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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秋夜》中关于两株枣树写法的尝试性解读

2018-08-24马冰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8年3期
关键词:阅读者木心阿Q

马冰

《秋夜》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一篇,文章开头部分是这样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样的文字表述让很多人感到意外,同时也感到疑惑,很多人觉得写得好,但真正像其他名篇名句那样进行赏析起来会觉得非常不容易,很多人的分析也似乎不能让人满意。这段文字,木心先生是这样称赞的,“就只这几句,已是使我认知天才之迸发,骤尔不可方物”,认为文字“精当凝练”“平淡天真”,是鲁迅的得意之笔,神来之笔,在欣赏时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

笔者非常赞同木心先生的观点。《野草》作为散文诗集,其中的文章的确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木心是画家,对《秋夜》的赏析也用了画家的眼光,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他写的《鲁迅祭》中的相关文字。我想提醒大家的是,这“诗情画意”中的“情”和“意”是理解这段文字的关键。《秋夜》之所以让很多人感到费解,其實就是鲁迅在写作时几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浓郁而又强烈主观感情中,直到行文末尾“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以及“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作者才从融入夜的“心绪”中走出,回到客观的“此时此地”的现实时空中来。

鲁迅说自己的杂感类文章“贬锢弊常取类型”,实际上他的作品不单是杂感类,就是小说类甚至像《野草》类的散文诗也取类型。《拿来主义》中的“鱼翅”“萝卜白菜”“鸦片”等,《记念刘和珍君》中的“真的猛士”“苟活者”“庸人”等,《阿Q正传》中的阿Q……而这篇《秋夜》中的“枣树”“天空”“恶鸟”“小粉红花”“小飞虫”“小青虫”等各有所指,其中“枣树”无疑是凝聚作品“诗情画意”这一“心绪”的主体性类型。以上列举的几篇文章“类型”的取法也各不相同,有常规的逻辑取类,有借代或比喻的取类,有象征性的取类。《秋夜》中,鲁迅就是构筑了一个成为体系的象征系统,在种种“类型”的象征符号下是鲁迅浸润漫延涌动漂流的精神暗流,这种精神暗流就是木心所说的“只可意会”的“意”。当然,能不能“意会”还有赖于我们读者是否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体验,是否有敏锐的智慧觉悟和心性这一自己的“意”,只有这两“意”相接才能达到“妙然心会”的境地,当然了,这是很难的。

在明白了其主观的精神世界即“心绪”和隐晦难明的象征体系难以把握外,鲁迅在语言上的调配手法也增加了我们对这个句子的理解难度。

首先,叙述的流动与停顿。叙述这一文学的手法往往是用来表达事物在时空中的活动过程和存在状态,所以叙述本身有着流动性的特点,如李白“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和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边下襄阳向洛阳”两句诗,空间的移动变化统一在时间的线性流动中。“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这个句子应该是叙述性的,不是说明性的,它表意的重心是“后园有枣树”,“可以看见”是一种情绪化的表达,有一种感情上的欣喜和精神上的自足,而不是在于证明“能不能看到枣树”。它的流动性是指作者独坐于阒静的黑夜时,似乎“眼光”现在随着自己的意识流动逐渐展开,精神的视界由书桌旁到室内再到屋外园外最后落在平时经常看到的树上。而“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则不是叙述性的,它是解释性的说明文字,它的语义内涵是和上句是重复的同一的,但在时间上是重叠的停止的,在语法语义和语气上它不同于“我家后园可以看见有两株枣树”的表述。这种流动与停顿,叙述转为说明,构成了一种阅读感觉和思维的滞涩感。

其次,思维的延伸惯性和意外反常。“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是——”按照我们阅读时的思维惯性,应该是还有一株是不同于枣树的别的什么树才合理,但“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就让人有很大的意外了。这种阅读思维带来的反差反常甚至是矛盾常常是鲁迅喜欢用的一种方法,许多论者干脆称之为“矛盾修辞”,例如我们非常熟悉的初中课文《孔乙己》结尾的文字“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大约”和“的确”是矛盾的,但从“我”的主观推测和社会客观的现状来看就不矛盾了。又如高中课文《记念刘和珍君》中“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幸福者和哀痛者?”“幸福者”和“哀痛者”也是相矛盾的,但从猛士们为理想奋斗献身而幸福和为国家民众苦难而哀痛来看,又能合情合理地统一起来。这种语义矛盾往往会引起阅读者的思维由向前的惯性而突遭停顿或转向,或者由单向延伸到反向思考以及多维度思考,可以使阅读者注意力格外集中,能提醒他们格外关注写作者的意图所指,能够使文句的表意更深刻更活泼更新巧。能够理解鲁迅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自然会泯然一笑,心领神会了。

再次,语言重复的修辞手法。“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运用了反复的修辞,这种重复看似繁琐啰嗦,但从阅读者的接受心理来看,却是极大地强化了“枣树”这一主体形象给人留下的印象。由于这是一篇凝练精悍的散文诗,鲁迅使用的重复还相对隐秘,而在他的小说当中却有多处在用。例如《阿Q正传》中阿Q的口头禅,《风波》中九斤老太的“一代不如一代”,也都是语句的重复。至于繁琐或是重复的段落也有,例如《社戏》中一段看老旦咿咿呀呀地唱戏那段,重复文字最多的当是《祝福》中祥林嫂两次讲述她的阿毛被狼吃了的悲惨故事,两段文字长达百字之上。小说中重复手法的运用,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主题的表达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我们回到讨论这段文字之前,看下面这句话:这一望无际的原上,种植的农作物除了高粱还是高粱。这句的重复是在强调农作物的单一,也似乎写出了该有别的农作物而却没有的遗憾或无奈。那么《秋夜》开头的这几句也是在强调一种单调、寂寞和孤独的况味。

总之,综合以上的分析,笔者以为,在鲁迅创作时的主观意识中有着孤独苦闷甚至痛苦的内心,但直刺天空的枣树又象征着执着顽强的反抗情绪,枣树是作者抗争精神的化身,是另一个自我意志的呈现,李白在极端孤独时写下的诗句“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诗人孤独寂寞时,无生命的敬亭山成了另一个自己与自己陪伴。鲁迅用自己极其高超的语言调配艺术成功进入到自己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表现了其内在精神漂流中的孤独苦闷和伤感虚空,同时,又借助象征手法,以枣树为主体意向,转达了意志凝聚的倔强不屈和英勇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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