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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高睡在柴胡上(短篇小说)

2018-08-27黄亚明

滇池 2018年7期
关键词:王亮白河老爹

黄亚明

白河镇的羊高,忽然就睡在柴胡堆上啦。

羊高这个人神筋,自从在西街盘下了这么个中药材收购店,就更神筋筋的,其实羊高一直有点神筋。黄泥坡村里的人这么说,白河镇的人这么说,街上的人也这么说,大家说来说去,好像羊高真的很神筋。对于羊高这不是个好事儿,人们都觉得羊高比较特别,特别是个什么味儿,又说不通透,反正就是不够正常,和别人不太一样。到底什么样子,连他老婆水枝,和羊高困觉困了三十来年,都生了一双儿女,儿女慢慢都长到三十多岁了,水枝还没品出羊高的那个味来。但这似乎也不算坏事儿,人们一般不太敢惹羊高,和一个不正常的人较劲,那叫傻呀。白河镇的人,都认为自己不傻。所以他们都不理解羊高,避免和羊高起冲突。羊高要租房开店,也没人在房东那里撺掇,羊高的开店就相当顺利。羊高开下了店,一颗心就像铁砣落了地,该收心了,该认真做生意了。真是的,要把心放下,要正常起来。

可是羊高怎么就睡在柴胡上了呢。

柴胡是个好东西,好药材,解表退热,疏肝解郁,升举阳气。羊高睡的是干柴胡,一点也不软乎,硬邦邦的和石子差不多。这是十一月,柴胡返青还早,开花还得大半年,那淡淡的黄花儿,只是开在纸上或者脑门子的记忆里。羊高怎么能把干柴胡当做床。羊高的身体棒棒的,头不痛,腰不酸,身子硬朗,一顿饭还能扒拉两海碗。那干嘛要睡在药材上,又不是病,病了要吃药,睡药就能把病睡好?照理说事不关己,可黄泥坡村就那么大,从村里搬到白河镇生活的就那么几个人。白河镇虽然不小,两万多人口,集结在西街的也就那么十几户。镇里不像城里,比如王五早上站在院子里,抽开门闩,一瞅,对面的张三李四也开了门,招呼一声:“早起!”对面回一声:“早起!”三五回就熟稔了,就一块儿喝酒,再喝了三五回,就成兄弟了。这么个环境,村里人、西街的镇里人,肯定要关心羊高的。羊高这回像是犯病了,大家伙就一起犯急:“羊高羊高,你怎么能睡在柴胡堆上呀。”似乎,应该,羊高忽然睡柴胡,一定是有秘密的。

药材店里的药材堆得老高。我们的白河镇,山好大,叫大别山,跨鄂豫皖三省,幾百个山。早上从大河南刮起的风,要好几天风尾子才能扫扫白河镇。白河镇像个伢子的雀雀,太小啦,可因为居于吴头楚尾,老楚国的那些血脉,老吴国的那些风韵,都捏乎在这个镇里山里,长出了方言又雄健又柔和,长出了高腔滋味高古,山窠臼、石窝窝边还长出许多药材。羊高开了这个店,那些药材就长了脚似的从山上跑到西街,与羊高为伍了。茯苓神、天麻、红灵芝、山茱萸、黄精、葛根、石斛、苍术、玄参、瓜蒌、小茴香、菟丝子、金银花,一筐筐、一捆捆被羊高的磅秤称出了胖瘦,有的还被摊在筛筐上,让悠悠的老日头照几照。冬天的日头短,似乎是一忽溜就嵌到了西山岗,那些药材也不着急,就陪着日头慢乎乎地疏朗晾干。

人们说,老山药有灵哩,瞧瞧,羊高的库房,羊高的厅堂,横七竖八堆了那么多药材。药材也呶嚷呀,仿佛妯娌们,兄弟们,老子和娃,婆婆和媳,共一个锅灶呷饭,勺碗盆筷哪有不磕碰的。肯定是这些老药材惑了羊高的心神,药材多了,也有坏蛋,滥竽充数的,就把羊高祸害了。说这话的,是从村小退休的张舜尧老师,张老师教过羊高几年。据说在那胡冲坳教学点,张老师半夜起床解手,见过厕所旁边池塘里袅起的女鬼,一塘子白雾,那女鬼似乎拿了梳子,听的人毛骨悚然汗毛根根抖起。张老师这么一分析,西街的,大多信服了。西街老头老太住得多,年纪大了,都信个啥,初一十五,烧香,磕头,没少做。

南街的,对张老师的那种鬼灵论,嗤之以鼻。现在哪有老山药呦,半年一年的速生,只能说,那些人工培植的药材,被化肥农药催的熏的,心气不正,就感染了羊高。羊高这个货,是在替种药人买单呢。

东街的镇干部宿舍,并没有因为羊高睡在柴胡上就乱了日子,灯还是那时候熄,床还是那时候叫。一个和羊高沾点表亲的副镇长,酒后嘬嘬油嘴巴,“羊高呀,那是作死,不作不死,你们把我这话捎给他。”

羊高好像没听进去一星半点。

这天晚上,羊高闩了门,冬风从门缝里哧溜就钻进来。外面下雪了,雪朵儿大把大把的洒。羊高哆嗦了一下,厅堂里亮堂堂的,两根日光灯横在东西墙上,将那些摞得山高的药材,各种姿容,各种态势,各种脸谱腰形以及色泽,都赤裸着照给羊高看了。羊高的鼻洼子里和耳朵眼里还有黑灰。收了一下午药材,收了药材后还要整理打捆,打捆前还要用棍子噼噼啪啪拍打一阵,药贩子说羊高你不整干净我给你八成的价。那些灰土将厅堂的老墙都弄成灰扑扑的了,将羊高的手、衣服、脸弄成灰乎乎的了。羊高感觉累了,不想洗澡。水枝添了热水,羊高只好随便抹了几把。现在羊高眯了眼,羊高习惯眯眼。羊高很瘦,又高,看起来像根孤独的竹竿。羊高五十九岁了,过了腊八就整六十。羊高在拥挤的药材里说:“整着你了,你个坏东西。”羊高的眼里其实只有柴胡,有仇似的,他眯眼注视着柴胡堆。厅堂东头,羊高劈出了一个柴胡专区,码的齐齐整整,其他的药材就只能畏畏缩缩挨挤在西头。羊高把柴胡分类,中间铺了一层,五六寸厚,都是个头匀净、干干净净的柴胡根。羊高往上面铺床被子,再上面盖床绣花的牡丹被子。真是的,比鲜牡丹还艳。羊高呶了呶嘴,心一颤,对柴胡说:“啊哟哟,还真是个好东西。”准备躺上去。

水枝在楼上喊:“羊高,睡呀。”水枝每天晚上都这样喊。水枝喊了,羊高没理会。水枝噔噔噔跑下楼,是木板楼,看见羊高已经躺在柴胡堆上,“你个死老鬼,外面下雪了,冻死你!”说着就要掀被子。

羊高紧了紧被角。水枝再掀,羊高再紧。羊高的眼红了,水枝觉得羊高不正常了,水枝也恼了,咕嘟着,“柴胡里还藏着啥秘密呀?”

羊高没动静。

水枝说:“柴胡是你爹呀,你给它暖脚,它还让你感冒呢!”

水枝见羊高兀自侧过身,就真恼了:“你睡柴胡上也睡不出个崔凌子来!”

“啥?”羊高差点从柴胡床上蹦起来。

“老不正经,几十年崔凌子也没给你喝一碗洗脚水,你想个屁呢。”水枝一跺脚,噔噔噔走回楼上,边走边嘀咕:“神筋!”神筋是白河镇的方言,白河镇说话,一般都丢掉了后鼻音,神经就成了神筋。

这不是羊高第一次睡在柴胡上的晚上了。每天晚上水枝都这么说。外面的雪花,羊高看不见,羊高的耳朵一抖一抖的,他睡在柴胡气息里,他似乎从柴胡微苦淡香的气息里,听出了门外好大雪。赶明儿,这雪会把一条街,把街头街尾的屋子,刷一层白油漆,羊高门前那棵梅树,也绽出红通通的花朵儿来。人踩在街道上面,嘎吱——嘎吱,镇上就渐渐有了年味儿了。

羊高以前是不睡柴胡的。准确地说,没睡过干柴胡。从七八岁起,每年九月十月十一月,羊高都到羊角尖的老山坳里挖药材,什么远志、蒲公英、茵陈子,沟里,岭上,全都是。柴胡通常三四十公分高,叶子对生窄长,根是深褐色的,嗅嗅,一股清香扑鼻。还有长了几年的老苗,有的甚至有小拇指头粗。羊高撅着小腚,身体弯成弓形,握把鹤嘴锄,吭哧吭哧一阵,手里就多了一根柴胡。羊高轻轻拧掉叶子,把根装进空化肥袋子里。挖回家的柴胡晾干,卖给镇上收购站,一个暑假能挣个六七元。

水枝就是那时候遇到羊高的。水枝家离羊高家一里地,门前种了许多杜仲和枣皮。杜仲可劲儿往上长,长粗了就好,每年都剥一层,卖了好给水枝的弟弟交学费。水枝家的东头,是崔凌子家。崔凌子家种柴胡,崔凌子的爹是把种药材的好手。他采了柴胡种子,撒在屋边空地,又在门前大田里撒一些。那些柴胡种子好像真能走路,年年往四周走,就把崔凌子家的屋背后山都占据了。黄泥坡村除了种葵种麦种稻,山上就是药材的王国。上学路上,要穿过柴胡地葵花地,水枝、崔凌子一路嘻嘻哈哈的,羊高不做声,看她们嘻嘻哈哈。慢慢三人就长大了,水枝只读了三年级,崔凌子读了五年级,羊高读了初中。

那年,羊高二十二岁。水枝和崔凌子二十岁。羊高偷偷对崔凌子说:“凌子,我家今年要起新屋了,屋里还缺个人。”这意思很明显了。崔凌子嗯了一声。崔凌子嗯了一声之后就没话儿了。羊高吃不准崔凌子的意思。

几个月后那天黄昏,日头离西山坳没几尺了,羊高腰上捆着根粗麻绳,刚从响水崖采石耳回来。在后山东边小道上,哪里有呼哧哧的噪音。羊高握紧砍柴刀,往柴胡林子里寻,他看见了一个白腚,一颠一颠。他看见了一件花褂子,紅兜肚,甩在旁边的柴胡枝上,压得小柴胡背驼了好几寸。“王亮,王亮,别这样呀……”“凌子凌子,咋啦咋啦,我明儿就娶你,娶你!”

羊高一口气跑下山,也呼哧哧的,装石耳的筐子早没影儿了。水枝站在那儿,水枝说:“羊高哥,你病了?”水枝看见羊高猩红的眼,伸手要摸摸。水枝穿红褂子,枣皮成熟了,也是一颗颗红果子。红褂子,红果子,水枝站在枣皮树下,那蓬蓬的枝叶,露出几点夕光,造出几点影子,就将水枝的姿势很生动地调成了一幅画儿。羊高嚎了一声:“水枝,水枝呀!”水枝跟着羊高,羊高走上了后山西边道儿,也是大蓬大蓬的柴胡。羊高坐下,水枝挨过去:“干啥呢,羊高哥?”羊高不出声,他脑子里是上学时的嘻嘻哈哈声,他脑子里全是柴胡林里的动静,他脑子里全是刺啦刺啦的折枝声。水枝说:“哥你要是难受,就要了水枝,水枝给你一样生娃儿……”原来水枝也知道崔凌子和王亮的事儿了,就是瞒着羊高一个。王亮的大大是大队支书呢,王亮的哥哥在县城庆源厂里上班,庆源厂是个兵工厂。王亮的姐姐在市里石化厂上班,王亮过段要去石化厂干合同工了。

羊高把水枝弯成了一个弧形,搁在柴胡花朵儿和绿叶上。

羊高说:“水枝,呃呃,你悔了吧?”

水枝说:“哥,说啥呢。”

羊高说:“我是把你替她呢,我是畜生。”

水枝抽咽了几下,摸着羊高的瘦脸子。

羊高从此不挖柴胡了,不种柴胡了。羊高开始鼓捣杜仲了,枣皮了。三十多年了。这日子,真是门前的铁凉河水,映着水枝的红褂子,洗旧了,那枣皮的红果子呀,依然一年年在树枝上画出红影子来了。

羊高怎么就睡在柴胡上了?这让水枝真是焦心,窝了一肚子火,这死老头,猫叫两春么?水枝专门去街东头的崔凌子家拉呱了一个下午,崔凌子早是半老太啦,人老了,漂亮都变形了,脸皮子上褶皱儿起伏,山山水水的,水儿也快涸了。水枝没看出啥动静。水枝回家照照镜子,哎呦,比起崔凌子,褶皱起码轻几两少一层。水枝有信心了,这死老头,真是发癫了,老小孩老小孩,莫不是真老了就还童了啦?

水枝还有点不放心。崔凌子家的那个王亮,当年在石化厂上班才几个月,就因为打架被开除了。后来在镇上卖鱼,又和顾客打架,被打瘸了条腿。前些年,两个娃要读高中,没钱,就把镇西头的二层楼房子卖啦,换了东头的一个小房子。水枝一个激灵,崔凌子家卖的西头的房子,可不是现在的药材收购店?可不是!羊高干啥非要租这套房子?

水枝觉得捋到了关键。崔凌子卖房,王亮瘸腿补鞋,据说崔凌子和好几个男人有往来。崔凌子那风骚劲儿,哼哼,水枝要管紧男人了,别快埋进黄土了裤子掉下了裆,丢丑!

晚上,水枝挤到柴胡床上,对羊高说:“我病了!我头疼。”

羊高蔫头耷拉的,“去看呗。三儿那里有大医院,头痛脑热的,不怕!”

水枝说:“乡下婆子,住不惯,不去!”

羊高说:“明儿还是去吧,去吧。”

水枝不高兴了:“我去了,你就不睡柴胡了。”

水枝说:“这药材还真好,躺了一会头痛就轻了,明儿还睡这。”

水枝还说:“你那鞋也脱胶了,明儿去找王亮补一补吧。呀,就是崔凌子家的那个王亮,鞋补得可牢靠了。”

羊高又开始做梦了。古怪,羊高只要躺上柴胡,一闭眼,那梦儿就钻进脑壳里。

怎么就老梦见柴胡呢?柴胡林里,那个白腚晃得羊高心气燥起来,羊高在梦里使劲儿要掰开。“羊高,你干啥?你坏我好事儿了!”王亮吼道。羊高不出声,还是掰。王亮的身子像强力胶水黏在柴胡花朵儿上,又一阵晃。羊高拿出了柴刀,“王亮,我可砍了!”王亮哪里理睬,王亮又使劲儿晃,白腚像惨白的尸身,下面的崔凌子在哀求:“羊高羊高,你砍了那祸根,砍了呀!”羊高没说话,把刀背插进白腚下面的缝隙,想将白腚撬起来。白腚黏在上面儿,快和崔凌子和成一团大白面了。羊高挥起柴刀,“砍死你!砍死你!”劈下去,冒出火星,咋劈到石头上了。羊高再劈下去,那白腚又变成了羊高家的山羊,哞哞哀叫着,两眶子泪……

羊高的手扒拉着,拨拉着,推搡着。

“羊高,你要干啥?魔旺哇!”水枝拽住了羊高抬高的胳膊。

羊高醒了。

“羊高,赶明儿你要去看病,找三儿。”水枝觉得羊高真是不正常了,这药材店开的。三儿真是钱多的闹得慌,干嘛要给几万块到羊高搞收购,那一摞红票子,存在银行吃息也不少呢。让这死老头糊弄,糊弄出了一个神筋。水枝叹一声。

“明儿你再睡柴胡,再睡柴胡!”

“你再睡,再睡就睡出了个死人了!”

水枝决定打个电话到三儿。

徐老爹对羊高的行为没做评价。徐老爹是清水镇的老寿星,九十九岁了。羊高睡柴胡这事传到南街了,南街就有人问询徐老爹。徐老爹只咕噜了一句:“哪有稻草堆好呀!”有没有人听见,谁都不知道。徐老爹太老了,说话没个冲劲,大家伙是从徐老爹的神态揣摩出几分的。

是呀,柴胡那玩意,又不像麦秸,又不像稻草,麦秸稻草多好,睡上去比弹簧床还有弹性。有野伢子从高树杈上玩把戏,凌空往下一跳,两三丈高哩,却不见他摔疼了哪里摔伤了哪里。野伢子不缺心眼,那下面是麦垛或稻草,垒得老高,松松软软,就把这野伢子很温暖地抱住了。徐老爹一直爱说,说了许多年:“这麦垛稻草多好哇,你瞧瞧,像不像一张铺满棉花的大床?”镇里人都附和:“好哇好哇。”目光里充满暧昧和向往。说这话时,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多久了,二十年又是一晃儿就“嗖”过去了。徐老爹那时才七十九岁,他不认为自己老。村里人都认为徐老爹不老,再往前过去五十多年,长工徐老爹就是在麦草垛上把汪老地主的俊女儿汪老奶给办了。那时麦草垛上滚着两个年轻人,麦草像很难受似的,“咯吱——咯吱—咯一咯吱吱——”,痒得格外难受似的,这声音先是惊动了地主家的狗,然后惊动了汪老地主。汪老地主提着灯笼,羞隗地看见了女儿那香艳的一幕,很快闭上眼不敢再看。后来汪老奶就嫁给了徐老爹,徐老爹的嘴巴就咧着笑了一辈子,不管经历啥事,都是笑。

早上徐老爹来敲门。他拄着拐,他孙子扶着他,踏着河沿边枯草上的白霜来的。羊高让开了门,看见徐老爹笑眯眯歪靠在门框,就慌了神,“老祖宗呃这是!”赶紧搀。徐老爹进屋,羊高将椅子掸了灰请他坐下。羊高这时打了个喷嚏,“唔嚏!”徐老爹没坐,眼角扫扫那些柴胡,颤巍巍豁着嘴说:“羊高你感冒了,睡柴胡不好,明儿别睡了,镇里人在闲话呢。”徐老爹说了几句就喘气了,咳嗽,羊高赶紧捶背。“你为啥要睡柴胡呢,有病去医院,没病也睡出病了。”羊高笑了笑,可这回徐老爹没笑。“水枝和我说了,你都养孙子了,断了吧,断了吧!”徐老爹临走前又撂了句话,“又不像年轻儿时,掰不过来了。”说罢顿了顿拐。

徐老爹走了,那拐在街道上,笃,笃,笃,一下一下像戳在羊高的背上。羊高发现,开门送徐老爹时,旁边那几户留了个缝儿的门扇,忙不迭也关了。羊高愣怔了,“又没睡你家柴胡,管屁呢!”

从街西头到街东头只有一里多路。自从搬到白河镇,羊高就没走过完整一回。街儿上的铺面越来越多了,满街是一个集市,浩浩荡荡,挂满肉块,铺着辣椒、茶叶、花生、土豆、鱼干、家禽、鸡蛋、红糖,小吃摊的饺子、面条、葱蒜的香臭混杂。集市上的事物彼此矛盾,篾筐旁边是电视机,电视机里的娃娃被一个真娃娃斜瞟着。卖旧书的摊位隔壁是裁缝铺子。大家相安无事,视若无睹,熙熙攘攘,忽然安静,忽然吵闹。往往是,羊高快走到东头,手里提溜了两根油条,一个茶叶蛋,眼看就是东街尽头了,立即被什么缰绳一样拉住了。羊高的脚步回收,生生刹住,掉头。

羊高其实几十年也没打算去看看崔凌子家。但他最近往东街走,总是有点恍惚,犹疑。那个瘸子王亮,一回在中街看到羊高,目光里有烟星子闪。羊高不解,又不是我瘸了你腿,你妈的恨老子个鬼呀!

前几天,瘸子王亮居然找上门儿了。王亮肚子上系了个糙巴皮革围裙,显见还没回家,直接从补鞋摊子找上门来,手里拿个拉线钢钻儿。“羊高,你为啥要睡在柴胡上呢?你眼红我当年睡在柴胡上,是吧?”羊高觉得世界快疯了,我他妈的就是睡了下柴胡,要不是因为你王亮,老子才不睡柴胡呢。说来,还真没错,因为王亮,羊高睡柴胡都快半年了。“德性!你干的肮脏,”羊高对王亮吐出一个字:“滚!”邻居们都探出头来,王亮见势不妙,一瘸一拐的,恨恨地走了,手里的钢钻子,被日头照得一闪一闪的。

羊高也问自己,为啥要睡柴胡呢?似乎是,晚上不睡柴胡,就不踏实,不安妥,日子就像掉了魂,吃不香。羊高尝试过到楼上和水枝睡,年轻时俩人是搂着抱着睡,后来水枝养了娃,慢慢就是两头睡,俩人都睡了几十年了,居然现在就身体不适了。但睡柴胡也不是个事儿,一睡就做噩梦,老天,做噩梦也罢,第二日却出奇的精神。羊高真是不明白自己了,操!

要是没盘这个药材收购店,那日子,还是悠悠着,无风无浪往前过呢。

羊高平时没事儿,多半没事儿,村里的地被浙江商人征了办土鸡养殖场。三儿和他姐梅花都在城里。三儿办了个公司,好像是给电脑开发软件的。羊高不懂啥叫软件,就知道开春三儿开了轿车,给了水枝一张卡。村里住在白河镇的那十来户,三儿都提了礼品,挨户上门拜见。特别的,三儿备了双份礼给徐老爹。百岁老寿星呗,值当。轰动了白水镇一整条街。当晚上饭桌上,三儿一盅,羊高一盅,羊高挟一块红烧肉,喝一盅,三儿挑一筷雪里蕻,喝一盅,多久儿父子俩没这么喝了,日子太快啦!三儿灌了半把斤猫尿,说话就打旋儿,就问羊高:“大,大大,想干点啥,只,只管提!”牛逼哄哄的。有几个钱了,就烧,就作。喝了半晕乎的羊高,就看不惯三儿那拽样,干点啥呢?干点啥呢?一定要干点啥,不干点啥好像对不住三儿的钱似的。羊高脱口而出:“那就开个中药材收购店吧。那个我就认得几味药,也认得几个亳州佬药材贩子。”三儿第二天就从县城提了六万,说是启动资金。“大大,收药材好。太闲了会惹事。”这小子!好像老子就是个有闲就作怪的老公羊。

转眼春节快来了,羊高忙的却像坨狗卵子。进出收购店的,多是老头老太和小媳妇,她们卖了这一茬药材,就要忙年去了。羊高的店里,堆起了老高的茯苓和天麻。白河镇的茯苓是一绝,白如雪,薄如纸,香如桂,韧如丝。茂密的柴胡林没啦,但送柴胡的居然不少,干柴胡都值好几十块一公斤了。水枝帮着过秤,付款,打包,没时间和羊高怄气了。有时候水枝笑一笑,笑自个,疑心生暗鬼。那个羊高,见了来店里卖药材的小媳妇,穿的花蝴蝶似的,也是板着脸,一毫一毫的计较价钱。小媳妇见了羊高的瘦羊脸,再斜几眼那堆柴胡,柴胡旁边躺椅上是安安静静的牡丹花被子,就跟着甩脸子,说:“明年不卖你啦,變态!”咬牙切齿的。羊高没搭理。真没功夫搭理。水枝一颗心从崖上放下来,羊高真是病啦,可冷的羊高。

晚上羊高又睡在柴胡堆上了。这是个月光像银子一般透亮的夜晚。水枝在二楼睡。水枝在柴胡堆上睡了半个多月,老腰被磕得像生出了茧子,又被三儿的电话劝上二楼了。

如果不是三儿的大大,我羊高睡柴胡那点破事,值得徐老爹出马?月光斜射在羊高的脸上。

不对呀,那个贼王亮,驴日的心被狗啃了。多好的凌子啊。羊高一躺上柴胡床,就飞到了三十多年前。羊高拍拍脑壳,忍不住想爬起来,开门,去东街揍那个瘸货,活该哩!羊高还是睡着了,梦里又换了镜头,这次是羊高躺在下面,王亮压着他,俩人不要命撕打,从山上骨碌碌滚到了粪坑里……

下半截的梦里,他压着凌子,凌子压着柴胡。凌子喊他,挠他。羊高心疼了,真是的,“干嘛早不应答呀!”凌子忽然快掉到悬崖下了,羊高的手抖起来,他伸出去想拉一把。凌子却变成了红褂子的水枝,“哥,我一样给你生娃……”

太阳晴好,水枝在阳台上腌菜。水枝的腌菜手艺了得,随手拽两片青菜叶子,就是美味的咸食;扯一把蒿菜,用开水一烫,加上酱油、醋、麻油,就成了美味的凉菜。以前的冬天,整个黄泥坡村,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白菜、雪里蕻、水萝卜,比排着长。趁着天气晴朗,男人们将白菜铲倒,让冬阳晒蔫,第二天,全家人一起动手,在门口的水沟里清洗。洗白菜儿是讲究的细活,得把每片叶翻开冲洗,再晾晒一两天控干水分。然后是媳妇和婆婆们的事儿了。将彻底晒蔫的一棵棵白菜留下菜心,掰下的菜叶全部切碎,撒上适量的盐,轻轻地搓揉,直至揉出水分,这时候将咸菜和盐水一起装入早就洗净晾干的菜坛,压实,封口。这样的咸菜,水枝每个冬天要腌制两个大坛,这样的大坛,六十公分高,直径也达五十公分哩。

水枝是在腌制雪里蕻,她将每一棵洗净晒蔫的雪里蕻,齐整着,一层层码放在菜缸。这样的菜缸不同于菜坛呢,菜坛口径不到十公分,是小口,是大肚子的,酒坛一样。菜缸呀,要敞着大口。水枝一边码,一边撒盐,还要人踩实。水枝喊:“羊高羊高,来踩呀!”昨天就说好的,这死老头没应。水枝再喊,还没应。水枝下楼,木板楼噔噔噔。羊高咋了?还睡在柴胡上,可脸色潮红,呼哧呼哧的喘气。水枝摸一摸羊高的额头,太烫了!这是,这是咋了,魇着了这是?水枝的身子发软,那些柴胡在阴笑她似的,水枝的喉咙里像塞进了鸡毛掸子,她使劲眨眨眼,使劲咽一口唾沫,终于喊出了声:“老头子__ ”

羊高住进了镇医院,又住进了县医院,这在街上是大事儿了。一个老家伙,咋那么不安生,睡柴胡,睡出了个大毛病。街南街东的,陆续去镇医院看了,羊高沉睡着呢。街西头的,还赶到了县医院。三儿和姐都回来了,守着。羊高一直醒不了,三儿对羊高的耳朵,“大大,我是三儿。”梅花凑近羊高的耳朵,喊“大大,我是梅花呀,梅花呀!”梅花差点哭出来。

医生做了各项体检,没啥事儿,生命体征良好。真是怪!水枝对三儿和梅花说:“你大就是个犟货,就是不愿醒来,咋办?”

三儿冷静一些,就喊神经科医生一道,询问老娘水枝,这段大大到底啥样儿。

水枝一五一十说了,医生问:“可不是,以前睡柴胡么?为啥突然要睡柴胡?这可是有问题。柴胡和羊高到底有啥勾连?”

这几句话提醒了水枝。

水枝的脸有点红。

水枝回忆,好像羊高睡柴胡之前,整天神神叨叨的,啥柴胡,啥药的,啥王亮的,反正听不连贯整不明白儿。

医生一拍大腿:“那就找秘密呗!”

这天下午,羊高终于醒过来了。

在病床上,三儿照本宣科念出了一段话:“羊高你是怂货,我王亮有啥比你不好呢?奶奶的,凌子不同意和我好是吧,奶奶的,凌子你啥人不念叨,天天念叨羊高,狗屁!老子不服。老子哪样比不上那根破竹竿?老子今天决定办了你。嘿嘿,用点药就行了。哈哈,今天我终于睡了凌子啦。凌子呀,那个,那个奶子真大。”

这是个泛黄的笔记本。念到最后一句,三儿哆嗦了下,结巴了下。笔记本里,画了两个大奶子,鼓胀鼓胀的,仿佛要撑出纸来。

三儿念到一半,羊高的呼吸粗了,念到“真大”时,羊高就醒了,突然坐起来一拳挥出去。挥到半空,见是三儿拿着笔记本,羊高的心气一下子泄了,身子萎下去。

這日记本是三儿撬了羊高的抽屉锁找出来的。

羊高咋有了这日记,是木板楼哪个角落藏的,是垃圾站里捡的,羊高没说。这一家子也没问。

羊高好了就好了。

好了,就是个,才是个,囫囵的家呢,日子才有嚼头,盼头呢。三儿和水枝可不想羊高损了哪。

羊高又对水枝说:“凌子那个苦啊!”

水枝也抽抽嗒嗒的,骂王亮:“王八的蛋儿!瘸了好!”

此后白河镇的日子,又水一样往前流着了。羊高不再睡柴胡了。西街东街南街的,又有些不解了,他们撺掇徐老爹:“是不是羊高有了新名堂呀?”

白河镇的人,依照惯性,时不时到羊高的收购店里串门。

羊高得闲了,就和水枝从西街走到东街。快到尽头了,羊高和水枝就生生刹住,掉头。崔凌子也快六十了,那些个秘密,就让它埋了吧,埋了吧。

偶尔后面跟着个把人。羊高和水枝相视一笑。他们照样提溜着两根油条,一个茶叶蛋。咬一口油条,嘴角泛油,滋味老香老香的。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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