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子瞻
2018-08-21文静然
文静然
郑板桥的名字是和竹子联系在一起的。后人画的郑板桥,亦是以竹为背景——清瘦清劲,席帽青衫,一身气节和风骨,其本人就是超凡出尘的修竹一株。又因为“难得糊涂”,他的竹便又多了一些哲学的智慧。
今人醉心于郑板桥的甚众,他的画、书、诗,以及所有与他有关的故事,信手拈来,抑或将别的古人的诗文故事移花接木到他身上甚至以讹传讹的情况,也是有的。比如“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就因为诗中的一个“竹”字,许多人,甚至有名的主持人、作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郑板桥所说的了。
全诗如下——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其实,这是苏轼所作的《于潜僧绿筠轩》。穿越到距离郑板桥所处时空六百多年前,1073年(熙宁六年)春,苏轼出任杭州通判,来到于潜县,并下榻绿筠轩。于潜乃雅和之境,绿筠轩的景色更是清绝:远山怪石,枯竹新篁,还有静默的僧人……苏轼有感而发,提笔写下了这首诗。“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这里用了两个典。“此君”指竹。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最是喜竹,曾言“何可一日无此君!”他大概是第一个将竹子比作君子的人。
竹,代表名节;肉,是厚富的象征。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竹与肉可得兼乎?后人都道郑板桥爱竹养竹画竹写竹,却少有人知苏轼亦爱竹养竹画竹写竹。
苏轼画竹,缘起于其表兄文同。当时的文同,多才多艺,诗、词、书、画无所不通,而最擅长画墨竹。文同的墨竹在画竹史上俯视百代,后人公认文同是画竹的一代宗师。元代画家李衎曰:“墨竹亦起于唐,而源流未审。旧说五代李氏描窗影,众始效之,黄太史疑出于吴道子。迨至宋朝,作者浸盛。文湖州最后出,不异杲日升空,爝火俱息。黄钟一振,瓦釜失声。豪雄俊伟如苏公,犹终身北面。”
文同卒于赴湖州上任的途中,因此人称文湖州;而这里的“苏公”就是苏东坡,李衎说他终身北面,师从文同。苏轼得文同真传,画竹不是一节一节地画,而是从地面直画至顶。他的朋友米芾见他这样画,觉得奇怪,便问道:“何不逐节分?”苏轼回答道:“竹生时何尝逐节生也!”苏轼的《墨竹图》,学文同,风格却不同,后人评论说,苏子瞻画竹“尽得与可之法,然运笔清拔,其英风劲气,往来逼人,使人应接不暇,恐非与可所能拘制也”。苏轼更是开创了朱笔画竹,别有风韵,后代仿效者颇多。
知道了苏轼与竹子的渊源,“不可居无竹”便不难理解了。那么,苏轼是个素食主义者吗?不然,何以解释“可使食无肉”呢?
可以肯定的是,苏轼极爱吃肉,不然,世上怕是没有“东坡肉”了。1079年,苏轼谪居湖北黄州,时城南门外一里左右有个风景秀丽的山坡,称东坡,苏轼常到此漫步,且醉宿于此。有诗为证:“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可以想见东坡的不远处就是滚滚东去的长江。所以,东坡是他到黄州后给自己起的号,而在1079年以前,苏轼就是苏轼,或苏子瞻,万万不可笼而统之称呼其苏东坡。
让我们再回到“东坡肉”。苏轼谪居黄州期间,写了一首《猪肉颂》——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这就是“东坡肉”的制作方法,但当时还不叫“东坡肉”。以其名字命名,是在宋神宗驾崩后,苏东坡重新被起用调到杭州做太守时。当时的西湖,葑草遍野,淤泥堰塞,苏东坡发动数万民工除葑筑堤,建桥布景。他亲赴现场,见民工们很辛苦,便令家人做肉给他们吃。较之以前的红烧肉,这种美食中新增了调料并加酒煨制,使其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人皆盛赞,“东坡肉”自此得名。
苏轼留下的关于美食的经典诗文还有很多,比如我们非常熟悉的《惠崇春江晓景二首》: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苏轼爱吃河豚,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在《明道杂志》中记载:“苏子瞻在资善堂与数人谈河豚之美,诸人极口譬喻称赞,子瞻但云:‘据其味,真是消得一死。”也就是说,为了这一口,死了也值啊!
除了《猪肉颂》,他甚至著有《菜羹赋》、《豆粥》、《鲸鱼行》、《老饕赋》等。有一首《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一诗为谢》咏道:
为君伐羔豚,歌舞菰黍节。
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
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
金钗候汤眼,鱼蟹亦應诀。
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
报君不虚授,知我非轻啜。
这真是一个骨灰级的吃货,生了病,一吃就好了。他无所不吃,荤的不说,就是扬州酱菜,他也有点赞:“色如碧玉形似簪,清香喷艳溢齿间,此味非比寻常物,疑是仙品下人寰。”
就是这样一个苏轼,他却说“可使食无肉”,无怪乎后人会误以为这首诗是郑板桥的。你看人家板桥先生,他一生三分之二的岁月都在为竹传神写影。他在诗中写道:“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又云:“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我们读郑板桥的诗,看到的是一个清瘦的郑板桥,一个粗茶淡饭的郑板桥,一个浮动于烟光日影露气空灵淡泊的郑板桥,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秀劲绝伦的郑板桥。“删繁就简三秋树,立意标新二月花。”——郑板桥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总是能够从别样的角度看到别样的风景。
那么,苏轼是个怎样的人呢?
现代人喜欢给人贴标签,根据《辞海》的定义,苏轼:①北宋人;②文学家;③书画家;④做过祠部员外郎、杭州通判、翰林学士、礼部尚书等;⑤多次遭遇贬谪;⑥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唐宋八大家”之一,与蔡襄、黄庭坚、米芾并称“宋四家”;⑦能画竹,也喜作枯木怪石……然而,苏轼还是一个美食家啊!这是民间给他贴的标签。苏轼晚年写过两句诗——“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算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苏轼的一生,不是正在遭遇贬谪,就是即将遭遇贬谪。即便如此,在《与子由书》中,这位旷世奇才却多次绘声绘色地提到他发明的美食,比如烤羊脊。“得微肉于牙綮间,如食蟹螯。”临了还不忘一番调侃——“用此法,则众狗不悦耳。”——把骨头上的肉都剔除干净,估计那些等着啃骨头的狗要不高兴了。
就是这样一个苏轼,这样一个苏东坡,他且行且珍惜,珍惜当下的一饭一食、一瓢一饮,看似醉心于美食,其实他是热爱生活啊!“此心安处是吾乡”——读到这样的句子,联系他当时的处境,感动之余,我们还能说他仅仅是个吃货吗?
欧阳修曾经非常欣赏苏轼,且时时予以提携,他曾笑谈,不久的将来,人们一定是“只知子瞻,不闻老夫矣!”这位士林领袖、文坛祭酒,他怎知今天的人们却有不知子瞻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