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中篇小说)
2018-08-27杜福全
杜福全
一
夜深人静,莫铭独自坐在书房内,拿出张小平的档案袋,翻出那张泛黄的请假条,注视着那张盖有医院钢印的照片。照片上的那张脸,是那样熟悉。
当年,张小平刚离开的那段时间,莫铭对这张脸恨之入骨。痛定思痛后,莫铭决定找出影集,把凡是有张小平在的照片全部挑选出来,其中既有张小平的个人照,也有她参与的合影照。莫铭把张小平的身影从这些照片中清理出去,丢进炉火中,化为灰烬,从形式上,彻底消除她的存在。烧掉几张张小平的个人照片后,莫铭想了想,又找来一把剪刀,在那些合影照片中,把张小平的身影剪下来,单独烧掉。他意识到,照片上的其他人是无辜的,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没必要和她一起葬身火海。
实际上,莫铭这一不彻底的做法,后来证明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当莫铭翻看影集,回味大学生活的时候,就会看到那些残缺的照片,张小平的影子,就会出现在照片的残缺位置,成为挥之不去的幻影,总是在莫铭的眼前晃来晃去,晃得莫铭的内心一阵一阵的痛。莫铭明白,眼前这个挥之不去的身影,一直深居于自己的内心深处,始终占据着一个极为重要而又隐秘的位置。张小平的存在,从形式上的消除,短时间内可能无济于事。为了减轻这种无形的干扰,莫铭干脆把那些残缺的照片,从影集中清理出来,用一个牛皮纸袋密封好,放在一个很少打开的小箱子里封存起来,决定不再触碰它。
莫铭结婚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对于感情,在经历了一次沉痛的打击之后,莫铭变得理性了许多,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理论上的浪漫爱情,和现实的婚姻生活是两码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不能用理想的爱情来参照现实的婚姻。所以,当他无意中得知张小平死在医院手术台上的消息时,居然显得那样平静,心中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也没有因为当初的怨恨而幸灾乐祸。甚至,他还想去看她最后一眼,或者去告个别。不过,这个想法最终没有付之行动。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或姿态去参加这种活动,都不合时宜,可能会使对方的家属显得尴尬。还有,结婚之后,必然要照顾妻子的情绪,尽管她可能对这种行为表示完全理解。于是,莫铭想了想,还是决定以后再说。
那些残缺的照片,那个封存的牛皮纸袋,随着日常生活的日趋稳固,逐渐淡出了莫铭的记忆,有时甚至长时间地忘了。不过,在后来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每次在清理房间或者搬家的时候,那个牛皮纸袋始终不会落下,总会有它存在的一个小小角落,一个不易察覺的地方。在莫铭后来的生活中,要说跟张小平还有那么一点关系的话,也就只有这个牛皮纸袋了。
在暗黄的灯光下,请假条上那张隐去近二十年的脸,又在莫铭的眼前晃动起来。其实,自从发现张小平的档案资料那天起,这张脸就不时在他的脑海中闪现。而且,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梦见过张小平的莫铭,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张小平就两次光顾了他的梦境。梦境里的张小平,让莫铭隐约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莫铭缓缓地伸出右手,轻轻靠近那张照片,靠近照片上那张脸,中指和食指抚摸着照片,指肚上有钢印留下的凸凹感。当莫铭的手指,沿着照片的边沿缓慢滑过时,照片右侧边沿的顿挫感,引起了莫铭的注意。他拿起请假条,靠近灯光,仔细观察,发现那不是一张规范的证件照,右侧明显有自由剪裁的痕迹,很不规整,头微微向右倾斜。这一发现,让莫铭觉得有点奇怪。他在疑惑中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书柜前,打开书柜的门,在书柜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那个封存已久的牛皮纸袋,倒出里面所有的照片。在一堆残缺的照片中,莫铭找到了当年与张小平拍的那张结婚照。不过,现在这张照片上,只有莫铭一个人的头像了,张小平已经被他从照片上剪除了。照片上的莫铭,头微微向左倾斜。
莫铭凝视着自己这张二十年前的照片,愣愣的发了一会儿呆。二十年前,一对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年轻人,在现实中和照片上,被活活的撕开了。莫铭将自己的照片与张小平那张照片并排着放在一起。有点奇怪,两张照片上的人头,居然都是往外微微倾斜的,分明是在互相排斥,彼此背道而驰。莫铭对自己的这一发现,忍不着抿嘴笑了起来。几乎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把照片的位置摆错了。随即,他将自己的照片,从张小平的照片的左边重新移到右边,这一次,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照片上的两个人的头,是朝里的方向微微倾斜的,双方都在尽力往对方的方向靠拢,似乎都想与对方连成一个整体。莫铭的脑海中,闪现出当年去照结婚证照时的情景,闪现出那张完整的结婚证件照。
二
国庆节要到了,莫铭想趁这个小长假,去看看张小平。其实,去看看张小平的想法,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却一直没有付之行动。莫铭自己清楚,这不是心里有什么坎过不去,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顾虑。好些年前,有一次,大概是清明节前吧,妻子曾漫不经心的对莫铭说过一句话——清明节要到了,你不去看看小平么?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少有的几次提及张小平的一次。当时,莫铭感到有点诧异,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妻子,她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异样,是认真的,是真诚的。他没有说什么,淡淡的说了句,这个——还是以后再说吧!妻子似乎明白莫铭的心思,也就没再说什么。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对莫铭提过去看望张小平的事,甚至连张小平这个名字也不会提起。
莫铭知道,妻子开明,对他与张小平之间的那段感情纠葛,心里不存在什么芥蒂,几乎没有拿到嘴上磕绊过。结婚之前,也就是和妻子刚认识不久的时候,莫铭曾向她全盘交代过他与张小平之间那段感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全都讲了。讲了,心里才坦荡,才亮堂。那时候,妻子只说,那是你们以前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管以后的事情。实际上,在婚姻生活中,这话说起来容易,真要做到,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是有点困难的。然而,她真的做到了。她从来不提那段往事,就是在偶尔闹矛盾的时候,她也不会拿那段往事说事。对此,莫铭心里一直很明白,妻子当初说的话,她不管以前的事情,她确实做到了。那么,她只管以后的事情,自己就应该做到。这些年来,莫铭一直对妻子的开明心存敬意,就是在得知张小平死了之后,两人都明明知道以后不可能再有任何纠葛发生的情况下,他也始终坚守着心中那份对家庭和婚姻的责任和担当。
莫铭对妻子说,他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他说前段时间因为寻找被原单位弄丢了的档案,弄得头昏脑胀,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人生问题,影响了自己的情绪,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至于去向问题,莫铭没有明确告诉妻子。妻子说,去吧,我看你这段时间也不在状态,灰头土脸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出去走走也好。
结婚近二十年了,妻子把这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家里的小事琐事,莫铭一般不用操心,妻子都会妥善处理。家里的大事,比如买房子之类,夫妻两人商量好后,一般都是由妻子出面处理。莫铭经常在心里感慨,自己这辈子,遇到这样一个妻子,真是一种福气。实际上,在没有与张小平分手之前,莫铭同样有过这样的感慨——这辈子,能遇到张小平这样的女孩,真是一种福气。有时,在独处的时候,莫铭偶尔会潜意识地觉得,妻子就是当年张小平的化身,一切都像是张小平存在的一种延续。每当萌生这种想法的时候,莫铭就会提醒自己,这种念头,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对妻子来说都是不公平的,都是对她的不尊重。因此,莫铭常常提醒自己,对于妻子,必须要以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来尊重和爱护,不可以掺杂任何其它杂质。
三
坐上去市里的班车,莫铭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张小平的墓地在哪儿?这,确实是个问题。近二十年了,当年张小平安葬在哪里,莫铭一无所知。而且,这个事情,也不好打听,也无从打听。如果直接去张小平的父母那儿,当然可以得到准确的答案,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无疑是一种鲁莽的行为。
在市郊区的山坡上,二十年前,有四个公共墓地。那时候,莫铭和张小平,还有其他同学,经常在周末约起去爬山,游玩。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这些公共墓地肯定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不知道又增加了多少新坟。要在这些坟墓中寻找一个二十年前的墓地,显然是非常困难的。还有,也不知道,当年张小平是不是埋葬在城郊的这几个公共墓地里。这个事情,最好还是从老同学的口中打听为好。当年,班上有两三个同学,毕业就直接分配到市里工作,应该对张小平的情况有所耳闻,至少可以提供一些可行的线索。特别是有个叫梁姗的女同学,读书的时候跟张小平特别要好。当年分配工作的时候,梁姗本来是分到县上的,但是,据说她只去县上报了个到,就借到市里的一家单位上班去了。一年后,刚一转正,梁姗就直接调到市里去了。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莫銘偶尔从张小平和梁姗的交谈中看出,她们彼此都到对方的家里去玩过,甚至睡过一张床。这种关系,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同学关系,可以算作真正的朋友,或者闺蜜。在这些老同学中,梁姗应该知道张小平后来的情况,不说全知道,但至少应该知道个大概吧!
梁姗的手机号码莫铭是保存在手机里的,但几乎没有拨打过那个号码。就是因为当年张小平和梁姗特别要好,所以,自从与张小平分手后,莫铭就在有意无意的疏远和回避这位女同学。这些年来,与梁姗少有的几次偶遇,也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没有过多的交流。凭直觉,莫铭始终觉得,这位女同学对自己似乎有点看法,但这种感觉又不怎么明朗。
实际上,自从与张小平分手以后,莫铭的心里,总是在有意无意的回避大学时候的同学。当年,他和张小平都准备结婚了,而且,已经向几个要好的同学透露了风声,他们就等着来喝喜酒了。后来,这事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莫铭没法向哥们儿交代,也没法向他们做出恰当的解释,索性主动截断了与他们的联系。后来,莫铭与现在的妻子结婚,一个老同学都没邀请,只是在小范围内办了几桌酒席,邀请了双方的至亲好友参加。
当年,在同学们看来,莫铭与张小平是真诚相爱的,而且是非常般配的一对,两人的爱情完全是建立在互相倾慕、互相激励、共同努力的基础之上的。这种革命般的爱情,是经得起风吹雨打的,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毕业之际,张小平放弃在市里分配工作的机会,主动申请到莫铭所在的县份来工作,这就是真爱的最好证明。一对心怀爱情梦想和事业梦想的年轻人,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的才华和努力,经过几年奋斗,重新回到张小平的父母身边工作。
莫铭到达市里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差不多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莫铭想请梁姗出来一起吃饭,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莫铭心里还是有些犹豫,没有足够的勇气打这个电话。他不知道,梁姗会不会出来和自己见面,如果她拒绝了怎么办,或者她什么都不说又怎么办。二十年来,莫铭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同学谈起过与张小平之间的事情,即使偶尔有人问起,他也会主动回避这个话题,或者干脆找个借口离开。后来,偶尔见面的几个同学,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莫铭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了。在以前,莫铭认为,除了自己和张小平,最多再加一个梁姗,估计没人知道当年自己和张小平分手的真实内幕。如今看来,自己也不知道当年张小平离开自己的真实原因。也许,梁姗知道。也许,梁姗也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没人知道,除了张小平本人,但她已经去世差不多二十年了。
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因为开会或者其他事情,莫铭每年都要来这座城市好几次,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莫铭清楚,除了自己是一个念家的男人外,内心还隐藏着一些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隐衷,导致自己不想在这座城市逗留。在这座城市读书的时候,莫铭是多么喜欢这座城市,不仅是因为这座城市环境优美,也不仅是因为这座城市有古老的建筑群落,透露出历史的沧桑和古意,还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孩,同样也喜欢自己的女孩。
吃了晚饭,回到酒店,莫铭踌躇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给梁姗打电话。思索了半天,最后才决定,先给梁姗发一则短信,试探一下她的反应。没想到,短信刚发出去,不足三十秒的时间,梁姗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莫铭明显的感觉到,电话中的梁姗还是有点惊讶,似乎觉得莫铭这个短信发得有点突然。毕竟,二十年了,莫铭几乎没有主动和梁姗联系过,没发过短信,也没打过电话。有时候,逢年过节,莫铭会收到一些同学群发的祝福短信,但他基本上不发这类短信。
梁姗在电话里问,喂,你真是莫铭?嗯,等我打开窗子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从哪个方向落山的。
莫铭被梁姗的玩笑话消除了一些不安,但还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把手机贴在耳边,在宾馆里不停地来回踱步,都不知道怎么和梁姗对话。这下,倒把梁姗急坏了,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到底是不是莫铭?
莫銘很肯定地回答,我当然是莫铭,你的同学莫铭。
真的是你!都二十年了,你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老同学,说吧,你在哪里?顿了顿,梁姗又说,我看了一下,今天的太阳,真的从东边落下去的。
梁姗还是像以前大学时代一样,性格开朗、率直,开门见山。
莫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梁姗似乎知道自己找她有事,或者知道自己有话要问她。
四
与梁姗见面的地方,就在莫铭入住的酒店的顶楼。这家酒店在市中心,一共有十八层楼,在这一带算是地标性建筑,莫铭以前到市里出差,大部分时间都是入住这里。酒店的最顶层是咖啡屋,四周全是透明的玻璃墙,透过透明的玻璃墙,就可以看见城市的夜景。当然,从不同的方向看出去,夜景是不一样的。一间间大大小小的咖啡小屋,紧挨着玻璃墙围成一圈,每一间小屋都可以欣赏这座城市的夜景,只是方向和角度不一样而已。咖啡屋的中间是吧台。吧台有个后间,里面是服务员工作的地方,她们在里面磨咖啡或者烧水。吧台前面有一个室内音乐喷泉,里面有假山,有柔和的彩色光束照射在人工喷泉上,音响里播放着轻慢的音乐。
在咖啡屋等待梁姗的时间里,莫铭望着玻璃墙外的城市夜景,街上和房屋里的灯都打开了,行走的车灯也打开了,看上去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莫铭也记不清在这家酒店住过多少次了,也到顶层的咖啡屋来过好几次,但都没有好好的欣赏过这里的夜景。以前来这里,要么是陪市局的领导,要么就是和单位的同事一起,都不是欣赏风景的时间。从十八层的咖啡屋往下看,有一种眩晕感,稍作镇定之后,这种眩晕感就慢慢的消失了。
梁姗掀开竹帘进来的时候,莫铭还在望着玻璃墙外的夜景发呆。梁姗比以前稍胖了一点点,或者说更丰满富态了一些,脸上化了淡妆,看来没打算把额头上那几条浅浅的皱纹隐藏起来的意思。莫铭从梁姗的身上,想象自己这些年的变化,应该是有了一点点啤酒肚,但不是很明显,头上有了几根白发,精力没有年轻的时候充沛了。这么一想,才发现时间过得真快,岁月在人的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初见梁姗,莫铭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想问的事情从何谈起。
你真是难得。梁姗顿了一下,坐下来之后,接着又说,你这次找我,肯定有什么事,你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莫铭故作镇定地用食指头按了呼叫器,然后把一张手写的酒水点单递到梁姗面前,说你先看看,喝点什么?
梁姗说,来杯咖啡,不加糖的。
两人低头呷着咖啡,不时抬起头,看看玻璃墙外的城市,心不在焉,东一句西一句,闲谈一些当年同学的趣事,还有这些年来老同学们各自的变化。两个人心照不宣,这不是一次一般意义上的同学见面,而是一次有主题的见面。所以,最终,还是梁姗试探着把话题引到了张小平身上来。一提到张小平,莫铭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临玻璃墙而站,眼睛望着玻璃墙外,语气沉郁地问梁姗,你该知道张小平的墓地在哪儿,我想去看看她。他不敢正视梁姗的脸,有点害怕与她质询的目光相遇。
实际上,梁姗对莫铭与张小平两人之间后来的发生事情,知之甚少。自从张小平与莫铭分手以后,她只见过张小平两三次,都没有深入交流过。再后来,就听说她离开了人世。梁姗说,张小平回到市里后,就很少露面,甚至连电话都经常打不通,基本上断绝了与她的联系。有一次,她主动去张小平家探望,那时候,她刚生育了孩子,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似乎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但感觉心态还不错。梁姗说,因为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这一两年多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不好冒昧的询问,于是,没坐多久就走了。那次以后,梁姗觉得张小平和以前判若两人,还以为是莫铭对她造成了什么巨大的伤害,甚至想打电话向莫铭问个清楚。
莫铭从梁姗口中没有打听到有价值的信息,心里难免又开始惆怅起来。坐在十八层的高楼上,眼睛看得到的世界,其实是一个不可知的、陌生的世界,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莫铭的心头。
梁姗还是忍不住问莫铭,当年与张小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铭知道梁姗肯定会问这个问题的,其他关心他和张小平的同学,都想问这个问题。实际上,到了现在,不是莫铭不愿意谈及此事,而是他自己也确实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所知道的,如今看来,可能完全不是事情的真相。所以,莫铭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显得为时过晚,索性干脆不谈这个话题。
梁姗答应莫铭,她可以帮忙打听一下,看看张小平的墓地究竟在哪里。
五
二十年前的那个初秋,张小平刚从省城疗养回来,就向莫铭宣布分手的事。那段时间,莫铭正在筹备婚礼的事情,正沉浸在忙碌、喜悦和期待之中,张小平突如其来的宣告,无疑给了莫铭当头一棒,差点让他没有回过气来。张小平平时不会开这种过火的玩笑,偶尔来点幽默诙谐的语言,一般不会拿他们自己来说事。张小平说,莫铭,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办好调动手续了,要调到市里去工作,回到我爸妈身边去,我们,就到此为止吧!莫铭感觉到,张小平转身的瞬间,眼里分明含满了泪水。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力再去关心与己无关的眼泪了。把“别的男人”“调回市里”“爱情只是一种理想,但婚姻才是现实”之类的话语联系起来,就足以证明这不是一个玩笑了。他自认为强大的内心,正在一片一片的碎裂开来。那种碎裂的声音,不断的敲击着他的耳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碎裂和坍塌。
半夜时分,莫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习惯性的,伸出手,摸到床头的开关,打开灯,发现确实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卧室内,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莫铭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张小平已经把她的行李全部拿走了。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心,还在继续碎裂,一阵一阵的刺痛,眼泪忍不住往外涌。这一幕,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本来不想去看什么纸条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这不是一个玩笑,倒像是一个周密部署的预谋,可谓严丝合缝,一点征兆都没有。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把杯子拿开,拿起纸条看了看,上面写着:莫铭,我走了,在不久的将来,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子,她会和你一起创造美好的幸福生活,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待自己,好好的待你身边的人。心力憔悴的莫铭,发现纸条上有明显的水渍,一圈一圈的布满了整张纸条。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张小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而且,她的这种离开,绝情而歹毒,就像一把带刺的刀,把一个男人不设防的内心,搅得支离破碎。
莫铭苦想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点点滴滴,张小平的离开,之前确实没有显露出任何倪端,也没有任何暗示。莫铭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张小平之前,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经验,对爱情缺乏起码的洞察能力,所以没有发现感情变故之前的蛛丝马迹。从大二的时候,开始和张小平恋爱,这似乎也是顺其自然、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经历什么坎坷和刻意的做点什么。这一谈,就谈到了毕业,就谈到了参加工作,就谈到了谈婚论嫁,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如果没有爱,如果没有情,三四年了,这一路走来,肯定不会那样顺利,也不会那样坚强和坚定。这一路走来,在现实和理想的召唤下,两人携手共进,互相帮助,共同努力,规划和实践着共同的理想,似乎也都没有任何问题。此时此刻,莫铭深刻地体会到,回忆,只会更加让人痛苦不堪,因为回忆是那样美好。
六
第二天,莫铭在酒店里踌躇满怀的时候,梁姗的电话就打来了。梁姗告诉莫铭,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张小平的墓地在城郊的西山墓园。梁姗还说,莫铭住的那家酒店,在十八层楼的咖啡屋里,如果坐向太阳落山那个方向,透过玻璃墙往远处望去,就能看到西山墓园。莫铭很感激老同学梁姗,那么多年没联系了,请她办事却如此用心。他想,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后,应该好好的请市里的几个同学出来聚聚,叙叙当年的同窗之情。
来到十八层的咖啡屋,莫铭特意在吧台处向服务员咨询,哪个位置最好看西山墓园。服务员被莫铭问得一愣,一时不知所措。莫铭意识到,自己这种问法有点唐突,赶紧改口说,他想看看西山美丽的夜景。服务员带着他来到一个两人小间,告诉他这个位置最好,几乎没有任何遮拦,西山夜景一览无余。
莫铭独自一人喝着红酒,目光眺向夜幕下的西山墓园,稀疏的灯火从山脚散布到山顶,有一路灯光蜿蜒而上,应该是盘山公路的路灯吧。那么,其它那些散布在山坡上的灯火,又是干什么用的呢?在山顶上,有一座高高的灯塔,在空阔幽暗的天空下,灯塔的灯光与城市的灯火相比,显得暗淡了许多。那是一个幽暗的世界。这边,是灯火辉煌、市声喧哗的人间,那边,是冥冥灭灭、寂静无声的阴界。站在高处看过去,这边和那边,其实没有明确的界限。想到这里,莫铭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背脊骨上掠过一丝凉意。目光收回来,眼底的城市,热闹而富有生气,这是美好的人间。莫铭想,如果,当年张小平没有离开自己,现在他们也是这个城市的一员,那些火柴盒样的钢筋混凝土房屋中,也有他们的一个宿身之处。他们,完全有这个信心和能力,凭自己的努力,在这座城市挣得一个立身之地,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
她,为什么选择离开呢?
她,为什么选择那种方式离开呢?
透明的玻璃墙外,夜空下的城市,看似明明白白,实际上什么都看不明白。此时此刻,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正在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我们一无所知。想到这些,莫铭觉得,此时此刻,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干什么。也许,城市边上的西山上,有一双眼睛,正往这个方向窥探,遥望着他。这怎么可能,二十年了,她可能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已经认不出自己来了……不能再这样继续想下去,该下楼睡觉了。明天一早,应该去买一束新鲜的白菊,还有她特别喜欢的,那种含苞待放的、鲜艳的红玫瑰。但是,这种场合,用这种花,恰当么?不管了,只要她喜欢就行。莫铭这才想起,和张小平谈了三四年恋爱,居然没有送过花给她,就是山上的野花都没送过。以前,张小平总是说,在百花中,她就喜欢红玫瑰,那种即将开放的红玫瑰,色泽鲜艳,不染杂尘,个性鲜明,不躲躲闪闪,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靓丽自己。
七
清晨,天空下起了缠绵细雨,为这座城市增添一点淡淡的忧伤和哀愁。
莫铭来到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白菊,同时,还买了九朵红玫瑰。他的这一举动,让花店的老板娘有些不解,目光里明显带着些许迷惑和疑虑。莫铭没多说什么,他对自己的这种行为,也不怎么理解。花店的老板娘也没多问,把白菊和玫瑰分别包装好,递给莫铭,收下钱后,目送着这个中年男人匆忙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细雨一直下着,走进墓园,气氛自然地变得静穆起来。按照墓园管理人员指点的大体位置,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脚步感觉有些沉重。墓园内,植被很好,草坪略顯枯黄,地上非常干净,一排排挺拔的青松,有的已经成材,有的正在默默地生长。这个墓园,时间有点久了,应该是这座城市规划得较早的一个墓园,看上去秩序井然,已经有了一点古朴的意味。走了一段路程后,莫铭驻足小歇,放眼山林中的墓园,一块块灰黑色的墓碑,像一列列整齐划一的士兵,向天空和大地行注目礼,庄严肃穆。莫铭抬头看了看,离张小平的墓地应该不远了,前面那个平台上,应该就是管理人员所指的那个区域了。莫铭放慢了脚步,心里不觉掠过一阵莫名的哀伤。
毛毛细雨中,一个少女,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从右手方向默默地走来,进入了莫铭的视野。这是莫铭今天在墓园里,看到的第一个人。空旷静谧的墓园内,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人了。
莫铭朝着右手的方向慢慢地走过去,一路寻找着张小平的墓碑。在与那个撑着黑色雨伞的少女相遇的时候,两人同时微微抬起头来,彼此朝对方看了一眼,似乎觉得这种相遇有点意外。这是在国庆节假第二天,大清早的,天空飘着细雨,在这空旷的墓园里,居然还能遇到人。莫铭向少女轻轻的点了点头,以示致意,然后微微侧身,让过少女。走过之后,莫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少女默默离去的背影。等莫铭再次转身,想再看看那个背影的时候,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在细雨中,不见了踪影。
在一座墓碑前,一束新鲜的白菊引起了莫铭的注意。他走近仔细一看,墓碑上写着:慈母张小平之墓。对了,应该就是这里了。看着已显陈旧的墓碑,莫铭眼前一片茫然,不知所踪。他朝远处望了望,清理一下凌乱的思绪。莫铭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今天跑来这里,是不是有些鲁莽和冒昧。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抱着的玫瑰,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不知所措。莫铭环顾了一下四周,朦胧的细雨中,空无一人,心里才稍微安静了一些。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白菊和玫瑰,轻轻地放在墓碑前的底座上,抬头注视着静立的墓碑,眼前似乎有一个熟悉而模糊的身影在晃动。回过头来,凝视着眼前的墓碑,莫铭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对张小平说点什么好。
莫铭整理了一下碑前的鲜花,站起身来,默哀了几分钟,怀着复杂的心情,向张小平鞠了三个躬,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八
在莫铭的印象中,只要牵涉到肿瘤这样的字眼,就会跟癌症扯上关系。一个人,只要跟癌症扯上关系了,那就必然跟生命的长短扯上了关系。差不多是这样,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果有了肿瘤,而且这肿瘤的情况还不容乐观的话,那就离癌症不远了。而一个人一旦和癌症有了关系,也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只是执行刑期的长短问题而已。在没有专业医学知识的莫铭看来,一个人的脑子相当于首脑机关,是整个身体的中央指挥中心,处于控制系统的最高层,里面一定有着极为复杂且精密的神经系统,就相当于电脑里面那个非常复杂的集成电板。在这么一个精密复杂的系统里,如果突然横生出一个多余的肿瘤来,而且这个肿瘤还是不稳定的,存在很大的变数,那么,势必要破坏原有系统的正常运作,导致首脑机关出现故障。一旦一个人居于中央层级的位置出现故障,就有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瘫痪,整个人就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了,甚至危及人的生命。
大概在大三的时候,张小平偶尔会觉得头晕,特别是看书晚了,很疲惫的时候。这种头晕的现象,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后来她离开的时候。再以后的事情,莫铭就不知道了。当时,莫铭以为,张小平的头晕,可能是因为学习太用功了,还经常提醒她,要注意休息。张小平是一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只要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都力求做到最好。她的这种人生态度,对莫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甚至改变了他那有点邋遢的脾性,让他也变得严谨认真起来。这就是爱情的力量,能够改变一个人,能让一个人主动去改变自己。参加工作后,张小平在县城重点中学教书,一去就当班主任,工作干得风生水起,经常加班加点,管理班级,撰写备课材料。那时候,莫铭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周末见面的时候,莫铭偶尔会听到张小平说头晕的事情,有时会出现眼花的情况。他们一起去县城的医院做过两次检查,都没有查出什么大的问题来。医生只是嘱咐张小平,要多注意休息,要保证睡眠时间。有时候,莫铭担心张小平的身体,一个女人像个工作狂,身体会吃不消的,就劝她悠着点。这事,两人也都没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朝着极端的方向去想,毕竟正是生命最为旺盛的青春年华。
发现张小平当年留下的请假条后,莫铭专门去找过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向他了解有关颅内肿瘤的情况。这位朋友告诉莫铭,脑子里的肿瘤,存在多种诱发因素,物理的因素,化学的因素,或者患病史、个人史,还存在家族遗传等等,都有可能导致颅内肿瘤。而女性出现这种情况,可能跟女性激素与某些脑瘤的发生和发展有关。不管怎么说,只要出现这种情况,就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除了手术切除,其他治疗方式都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人的这个脑子,是人的中央机关,全是坚硬的骨头保护着的,做手术必然存在很大的风险,当然,这里面也存在运气的成分。一般情况而言,一旦颅内有了肿瘤,不管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都得治疗,而且要从根本上进行治疗,也就是开颅做手术,把肿瘤切除。你想,这个东西,在本来容量就很有限的脑子里,它不断的生长,甚至发生病变,肯定是不行的,必须把它拿掉。当医生的朋友还说,一般而言,只要是良性的,位置也不复杂的话,如果手术不出意外,切除肿瘤后,就无大碍了。如果是恶性的,就难说了。总之,脑子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疏忽大意不得。
实际上,从发现请假条的那个时刻起,莫铭隐约感觉到,张小平的死,可能跟假条上说的颅内肿瘤有关。张小平身体上的这个情况,在两人分手之前,莫铭一无所知。就是在后来的二十年时间里,莫铭也一无所知。是不是张小平去省城疗养期间,查出了脑子里的问题,才决意离开自己的呢?越是这么想,莫铭就越是觉得这种可能性越大,甚至确信这就是当年张小平离开的真实内幕。
当年,莫铭与张小平恋爱,她的父母知道后,开始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有时在周末,张小平会拉着莫铭去她家里,自己做饭吃。张小平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父亲在市直一重要部门工作,母亲在市社科联任职。那时候,莫铭对这些东西不是很清楚,也不怎么感兴趣。但他知道,张小平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暗中考察他,考察他和张小平之间的进展情况。张小平的父亲有次对莫铭说,小平这姑娘,性格像她母亲,特别要强,那年临近高考,骑自行车上学摔了个头着地,住院治疗了两周,影响了高考成绩,所以才考上本市的专科学校,这是她很遗憾的一件事情。张小平的父亲还说,其实,读什么大学都不重要,关键是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张小平就有点沉不住气,刚进学校,就报名参加了本科阶段的自学考试。这个,莫铭是清楚的,张小平的自学考试非常厉害,大学专科刚毕业几个月,自学考试的本科毕业证就拿到手了,而且还拿到了学位证。在张小平的影响下,莫铭在大三的时候,也报名参加了本科阶段的自学考试,只是断断续续考了五六年才拿到毕业证。
时间一久,张小平的父母对莫铭的考察,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一致认为莫铭是一个踏实稳重、追求上进的小伙子,应该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因此,当他们确认独生女儿与莫铭是認真的后,也就基本认可了两人的关系。他们还开门见山的告诉张小平和莫铭,以后的路,由他们自己去走,需要他们的时候,能搭把手的就搭把手,搭不上手的,就顺其自然。关键的一点,他们对莫铭的家庭出身并不在意,认为父母的光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勤奋努力。这一点,莫铭从心里对张小平的父母充满敬意。因为对莫铭的认可,他们一直潜移默化教导莫铭,年轻人走上社会后,一定要走正路,少走弯路,不走错路。
想起以前,经常入出张小平家,他们对自己的关爱,对自己的期望,想起他们当年和蔼可亲的话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两位老人经受了多么沉重的打击,心灵遭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如今,值得尊重的两位老人,你们还好吗?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去看望过他们,如今想起这些,莫铭心情倍感焦急和沉重,烦乱中夹杂着无以言状的自责。
莫铭算了算,两位老人,如今差不多七十岁了。
九
回到家,莫铭对这次探访的情况,进行了一次认真的梳理。他发现,虽然有些事情还有待进一步核实,但整个事件,已经呈现出模糊的面目。他不知道,如果事情真是想象的那样,那么,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呢!早知如此,就不该去垃圾堆里找自己的档案。早知如此……然而,这一切不发生都已经发生了。而且,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不是自己可以主宰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着莫铭,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走去。现在,已经走到半路上了,走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想就此打住都不行了。
人到中年,突然横生出这么个事来,打乱了莫铭以往的生活节奏,打乱了逐渐趋于平静的人生,打乱了日渐安宁的内心世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平静的家庭生活,可能出现混乱的局面,甚至影响另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么?想到这些,莫铭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张小平啊张小平,都是你当初的决定惹的祸,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祸根。莫铭甚至觉得,如果当初张小平不离开自己,那么,后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顺利成章的事情,就不会让人难以接受,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现在,她倒好,一走了之,留下一大堆问题,让莫铭一个人去面对这个复杂的局面。莫铭真想恨张小平,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了。
莫铭想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彻彻底底的告诉妻子,请她帮忙拿个主意,但又觉得现在这样做难免草率了些,毕竟,有些事情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有,这些年来,虽然妻子一向开明、贤惠,但突然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来,会不会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这也是个问题。
从情义上讲,也应该去看望一下张小平的父母。当年,因为张小平以那种绝情的方式宣布分手,莫铭在伤心绝望中,还怀疑过张小平的父母,怀疑他们在这件事情中做了古怪,即使不是主要因素,起码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所以,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在与张小平的父母联系过,张小平的父母也没有联系过莫铭。莫铭觉得有点奇怪,那么有修为的父母,居然会对这么重大的事情不闻不问?难道,他们只听他们的女儿的一面之词。莫铭当时甚至胡乱认为,他们都是伪君子,都是自私的父母。张小平离世之后,在后来的二十年里,每当看到那些孤苦伶仃的老人时,莫铭就会想起张小平的父母,就会想象他们的晚年生活,就会萌生出去看看他们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过去了,想法永远都是想法,一直没有行动。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悸动。
也许,这就是上帝为什么要把两人的档案丢弃在一起的原因。而且上帝还知道,终究有一天,莫铭会去寻找自己的档案。
他妈的,上帝,上帝是个什么东西。忍不住骂了之后,莫铭又有点后晦,觉得这根本不关上帝的事。
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既然是天意,那么,就按照天的意思去办吧!从精神上讲,莫铭总算找到了一种依托。这种依托,打消了人世间的许多复杂关系的纠结,还有那些世俗情感的羁绊。
十
莫铭请老同学梁姗帮忙,打听到了张小平父亲的手机号码。他知道,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贸然登门拜访,无疑是一种鲁莽的行为。该如何打开已经封锁了二十年的这条道路呢?回到家的这段时间里,莫铭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以当初对张小平父母的了解,要去拜访的话,可能不存在什么障碍。但是,二十年了,他们的生活中经历了巨大的变故,现在已经老了,他们还是那样开明么,还是那样开朗么?莫铭拿不准,因此不敢贸然行事。莫铭也在不断的询问自己,现在去做这些事情,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有何意义?可不可以,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让生活回归以前的模样?莫铭开始觉得可以,但后来又觉得不可以,越想越觉得不可以,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真实的内心。最后,莫铭终于想清楚了,也想坦然了。
十二月初的一个周末,他决定去市里拜访张小平的父母。到市里的当天傍晚,时间差不多在吃完晚饭之后,莫铭给张小平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拨通电话后,一个熟悉而又陌生,明显苍凉的声音问道,喂,你好,请问你是……
听到这苍老的声音,莫铭竟然无言以对。电话那头接连“喂”了好几声后,莫铭才反应过来,忙说您好,伯父,我是莫铭。
是……小……莫……老人用异常缓慢的速度,逐渐变小的音量,说出这三个字后,手机里就悄然无声了。
莫铭担心,老人会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情绪上出现剧烈的波动,赶紧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伯父,您好,我是莫铭,您和伯母都还好吗?
老人说,你,真是莫铭?
莫铭说,是的,伯父,我是莫铭。
老人说,小……莫……
莫名应道,嗯,伯父。
老人说,小莫,你……
还没等老人说完,莫铭就接话说,伯父,我想来看看您和伯母。
电话那端,沉默半晌,然后才说,你——来——吧。顿了顿,老人又补充说,我们还住以前的地方。
莫铭分明感觉到,电话中,老人苍老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本來,他打算打个电话,如果能够得到允许的话,明天再去拜访他们的。但是,现在,听到老人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后,莫铭已经等不及了,等不到明天了。莫铭对张小平的父亲说,好的,伯父,我马上就来。
老人说,嗯,你来吧。
莫铭没有想到,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这反而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二十年了,张小平的父亲,声音虽然明显苍老了,但给人的感觉还是那样亲切,特别是他那一声漫长的“小……莫……”好像已经期待很久了。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不觉对自己这些年的冷漠深感愧疚。此时此刻,除了尽快见到两位老人,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莫铭跑进超市,买了些水果,给张小平的父亲买了一条“庄园”香烟。莫铭记得,张小平的父亲以前是抽烟的,不知道现在还抽不。
在超市门口,莫铭知道他们那里并不太远,还是迫不及待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像躲避坏人跟踪似的,迅速钻了进去。
当莫铭快速爬上三楼,站在二十年前经常出入的门口,刚抬起准备按门铃的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莫铭放下抬起的手,让自己的内心先平静一下,定了定神,然后才轻轻的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张小平的父亲,老人似乎早就候在门后了,门铃刚一响,门就开了。莫铭一看到满头银发的老人,脚步还没踏进门去,喊了一声伯父……泪水已盈满了眼眶。张小平的母亲,站在客厅的过道上,凝重的目光注视着莫铭。看得出来,接到莫铭的电话后,二老就一直在门口等候了。时间停顿了大约一分钟之后,张小平的母亲打破了屋里的寂静,老张,还愣着干啥,赶紧让小莫进屋啊!老张一边侧过身子,一边对莫铭说,哦,你看你看,这人老啰,快进来。
进屋坐下后,趁二老让座倒茶的时间,莫铭四下里看了一下屋内。二十年了,房间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沙发和其他一些家具换了,电视机也换了,屋内还是那样干净整洁。在电视柜的两边,分别放着一张装框的照片,相框里的人,看上去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左边的一张,看上去,衣着和照片本身都要陈旧一些,莫铭一眼就认出是张小平。那张穿着一袭白裙,侧偏着头,站在草坪中央的一棵大树下的照片,莫铭以前也有,后来被他烧毁了。右边的一张,衣着和照片本身都要新鲜得多,一个清纯的女孩,前倾着身子,双肘撑在栏杆上,一双手掌托住下巴,透着淡淡忧伤的目光,深情地望向远方。莫铭从这张照片上,分明看到了张小平的影子。
两位老人坐下后,莫铭诚恳地向两位老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这些年没来看望过二老。两位老人对此表示完全可以理解,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处境,完全没必要自责。简单的话语之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个时候,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需要谈及的话题,一定会触动三个人内心深处的创痛,因此,大家显得小心翼翼。
张小平的父亲从沙发上起身,站在茶几前,迟疑地看了一眼张小平的母亲,然后,张小平的母亲也跟着起身,跟着老伴走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张小平的父亲端着一个小木箱子,老伴跟在后面,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走到茶几前,轻轻的将小木箱子放在茶几上。两位老人注视着小木箱,目光凝重,神情悲伤。张小平的母亲,手上握着一把小小的钥匙,摊开手递给老伴。张小平的父亲动作有些迟钝地打开小木箱,缓慢地拿出一个笔记本,递到莫铭面前,也不看莫铭,把双手抚在本子上说,当年,小平进手术室之前,一再嘱咐我们,如果手术出现意外,一定要把这个本子收好,如果有一天,你来了,就把它交给你。张小平的母亲接着说,这个小木箱里,还有一个影集,小平临走之前说,如果她出现什么意外,要等张莫十六岁以后,再把它交给她,但是我们,到现在还没给她,我们想,等她大学毕业了,再给她。
十一
回到酒店,莫铭躺在床上,目光注视着天花板,久久不敢打开压在胸前的笔记本。莫铭知道,打开这个笔记本,就会打开一个尘封了二十年的世界,就会解开一个密封了二十年的秘密。
这个夜晚,莫铭整夜没有合眼。笔记本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段文字,都让莫铭深感震撼和揪心。张小平当年内心经历的纠缠和折磨,让莫铭二十年后切身经历了一遍。
二十年前,张小平去省城疗养的时候,在省城疗养院的体检中心做了一个全面检查。这次体检,张小平特意申请了一个头部检查,想看看头晕眼花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做了脑电图和头部磁共振后,做妇科检查时,医生告诉张小平,恭喜她要做妈妈了。那一刻,对于初次经历怀孕的张小平来说,在激动万分的同时,心里又有一点恐惧和害怕。她想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莫铭,但转念一想,还是等回去领了结婚证再说,到时给莫铭一个惊喜。谁知,第二天的脑电图和头部磁共振检查结果出来——颅内肿瘤,位于重要功能区,直径约3mm-5mm,性状有待进一步复查。这个结果,给沉浸在当妈妈的欣喜中的张小平,来了一个当头一棒,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一阵眩晕,随即就晕倒在医护中心的椅子上。
张小平苏醒过来后,医生耐心地告诉张小平,千万不要着急,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和条件,一个肿瘤算不上什么,适当的时候切除就好了,虽然有风险,但成功的机会是明显大于风险的,也不至于要人性命。
张小平曾经听父亲的朋友,市医院一位权威内科医生,讲过有关人的脑子里长肿瘤的事情。她知道这东西,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危及生命。这时候,医生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因为在张小平的心灵深处,曾经埋下过恐惧的阴影。体检中心的医生告诉张小平,以她目前这种情况看,暂时不适合要孩子,应该先对脑子里的肿瘤采取必要的措施进行治疗。
张小平回想起最近两年偶尔犯头痛头晕的毛病,肯定就是这个东西在作怪。张小平问医生,我这个肿瘤,会危及生命么?医生说,从目前看,并无大碍,但需要進一步复查,可以再做个头部CT,全面了解一下肿瘤的具体情况,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医生还说,如果要了解这个肿瘤目前的性状,还需要采集活体标本进行化验检查。
听到这些,张小平的头都大了。此时,除了脑子里的肿瘤,张小平还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喜欢孩子,后来选择做教师这个职业,就是因为可以与孩子打交道。小时候,张小平有时会嘀咕着埋怨父母,为什么不给自己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这样就会有个伴了,就可以以姐姐的身份,带着弟弟或者妹妹玩,有时还可以教训他们,可以使唤他们。当然,小时候的这种想法,以及对父母的埋怨,明显带有撒娇的成分。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了成长中的孤独,当初这个想法却越来越强烈了,而且也变得理性了。有时候,看到其他兄弟姐妹在一起,不管是亲热还是打闹,甚至是产生矛盾闹别扭,张小平都特别羡慕他们,甚至还有点妒忌他们。因为她发现,不管人家怎么闹,小的还是无条件的要跟大的亲,大的还是无条件的要护着小的,这就是不可替代的骨肉血亲关系。回过头来看自己,从小到大,孤单一人,连个闹别扭的人都没有。想起这些,张小平经常一个人独自惆怅。
十二
张小平在日记中透露,她曾去过市里的一家养老院,做过几次志愿服务,私底下对养老院里的老人做过幸福指数调查。她发现,住进养老院的老人,大部分都是无儿无女或者子女已不在人世的老人。养老院看起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对老人的关心照顾也很周到,经常组织一些文体活动,会有一些领导或慈善人士来看望慰问他们,给他们送来各种物资。还有一些社会爱心人士,带着一家人来这里结对认亲戚,定期不定期来看望他们,帮他们收拾房间,整理衣橱,帮他们洗头、沐浴、更衣等等,甚至还带他们出去游玩。这个社会,确实给予了他们很多关爱,有些关爱可能连亲生子女都做不到。按说,他们在这里,应该感到温暖和舒心才对。但是,通过张小平私底下的调查,她发现那些没有子女的老人,他们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孤独感,精神上,始终存在一种无所依偎的茫然。里面的一位老年妇女曾经告诉她,每当她看见那些子女来看他们的父母,即使子女不怎么孝顺,来看望也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但她也觉得,这些有子女的老人是有福气的。有些子女刚一走,老人就会大大咧咧的骂起来,骂自己的子女如何如何的不孝,有的甚至来一次就吵一次,经常是闹得不欢而散。即使这样,在这位老人看来,他们也是幸福的,因为这些老人在人间还有骨肉相连的亲人,心里是实在的。这位老人告诉张小平,虽然政府给了他们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许多爱心人士对他们确实很好,把他们当亲人一样看待,但终究不是亲人啊!张小平发现,那些有子女的老人,即使住在养老院里,精神面貌明显要比那些没有子女的人要好得多,因为他们的内心始终有一种记挂,精神有一种寄托。其中有一位老人,老伴死得早,他一个人含辛茹苦把老伴留下的一个儿子养大成人,可这个儿子不争气,常年在外瞎混,不成家也不立业,尽干些为非作歹的事情。结果,在三十岁那年,干了一件大事被送进了监狱,判了二十年。当时,老人以为这败家子肯定要被枪毙了,结果因为有自首情节,主动交代并配合公安部门抓获了其他几个犯罪同伙,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老人年纪大了,辛辛苦苦几十年,却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到处惹是生非,精神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身体也拖垮了,当社区上的人来动员他进养老院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住进来了。住进养老院,这位老人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并不是最糟糕的,比起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来,毕竟自己还有个儿子,尽管儿子在监狱里,但这个儿子是确实存在的。这么一想,老人心里就通泰了许多,吃得好了,也睡得好了,身体就慢慢的恢复过来,精神也好了起来。他甚至想着,要养好身体,将来,等儿子出来了,就回家去,爷儿俩相依为命,好好的过日子。谈起这些,老人的目光里充满了希冀,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张小平发现,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内心一片灰暗,从精神面貌上看,明显是颓废的,空落落的眼神里,全是落寂。在调查了解中,通过与一些老人的深入交流,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后,张小平觉得电视上或者报纸上报道的,说那些住在养老院里的老人是多么多么的幸福,说他们有多少多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人,说他们都在养老院里快乐地颐养天年,这只能说是一种表面现象,或者说是一种物质上的现象。如果从精神层面上讲,这些老人有没有幸福感,有没有满足感,有没有依附感,有没有存在感,实际上是被媒体忽略了的,是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不过,在张小平看来,这些问题,即使引起了注意,又能怎么办呢?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思想已处于停滞和封闭状态的老人,内心的空白和情感的缺憾,是很难得到有效解决的。实际上,养老院也想过一些办法,采取过一些措施,比如经常组织一些爱心家庭来与老人结对联亲,让一些有爱心的人来认老人做干爹干妈,让一些年轻的志愿者来认爷爷奶奶,逢年过节经常来看望他们,或者把他们接回家去住上两天,照顾他们,陪他们吃饭,陪他们拉家常……这些活动,一定程度上,也能缓解了老人们内心的孤寂,让他们感受到人世的美好。但是,这种美好和快乐,是极为短暂的,老人们内心深处的那种空落感,血肉亲情的这一窟窿,是无法填补的。
冷静下来的张小平问自己:假如,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的余生,他们的晚年,将会怎么度过?他们现在还不到五十岁,挺一挺也许还过得去,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以后呢?在他们的余生里,情感生活中没有一个可以牵挂的活人,精神上没有一种依附感,情感上没有存在感,将会孤老终年。想起爸爸妈妈的晚景,尽管他们都是国家干部,物质生活一点也不需要担心,但他们的内心,他们的情感生活,将会像养老院里那些没有子嗣的老人一样,凄凉而空落,在灰暗中度过惨淡的余生。
张小平写到这些时,说她自己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十三
张小平决定,不能放弃肚子里的孩子,必须保住这个上帝赐予的孩子,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唯一一次做妈妈的机会。如果放弃,就放弃了这一生,就一生都放弃了做妈妈的权利。如果自己注定要走向死亡,那么,也得给爸爸妈妈的晚年生活中,留下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知道,她的这个决定,毫无疑问,莫铭要坚决反对,不会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莫铭一定会先考虑她,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会想方设法治病救人。张小平知道,即使哪一天,自己真的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莫铭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爸爸妈妈。张小平也知道,在父母那里,他们也是坚决反对自己的选择,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他们的宝贝女儿。张小平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的决定不是一个人的决定,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么做,是非常荒唐的行为。而且,这样一来,至少要耽误一年的治疗时间,可能会错过最佳治疗期,可能会影响甚至加重病情,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总之,在这个决定之后,有太多的可能性,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那又怎么样呢?如果现在放弃肚子里的孩子,同样存在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谁也给不了一个明确的结果。一旦放弃,就放弃了一切,可能最后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不能留下,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与莫铭彻底断绝关系,这很难,但必须那样做。要彻底,不能藕断丝连,不能牵牵绊绊,不能拖泥带水。张小平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把莫铭排除于她的决定之外,让他没有任何机会参与和干涉自己的决定。她知道,莫铭是个有情有义的血性男儿,对她的爱,也是无话可说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得找一个没有回旋余地的理由,把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彻底颠覆,让他因恨而终。实际上,张小平知道,如果不这样做,莫铭将会为此付出很多很多,结果将一无所获,大家都一无所获。他愿意,但她不愿意。她深深地爱着莫铭,知道这个不为人知的主意,会彻底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精神上遭遇沉重的打击。张小平甚至评估了莫铭的承受能力,看他能在多长的时间里可以缓过神来,从痛苦和仇恨中走出来。她了解莫铭,了解他的性情,了解他潜在的能量。打定主意之后,张小平又不断的反问自己,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她怎么可以一个人就擅自决定了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时间了。
怎么向爸爸妈妈交代呢?这同样是一个难题。暂时不能告诉他们真相,不能告诉他們自己脑子里有肿瘤的事。张小平知道,这个真相一旦说出来,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噩梦。
看到这里,莫铭发现,张小平的内心经历了极为复杂的思想斗争和情感上的纠缠。在这个过程中,张小平纠结的,居然都是别人的事情,而不是自己脑子里的那个肿瘤。凝视着这些用血泪写下的文字,莫铭的心,就像当初张小平宣布离开的时候一样,一阵阵的剧烈疼痛,耳膜里又想起了心在碎裂的声音。
十四
实际上,张小平要离开莫铭,真要说出那些理由的时候,也是非常犹豫的,内心有过无数次放弃的念头。不过,一旦回到现实中来,一旦想起自己可能来日不多,想起爸爸妈妈的晚年,想起他们可能会人财两空,在孤苦中度过余下的时光,又有了充足的理由和勇气,于是她决定不再犹豫。莫铭当时看到的眼泪是真的,但他只看到她的眼泪,没有听到她心碎的声音,没有看到她内心的绝望。当她泪流满面,在极度悲伤中写下那张纸条的时候,莫铭也没有看到张小平向死而生的决心。莫铭甚至以为,那个开着一辆豪车,来帮张小平拉行李的中年男人,就是张小平所说的那个男人。实际上,那个中年男人,是张小平的表哥,一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老板。张小平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用无言的实际行动向莫铭证明,她说的是真的,不容有半点怀疑,她还做出与表哥非常亲热的样子。不过,她的这个表哥,当时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内情。他知道,他这个表妹从小就喜欢在他面前娇嗔,所以对她的亲昵不足为怪。
张小平的表哥,和她一起来县上之前,还帮她做了一件事情。张小平要请假,在省城体检的时候,没有出具医学证明,必须要市级以上正规医院出具医学证明才行。而张小平不想再去市里的医院做检查,担心那些复杂的检查程序,会影响胎儿正常发育,比如做CT就有辐射。她知道,他的这个表哥神通广大,在江湖上各行各业都有朋友,尽管他经常四处奔波,一年见不上几次面,但一见面都很亲热,表哥从小就对她宠爱有加。张小平对表哥说,她想弄个医院的证明,比如证明自己脑子有问题啊,不休息要成神经病啊,等等之类的,主要是想好好的玩一段时间。表哥以为张小平是闹着玩的,说这还不容易,包在你表哥我身上,我去医院说你脑子里长了东西,然后你就可以领着工资到处疯玩了。张小平说该是真的?表哥说当然是真的。张小平对表哥说,这事,千万不能告诉爸爸妈妈,弄虚作假是他们最讨厌的事情。表哥表示绝对保密,说这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张小平知道表哥能办成这事,当天就硬是纠缠着表哥去医院出具医学证明。表哥一个电话打过去,事情就搞定了,人家说这种重大疾病的证明,最好是附上一张病人的照片,盖个钢印,这样更有说服力。张小平掏出钱包看了看,里面没有现成的证件照,就将随身携带的结婚证照片剪成两半,自己那一半拿去开医学证明,莫铭那一半,继续保存在钱包里。
莫铭发现,张小平绞尽脑汁所做的这一切,看上去轻松自在,甚至还有些荒诞不经。实际上,她每做一件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异常艰难的抉择,都充斥着剧烈的心理矛盾和情感冲突。以至于后来,当她的表哥得知事情的真相后,知道表妹不是闹着玩的,才发现当初自己做事太草率,耽误了表妹的治疗大事,非常自责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