还没有出现鱼尾纹,但似乎比先前变得粗糙了一点。这让我记起刚才跟她握手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的手不再像酥油那么柔嫩光滑,也少了一些弹性。她用双手恭恭敬敬地给我们每个人敬了个三口一杯。

我在想,假定她大学毕业,到县上报到时是二十一、二岁,那么时过七年后的今天,她应该是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人了。她能没点变化吗?至少在外表上应该有些变化吧?可是看她那依旧轻盈的步态和窈窕的身段,你没法估出她的实际年龄。

我的这双毒辣辣的眼睛,很不自觉(时不时)地在她身上扫描。我发现她的目光变得深邃,透出些微郁悒的神情,仿佛在目光背后掩藏着太多的事情,又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而我从她的言语中读到的是她所经历的风雨。

几听啤酒下肚后,我冒昧地询问了一些私密的问题。她像给我们敬酒一样,大方、坦诚、从容地向我交了底。

我贸然问她,“吉巴,你为什么要辞职?”

她端起酒杯,痛快地答道:“我感觉很累很累,身心俱疲。如果再硬撑下去,我可能要崩溃了。”

我意识到她可能遇到了人人都难以面对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啦?”

“那些年我找不到自己。”她又举起了酒杯。

我在心里自责道,“都怨我当初把你交给了……”可嘴上并没有能够说出来。这时我连一个恰当的表示呼应的词语都找不到,只好以“嗯”、“啊”、“哦”代之,似在故意搪塞。

“命运使然哪,我谁也不怨。”她举起杯子,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好在我终于把丢失的自己重新找回来了。”

“啊。”我是多么的狼狈不堪啊。

吉巴一扬头,一头青丝像水一样在她胸前流动。“我的心灵正处在复原阶段。”

我无语。我的无语来自心灵的震颤。我在心里说,“这个美人真了不起。做到淡定如山,谈何容易!”

“为你心灵尽早复原干一杯。”我把“嗯”、“啊”、“哦”抛到一边,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知道这句话明显带着官场上的虚假。话一出口,我的脸顿时燃烧起来。所幸的是,我在晚上的餐館里,而不在白天的办公室、会议室,或者其它场合。

吉巴举起酒杯,“请,大家一起走一个。”

“扎西德勒!”我的队友们重复着已经被成千上万的人用过无数次、显得十二万分俗气的“扎西德勒”,举止进一步放开了。

可是我却再也没法放开喝。我放不开。我感觉有样东西卡在喉咙里。我的心里更是像一块石头压着似的堵得慌。

我想对吉巴说些宽慰的话,温暖一下她的心。可除了说一些对她的境遇表示同情的话,我确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退一步说,她需不需要我的慰藉,这本身是个问题。再者,她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遭遇,使她到了崩溃的边缘,也未可知,我只是曾经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一些有关她人生遭际的零碎消息。她也只是非常含蓄地向我透露了点她的“不尽如人意”,却并没有讲述她足以令我震惊,并产生恻隐之心的遭际。如果我傻乎乎地说些在我自己看来十分值钱的安慰话,没准会招来她的一番嘲笑,认为我做人很不真实,很不地道,就像我们面前杯中的啤酒泡沫,进而从骨子里瞧不起我、厌烦我。

又过几巡酒,星星点点的啤酒泡沫,郑重地告诉我,我想安慰她的想法本身就是多此一举,一文不值。因为她不需要。假若她是个靠别人的安慰活着的女人,她就不会毅然绝然地放弃公职,踢掉多少人梦寐以求而难以企及的铁饭碗。

她似乎洞察到我内心的愧疚、不安和怊怅,以及由此带来的难堪。她悄声对我说,“我现在这种活法并没有什么不好,而且活得更加接近‘自由二字所蕴含的真正意义。”

“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需要多么宽广的胸怀啊。”我想这么对她说。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句话太过冠冕堂皇,也太苍白无力。因而,便说了一句等于没有说的话,“你过上了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您说得对。”她对我这句千真万确的废话没有表示反感,“这比什么都强。”

不知是喝得太多了,还是聊得太久了,我的内心变得有些烦闷、焦躁。这时,一首轻缓的抒情曲悠然淌进了我的耳朵。我的意识让我的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弯下腰,请面前的吉巴跳一支舞。可是我的头抬不起来。尽管神志还很清醒。

我在柔和的灯光下,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能够给人以成熟之美的佳人靓女,很不平静地“嗯啊”着。她极其平静地跟我聊着,非但没有给我以悲怆、苍凉之感,反倒比过去多了一些诙谐、幽默和洒脱。她的眼神惊人的专注,谈吐间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对方,致使对方没法不集中精力倾听她的心声。透过她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我读到了隐藏在眼眸深处的某种秘密,以及真诚和信赖。

跟她喝酒、聊天,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罂粟花:艳丽、娇嫩,充满别样的味道——淡然。

吉巴让服务员姑娘打开了第三箱“拉萨”纯生。她一再叫我放松,也叫我的部下们不要拘谨。我的队友们其实很放得开,喝得比我痛快,好像这酒是他们自己买的。而且,他们没完没了地抢着给吉巴敬酒,请她跳舞。

啤酒和香烟的气味,无情地冲淡了房间里充满异国情调的香水味。但并没有把吉巴老板营造出来的自然舒缓的融洽氛围破坏掉。我的醉意朦胧的眼睛,看到的依然是吉巴在释放中升华的魅力。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闲下来,就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吉巴为什么要为我破费?我跟她仅仅是偶尔在县里见过面的“熟人”。就算她不收饭钱、茶钱,也没有必要请我们喝那么多啤酒吧?难道她这是显摆,向我暗示她辞职是明智之举?不当公务员挣的钱比工资多得多?她没有理由这么做。那她为什么要如此热情款待我?俨然至交。难道她欠着我非还不可的什么情?不对。那么有求于我?也不对。需要我静忙,她早就会登门造访的,而不会等到在这个云雾迷蒙,绿林萦绕的边境林区小镇与她邂逅。

这“为什么”一多,我的正常睡眠就少了。就像我的那几个部下在见过吉巴并跟她喝过酒后整宿睡不着觉。

后来,我把所有的“为什么”都清零,只考虑一件事情:一定要回请她。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仅仅一次。又哪怕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餐馆,喝几磅甜茶、吃一碗藏式碱面,轻松地聊一聊,听她讲她的隐秘故事及其藏匿在故事里的遭遇。

离开小镇的头天傍晚,我披着一身清爽的风,特地到吉巴的餐馆,向她道别。不巧的是她到加德满都开办餐馆去了。

等我回到地区不久,尼泊尔发生了8.1级地震。我希望得到她的消息。可是压根得不到,哪怕是一字半句。但我多次梦见她在自己的餐馆做饭,送给加德满都街头的灾民。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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