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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村轶事

2018-08-23

壹读 2018年4期
关键词:张本妃子永昌

木 祥

那年10月,妃子村前后两天出了两个疯子。

先是张家义疯了。

村里爱管闲事的问:是“文疯”还是“武疯”?

他们都怕“武疯”,“武疯”要打人。邓德军和胡国友都是武疯,见人就追就打,斧头菜刀拿起来见谁砍谁,很恐怖,所以,疯了也不敢去看热闹。妃子村人爱看“文疯”。“文疯” 不打人,分“桃花疯”和“谈迷心”两种类型。“桃花疯”是青年男女才犯,都是些找不到媳妇的小伙子或受到性压抑的女青年,结婚后就立竿见影地好了。“谈迷心”就是说话做事都与常人不同。但两种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穿戴比疯前还干净整齐,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见人就跳舞,微笑或哈哈大笑,见人就握手敬礼,显得很文明。像李有贵,从前很孤僻很吝啬,现在路上见人就和蔼地拍人家的肩膀,递给人们香烟,还要帮人点火,一起抽着香烟,讲不着边际又很耐人寻味的话……看“文疯”似乎比看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戏刺激,弄不好还可以抽一根免费的香烟呢。

所以,首先要问张家义是“文疯”还是“武疯”。传消息的人,也不说张家义是什么疯,摇头晃脑地卖关子:这张家义啊,剃了个光头,穿一身中山装,中山装的上衣袋里,插了三支自来水笔,胳肢窝里,夹一个讲义夹,走路稍稍低着一点头,见人就握手,笑眯眯的呢,说:金日成访问中国,金日成访问中国了……

大家一听,知道张家义是“文疯”了。

这天早晨,张家义真的穿着中山装,夹着讲义夹出来了。光头上戴上了一顶鸭舌帽(妃子村人称“工人帽”),他走在去妃子村小学的路上,他是民办教师。去学校要穿越好几条巷子,巷子两边都是栉比鳞次的瓦房,房屋都是土坯墙,朝大路还开着棕色的门窗,一些人家的老大门,还雕着古色古香的花草龙凤。只是路不太平坦,坑坑洼洼的,他打了一个趔趄。于是抬起了头,他看到了房屋上湛蓝的天空和黑色的瓦,路边立着橡木电线杆,同时看到站在屋脊上的高音喇叭上的乌鸦。

为什么这高音喇叭会站着乌鸦了呢?张家义想,刚才喇叭里还播放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和“妃子村新闻”呢。张家义知道,这广播是毛有文放的,毛有文是大队的文书。他听到毛文书播放“妃子村新闻”的时候“可可可”地敲了几下麦克风,然后咳了两声嗽,再然后“张家义张家义”地喊,也没有听清说些什么。这时候,高音喇叭停了,上面就站着乌鸦了,这乌鸦看到张家义,突然“呱呱”叫了两声。张家义感觉不是好光头,妃子村人最怕听到乌鸦叫,说乌鸦一叫就会死人。这么想着,他打一个饱嗝,用手帕抹一下嘴巴,说道:金日成访问中国,金日成访问中国了……

话说出口,张家义自己吃了一惊。张家义有个自言自语的毛病,这个毛病来自他父亲的一记耳光。那是十来年前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张家义与一群孩子在生产队的院子里捉迷藏,几个孩子躲在稻草堆里或马厩里,他们躲好后让姜队长的儿子三毛来捉。三毛个子不高,脸圆圆的,鼻子有点瘪,见谁都有点看不惯的样子,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三毛当然知道他爹是队长,谁都怕他。然而,三毛一个也没有捉到,不高兴起来就觉得张家义不顺眼。三毛对着张家义挥动着拳头,好像还没有动手,三毛就血流满面,后来才知道,三毛有个紧张起来就流鼻血的毛病。张家义觉得祸从天降,他下意识地赶紧跑回到家里。

家里人都睡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厩里的猪在哼哼,黑狗也尾随着张家义摇尾巴。周围都黑洞洞的,张家义在院子里呆站着,他不敢去睡觉,他知道三毛要来找他。呆了好一会,三毛没有来,院子里安静得让人窒息。张家义想这三毛为什么还不来,早来早结束这难熬的等待。正这么想着,生产队长姜玉清带着儿子三毛撵来了。三毛两个鼻子洞里都塞着棉花,满脸上的血也没有洗,军帽上也是血。他哭着喊着,手比划着,说要找张家义算账。张家义不知道要算什么账,他只是感到紧张和无奈。算什么账张家义还没有想起来,他看到父亲张本顺披着衣裳从里屋出来了,他脚步很快,一边走一边还绾裤带,不知道为什么,张家义也没有指望父亲帮自己说话。后来的事实是,张本顺绾好裤带什么话也就有说便朝着张家义一个耳光打过来,这个耳光不是假打而是真打,打得张家义两眼直冒金星。

张本顺打了儿子一耳光后抖了一下披着的衣服,又捊了捊头上稀疏的头发,然后看了姜玉清一眼,他要看姜玉清对这一耳光给满意。张本顺是个木匠,同时是村子里少有的文化人。喝酒以后,他常常吹嘘自己曾是国民党部队的上尉连长,解放后为躲避斗争才逃到妃子村来做木匠。张本顺的话虽然是真真假假,难于分辨,但为了这话,“文革”时哪个战斗队都不敢收留他。

队长姜玉清没有说话,他想说的话被张本顺这一耳光打回到了肚里。张本顺的这一耳光,不但把张家义打懵了,同时让姜玉清也有点懵,让三毛也停止了哭泣。姜玉清和三毛都楞在那里,他们看了一眼张家义,张家义没有哭。没有哭泣的张家义也让姜玉清两父子进退两难,最后,张本顺笑盈盈地把姜玉清父子送出了大门。

张本顺看到姜玉清父子出门以后把张家义拖到一边,连问了三个“怎么样”。张家义知道父亲问他的“怎么样”不是问他脸上打得怎么样,而是说他打的一耳光效果怎么样,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怎么样。张本顺说如果不是这一耳光,张家义的后半生就完了。这时候,张本顺已经把披着的衣服穿上了,他边扣纽子边说,他的这一耳光是要为张家义打出一条出路。张本顺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说:你还想不想读大学、想不想招工、想不想参军、想不想学木匠?!

这些出路的决定权都掌握在姜玉清手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张本顺做什么都讲策略,他说,我们有文化,对付没有文化的人要讲究策略。在妃子村,张本顺一直自负自己有文化,他自己有文化,但得服从姜玉清的领导,他得用脑筋,不动脑筋不行。在张本顺心里,姜玉清就是皇帝,虽然不是真皇帝也算得上土皇帝。所以,看到队长姜玉清撵到家里的时候,张本顺本能地想到青黄不接时的救济粮要找姜玉清批条子的情景,张本顺对姜玉清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不管在家里生多大的气,只要见到姜玉清就笑容满面。这时候,张本顺还想到了张家义长大后不论做什么,甚至去水利工地什么的,都得姜玉清签字。其实姜玉清不识字,但他腰间别着一枚印章,他腰间的印章决定着社员的生死大权,在张本顺心里,姜玉清腰间那颗印章就是玉玺。

父亲的话,张家义什么也没有听见,心里发懵,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眼泪也没有流。父亲问他三个“怎么样”,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张家义便沉默寡言,有什么事都是闷在心里。不说话的张家义思维却异常活跃,他的脑袋不停的运转,运转多了,那些想好的想不好的东西在脑袋装不下了,就从嘴里漏出来了。于是,张家义心里想着的事情,会情不自禁地说出来,当然,遇到高兴的事,也会不由自主地笑。但张家义在有人的地方不笑,只在背地里笑。有话也只在一个人的时候自言自语。从前,张家义的话是在床上说,在空旷的田野里说,在厕所里说,反正是在没有人的时候说。现在,有人说他疯了,见人就握手,就说金日成访问中国,金日成访问中国了……

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呢?自从恢复考试制度,参加高考以后,张家义内心感到十分紧张,他觉得自己就要跳出生产队了,跳出这个家庭了,离开队长姜玉清和父亲张本顺了,他心里抑制不住的高兴和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把心里想着的话说出来。控制不住自己,张家义仿佛感到世界末日就要到来,心里充满了恐惧。这时候,他听到了高音喇叭上的乌鸦又“呱呱”叫了几声。他抓起一块石头往屋脊上打去,乌鸦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继续往前走,走不多远,恰好遇到了杨光禄。

张家义看到杨光禄想喊一声“地主”。 妃子村人都知道,杨光禄家是妃子村最大的地主,杨光禄的外号就叫“地主”。妃子村与杨光禄一般大的孩子,都差不多忘记了他叫杨光禄,当面背地里都叫他“地主”。只有张家义不叫杨光禄“地主”,还是叫他杨光禄。只是到了恢复高考,两个人都参加考试以后,张家义也想像村子里人一样叫杨光禄的外号“地主”。

张家义还没来得及叫“地主”,杨光禄躲躲闪闪,转身藏到了墙角后。

后来,张家义才知道杨光禄是想来见证一下,张家义到底疯了没有。妃子村其他人都不知道,杨光禄与张家义不但都是妃子村的民办教师,而且同时恋着大队赤脚医生蒋玉英。当然,杨光禄对蒋玉英是彻头彻尾的暗恋。然而,他抑制不住要想,特别是看到张家义,杨光禄突然想起了蒋玉英苹果一样的脸,厚厚的嘴唇,粗而短的头发辫子,还有走路时甩手扭臀的样子,同时,还有她身上迷人的“医院味”。蒋玉英成天待在大队医疗室里,除了给村民拿药打针,还要为孕妇接生,药片味,碘酒味,来苏味混合在一起,粘附在了这个女子身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味道,妃子村人形象的称之为“医院味”。这种味道让杨光禄着迷。然而,由于张家义的存在,这一切都止于幻想。

他想,现在张家义疯了,他与蒋玉英美好愿望就可以向前迈进一步了。

然而,这个情况张家义一点都不知道。

张家义知道的情况是,他和杨光禄都参加了今年的高考,两个人都碰到了“金日成访问中国”这样一道填空题。这年是恢复高考第一年,妃子村就他们两个参加考试,张家义每天晚上都做恶梦,做梦的内容都是自己已经落榜,杨光禄却是已经在填志愿表了。张家义同时明白,他落榜的原因,主要输在一道填空题上,那就是“金日成访问中国”。

张家义当然再清楚不过,那道题是这样出的:

填空:(每空2分)_______ 年____ 月____ 日,金日成访问中国,受到_______ 的亲切接见。

打开试卷,张家义首先看到的就是这道题,张家义看到这道题的时候,一下子就头晕目眩,他隐约感到自己今年要落榜。后面的考试,感觉也发挥不好了。

“文化大革命”时期,教学质量下降,学生都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诗词,很少学习数理化,考试起来,谁都害怕数理化。于是,恢复高考便有句顺口溜: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张家义平时沉默寡言,学习却比任何同学都用心,而且特别喜欢数理化,考前测试都是第一名。然而,在考场上看到“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的时候,这个十分偏爱数理化,又十分讲唯物论的张家义,突然感到唯心,他想到有些事实在是天意。“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考试前曾被蒋玉英押中。考试前的有一天,蒋玉英就拿着一张报纸找过张家义。

那天,张家义正在学校的寝室里复习数理化。张家义的寝室是在学校的一所矮房子里,泥土墙壁,没有天花板,抬头可以看到檩条、椽子和黑瓦。窗户临学校的操场,就在窗户前,摆了一张办公桌,桌上摆了一盏马灯,一沓作业本,一支自来水笔和一兰一红两瓶墨水。

张家义清楚的记得,蒋玉英到了学校的时候,在他的门口驻足张望了一下。哦,可能是在读门框上的对联。在门口,张家义自编自写了一幅对联激励自己:

不忘先贤祖冲之,学习当代华罗庚。

从这幅对联可以看出,张家义有着远大的理想,况且,妃子村人谁都不怀疑他能考上全国的重点大学。这时候,张家义又低下头聚精会神的背数学公式。张家义还没来得及多想,蒋玉英就进了寝室门。蒋玉英进门以后,张家义也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着的“医院味”,但张家义同时感觉到了蒋玉英身上的女人味。蒋玉英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却不真的赤脚,她穿着一双绣花鞋,他奶奶为她缝制的绣花鞋。张家义很不关心蒋玉英的绣花鞋,他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蒋玉英红朴朴的脸上和脖项上的汗毛。太阳的光线从远处教室的玻璃窗上射过来,蒋玉英脸上和脖项上的绒毛闪着光亮,清晰可见。那些充满活力的汗毛显现着蒋玉英的青春和无可抗拒的魅力。可是,这段时间张家义的心思不在蒋玉英身上,他在作最后的冲刺。自从父亲打了那一耳光后,他很少和父亲说话,但这段时间父亲不厌其烦地给他讲的头悬梁锥刺股的读书故事,他虽然没有头悬梁锥刺股,但他的桌子旁边摆了一盆冷水,稍微一走神,他就用冷水洗脸,然后把脚泡在冷水里,借以清醒一下脑子。

其实,张家义不用父亲讲故事,他比谁都知道考上大学的意义,他做梦都想逃出妃子村,跳出家庭,跳出生产队。他永远都不想见到队长姜玉清,甚至想逃离他的家庭他的父亲张本顺。张家义甚至想到自己跳出妃子村,跳出生产队,跳出家庭,离开父亲后的打算,他想,考上大学后首先要给父亲写一封信,感谢他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如果不是那记耳光,他可能会在妃子村呆一辈子,一个人躲着笑,一个人躲着说话,最好的结局就是娶蒋玉英为妻。真的,自从那记耳光以后,张家义一直胸怀大志,如果不是恢复高考,他曾经想到出走,独自一个人流浪到天涯海角,然后再给父亲写一封信报告平安。他怨恨父亲的同时,也感恩父亲,是他的那一记耳光,让他认真读书,并且当上了民办教师。然而,这一切都还只是张家义面对蒋玉英翻腾在脑海里的梦幻般的情绪,这情绪让他难于自拔。此时,蒋玉英随手便递给他一张报纸。他看了一下报纸上的头条新闻,“金日成访问中国”几个大字十分醒目。

张家义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表情淡然,透出点不以为然的神情。

看到张家义的表情,蒋玉英有点失望。本来,两人的关系上,蒋玉英似乎有点主动。但妃子村人,包括张家义,都难琢磨蒋玉英的心思。蒋玉英是个漂亮的女孩,但妃子村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原因是她的奶奶是妃子村最有名的巫师。

蒋玉英觉得奶奶成为巫师也是水到渠成。蒋玉英的奶奶在蒋玉英的父亲去世后便成了妃子村神秘的巫师,除了把脉看病配制中药以外,还帮人看相算命,做“法事”。所谓做“法事”,就是通过一番咒语后能口衔烧红的犁头,双脚踏进熊熊燃烧的火炭上。最拿手的是“走阴”,去到阴间与死人对话。蒋玉英的奶奶黑脸,黑衣,通过一番“法事”以后,走到阴间与去世的人对话,又能顺利地回到阳间。妃子村的人,都没有想到巫师的后代里,会出现蒋玉英这样漂亮的女孩。村子里的男孩,也不敢轻易娶蒋玉英。所以,蒋玉英找到了张家义这个喜欢数理化的唯物主义者。只有张家义不信鬼神,他不怕巫师,也不信蒋玉英有巫气的说法。恢复高考以后,蒋玉英觉得应该给张家义更多的温存。她对张家义说:你不要以为我会黏着你,你考上大学我会远离你。张家义实在不明白,这个巫师家的孙女,做事想事是那样的不同。

所以,蒋玉英有些委曲地走到桌子面前,靠近了张家义。她想多给张家义一些温存,这或许对他的考试有利,他或许会相信今年会考到“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正是夏季,张家义只穿着一件背心,蒋玉英的胸口很自然地挨上张家义的手臂,说:金日成访问中国,这个题肯定考得着,一定要认真对待。

不知道为什么,张家义有点开始自负,他沉浸在数理化全乡第一的快乐中,他好像对考试胸有成竹,他总认为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是一名大学生。他心里想,金日成访问中国不是一次两次了,《新闻简报》里时常看到,这样老掉牙的事件,怎么会出现在高考的试卷里?

张家义自我感觉良好,但他忘记了蒋玉英的奶奶是妃子村有名的“巫师”,阴阳八卦十分精通,蒋玉英多少沾了点奶奶的灵气。妃子村的人都说:蒋玉英身上有一点巫气。

蒋玉英看到张家义不相信自己,她感到失望,又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金日成来到了妃子村,今天就看到了这张报纸。蒋玉英还说:她醒来以后,总是觉得所有的墙壁上尽是欢迎金日成的标语口号。蒋玉英觉得,这次张家义高考肯定与报纸和墙壁有关系……

想到这里,张家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同时看到杨光禄从墙角那边闪了出来,眼睛在看着他,于是,他走向前去,握住了杨光禄的手,嘴里喃喃地说道:金日成访问中国,金日成访问中国了!

杨光禄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张家义真的和村子里人说的一样,看到人就握手,只会说“金日成访问中国”。同时,杨光禄也有点胆怯起来。他最怕张家义武疯,张家义武疯以后,追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看到张家义和自己握手,又喃喃自语“金日成访问中国”,杨光禄无可适从。然而,这时候,张家义突然拽紧了杨光禄的手,像钳子一样,把他的手腕攥得“咯咯”直响。杨光禄还没来得及呼喊,张家义放开了他的手,说道:金日成访问中国!你赢了!

杨光禄想跑。

张家义站在巷子里哈哈大笑。

杨光禄看到张家义没有追他,站在巷子深处。张家义远远地对杨光禄说:金日成访问中国,杨光禄你记得填5月8号,我却蒙了个6月3号。你填了英明领袖华主席,我却填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你厉害啊,把我糊在墙上的报纸全背熟了!哈哈哈哈!

听到张家义说话,杨光禄站在泥土路上后悔,他后悔考试出来后夸自己答对了“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他万万没有想到,张家义没有答对。金日成访问中国那张报纸就糊在张家义宿舍的墙壁上,谁想到他根本就不相信,没有记住金日成访问中国的日期冬天,自己却是背得对答如流。

这时候,张家义看到杨光禄手里拿着一张志愿表。在张家义心里,那是通往天堂的钥匙。然而,他看到了,装作没有看到,他的内心,绝望孤独。

张家义内心绝望,他看到杨光禄诚惶诚恐地看着自己。是的,杨光禄内心感到恐惧,他突然感到张家义与蒋玉英会对自己使用盅术。十多年与奶奶在一起,他相信蒋玉英多少学到一些手艺。蒋玉英的奶奶对妃子村人说,要把巫术的手艺传给蒋玉英,在妃子村,有了一门手艺便能吃一辈子。妃子村的男人,有人学木匠,有人学石匠,有人骟猪劁马,当然也有人会想学阴阳八卦。任何一个有手艺的人,在妃子村都得到一点儿重视。妃子村的女人,没有其他手艺可学,蒋玉英的奶奶觉得蒋玉英学医没有前途,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孙女今后是妃子村最后的巫师。

杨光禄想,如果不是蒋玉英使用了巫术,后来,整个村子的人也不会群起而攻之,都说自己不仗义,没有把金日成访问中国的重要性与张家义说透,妃子村的人都认为,杨光禄是剽窃了张家义的正确答案,那道答案是蒋玉英告诉张家义的,而没有告诉杨光禄。

连杨光禄觉得十分奇怪,他也觉得自己是剽窃了张家义的答案。杨光禄感到被蒋玉英种了盅。杨光禄越来越感到自己罪该万死,但他同样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他想得赶紧去大队把这份《入学志愿推荐表》填了,送到县招生办公室去,他怕夜长梦多。同时,他觉得需要忏悔,他远远地对张家义说道:应该考上大学的是你,如果是你,就没有其他麻烦,你家庭成份好,我还有政审这一关。我家是地主,你家是中农。中农怎么也比地主强。

张家义不置可否。

杨光禄说:家义,你再复习,明年再战!

张家义听了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赶了过去,又抓住了杨光禄的手,说道:明年还会不会考到金日成访问中国!

杨光禄的手被攥得生疼,他哇哇大叫起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张家义和杨光禄打起来了!看到张家义和杨光禄在喊在笑,在说金日成访问中国,张家义又攥杨光禄的手,都说两个人打起来了。村子里人喜欢夸大事实,他们觉得生活中要有些夸张才有意思。

杨光禄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虽然没有和张家义打起来,但他觉得不能与张家义再纠缠下去。他使劲掰开张家义的手,匆匆忙忙想离开,他知道张家义要去学校,便返身去大队。

看到杨光禄往大队走去,张家义却也不去学校了,他一直尾随着杨光禄。张家义跟着杨光禄一直笑眯眯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说道:金日成访问中国,金日成访问中国了!张家义和杨光禄的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和大人。

杨光禄走得快,张家义跑得紧,他一步也不离开杨光禄,他想拽住杨光禄的手,但怎么也不让他拽。杨光禄已经吃亏了,快步往前走着。然而,他紧一步,张家义紧跟一步,根本无法摆脱。杨光禄感到张家义文疯比武疯还让他难堪。如果是武疯,张家义要打人,那就不只是打他一个人,妃子村人就用铁链把他吊起来,那就不怕了。但是,现在张家义不打其他人,在别人面前,他只说金日成访问中国,而对他,却钳手,紧逼,他突然感到张家义是假疯,是故意与自己作对。

已经到了自己家住的老窑房,杨光禄不敢往家里跑,往家里跑只会吃亏,家里只有自己的地主父亲在,而父亲杨永昌根本不敢出面帮他说话。父亲当了地主几十年,斗争怕了,自己都保全不了,怎么敢帮他说话?

村长王建民似乎早就知道张家义与杨光禄要来找他。这时候,他在大队的走廊上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太师椅是檀香木的,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颜色暗黄,扶手光滑,透出古老的气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过去,坐这把太师椅的是杨光禄的爷爷。杨光禄的爷爷解放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据说,枪毙杨光禄的爷爷杨定国的时候打了三发子弹。第一发子弹打出去的时候,杨定国便应声倒下。杨光禄的奶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布去收尸。枪响之后,杨光禄的奶奶表情镇定,步履没有慌乱,她弯下身去,轻轻抱起丈夫的尸体。但是,她抱起丈夫的尸体后突然喊道:报告政府,他还没有死。

那声音出奇的冷静。

杨光禄的奶奶抱起丈夫的时候,听到他在怀里轻轻哼了一声。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丈夫在自己的怀里身体柔软,并且有余温。执刑人员让她走开,拿起“七九”步枪,又补了两发子弹。

坐在太师椅上,王建民早已忘记了杨光禄的爷爷杨定国。只是记得有一次,他听到妃子村的人分析杨光禄的奶奶为什么要求给自己的丈夫补两发子弹。有人说,地主女人就是地主心肠,心狠手辣没有良心。然而,大多数人却持不同态度,他们说杨光禄的奶奶聪明过人,她已经清醒的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救活中弹的丈夫,留下垂死的丈夫相反是一种罪过,结束他的生命是唯一选择。这样想着,王建民环视了一下这所古老的四合院。这就是杨光禄的爷爷杨定国手上建起的住宅,妃子村最古老,最典型的土木建筑,房梁雕花绘彩,梁柱粗大,墙壁上绘画精美,门窗上都是雕龙画凤,院子里的古槐,紫金花树,金银花藤蔓洋溢着香气……王建民突然想到自己能否驾驭妃子村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能否坐稳这把交椅。他觉得,他有些生不逢时,刚上台就遇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好不容易争取到第一把手,和造反派斗争,又斗争地主富农,经过不懈地努力才上任,可一切都是“既往矣”!从前不是这样啊,从前的这个大队部,各种会议运动不断,可谓红旗招展歌声嘹亮,院子里门庭若市,如今可是门可罗雀。这样想着,王建民看到蒋玉英的奶奶提着黑色的陶罐神秘地走出四合院旁的厢房穿过走廊。她手中的陶罐闪着幽光,两个耳孔上拴着一条麻绳。陶罐是用来做夜壶的,这个妃子村的巫师兼老中医一袭黑衣,走路缓慢,幽灵一般喃喃自语。但只要走上她设置的祭坛,她的眼睛就放出神秘的光亮,驱鬼送神健步如飞。谁都看不出她有多大年龄,有人说自慬事起她就是那个样子,从来没有年轻过也没有老过。村子里的人既对她充满畏惧又离不开她,请她“走阴”,吃她的草药,神药两解是她的法宝。王建民想起自己曾经悄悄请她算过的那一卦,女巫师神秘地对他说,他只有三年的官运!三年?王建民真还有点不信这个邪!然而,看眼前的这种状况,自己感到这局面如何撑持下去都还是未知数。

这么想着,女巫师已经消失在视线,她已经去了那个古老的中药铺。王建民突然想起了巫师的孙女蒋玉英。他觉得,张家义与杨光禄的高考与她有直接的关系。

这么想着,他看到文书毛有光来了,毛有光刚才在广播室里通过村子里的有线广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早间新闻》过后,他还广播了一条本村新闻,新闻的内容是张家义和杨光禄高考榜上有名,现在要通过政审。在播放这条新闻的时候,毛有光习惯性地在话筒上轻轻敲了两下,同时还通过咳嗽清理了一下嗓子(这些,都被张家义听到了)。

看到毛有光走了出来,王建民说:毛文书你去把蒋玉英叫过来一下。

蒋玉英正好接生回来,她是赤脚医生,更主要的是接生员。她端着一个脸盆,脸盆里放着毛巾,碘酒和剪刀。这三样东西是她出诊接生的全部武器。听说她接生很有一套办法,她的一双小手仿佛天生就是对付“逆生”的。过去,妃子村的妇女遇到逆生十有八九性命不保。蒋玉英虽然接生水平高超,然而,妃子村的孕妇一般不喜欢找她接生,一是耽误时间,二是怕付给医疗室两块钱的接生费。村子里的妇女们也曾在男人们面前夸海口,说她们生孩子只和挤豆瓣差不多。然而,逆生的孩子非她不可。只要有人请她接生,她就知道是逆生了,端起脸盆往孕妇家跑去。每到孕妇家,孕妇大多是哭天喊地,大汗淋漓。蒋玉英却是显得从容不迫,走到床前,掰开孕妇的大腿,把手清洗以后就伸进孕妇的生殖器,再把孩子先行出来的脚推进去,在阴道里面理顺,然后再让其顺利出来,于是孩子大人安然无恙。就是这个原因,这个巫师的孙女,后来又因母亲马秀莲出了“作风”问题,引起了一番争议,但还是在大队医疗室有了一席之地。

毛有光把蒋玉英带到王建民面前的时候,她刚好放下接生用的脸盆,脸色红润。她刚好喝下了孕妇家感谢她的一碗荷包蛋。她身穿的白大褂还未来得及脱下,这与她奶奶的黑衣形成鲜明对比。她快步走到王建民面前,表情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看到蒋玉英,王建民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那种本能式的微笑,这让蒋玉英感到更加的局促。蒋玉英内心里盼望着王建民赶快说话,王建民却还在琢磨。想了一想的样子,才说道:金日成访问中国,是不是你透露出去的。

蒋玉英吓了一跳,高考的试题,自己透露出去可是事关重大。但她又不能不承认,整个妃子村都知道的事情,也不敢再隐瞒,她怕罪加一等。她只好说是他告诉了张家义今年有可能考到“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

王建民又不可琢磨地嗯了一声。蒋玉英便愣在那里。

看到局面有点尴尬,毛有光觉得有必要调节一下气氛,习惯成自然,毛有光觉得,文书的任务之一,就是要调节领导在不同场合的气氛。于是,毛有光对蒋玉英说:金日成访问中国,你告诉张家义我们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你同时让杨光禄知道了这个消息。

蒋玉英说:我把金日成访问中国的报纸拿给张家义以后,他贴到了墙壁上。

王建民说:你有没有说过“考试题不是在报纸上就是在墙壁上”这句话?

蒋玉英没想到村长知道得如此清楚,答道:说了。

王建民听了,用两个指头轻轻敲着桌子不说话,表现着意味深长的神情。

毛有光当然知道村长的意思,他也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对蒋玉英说道:你一句话让杨光禄钻了空子,他把大队外我们写在墙壁上的农业学大寨的方针政策全部背下来了。

王建民接话说:结果怎么样?这道简答题他得了满分!

蒋玉英不知道自己的一个梦一句话关系到了全局,她已经无话可说。这时候,村子里那个放羊的孩子救了她。放羊的孩子白贵荣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队部,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王建民说道:放牛的哑巴婆生了个“路宝”!

妃子村人都知道路上生的孩子是“路宝”,但是放牛的哑巴婆生孩子让几个人大吃一惊。放牛的哑巴婆是个将近50岁的寡妇。后来的情况是,放牛哑巴婆姓殷,生了个聪明的儿子,人们给这个路宝取了外号叫“影无踪”。多年以后,妃子村人谁都不知道路宝的父亲是谁。放牛的哑巴婆耳朵背,说话又不清析,人们问她什么,她总是答非所问。

人命关天,蒋玉英如释重负,端起脸盆飞也似的跑去。

蒋玉英跑到大队门口的时候,正遇到张家义和杨光禄。看到蒋玉英匆忙走过,两个人突然安静了许多。但蒋玉英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她的目标是放牛山坡上的哑巴婆和路宝。看着蒋玉英远去的背影,两个人又往大队里走。杨光禄走在前面,张家义跟在后面。

张家义知道,大队部是杨光禄家旧社会的老房子。张家义同时知道,杨光禄从来不敢承认这作为大队部的房子是自己家的,说到这所老房子,杨光禄就会感到耻辱。张家义这时突然想到,为什么就是这所房子,会让杨光禄从生下来就抬不起头来,就是这所老房子,让杨光禄做什么都得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张家义记得清楚,在这院老房子里,很多时候,总是斗争杨光禄的父亲杨永昌,斗争的焦点,就是梦想复辟,幻想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时候,在张家义的脑海里,这所作为妃子村大队部的老房子里,已经升起了大火。大火熊熊燃烧,火堆四围围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他们早已等待斗争会的开始。他们看着走廊上的柱子上吊着杨永昌。张家义似乎看到杨光禄的父亲耷拉着脑袋。

张家义清楚地记得,就在人们已经等待斗争会迟迟不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时候,王建民对民兵叫道:把檩条扛来!把皮条拿来!

都知道王建民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檩条拿来了,王建民把檩条用皮条绑在了房柱上,然后,把杨永昌绑在了檩条的另一头。绑好杨永昌,王建民往檩条上使劲一按,便用杠杆的原理轻轻就把杨永昌吊了起来。这时候,杨永昌像一只鸡,一只落汤鸡。杨永昌被反剪着手吊了上去,双手往后,头往下。王建民似乎对这个地主太仇恨了,他把杨永昌吊上去后,又放下,然后再吊上去……杨永昌声嘶力竭地叫着,喘着气,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喘气对王建民说:我是愿意接受改造的!我从来没想到要复辟!

王建民打地主眼睛都红了,说道:不想复辟?你只怕是做梦都想蒋介石反攻大陆!

杨永昌无可奈何地耷拉下了脑袋,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有人说:要出人命了!

王建民这才把杨永昌放下来,一摸鼻子,还有气,便叫民兵把他关押起来……

好像是又听到了王建民的声音,张家义清醒过来。

然而,张家义其实没有杨光禄了解自己的父亲。杨光禄真实的记忆是,父亲从来不相信复辟,父亲从来不教育自己蒋介石反攻大陆的事,他也从来都不相信蒋介石能反攻大陆。

杨永昌总是教育杨光禄说:要认清形势。

“形势是这个形势”是杨永昌的口头惮。后来,妃子村爱说:杨永昌的口号,“形势是这个形势”。

杨永昌对杨光禄说:千万不要相信蒋介石,不要幻想复辟,要识大体,虚心接受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

杨光禄当然不知道怎么复辟。

杨永昌进一步对杨光禄说:你想想,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打败了,那不是天意?占据在小小的台湾岛上,还说什么反攻大陆,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杨光禄知道,父亲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一直教育自己要认清形势,听共产党的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杨光禄还知道,父亲一直想证明自己的忠心,争取立功受奖。他一直想检举揭发地富反坏右的破坏活动。早在解放初期,有人来找他参加“大同党”,发展“大同党”,准备迎接蒋介石反攻大陆。那些人认为,反对共产党杨永昌应该最积极,他们知道杨永昌受共产党打击最大,最好拉拢。然而,动员的人前脚出门,杨永昌后脚就去告到了政府。

只不过,杨永昌报告了政府还是没有立功,所有的村干部始终不相信他,杨永昌揭发地主的阴谋相反被认为他太狡猾。

杨永昌真想把心扒出来给村长看,让村长看到他的真心。他同时希望有一天美蒋特务来找他,把定时炸弹交给他去炸村长,然后,他把定时炸弹的秘密全部交给人民政府,交给村长。

遗憾的是,美蒋特务没有把定时炸弹交给他,所以,他也不希望立功受奖了,他什么也不图,就图把地主的帽子摘掉。

……

想到这些,杨光禄放慢了脚步,掉头看了一下张家义。

张家义继续跟在后面。他们进了大门,他们无法回避门廊窗户上的雕刻,墙壁上的绘画和院子里的树木花草,他们闻到了房梁和门窗的木头味和油漆的味道,一种远古的味道和气息扑面而来,这种味道让他们冥冥中体会命运的规定。他们都认为,在他们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像这样神圣的院子了,这所妃子村的古典建筑,过去是富裕的象征,现在是权力的象征。

随着神秘而悠远的味道,王建民也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王建民还是坐在太师椅子上,面对着大门。杨光禄虽然走在前面,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家义主动上前,握住了村长王建民的手。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摇了两下手,他说道:金日成访问中国,金日成访问中国了!

王建民在太师椅上挪了挪身子,说:我知道了,情况我都知道了!

王建民不觉得张家义疯了,他已经听到村民反映,是杨光禄剽窃了张家义的答案,金日成访问中国。

杨光禄说:村长,张家义脑子有点问题了,整个妃子村都知道了。

说着,杨光禄拿出了招生鉴定表。王建民接过表,看也不看,用指头在鉴定表上轻轻弹了两下,顺手交给了毛有光。

然后转向杨光禄,又微笑了一下。杨光禄看到书记的微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停了一会,王建民收起了笑容,问道:你说张家义为什么会成天说金日成访问中国。

杨光禄想想说:我很难说清楚。

王建民说:我问你,金日成访问中国这张报纸,是不是蒋玉英拿给张家义的。

杨光禄暗暗叫苦,他不该一时高兴,说自己答对了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他一时语塞,答不出来,脸憋得通红,感觉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他想流泪,但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他同时不知道如何处置当时的尴尬。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杨光禄的父亲杨永昌来了。杨永昌是跑步进大队的,头上直冒汗。从前,他是不敢轻易跑到大队部来的,现在,他虽然摘了地主的帽子,但始终有点不适应,进了自家解放前的老房子还有点战战兢兢。他跑到大队来,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杨光禄,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王建民对他的无数次斗争。杨永昌觉得儿子太冒失了,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把推荐表拿到大队里。杨永昌自知自己比谁都聪明,如果头脑简单,他也可能是进班房或者被枪毙的人了。

看到杨永昌跑了进来,王建民在太师椅里又挪动了一下身体。王建民也感到有点不适应眼前这个人。

杨永昌却显得很大度,跑到王建民面前,抹了一把汗,什么话也不说就跪下了。

王建民说:起来!地主富农都已经摘帽了,不要来这一套了!

杨永昌说:形势是这个形势。帽子是摘了,但我还是要跪下,从前你叫我跪下,我心里不情愿,今天,我心甘情愿给你跪下!

王建民说:我知道,你是要我给杨光禄签字盖章,我怎么签?德智体全面发展,我怎么签?

杨永昌愣了一下,吱唔着说道:我觉得光禄是个可以改造好的子女。

王建民掉头看了一下毛有光。

毛有光说: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本来是蒋玉英告诉张家义的,杨光禄答对了,张家义却没答对。

杨永昌说:是的,我也听说了,但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让他出去接受教育,让社会教育他,我们妃子村教育不出来!

看到杨永昌说得动情,王建民突然想起从前对他的斗争,有些动心了。

毛有光见状,赶快使眼色。王建民于是说:我们再研究一下。哦,对了,我们有招生领导小组,要研究以后才能签字,集体领导嘛。毛有光趁机对杨光禄说:杨光禄,你把“金日成访问中国”的事件写个检讨书吧。杨永昌听了,觉得有了一线希望,赶快说:快去写检讨!

这时,王建民才发现杨永昌还跪在地上,生气地说道:还不快起来,跪着心烦!

杨永昌就站了起来。站起来后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用讨好地眼光望了望王建民。

王建民说:你们都回去吧。

杨永昌这时候似乎才感到自己不再是什么地主富农了,他从王建民的态度里看到了自己命运身份都有了改变,于是他也挺了挺身板,对杨光禄说:抓革命促生产,一边上课一边写检讨,灵魂深处作检查!

杨光禄和张家义这才想起上课的事,他们突然想起了学校,想起了学生,赶紧往学校赶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王建民侧过身身,悄悄问毛有光说:让杨光禄写个检讨书有什么用?

毛有光说:装在档案里,就有了证据,让他一辈子不得翻身!

王建民笑了笑,有点佩服毛文书。

张家义和杨光禄都去上课了,录取通知还没来,一切都还是个迷呢。杨光禄有些麻烦,除了上课,等待通知,还要写检讨书。他太想写好这个检讨书了,他觉得这次的检讨书非同一般,关系到他的前途和命运。但他同时感到泄气,作为一个高中生,写检讨书应该是小菜一碟,但是,他拿起纸笔,却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措词。他先是想从检讨剽窃张家义“金日成访问中国”答案的思想根源开始,同时想联系到自己的地主阶级成份。刚想落笔,又觉得不妥,他知道“文革”结束以后,地主富农都已经摘帽了,说自己是想复辟封建旧社会显然不合适。剽窃张家义的答案?怎么个剽窃的呢,也不知其所以然。

杨光禄便与张家义商量怎么写检讨才能过关。不知不觉中,张家义与杨光禄重归于好,原因是张家义也填了《入学志愿表》了。村子里人说他们疯了,他们感觉到两个人都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同时,张家义觉得是自己害了杨光禄,如果不是金日成访问中国的事,杨光禄不会着写检讨。然而,张家义一直偏理科,文科不行。但是,他不能不为杨光禄着想,费尽心思想了想说:你应该先分析国际国内形势,又狠狠批判了反党集团“四人帮”,要结合形势写才能过关。杨光禄真的听了张家义的话,洋洋洒洒写了几个页码,国际国内形势分析得到位,同时批判了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检讨终于写好了,但认真读了又觉得与“金日成访问中国”结合不到一起来。想来想去,杨光禄失眠了,彻夜难眠,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

迷糊中杨光禄开始夜游。夜游时他光着身子,只穿个裤衩,一个人深夜里行走,穿过马路走过小巷,从家里走到了大队,然后再走到了小河边。夜游时,大部分时间是迷糊的,看到的事物却是清晰的,只是他的大脑始终处于睡梦中,当然,偶尔也会清醒一下,但瞬间又再次入梦。南方的十月,天气晴朗,夜里月光如洗,微风习习。走过村道,漫步在田野里,杨光禄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清澈的月光。风轻轻地吹,吹动了庄稼,也吹在了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就是庄稼,他觉得田野里的一切动静都是月光带来的。他的心里好像开始明亮,回到家里,检讨书也写得流畅起来,从灵魂深处检讨,越想越觉得自己答对了金日成访问中国,主要是个人功利主义严重,自作聪明,而张家义没有答对,完全是自己的错误。

经过夜游,经过书写,这天早晨,杨光禄如释重负,一身轻松,他走到了操场,走出了寝室,看到了张家义,笑着说:金日成访问中国,是我剽窃了你的答案,我错了,我错了!

张家义一脸茫然,他突然觉得搞不清杨光禄说了些什么。

看到张家义对他不理不睬,杨光禄走出学校,到村道上去见人,他突然想见人,见人就说:金日成访问中国,我错了!

然而,人们都没有理会他,清晨是农村的大好时光,大家都忙着下地,而且,金日成访问中国成了妃子村的老生常谈。他们边走边说:两个疯子!

妃子村的人有点麻木了,金日成访问中国,张家义才挂在嘴边上,现在杨光禄又在不停地说,感觉不新鲜了,所以,不管杨光禄怎么说金日成访问中国,都没人理他。

没人理,杨光禄感到寂寞,他就去了大队部。这回去大队部杨光禄不害怕了,他突然胆大起来了。进了大队部,见了王建民,便像张家义一样,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金日成访问中国,金日成访问中国是张家义的专利,我错了!

王建民说:知错就改便是好同志。

杨光禄又去握毛有光的手。毛有光没有让他握,掉头对王建民说道:村长,你没有发现杨光禄有点问题。

杨光禄却不听毛有光的,说道:金日成访问中国,我错了!

听了毛有光的话,王建民也感到有点蹊跷,先还以为杨光禄认错了,但反复说:“金日成访问中国,我错了”这句话,觉得有点问题了。

这时候,张家义赶到了大队,他原来听妃子村人说自己疯了,现在又说杨光禄疯了。他觉得都是“金日成访问中国”这道题惹的祸,而这道题又与自己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感觉是自己害了杨光禄。进了大队,看到王建民,张家义沮丧地说:杨光禄疯了!他只会说金日成访问中国了!

杨光禄似乎没有听张家义的话,他看到张家义便说:家义,我要向你检讨,我要向人民群众作深刻的反思!

杨光禄说完,从挎包里拿出一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信笺,交给了王建民。

王建民刚好接过检讨书,杨永昌就追到了大队。杨永昌好像真正明白形势变了,他可以在大队自由出入了,这时候,他看到了王建民手中的检讨书,对王建民说:王村长,检讨给深刻?如果不深刻就重新写!

杨永昌的话让王建民有点吃惊,他没有想到杨永昌适应形势这样快。真的,摘了地主帽子的杨永昌,过去几十年不敢与村干部正面说话,想不到这么快就重新找到了话语权。同时,过去批判斗争,常常与村干部打交道,所以,杨永昌说话很容易找到领导干部的派头。

于是,王建民顺口说:是的,我们要研究研究。

得到村长的肯定,杨永昌双手叉腰,好像自己也是领导了,对杨光禄说:继续反思“金日成访问中国”的思想根源,如果不过关,还得写检讨。

杨光禄点着头,傻笑着。

杨永昌说:形势是这个形势!写了检讨就是向人民群众靠拢,就可以上大学。

杨光禄依然傻笑着,表示很谦虚很诚恳的样子。

杨光禄态度诚恳,但他却不写检讨书了,他说他的检讨已经很深刻了。

不写检讨,杨光禄成天要去大队医疗室,去大队医疗室就要让蒋玉英帮他看病,打针,拿药。

医疗室就在大队四合院旁边的厢房里,小小的院子里,有两间屋子,里面摆着药柜,临窗还有开处方的书桌,墙上挂着听诊器,院子里摆着煮注射器的钢精锅。蒋玉英穿着白大褂正在抹桌子,她准备为注射器械消毒。

杨光禄见了蒋玉英表情显得羞涩。

蒋玉英问道:杨老师,得了什么病?

杨光禄说:我心跳得慌。胸口胀。

杨光禄故意把病情说得严重,态度诚恳,说自己心脏好像有点问题。

杨光禄想让蒋玉英帮他听一下心脏,他看到蒋玉英随时挎在胸前的听诊器。他想起蒋玉英帮别人听心胸时的情景,蒋玉英为病人听诊,先要用手心温一下听诊器的小圆盘,然后才把手伸进病人的胸窝。杨光禄喜欢蒋玉英抚摸胸口的样子。他希望蒋玉英抚摸一下他的胸口。

可惜蒋玉英没有为杨光禄听心脏,只是给他拿了几片阿司匹林。也没有打针。

拿到了阿司匹林,杨光禄不满足,他没有听心脏,又没有打针。杨光禄想,就算是不听心脏,也得让蒋玉英打针。

杨光禄说:蒋医生听说你的针打得好,许多年轻人都喜欢你打针。

蒋玉英已经感觉到杨光禄是找岔子,杨光禄没有考上大学,她乐意和他们接触,现在,张家义和杨光禄都是准大学生了,她想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然而,作为大队的赤脚医生,蒋玉英还是得应付一下杨光禄。于是,蒋玉英给他打了一针安痛定。蒋玉英刚拿起针筒吸了针水,杨光禄就脱下了裤子,露出了臀部。蒋玉英本来是想打手臂的,但杨光禄的裤子都已经脱了,就打臀部。蒋玉英心里有点气,针水就推得很快。蒋玉英以为杨光禄会喊疼,但杨光禄觉得疼痛还不够,越疼痛他会感到越舒服。

但是,针已经打了,不好再呆下去。杨光禄依依不舍地出了医疗室。

到了傍晚,杨光禄又去了医疗室,见到了蒋玉英,杨光禄说:蒋医生,我还想打安痛定。

蒋玉英说:杨老师你不怕疼吗?

杨光禄说:要有疼痛才舒服。

开始的时候,蒋玉英以为杨光禄真的病了,再过两天,还是要去打针,一直盯着蒋玉英看,看得这个大方的姑娘都不好意思了。蒋玉英突然想起村子里人说张家义的疯,这才想起杨光禄是不是神经有问题了,于是便不给他拿药打针。

杨光禄悻悻地离开了。

这天早晨,杨光禄满手鲜血到了医疗室,把值班的万医生吓坏了。他看到杨光禄双手血迹斑斑,拉过手来仔细检查,原来是左手的食指掉下来了。后来,万医生才知道手指是杨光禄自己砍下来的,看到一个手指躺在杨光禄的手里,万医生愣住了。

杨光禄不觉得大惊小怪,沉着地问说:蒋玉英去哪里了?

万医生还没有回答,杨永昌赶到了医疗室,气喘吁吁地指着杨光禄骂道:这杂种啊,手指是他自己砍下来的啊!他凭什么要把自己的手指砍下来啊,砍下手指就只为让蒋玉英帮他包扎啊!蒋玉英是七仙女下凡啊!

万医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说:蒋玉英去镇上买药了!

杨永昌说:万医生你赶快把他手指缝接上,兴许能接起来。

杨光禄不让万医生碰自己,更不让他上药,他要等蒋玉英。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杨光禄疯了。大家都盼望着蒋玉英赶快回来。

蒋玉英回来了。蒋玉英看到杨光禄手中的指头,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她哭了。

她流着泪从杨光禄的手掌里把那一节手指拿了过来,那根手指还沾有一些血迹,冰冷冰冷的。不管能不能生上,但她还是把杨光禄掉下的手指连在一起,包扎了起来。

包扎好手指,杨光禄笑容满面地离开了医疗室。望着杨光禄的背影,蒋玉英流着泪回到了奶奶的中药房里。

老巫师正在烧香,她的药房里不只是大大小小的中草药箱,还有纸钱和香烛,药房里充满了草药味道和香烟味道。看到孙女,老巫师抖抖索索地问道:闺女,你哭什么?

蒋玉英说:奶奶,妃子村考上了两个大学生,两个都疯了!

奶奶说:考上大学为什么会疯了?!

蒋玉英说:两个都没拿到通知书,急疯了!我想帮他们,可只能是干着急。

奶奶眯上眼,掐掐指头,嘴里喃喃了一会,又挤了挤眼,说:帮他们,东北方向才有救。

蒋玉英低头想了一下,东北方向是省城,再远处是北京。蒋玉英觉得是天方夜谭。可是,她再一想,东北方向,还有县政府。

蒋玉英豁然开朗,她想去县城,去问招生办,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家义与杨光禄的事让她觉得越来越糊涂,搞不懂了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

地主摘帽了,高考恢复了,然而,两个大学生成绩都不错,却两个都没有通知。

她决定今天不接生了,没告诉任何人就去了县城。

蒋玉英失踪了。幸好妃子村没有孕妇逆生,不然就完了。蒋玉英的母亲马秀莲急,张家义和杨光禄也急。他们在村子的每个角落里寻找蒋玉英。杨永昌和张本顺都骂自己的儿子愚蠢,说他们找蒋玉英是引火烧身。果然如此,张家义和杨光禄一找蒋玉英,马秀莲急了,说道:都是你们两个害的,金日成访问中国,如果不是你们两个考大学,蒋玉英不会失踪。

骂了也要找,但找不到。过了两天时间,蒋玉英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杨光禄和张家义的大学通知书。

这是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阳光洒满了妃子村。蒋玉英像一个将军,站在大队的木料堆上,挥舞着两张通知书,高声说道:乡亲们,妃子村打了个大胜仗!

乡亲们都鼓掌了。

张家义和杨光禄两个都录取了。蒋玉英说,第一年恢复高考,什么都有点不正规,有点乱是正常的,但打破常规,讲成分不唯成分论,地主富农都摘帽了,杨光禄就录取了。再说,张家义没答对金日成访问中国,但靠数理化的成绩,也录取了。

妃子村一年考上两个大学生,都说是放了两颗卫星了。

妃子村一年考上两个大学生,这在妃子村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自古以来,妃子村只出过两个大学生,两个大学生都出在杨家,也就是大地主杨定国家。所以,杨光禄考上大学,村子里人不觉得奇怪,说他家祖坟埋得好,解放前就是地主,又出过大学生,根基好。张家义考上大学,妃子村有点轰动,说:张家义考上大学,是给贫下中农争了光。

蒋玉英把通知书拿到妃子村以后,冲在最前的是张本顺和王建民。妃子村人看到村公所大门外的枇杷树上挂着一条大红布标,上面写着:热烈祝贺妃子村张家义杨光禄两位考生榜上有名!

标语上的字是张本顺写的。张本顺高兴了,开始吹嘘儿子张家义。帮人做木匠,穿戴也更讲究了,穿青色的对襟衣服,里面是白汗衫,他有意无意地把白汗衫的下摆露出一寸来。一边干活,一边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以为我家生了条蛇,原来是生了一条龙崽啊!

听的人说:是龙崽你当年还敢打他啊?

张本顺不屑一顾的口气,然后说:怎么样怎么样?如果我不打他,不教他,他怎么会学得出数理化?怎么会考上大学?

听的人说:你还瞎吹呢,听说你打了张家义一耳光,他对你有看法哦!

张本顺听了,楞了一下。第二天,张本顺忙着去学校找张家义,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他要亲自找到张家义。到了学校,张本顺看到张家义下了课站在操场上,操场是沙子地,四周长着几棵柏树和柳树,木质的篮球架下站满了学生和老师。但是上课钟声响了,那个古老的铜钟“铛铛铛”的响了起来。张本顺见人多钟声又响,声音很大地说:家义你先不忙上课,我把我写给你的信念给你听!

原来,张本顺听村里人说张家义对他有看法,马上又要去上大学,便连夜写了一封信。张本顺先就有打算,信写好要亲自念给张家义听,而且要当着学校老师和学生念。张本顺心里很清楚,恢复考试了,社会都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了,张本顺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文才。他要让人知道,他也是文化人,他是文化人,张家义才能考上大学。

张家义当然不知道父亲的用心,说:有话就说,还要写信?

张本顺看到老师学生都围拢来了,也不解释,把信展开,郑重地读道:

家义儿你好!听说你考上了大学,但不能骄傲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现在,我才真正理解杨永昌“形势是这个形势”这句话的内涵。所以,你应该明白,那晚上的那一耳光,也是形势发呢的需要。家义儿啊!你考不上大学,我担心,你考上大学,我更担心,就怕你不理解“形势是这个形势”。以后,不论在哪里,上大学也好,工作起来端上了“铁饭碗”也好,都要紧跟形势,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不紧跟形势……

张本顺当着学生老师把信念完就走了,一路上沉浸在快乐之中,很有成就感。同时,他同样还是成天瞎吹嘘他自己的那一耳光如何有水平,走到哪里吹到哪里。可是杨永昌最着急。张家义正常了,杨光禄却手指也剁了,还是成天去找蒋玉英看病打针。这么疯疯癫癫怎么上大学?

急中生智,杨永昌想起了范进中举的事,他想打儿子一耳光,像范进的岳父那一耳光一样,像张本顺打儿子的那一耳光一样,打出个大学生来。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分量,几十年的斗争,把自己都斗懵了,底气也不足了,打十耳光也可能打不醒杨光禄,他想,只有请村长王建民打,他从心里佩服王建民打人的手法。从前王建民打他斗争他,那是张本顺说的“形势”,杨永昌对自己说:形势是那个形势,他不恨王建民。现在形势变了,他想利用一下王建民打人的手法。

杨永昌来到了大队里,看到了王建民,虔诚地说:村长,请你打杨光禄一耳光,他最怕你,兴许能打出个大学生来。

王建民依然坐在杨永昌父亲的太师椅上,他歪了歪身子说:你想让我犯错误啊,打大学生,打醒了好,打不醒,你还告我!

毛有光说:不是打不打的问题,是要“冲”了!

杨永昌说:什么?冲?

毛有光说:“冲喜”。你看他天天往蒋玉英那里跑,知道不?是“花仙疯”。想老婆了,知道不?“冲喜”,保证有效果。

杨永昌心里不喜欢“冲喜”,“冲喜”就得娶蒋玉英。大学生怎么能娶个农村老婆?不行嘛!一是大学生不可能娶乡村妇女,二是蒋玉英根基不好,巫师家的女儿。如果从前,蒋玉英也不一定嫁给杨光禄,成份不好嘛。现在不同了,形势变了,是大学生了。

全村人都在想办法,杨光禄不能疯。张家义的疯才疯好了,杨光禄又疯了,上不了大学,给妃子村人丢丑。根据杨光禄的表现,村子里人都同意毛有光的意见,定性为“花仙疯”。说:就是想媳妇或者想男人的女子得的疯病,只要结婚就能好。

但是,对象不好找,谁都不愿意嫁给疯子。王建民和毛有光作了一番宣传,说,疯与疯不同啊,杨光禄是大学生,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铁饭碗”啊,吃穿不愁!消息传出,做媒的,自己主动上门的,络绎不绝。杨光禄家的窑房,门庭若市。

杨永昌说:你们都不用介绍了,如果“冲喜”,那就只能是蒋玉英。

蒋玉英心里却一直向着张家义。但蒋玉英十分清楚,张家义考上大学,就不要有非分之想。现在,杨光禄却处在危险关头,如果不“冲喜”,上大学就成了泡影。她跑到了学校里去找张家义商量“冲喜”的事。到了学校,蒋玉英在张家义的寝室门口站了站。还是那间寝室,形势不同了,蒋玉英进了门,也不像从前那样温情了,也不敢轻易把胸口往张家义手臂上靠了。只是以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冲喜”。

张家义望着蒋玉英,心里很复杂,说:金日成访问中国,是你押中的。你看,这张报纸都还贴在墙壁上。但是,我没有相信,杨光禄却相信了,可见我们没有缘分。

蒋玉英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张家义说:如果“冲喜”成功,也是对妃子村的贡献,杨家禄那疯疯颠颠的样子,怎么能上大学?

蒋玉英心里有点凉。她以为张家义会为自己考虑一下,前因后果分析研究一下,然而,一句劝阻的话都没有。蒋玉英铁了“冲喜”的心,说道,那也是,杨光禄的疯,我们都有责任,我们太虚张声势,如果没有“金日成访问中国”这些风波,杨光禄也不会疯。

蒋玉英说完,头也不回,出了校门才流泪了,回到家里,同意“冲喜”。蒋玉英的母亲马秀莲却不同意,说:“冲喜”可以,但要考虑“冲喜”不成功,你也不能再嫁别人,别人也不可能来娶你。

蒋玉英说:“冲喜”成功,我不可能跟上他,我还有自己的事业。“冲喜”不成功,我也心甘情愿。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我认命了。

马秀莲说:你图个啥?杨光禄不上大学了,守个疯子?

我情愿,疯子也是大学生,也是有文化的人。疯了也嫁他,不疯,可能我不会嫁他。

“冲喜”就是办喜事,杨本昌说:形势就是这样了,冲吧。但虽然是“冲喜”,还是按老规矩办,不能草率,不然婚姻大事,一辈子的事。

妃子村吹吹打打,把蒋玉英送到了杨光禄家。喜宴吃了,就结婚了。

“冲喜”的当天,除了吃喜宴,晚上还是“打喜”,“打喜”就是闹洞房,方式大体是三种,一是“说吉利”。所谓的“说吉利”,就是“打喜”的人说些一语双关的话,让新娘子说,像“云在天边转,日在正中间”,那时候的女子封建,这些双关话不好意思说。二是“裹草帘”,就是“打喜”的人围起来,把新郎新娘裹在正中间。三是吃“三只手的糖茶”,新娘端着茶盘,新郎一只手搭在新娘肩上,一只手帮忙端盘子……闹嚷嚷一个晚上,其实都去看新娘子蒋玉英,再看疯子杨光禄在结婚这天有什么表现。蒋玉英穿着红棉袄,脸上打着胭脂,眼睛水灵灵的,身材也显得更丰满了。杨光禄笑嘻嘻的,见人就点头微笑,高兴地给客人们撒烟。“打喜”过后,年轻人约着去听窗,第二天夸张地说:这杨光禄是假疯吧,听了一晚上,什么话也没听到,就只听得床板响!

晚上,蒋玉英没有想到杨光禄会做什么,疯子嘛。入了洞房,她对杨光禄百般温存,他的努力,就是为了上大学,不能白费自己的心血。然而,一个月后,蒋玉英告诉杨光禄,你有孩子了。

村子里人又说了:时来运来,讨个婆娘带肚来。

意思是怀疑蒋玉英的孩子是婚前怀上的。

只有杨光禄心知肚明,孩子是自己的。杨光禄疯了,疯得心里明白。他感觉得出来,蒋玉英是处女。

但是,只怕有了孩子上不了大学了。

杨永昌听说怀了孙子,说:形势是这样了,气一头喜一头,认命吧。

然而,形势又急转直下,不几天,情况又有了变化,考试制度才恢复,结婚有孩子也可以上大学,杨光禄破格上了大学。

张家义和杨光禄都上了大学。

张家义和杨光禄都上了大学,这小说也该结束了。然而,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又好像没有交待清楚。好在,时间过得也真是快,如白驹过隙,妃子村实行包产到户,王建民也就下台了,算了算,当村长刚好三年零两个月。转眼间,妃子村的两个大学生就毕业了,毕业后都分配到了县里来。两个端的都是 “铁饭碗”了,张家义分配在县一中当老师,杨光禄分配在地震台。工作不同,工资都差不多。区别是,张家义娶了个有工作的妻子,双职工,条件当然会好一些,在县城安了家。杨光禄不同,蒋玉英的户口在农村,户口在农村,又生了两个孩子,家也安在妃子村,经济条件稍微差一点。两个人都在县城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只是在家里或妃子村有大事小情的时候走动一下。

同时,两个人的思想也有点跟不上趟,按杨永昌的说法,“形势是这个形势”。社会在发展,形势在变化。开始是尊重知识,后来是发展经济,总是忙忙碌碌,又感觉是浑浑噩噩,再一转眼三十年就过去了。真是光阴似箭啊,日月如梭,转眼两个大学生又都退休了。三十多年来,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建树,但工作生活都还算平稳。

退休后,张家义住在县城,杨光禄回到了妃子村。年纪大了,张家义念年轻时的事,想起金日成访问中国的风波,觉得有点对不起蒋玉英。

蒋玉英早就不接生了,妃子村的女子,生孩子都去镇医院,条件好点的还要去县医院,不敢在村子里生。

蒋玉英真的就改头换面摆起了神案,成了妃子村最后的巫师。妃子村人说,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讲迷信,妃子村人只相信蒋玉英,因为是老巫师传下来的。他们爱请蒋玉英到家里安神,合婚测八字。蒋玉英老了,也只穿黑衣黑裤了,甚至连围裙都是黑的。头发乱乱的,脸黑黑的,看不出半点年轻时候的痕迹。蒋玉英信奉奶奶那一套,装神要像神,弄鬼要像鬼。去村子里帮人安神要烧香,边烧香要边唱颂,蒋玉英的唱颂与其他阴阳先生不同,甚至与奶奶的唱颂都不同,她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不知道怎么搞的,村子里的人都信她,一是觉得她是老巫师的孙女,唱什么都不会错,二是她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很亲切。

村子里有红白喜事,都会请到张家义。农村不比单位,什么客都请,搬新房请,满月客请,婚丧嫁娶就更不用说了。

张家义回村,爱在大队部外转一圈,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感觉,见人就握手,微笑,传烟。村里人心里有话,表情上看不出来,看上去好像有点麻木不仁的样子。但他们都想得起当年“金日成访问中国”的风波,想起当年张家义与人握手,说“金日成访问中国”的场面。虽然看上去表情麻木,但还是接过烟,又看看这退休干部发的烟是什么牌子。张家义发的烟,当然要比村子里人抽的好一些。张家义平时抽“88红河”,回乡就买“玉溪”。烟传出去,张家义底气很足的样子,很有成就感。神使鬼差的,还悄悄打听了一下当年哑巴生下的“路宝”“影无踪”。抽烟的乡亲淡淡地说:打工去了么,儿子都好大了。

晚上,如果遇到蒋玉英帮人家安神,他会悄悄地去听《大海航行靠舵手》。

回乡做客,张家义被当作上宾,主人家,让杨光禄陪。

张家义始终是教师,喜欢说的话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话里有话,他家里两个人的工资,经济条件当然强。

杨光禄也不示弱,说:前人强不如后人强。

原因是,张家义养了个独生子,娇生惯养,读书不成器,没前途。杨光禄的两个孩子,虽然在乡村吃苦,但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在昆明行政单位端“铁饭碗”,一个在上海外企工作。

村子里人又说起了祖坟埋得好的话题,说杨家根基好,祖坟埋得好。杨永昌听了说:不要乱说,形势是这个形势。

张本顺不听儿子乱吹牛。张本顺年纪虽大,但喜欢在妃子村子里显示自己的文化,村子里办红白喜事早早地就去了,一是要帮人家“记账”,二是写对联。记账,先写“礼尚往来”几个字,然后再记下人情来往。别人记账,用的是碳素笔,张本顺却用毛笔,而且是楷体,看了舒服。再就是写对联,得有新意。字要写得好,内容还要新颖。其实,张本顺很不善于编对联,所以,闲暇时节,他就去每个村子去转悠,看人家写的对联,然后抄下来,说是自己创作的。

张家义爱与他父亲抬杠,悄悄说:都是抄来的,瞎吹!

然后又和杨光禄两个人吹牛,显得文质彬彬的,讲的也都是国际国内大事。那一久,刚好遇到韩国布置萨德导弹,朴槿惠又遭弹劾。张家义酒量不行,一杯下去就二麻二麻的,端着杯子说:这朴槿惠,才来过中国,习主席和夫人彭丽媛都和她握手了,回去就搞什么萨德导弹!该判刑!

杨光禄说得有点委婉:韩国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金胖子(金正恩)搞核武和导弹发射,韩国也不会搞出这一摊来。

张家义突然想起什么的说:你不要说,这金正恩,还有点像他的爷爷金日成哎。

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默默地吸烟。

吃酒席的人端起酒杯说:喝酒,吃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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