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
2018-08-23李娟
李娟,作家,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记一忘三二》《九篇雪》等,长篇非虚构作品《冬牧场》《羊道》三部曲等。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2017年出版长篇散文《遥远的向日葵地》获“2017年度中国好书”。现居阿勒泰,供职新疆文联。
有段时间我住在荒野中的小村子阿克哈拉,没有网络,生活中一遇到疑难杂症就打电话骚扰城里的朋友。
一次我向朋友询问如何制作板鸭。
她说:“我咋知道?我又没做过。”
我说:“帮我上网查查嘛。”
她又问:“你做板鸭干什么?”
“便于长期储存。”
“放冰箱啊。”
“我家有三十多只鸭子,全宰了冰箱放不下。”
“分批宰啊,吃完一批宰一批。”
“不行,得一次性统统解决掉。它们太能吃了,养了一群猪似的。眼看饲料不多了。”
“干嘛要养这么多?”
“因为我妈想做一件羽绒服。”
“……”
“得多养几只,才薅得够鸭绒啊。”
“咳,去商场买一件不就得了。”
“是啊,我也这么说的。可她疑心病大,担心人家填的不是好毛。她觉得只有自己养的最放心……而且她觉得自己是裁缝,没啥做不出来的。”
——以上,是我妈养鸭子的由来。
养鸭子的事先放一放,先说拔毛。
直到拔毛的时候,我才明白羽绒衣为什么比棉衣贵……
因为毛太难拔了!
具体有多难拔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只有拆十字绣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而且是拆一幅名曰“万里江山图”的二十米长的十字绣。
绣二十米都没那么麻烦!
拔鸡毛的话,开水一烫,只管大把大把地薅。
可是,为了不伤害羽绒,鸭毛只能一根一根硬拔。
先拔去长而硬的羽毛。直到死鸭子浑身只覆盖一层绒毛了,才一点一点地扯。
那种时候,真的感慨极了。鸭子们长出羽毛的原理和历程,保管比最最庞大的化学方程式还要复杂,比最最先进的电子仪器还要精密,比任何设计图纸中的巨型建筑群都要稳固强韧……这是大自然亿万万个大手笔之一。
可到头来,却只为了人类的一件衣服而存在。
总之,鸭绒太难拔了……
处理了不到半只鸭子,手指头就拽残了。
等三十只鸭子处理完毕,我和我妈的母女感情也就遇到坎儿了。
当时的我,无工作,无收入,无住处。屋檐之下,必须低头。
虽然我直到现在都不觉得养鸭子做羽绒衣是个靠谱的想法,但没有任何建议权。对于我妈的工作安排,丝毫抗议不得。
好吧。也许还有更好的拔毛的办法吧。也许工厂批量处理鸭绒自有核心技术。但我没法知道。
总之,在封闭的荒野小村阿克哈拉,我妈想要一件羽绒服,便用想象中的笨法子一点一点向这件衣服靠拢。
就像过去年代荒远山村里的穷人们,想穿一件新衣服,得提前两年种棉花。棉花收获后,捻成线,织成布,翻山越岭背到染坊染色。第三年才得上身。
问题是已经21世纪了啊……
总之拔鸭毛拔得我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那一年我刚回到家,就被我妈封为“鸭司令”。托付给我大大小小三十多只鸭子。于是我趿着拖鞋,操起长棍,整天沿着小河上上下下跑。
“牧鹅女”一词还算浪漫,多出现于童话与传奇之中。但是“牧鸭女”……听着就很怪异了。
何况鸭子烦得要死,整天只知道嘎嘎叫。
更何況就三十只鸭,还分成了两个团伙,整天为争地盘吵得不可开交。
作为司令官,置身其间,感到一点官威也没有。
养鸭的第一年,屋后的小河是鸭子的天堂,诸位每天在水里一耗一整天,个个白得晃眼。
然而到了冬天,天寒地冻。鸭子们被关进暖圈。长达半年的冬天过去之后,统统脏得没鼻子没眼,一个个就像用过二十年的破拖布似的。
于是第二年春天,小河刚刚解冻,我就赶紧把这群拖布往河边赶。
我以为它们见了水保准喜笑颜开,谁知一个个全站在水边发愣。顶多有一两只把脑袋伸进水里晃晃,再扭头啄啄羽毛。象征性地擦擦澡。
我想,它们可能一时半会儿把水的好处给忘了,多和水亲近几天就好了。
然而,它们从此真的再也不下水了,统统成为旱鸭子。顶多跑到河边喝几口水。
没见过这么笨的鸭子。我决定助它们一臂之力。
我当着所有鸭子的面,抱起一只,直接扔进河里。
我猜它一定会惊惶失措往回游——游着游着自然就不怕水了。
可我猜错了。
接下来,我看到……
它直接沉了下去……
是的,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话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会沉进水里的鸭子!
沉啊沉啊,好在沉到最最后总算没有完全沉没,好歹还有一小颗鸭脑袋露出水面。
它在水中拼命挣扎,但不管怎么努力,仍只能露出一颗脑袋。连脖子都露不出来——亏它脖子还那么长!
好在翅膀还能动。它拼命仰着头,在水底卖命地扑腾,最后总算靠近岸边,并连滚带爬上了岸。
原来,并不是忘记了水。而是太了解自己的体重、密度和脂肪比例的变化了。
冬天里真没闲着,竟吃成这样!
再说说宰鸭子的事。侩子手是我妈,她一边默念:“脱了毛衣穿布衣脱了毛衣穿布衣……”一边手起刀落。
“脱了毛衣穿布衣”——这是我外婆杀生时的语言仪式。
同时,这句话也是她留给我妈的重要文化遗产,令她在大屠杀的时候稍微心安一些。
屠杀完毕,她沉痛地说:“血淋淋,真是血淋淋的一天啊。”
老早以前,我记得她从不曾畏惧宰杀活畜这种事。后来不知触动哪根弦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杀了。若有这方面的需要,便托人处理。
后来有几次找不到人帮忙,给逼得不行,又敢宰了。
再后来又不敢了。再后来心一横,又敢了……总之几起几落。
最最后,多亏她想起了外婆这句话,获得了强大的道德支持。这才重拾屠刀。
三十多只鸭子啊,宰得只剩四只。
鸭尸高高撂了一大堆。恶心得我从此再也不想吃鸭子了。
从此,那四只幸存的鸭子一直活着。后来有两只瘫痪了,我妈仍一直伺候到现在。
仿佛我家所有的家畜,一旦熬过生死大关,从此便可放心地安享晚年。
至于我们葵花地边养的那几只鸭子,则又是另外一批了。它们不是为羽绒衣而存在,而是为了葵花地边那条水渠而配置。
好吧,我妈无论待在哪里,都要将周遭有限资源充分利用到底。
最后顺便再说一句,我觉得在荒野里养鸭子,最大的收获还是要数鸭子的嘎嘎叫声。
——鸭叫声远比鸡叫啊狗叫啊什么的更蛮横,更富响亮的生命力。在岑寂的荒野里,突然乱七八糟闹腾一阵,听在耳中简直就是极大的欢欣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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