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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热:我的妈妈是“老漂”

2018-08-27陈辉

同舟共进 2018年4期
关键词:子代代际养老

陈辉

1993年10月11日,央视《夕阳红》栏目开播。作为央视最早的老年栏目,《夕阳红》取得了较大反响。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来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诗意的歌词,悠扬的旋律,充分诠释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对于老人晚年生活图景的理解与想象。

彼时的我还是懵懂少年,在家中與不惑之年的父母一起看这个节目时,根本不能理解人到老年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他们的晚年生活能否真正做到温馨从容。

光阴荏苒,转眼间20多年过去了,我已近不惑之年,父母六十有余。我和妻子每天忙于工作,陀螺般旋转;孩子也不轻松,在家、学校和各种培训班之间游移。其实,在这辆高速运转的家庭列车上,最苦最累的是我妈妈。我女儿出生后,她就不定期、长时段地进城照顾我们的生活。尽管被高血压、冠心病、腰间盘突出等慢性病困扰,她还是拖着衰老患病的身体,每天为我们操劳,默默地为家庭作贡献。

买菜做饭,晾衣浇花,缝缝补补,无微不至。妈妈的生活,繁忙而有序。我时常想,自己都快40岁了,怎么还不能独立,还如此依赖母亲的照料。再看看身边的同龄人,他们大多跟我一样忙碌,大部分都还需要父母的照顾。

国家卫计委流动老人健康服务专题调查显示:2015年我国流动人口2.47亿,其中流动老人占7.2%,约1800万人;照顾晚辈、养老与就业构成老人流动的三大原因,其中照顾晚辈的比例高达43%。有媒体和学者参照“北漂”的表述,将老年流动人口概括为“老漂”或“老漂族”。

照顾晚辈的“老漂”们,生活过得并不从容。或者说,为了让子代生活从容,“老漂”们选择了“延迟退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发挥生命余热。从家庭层面看,这是父辈对子代的支持。从社会层面看,这种余热充分体现着中国当代老年群体的价值与贡献,启发我们绝不能把老年群体单纯理解为养老负担,而应该关注他们在家庭和社会层面所发挥的功能,特别是要结合国情来理解当代中国老龄问题的复杂性。

代际关系视野中的老龄问题

正如“老漂”群体所表现的那样,许多六七十岁的老人并不依靠儿女养老,反而是在照顾儿女和孙辈。“老漂”群体这种代际支持的启示意义在于,理解当代中国的老龄社会问题,不能单纯看人口结构,还要充分考察代际关系。

费孝通先生在分析中国和西方代际关系差异时,提出了“反馈模式”和“接力模式”两个理想类型。其中,西方“接力模式”是“甲代抚育乙代,乙代抚育丙代”,一代一代接力;中国“反馈模式”是“甲代抚育乙代,乙代赡养甲代,乙代抚育丙代,丙代又赡养乙代,下一代对上一代都要反馈”。“反馈模式”强调子代对父母的赡养义务,子代为老人提供物质供养和精神照料,这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回报。

当代中国的代际关系已很难再用“反馈模式”来概括。尽管乙代对甲代的赡养义务依然存在,但抚育和反馈的内容和方式已发生了较大变化,最突出的表现是:抚育时间延长,父辈责任增大。这一点在“老漂”群体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子女进入城市生活,首先得益于父辈在教育等方面的投入,子女在城市购买住房,许多父母帮忙出首付。不仅如此,等到孙辈出生,还需要老人进城照料。虽然在传统的中国家庭伦理中,父母一直承担着无限责任,但不容忽视的是,当代中国的父母责任在城市化过程中被进一步放大了。

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伴随着人均寿命的增长,人的劳动生命被大大延长。即便退休年龄延迟到65岁,老人此后依然有能力为社会作贡献,而不是单纯地被供养着。特别是在中国的代际关系传统中,老年人发挥余热的空间更大,通过照顾子代和孙辈的生活,从而增强子代家庭功能,让子代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职业发展中,把社会财富的蛋糕做大。

可以说,当代中国许多家庭的代际关系,很大程度上具有“双向互动支持”的特征。一方面,父辈在经济和劳务上为子代提供支持;另一方面,随着年龄增长,父辈也日益需要来自儿女的生活照料和情感慰藉。这种双向互动支持,使“421”结构在转型社会中发挥着特殊功能,通过代际支持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城市化和现代化给家庭生活带来的压力。这一点,在讨论老龄社会问题时,不应忽视。

“养老”与“养小”的特殊统一

在我接触的“老漂”中,尽管生活都比较劳累,但普遍洋溢着满足感和幸福感。在照顾儿女和孙辈的过程中,“老漂”不仅找到了自身的价值感和存在感,还为亲情融融而欣慰。以我妈妈为例,她很享受和我们一起生活的状态,每天忙忙碌碌,目送我们上班,焦急等着我们下班。做完家务,她就看电视烹饪节目,菜谱抄了一本子。虽然很难做出节目中的效果,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学习和尝试。看着我们品尝菜肴时的表情,只要获得几句称赞,她就会高兴得不得了。

妈妈的幸福,来自于她对生命价值的发现和自我肯定。在忙碌的家庭生活中,她找到了老年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正如妈妈自己所说:“我发现自己还没有老。”

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这是提升老人晚年生活质量的关键。老年人的确需要娱乐活动来愉悦身心,但他们在家庭代际互动中获得的幸福感更加重要。在代际互动支持中,老年人有了更多发挥贡献的空间,而不是单纯靠打牌、遛鸟、健身、养生来消磨时间。

身边有些同事告诉我,他之所以选择生二孩,主要是因为岳父母的强烈动员。妻子是独女,“空巢”状态的岳父母百无聊赖,强烈要求女儿再生一个孩子让他们来带。身边一些同龄人在做是否生育二孩的决策时,除了经济考量,最为重要的参考因素就是老人是否帮忙带孩子。繁重的婴幼儿照料负担,让许多年轻人对生育二孩望而却步。如果没有老人相助,工作繁忙的青年人很难下定决心。从这个角度看,老年群体的代际支持,对子代生育二孩、对社会提高生育水平的间接作用,同样不能小觑。

“养老”与“养小”,这两项重要任务在中国家庭生活逻辑中可以实现有机统一。更为特殊的是:养老与养小,不单纯局限于亲子关系,还表现在祖孙这种隔代关系中,且已经从父系偏重慢慢向双系并重局面转变,即外祖父和外祖母与孙辈之间同样建立了较强的关系。这种隔代关系,使中国的养老问题呈现出不同格局。例如,对于七八十岁的老人来说,他们的子女五六十岁,孙辈三四十岁,已经就业的孙辈,通常有能力和心愿分担赡养祖辈的责任。即便这不是社会的主流模式,但作为一种养老方式,其价值和意义值得关注和研究。

中国绵延性的代际关系,不仅使代际支持有了多种方式,还使人在年老之后有更多的情感和意义寄托。老人有机会在照顾子代家庭生活过程中找到自身的价值。他们不是靜待衰老,而是在关爱子代成长的同时发挥余热,收获满足与快乐。

“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也能为我烙饼煮面吗?”

在充分肯定“老漂”群体的家庭价值和社会贡献的同时,也不能将这种代际支持方式过度浪漫化。毕竟,在这种温情脉脉的家庭亲密关系中,还有一些隐性问题值得反思。

首先,是“老漂”现象背后的老年夫妻两地分居问题。“老漂”有两个家,一个是自己的家,另一个是儿女的家。特别是农村“老漂”,心里还牵挂着家乡的土地经营和人情往来。为了兼顾两个家,一些老人选择了两地分居——通常是老母亲照顾儿孙,老父亲留守家乡。这种模式带来了老夫妻的分离,老父亲在老家的生活质量堪忧,心理上也可能十分孤苦。

其次,有些“老漂”还处于“上有老”状态,承担着赡养自己父母的责任。对此,“老漂”群体往往要做出艰难抉择,毕竟分身乏术。有的“老漂”采取老夫妻分居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有的则采取“两头走”的方式,即定期回家照应老人。在照顾子代和赡养父辈的两难选择中,“老漂”通常会选择偏重子代利益。一些地区将这种现象概括为“恩往下流”,问题在于,这种解释并不能完全消解“老漂”心中因为不能更大程度尽孝而产生的思想矛盾和内心焦虑。

最后,一些“老漂”与子代组成的生活共同体到底是暂时性的,还是持续性的,这个问题更为关键。如果是暂时的,那就意味着“老漂”群体在子代家庭生活压力减小后,就会选择回乡,很可能面临“空巢”命运。此时,他们的养老问题如何解决呢?如果这种生活共同体是持续性的,那就意味着“老漂”群体可以在子女家中养老,获得子女和孙辈的反哺,在其乐融融的亲密关系中得到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问题在于,即便子女有这个孝心,面对工作压力,他们真有能力尽孝么?

针对这个问题,发生在我家中的一段对话令人深思。那天,我因为重感冒而休假在家,在床上窝了一上午。中午时候,妈妈给我做了碗鸡蛋面,还烙了我最爱吃的糖饼。看我吃得出汗,妈妈半开玩笑地问: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也能为我烙饼煮面吗?

我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一时语塞,捧起碗,猛喝一大口汤,认真地说:我愿意。

我相信,这不是我妈妈一个人的焦虑,许多“老漂”内心都会有这种担忧。流动与高压,是当前许多家庭生活的常态。这既强化了子代对父母家务支持的高度依赖,又可能弱化子代对父母如期反馈的能力。正是在这种双重效应中,“老漂”群体的养老问题将面临诸多的不确定性。

从更深层次看,解决“老漂”群体的养老问题不仅需要国家宏观层面的相关政策支持,还需要每个家庭自己的努力,特别是那些享受了“老漂”支持的中青年,需要提前思考这个问题并通过实际行动作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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