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千年美丽
2018-08-23池莉
池莉
我18岁写爱情诗篇,28岁开始怀疑爱情,30岁出头写小说《不谈爱情》,成为一个不谈爱情主义者。
一直到40岁出头,我都是爱情的铁杆否定派。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似乎我所未知的某个季节来到了,仿佛正在成熟的麦子懵懂于金秋的降临,但是它会自然地敞开胸怀接受大自然的恩惠。我是不由自主地发生着变化,我感觉自己慢慢地进入了一种处静而知微的状态,可以眼看着爱情这桩美丽的事物,从生活的一团混沌中脱颖而出。
我40多岁的眼睛开始经常地向后看。我重新看见了我孩童时代的一个神秘故事。那时候,我们家的大屋有一部分房间出租,其中一个小房间的租户是一对婆婆爹爹,大家都含糊地称他们为“二爹”和“三婆”。二爹三婆总是穿着深色袍子,颜色素净,人也总是整洁体面。二人皆话少,深居简出,形影不离,神态平静到漠然,礼仪却十分讲究,进出厅堂总要侧一侧身子做谦恭状,每日的早晚,也必定要与我家外公外婆打躬作揖问候安好。凡天色有变,二爹总是斜背一把油布雨伞,手提两双沉重木屐,木屐是高跟,鞋底有铁钉,猪皮鞋面夏季每天都要涂上一层桐油,是套在鞋子外面穿的防雨鞋。这时候三婆的义务则是主动搀扶二爹,两人小心谨慎地一起跨出高高的门槛。三婆单独处理的事务是倒药渣。在入夜时分,三婆就会提出一只中药罐子,将里头的药渣均匀地倾倒在路口,据说药渣只有得到无数路人的踩踏,疾病才会尽快离身。他们在我眼中,就是那种让我们小孩子无法辨识年龄的老迈,他们紧闭的房门是我们贴着耳朵偷听多久都没有声响的静谧,由此便引出了我们小孩子经久不衰的神秘感。可是就在那么平常的一天,三婆去世了。待二爹打开房门,向大家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三婆已经寿衣穿得整整齐齐,妥妥帖帖躺在他们的床上,脸上盖好了帕子,房间里头燃着檀香。不料三婆的后事办完没隔几天,二爹也无声无息地躺倒了。便赶紧把街上的仵作王老幺唤来,王老幺一检查,说是二爹咽气也已多时。不过三婆生前也早已经把二爹的后事准备妥了,寿衣、寿帽、寿靴全套礼服与配饰,都精精致致一一停当。我外婆当时就淌出热泪,哭道:“咳!这对人啊!下辈子一定还是夫妻!”
他们是否是夫妻?现在想来我们还真不知道。因为他们生前死后并无文件证明或者亲朋子女出现。其实我外婆当时所叹的“夫妻”,也就是叹的爱情了。这对老人姓甚名谁何来何往我一概不知,他们几乎是无故事的日常。这样的一桩日常无故事,却偏是经年长久不可磨滅地等到了我懂得回望它的一刻。
于是,我的眼睛可以洞穿往昔岁月或者是眼前的日子。我居然发现爱情肯定是存在着的。随时随地,哪怕是麦当劳快餐店的某个角落,一对年轻恋人在那儿对坐,目光连在一起,互相用手指抹去对方嘴角的奶油。就此一刻足够。一刻抑或永久,都是爱情的质地。
现在我已经明白,世界上有一个人,你只能与他才会发生某种对话和争论,否则你将沉默到口臭也都还无情绪。双方的痛痒,那些深藏在微妙之处或者皮毛之间的痛痒,如果彼此用眼神就能够抵达和抚摸,这就是爱,互有严格针对性就是爱,互为唯一就是爱,互相恰好补偏救弊就是爱。而当这些针对性唯一和补偏救弊都乐意被两人拥护和保持时,那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