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再现三里河
2018-08-21
从老胡同的形貌和走势,结合历史资料,感受曾经的老河道,对喜欢北京街区变迁史的游客,是一种趣味性的享受吧?老河道在恍惚的想象中,是迷人的,它不会清晰,就如梦一样迷离,在想象力的创造空间中弥漫,没有可以确定的轮廓,把想象者拉入半虚幻的快感和陶醉中。忽然,想象变成完全不必要的了,河道河景在眼前猛然真实地出现了,这会是惊艳、惊喜还是一种失落、一种遗憾呢?北京前门外的三里河就是这样,沉埋在历史烟云中几百年之后,它在老城区中再生再现了,让人颇有些措“眼”不及!
水光潋滟三里河
夏天,我重游了三里河。我是从记者朋友李宝珠的微信上知道了三里河修复了的消息,她发了几张游览三里河时拍摄的照片,那几张照片让我眼前一亮,三里河风光真的是太漂亮了,我立马决定抽空去看看。
我知道的北京三里河有三处,一处远在延庆,一处在前门大街东,一处在西城,是哪个三里河呢?我的直觉没有错,乘公交车在前门外大栅栏站一下来,立即感觉到那里的气氛与往常不一样,车站东北鲜鱼口雕塑附近有好多游人在移动。从车站过去也就几步路,走到前门东大街与东鲜鱼口相交的丁字路口,在卖鱼郎雕塑前向东一望,就望到了一片一改旧貌的全新风景。为建文化保护区,在拆迁工程中残留的一栋破败的民居和老房后的那条胡同不见了,一条美丽的河道河头呈现在眼前。近前看,河头河水清清,河中心一椭圆形的苇丛,那是精心设计出来的,苇有一米多高,大多已枯黄,点染出暖色调的秋韵。对岸是草坪,草和矮松灌木丛高树大都还绿着。岸畔一灰瓦褐柱的四柱四檐攒尖顶亭,檐角微翘,亭基临水围砌青灰色观赏石,亭北草坪中戳立一方半圆形白色多皱多褶多缝湖石,形貌像脑,亭南贴屋墙栽一丛秀竹,整体看过去就是一个秀美的水畔花园,新筑的老式围墙后高挑着一栋至少是民国时代的多层小洋楼,那是此处唯一的历史建筑遗迹,为这道新街头园林胜景点缀出街巷文化的一份厚重。河之清水是从北侧贴公路桥的石槽中吐下来的,石槽在石墙上列成行,槽槽泻银吐珠。水中游动着七色斑斓的锦鱼,西侧水岸除草坪还有花树,众多游人围在这里看景拍照。有身穿制服的保安维持秩序,防止游客践踏草坪,草坪中铺了踏石小径,由踏石可到水畔。
走到河头花园,自然也就知道这处花园只是新风景的局部,河水是向南铺展开去的,河道不宽,一条小河而已,小河两侧都做了绿化,铺了草坪,栽了树。河道两侧的树有固有的老树,也有新树。我为我看到的景象惊奇,近两年,这个地方我是常来的,为看那些即将再见了的老房子、老四合院、老胡同。我历次来,拆迁工程都正在进行中,所见不是人去屋空梁架赤裸断墙碎瓦的老宅,就是围墙里孤单出来的老树和日渐寂寥的胡同。一些临街的老房还在,有的还很完整。长巷一条是老房、四合院都比较完整的胡同,在残墙败屋的围裏中孤独地坚守着沧桑岁月,胡同与老树相伴,与老门楼老门墩儿互相慰藉,一任岁暮中的凄凉,却从未见有河道有水流的咏叹。此地早已与水道无缘。仅几个月未见,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水乡?这个水乡,让人联想到江南,却非江南特色。河道的西侧,原本是胡同的地方,铺了路石,成了石板的长径,贴石径一溜按旧貌新整修出来的老墙、老宅门、老双坡硬山房,还是一水的老北京味道,只是街路隔着绿化带,绿化带贴着河,已说不上是胡同。河的东岸,临水新建了一栋茶舍,冠名鱼茶,鱼茶房很高,清水脊,大坡顶,三间正房,两间同高的南耳房,围了院墙,院墙北侧开门楼,墙体正中和南侧透空,隔水可直视院中的茶座。鱼茶前后都有树,房后绿冠成屏,院墙外树前是临水的花坛,紫花盛开。河上有石板桥通过去,河水映出鱼茶的倒影,十足的老北京河畔茶馆味道,诱人过去闲坐侃山享景。看细了,会发现房南有一建筑结构式装饰,它是北山墙内墙的建筑剖面,木构架赫然地袒露着,这画面只有在没有内装修和拆毁房屋时才能见到。特意立此一景是想作为此处拆迁史的记录还是作为文化展示?想告诉人们北京老宅结构是什么样的?还是纯突出北京风味的装饰景观?鱼茶南是长条状的比较开阔的绿地,东面有墙,绿地内的黄叶枫树、红叶观赏树张扬着秋的韵味,河中草花紫艳,绿叶肥厚。河岸用薄石板砌筑,层层叠叠,河道上有石砌矮坝,水流顺势跌泄。这时再看河,河心竟有涌泉喷起成丘,银白色的大馒头状,围泉漾动层层水圈,水圈的光色变幻与锦鱼的鲜艳色动交织在一起,让河水韵味十足,只是你发现,不深的河底铺架着黑色水管,大体明白了这河水的真正来源。很奢侈的再生河哟!这一段河道基本笔直,像是河尽头又有石板桥,桥东北侧有木桩半围的木坪,坪上架廊架,装饰具有现代风格,有健身团体在上面活动。河的堤岸高了,堆垒的观赏石也多了也大了,河道也宽了,小湖似的,河畔漂浮着水莲,变黄的剑兰成丛,河水更有了趣味,更具诗意画境。
三里河足音
历史上的三里河是这样子的吗?
据专家们考证,三里河在元代就有了,不过它的名字叫文明河,位于大都城的丽正门与文明门之间。丽正门明代改为了正阳门,也就是我们说的前门;文明门则是明代崇文门的前身。元文明河的位置和流向总体上说在明代没有多大变化,当然也不会只是名称的不同。文明河时代,它北接护城河,并引护城河水向东南流入芦草园,到北桥湾经三里河桥下向东流经薛家湾、水道子、河泊厂、榄杆市、南河漕等地,再转向东南经八里河、十里河流向张家湾烟墩港并入通惠河。文明河在元代有两个重要作用,一是漕运,它连通着大运河把南方的粮米不断运到京都的南大门,另一个就是疏导护城河的水流。到明代,这条漕运河道逐渐淤塞了,漕运功能已失去,而且北河头南移了。明永乐年朱棣王朝迁都北京后南城墙向南推了近1千米,旧城壕填塞了,文明河头也不会留着。明正统年又在新筑的南城墙外开挖护城河,旧河道已从新南护城河起始。明崇祯进士孙承泽撰写的《天府广记》载:正统间因修城壕,作坝蓄水,虑恐雨多水溢,故于正阳桥东南低洼地处开通壕口,泄其水。往哪儿泄?泄入旧文明河。清康熙年间出的《宸垣识略》言正阳门外东偏有古三里河一道,东有南泉寺,西有玉泉庵,至今基下俱有泉脉,说明这条河道的水源不只是护城河水,还有地泉。三里河的起始年代是有争议的,有说它就是开凿于明正统年间,就是一条泄水河。三里河离大通桥三里才叫三里河的吧。明代漕运已基本止于通州,除客船能从大通河到大通桥,近城的河道已疏于疏浚,又加上南城墙南移,城内旧河填埋改作它用,说三里河只作为泄水用,没什么说不通的。明《河渠志》载:城南三里河旧无河源,正统间修城壕,恐雨水多溢,乃穿正阳桥东南洼下地开壕口以泄之,始有三里河名。这条三里河的壕口穿过打磨厂流经长巷上、下头条胡同,这在清《京师坊巷志》上也有载,它的西岸为孝顺胡同,东岸为长巷头条。修复的古三里河在打磨厂到长巷上头条段并没有修复,是否会修复不得而知,修复段从鲜鱼口东街桥的桥南侧起,而修复段并不是只修复了长巷下头条段,它在长巷五条的石板桥处向南伸展了一小段,主河道则从石板桥处分汊向西南拐了个大弯儿,拐进了芦草园。芦草园有三条胡同:南芦草园、中芦草园、北芦草園。芦草园在明代叫芦苇园,听名字就知是遍生芦苇、苇塘满目的水洼地,三里河从中穿过。修复的三里河在这段是最精彩的,植了茂密的芦苇,芦苇高茂,有青苍,有嫩黄、橘黄,苇穗从苇秆儿上拔起,有的已见白,有的还绿着,苇丛或傍着河岸,或夹着木制栈道,或在河心苇坛上,在河的弯曲中随地势水势展姿绽容,放纵出浓浓的湿地野性。这是处站在哪个角度观赏,怎么从镜头中组合取景,都好看、都有味道的风景区风景带。河道的落差相对比较大,河水依石坝跌泄,亮成雪白的小瀑帘,帘脚涌动着雪色晶莹的浪花,成丛的、长长的苇叶在一旁探头探脑。河和河岸的小景,在附近还有石磨,石磨被花衬着,水湿的磨盘上和岸石上有麻雀们嬉戏。木桥木栈道与河、与苇格外和谐,令芦荡与小河生辉。修复的古三里河在这里算是进入了高潮,游客最喜在这里逗留拍照。这里应该不是古三里河的真实风貎,古三里河应该是肮脏凌乱的,而修复的古三里河却像打扮得十分清爽俊俏的野姑娘。河不到珠市口东大街就中止了。珠市口东大街那边的那条街叫茶食街。
水穿街巷的历史文脉
“小桥、流水、人家。”很诗意。修复的古三里河比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更诗意,这是水穿街巷的小河,全长600米的已修复河道,跨河的小桥就有多少种,木板的,树桩的,石板的,石块垒砌的;有护栏的,无护栏的;护栏是平直的,或曲线形的,小巧而多趣。流水或直或弯曲,或静谧或跌宕,鲜花、绿草、茂树、奇石相簇相伴,水畔或亭或廊或藤架或特色小屋,沿岸更多的是老宅、古巷、四合院,小河穿街流,水润老胡同,清清丽水让密布百年四合院的老胡同区有了鲜活的生命形态、自然情趣。人们习惯用江南水乡景色来比喻它,但它真的不是江南,胡同里的文化是厚重的,它是北京所独有的,并不因为水穿街巷而改变。游再生的古三里河,会为再生的水景痴迷,但也因这水而对这水畔的条条老胡同有更深的兴趣。它是文化与自然生态的互照互映,游水景的人也同时被老胡同吸引着,钻进去就有新的发现。
我喜欢从打磨厂开始游起。打磨厂在前门东大街侧向南有两条胡同:孝顺胡同和长巷一条,其间就是古三里河河道。孝顺胡同变成了绿地、青砖瓦墙、贴墙的翠竹、雕塑、藤架;长巷一条和古河道变成了残留的老宅和废墟院落。还会变,300米旧河道景观在规划中,将是何面貌人们可以想象,它应该更具水巷烟柳味道,离正阳门咫只之遥,是北京内城门前的脸面,靠近前门交通中心枢纽,往来游人众多。沿打磨厂向东一点儿就是长巷二条、三条,这是顺河地势形成的胡同,颇具有沧桑味道。两胡同口间是打磨厂休整过的近代小洋楼共享际,西边的旧楼看上去是两层,与东边的新建三层小楼同高,据说是清末民初的旅馆义诚店,楼有西方新古典主义风格。共享际是新词,内有各种办公空间、民宿、“一周只卖一本书”的未读、行走的机器人。长巷二条2号四合院的门楼非常显眼,一是它高大,二是墀头门楣满是青砖雕花,构图复杂精细,新雕的传统图案,但门洞木顶天棚彩画却老旧,颜色退化严重,边角云纹还算清晰,圆心图案已大部被白漆涂抹得难见真迹。门楼内有三层踏垛,大门紧闭,内中场景诱人猜想。旁边还有一院一老门楼,踏垛在门楼外,垛台高耸,由此让人联想到此处水泄的走势,胡同具有雨季排水功能。长巷二条有名的老四合院是福建汀州会馆北馆,它的位置应该在鲜鱼口街长巷一条和二条的把口处,在胡同中能见到它规整而又有特色的外墙。我肯定从它身旁过过,但没太在意,直到在文史资料中见到了对它的简介。它的精华在中院内,那是主院,正厅面阔五间,是供奉天后娘娘的祠堂,房顶用台瓦覆盖,前出廊后出厦,建材木料全部选用的是江南的杉木,装饰引人注目,象鼻状的房檐头,有神牛、天马等动物图案的梁头雕、雕花格子的门窗等等,一一显露着江南风格。这是明代在京的福建同乡建的,始建的年代有说是明万历年的,有说是明弘治年的,大小六个院落。往日的辉煌色彩已在岁月中磨蚀,旧痕依稀中沉积着岁月的年轮。汀州会馆分为南馆和北馆,南馆与北馆隔街,建筑年代是在清乾隆年间,比北馆晚得多,建筑规模也小些,文物散失严重,它的大殿中曾有一硬木雕的魁星像。
古三里河河道周边胡同里会馆众多,清《京师坊巷志》里就提到泾县、南昌、汀州、江右等会馆。过三里河弯曲的花岗岩石板桥,沿长巷五条那条东西巷的胡同向东走,到胡同尽头右望,就望到了一组特别显眼的古建筑群,前面的人字脊顶山花下有半坡长厦的建筑,不仅高大,檐脚和门窗皆为红色。它的后面高低两座硬山房,山墙面朝东,高的人字顶硬山房是绿琉璃瓦,有大脊、有戗脊、有鸱吻、有仙人走兽。其北是正脊脊吻瓦作,屋墙青一色地坐东朝西向磨砖对缝砖瓦房,这一组建筑的屋顶组成了颇有特色的建筑旋律,在树叶绿的时候最耐看。未复开三里河前我到过这儿,复开三里河后,街面整修了,铺的是石板路,属于北芦草园。我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东城区普查登记文物的牌子,标名是颜料会馆,有点诧异:历史上还有颜料会馆?查资料,得知这是在明代中叶由山西颜料、桐油行在京的商人创建的行业会馆,最初叫平遥会馆,又叫过集嬴会馆,后改为颜料会馆。会馆建筑坐北朝南,前部为仙翁庙和火神庙,庙的后面有一座戏樓,乾隆六年添造了戏台罩棚,为前神后馆的形制,这种形制在明清会馆中是比较常见的。这里的建筑保存得比较完整,可惜门封闭着,游人进不去,看不到内部建筑布局,也就是在胡同里看着外观过过瘾。
串胡同趣味多多,也常有意外的收获,困惑也是收获之一。城南多戏楼,三里河一带曾有的戏楼都在哪儿?有没有遗迹?我看到了东城区文化委员会挂的普查登记文物西竺庵的牌子、西竺禅林的牌子,从门望进去,就是杂合院,看不出一点庵和禅林的味道了,深深的遗憾中生出无限的猜想,想探究它们的过往。我在这一片是曾经看到过小庙的,记忆中庙的暖色调的红黄色块是那么强烈,它们在废墟中坚挺,终是没有挺过去,在保护性工程中匿迹了。它们没有文物价值?不值得像竺兰庵、竺兰禅林那样在文物古迹的名单上刻上一笔?小庙也是古老胡同中的一种文化生态。看到有人在附近拆迁的残留房屋中拍下的建筑木雕,精美细腻的程度让人嗟叹,好生羡慕也好生惋惜,为它们的命运担忧。在南芦草园的一座高门楼那我有过一段奇遇,高台儿上坐着一位,一看就是门楼里的主人,很闲在。我想跟他聊聊天,尽可能多地了解点儿这门楼里的前世今生。一聊,竟发现他和我同年月同日生,名字竟也和我一样,只是姓不同,为了证实他所说不虚,他还回屋拿了身份证给我看。他告诉我政府出一半资按旧貌装修门脸儿,还告诉我附近的比较大的会馆在哪儿。我顺他的指引走近高墙古院,胡同的老门楼、老门脸、老门墩儿历历在目。
三里河古河道现在大部分还是旱道,旧河道身侧满是老宅老院,循着旧河迹走,能看出了一条让人感叹的几经变迁的历史文脉。古三里河在这条历史文脉中从未泯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