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为何看淡生死?
2018-08-22赵坚
赵坚
7月上旬,连日暴雨在日本西部的广岛县、冈山县、爱媛县等地造成200多人死亡,成为1982年罹难失踪数高达299人的“长崎大水害”以来,日本所发生的最严重同类灾害。普京、默克尔等外国首脑,纷纷致电安倍首相表示哀悼。但外人可能会感到奇怪的是,日本媒体对安倍的问责之声高涨,但对水灾罹难者的哀伤之情却异常平淡。
何以日本人对死者这么淡然和漠然呢?日本与西欧等国家比较,地震、海啸和台风的肆虐十分严重,日本的先民很早就认识到来自“自然暴威”的激烈灾害不可避免,甚至是不可抗拒的,因此早就放弃对自然的“反逆”和“征服”之心,而以“受容忍从”为其主要的对应之途。
大震后的“淡定”
2018年6月18日,日本第二大都市大阪发生近百年最强地震,导致交通一度大面积瘫痪,17万户居民停电,多处发生火灾……笔者当时被困在国铁线从关西机场到大阪站途中的快速电车上,差不多有7个小时。一车厢主要为本地通勤人口的乘客,对突然停车和长时间滞留几乎都没有异常的反应。看手机的,读书刊的,站着的,坐着的,继续各行其是。
不久后日本官方发布的地震预测图称,首都圈未来发生6级以上地震概率为85%。话音未落,7月7日首都圈千叶县东部海域发生6级地震,东京震感明显。日本首都圈有3200多万人,一旦发生都市直下型强震,后果不堪设想。要知道,日本在1995年和2011年先后发生了两次震惊世界的大地震:阪神淡路大震灾和东日本大震灾。前者震度里氏7级,死亡6400余人,后者震度里氏9级,死亡近两万人。
在当年救灾期间,日本媒体一直在播报灾区的情形,留在笔者脑海里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场景:一个是灾民排起长队,为领取一瓶矿泉水,默默等候数小时,无人插队,甚至没有喧哗;另一个是当救灾的自卫队、警察和消防人员从瓦砾堆里刨出罹难者的遗体时,遇难者的家属一脸哀伤,却倒退着向抬着遗体担架的救灾人员连声道歉和道谢。
那么支离破碎的灾区景象,那么多不胜数的遇难尸体,可是很少听闻有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哭号之声,也没有质询和问责的抗议之声,甚至几乎未曾发生过需要警察介入的盗难事件。灾民除了从事或者配合救灾,就是沉默地待在一边,作沉思状。
世上1/5的大地震都发生在日本列岛,罹灾死人的事情在日本人眼里大概是“日常茶饭”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而不惊不诧了。对灾难及其死亡的淡定冷漠,成为从古以来日本人較为显著的一种心理定势。而在世界各地常见的属于人之常情的惊慌失措,在不少日本人看来还是一种“可耻”的失态。
日本已故大导演黑泽明在其回忆录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很能说明其事:罹难10万人以上的1923年关东大震灾时,13岁的黑泽明慌忙跑回家去寻找亲人时将木屐走丢了,见到兄长时却被一顿训斥:“瞧你这副模样,光着两只脚丫,成何体统!”惊喘甫定的黑泽环视一瞅,断壁残垣中环立的父母和兄姐都还穿着木屐,立时感到“羞愧”而无地自容。都到死亡遍地的境地了,日本人还顾念“体统”,这是什么样的生死观呀?
打通了生与死的分际
日本人对死的漠然,还与其宗教文化有关。日本人起先相信阴府地狱的存在,除了一小部分神祇之外,大部分人神,死了都会转去在人间下面的“黄泉之国”(Yominokuni)。8世纪初成书的《古事记》记载,创世女神伊邪那美难产死后,就去了地下的“黄泉国”。“黄泉”借用了通过道教传入的汉字,但“Yomi”的存在却源于其本土的神话系统。
不过当佛教在中世纪传入日本后,大部分日本人开始接受佛教的轮回转世说,尤其是净土宗的“西方乐土”之说。
通过相当长时间的“神佛习合”,即传统神道教与外来道教、佛教甚至儒教的糅合,当今很多日本人依然相信:人死了灵魂就会飘离遗体,在很长时间内流连徘徊于“此世”和“彼世”之间,大约30余年后才得进入“彼世”。不过,那些对“此世”执着或者怨念太深的灵魂,就无法成佛,而变成留在“此世”的“幽灵”;还有行为不端者,会堕入地狱,接受阎王和小鬼的凌虐。
所以除了坟墓之外,日本家家户户多设佛坛,立牌位祭祀徘徊周遭的亡灵。每年8月中的“盂兰盆节”行事,就是集中飨祭归来的亡灵。其时80%以上的日本人都会参与“慰灵死者”“供养先祖”的传统行事。除了超度亡灵之外,这些仪式也是为了维系家族的亲情纽带,通过家族的传承,超越“死”以及“世代”,将一族的“生命”延续发展。
日本人习惯把“死去”叫做“往生”,就是强调其通往“彼世”的再生。从这个意义上,畅销作家村上春树就说:“死不是作为生的对极,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另一畅销作家永六辅也解释说:“往生就是前往而生,前往西方净土而得重生。”
死并非是“生”的终结,而是“生”的另一个开始,就如作家五木宽之所言:“死是为了完成,就像诞生一样,我们或许需要10个月到一年左右的时间去对待。在此期间,我们静静地将死去的人们作为死者送出。”人气获奖影片《入殓师》,就描绘这一“送往”的细腻过程。“往生”的人际关怀,表现出日本人以审美的角度观察和应对“死”,视其为“生”的延续过程。
这让笔者想起江户时代儒者伊藤仁斋对死的看法,他说:“天地之道,有生则无死,有实则无散……父祖其身虽死,而其精神则传诸子孙,子孙又传子孙,生生无已,以至无穷,即可谓生则无死矣。”这种“生生不已”的自然生死观,打通了生与死的分际,让“个体”的“生”,在族类的繁衍承嗣中得以“永生”,所以没有必要怖惧死亡。
日本近年走红的男高音歌唱家秋川雅史,曾以一曲《化作千风》一夜成名,其歌词的首段为:“请不要在我坟前哭泣,那里没有我,我没有沉睡不起。我已化身千缕微风,吹拂在宽广无垠的天空里。”这既是对神道教传统“万物有灵”的具体诠释,又嵌入了新生代对“生死”的达观和超越。虽然歌词源于美国的一首诗作,却非常传神地唱出了日本人的生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