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里诺科河
——百年孤独的流域(十)
2018-08-21
奥里诺科河上游湍急的河面
在这里,无论我的目光看向何处,映入眼眶的,都是在巨大的岩石中湍急流淌的奥里诺科河。在儒勒·凡尔纳所写的《壮丽的奥里诺科河》里,上校率领的船队来过这里;在加西亚·马尔盖斯所写的《百年孤独》中,反叛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曾带领着起义军队伍在这里和政府军周旋。这是一条百年孤独的河流,这里也是一片百年孤独的流域,只有像伊西德罗这样的遁世者适合在这里生活。
9月21日 遁世者伊西德罗
昨天晚上临睡前冲凉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两条手臂整个的发痒。我在灯光下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也没怎么太在意,熄了灯刚想睡觉,只觉得两条腿的脚腕也开始痒起来,然后就是脖子。这是一种钻心的痒,不抓到皮破出血难以止住,更奇怪的是不同于被蚊子叮咬在皮肤上面出一个小包,这个小疙瘩是隐在皮肤下面的,在灯光下看我的手臂好像没事,但用手摸上去就像在摸一个刚开始灌浆的嫩玉米,全都是连绵不断的小疙瘩。这下真把我搞苦了,整个晚上就是在各种抓挠中时睡时醒,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萎靡不振地来到餐厅,两条手臂已经惨不忍睹。
朱芭一看,说哎呀李先生,昨天晚上你被mosquite咬啦!她用苏打粉泡水给我清洗两臂脚腕和脖颈,我这才想起,这三个部分都是昨晚裸露在外的地方。朱芭说你要是痒,绝对不能再用指甲去抓挠,只能用手掌大力地去拍打痒的地方,不然被抓破的地方会发炎溃烂,后果很严重!这该死的胡安,他怎么就没有预先提醒你呢?这还真的冤枉胡安了,他提醒过我夜钓会有很多蚊子,而我已经用防蚊喷剂在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喷涂过,只能怪这种防蚊喷剂不给力,哪里制造的我也不想多说了。胡安过来跟我一起吃早餐,被朱芭劈头盖脸一通埋怨,那老实人只能嗫嗫嚅嚅地辩解几句,其实这事情哪能怪他呢?两年以后,我在亚马孙的支流辛古河,又一次被这个mosquite狂虐,这才知道,南美雨林里最可怕的昆虫不是蚊子,不是蝎子,也不是毒蜘蛛,而是这种比半粒芝麻还要小的雨林魔鬼mosquite。
被河水冲刷了几千年的巨石
这是在奥里诺科河的最后一天了,我早就铆足了劲儿,准备这一天全部用来对付沙帝那塔。一提到沙帝那塔,我浑身的痒痒都忘记了,精神头儿就来了。我后来仔细想了一下,为什么对这个沙帝那塔如此情有独钟?答案是:其一,这个沙帝那塔是全世界只有奥里诺科河独有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家店了,而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奥里诺科河,我自己都说不上来。其二,我还从来没有出发去世界上钓某一种鱼时,我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从根子上挑动了我的好奇心。其三,虽然两天前钓到了沙帝那塔,但它只在我的眼前停留了两分多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消失在滚滚的奥里诺科河中,这种懊丧的心情,就是用恼羞成怒或者捶胸顿足来形容都不过分,必须要钓到第二条沙帝那塔现在是我惟一的心愿。
当我们的船再次越过奥里诺科河的中线时,我的心情已经没有第一次越境时那么紧张了,如果今天再碰到那两个委内瑞拉的水警,我得好好跟他们聊下天。有了上次的惊鸿一瞥,毫无疑问胡安就把我直接送到了上次钓到沙帝那塔的那块礁石上。今天那两位女钓手都没来,偌大的河边岩石上,就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开钓。水很清,流速也不错,红头白身的拟饵已经装到路亚钓组上,一切都跟前天钓到沙帝那塔时的情况一样,叫人信心满满,什么都有了,现在只缺一条凶狠而饥饿的沙帝那塔径奔前来咬钩。
我还是按照前天的钓法,将路亚打在靠近石岸的地方,逆着水流慢慢收回,让拟饵的泳姿尽量做得漂亮些。中规中矩地打了十几二十竿,只钓到一条很大的食人鱼,沙帝那塔一口都没有。好,那么换个方法,往河中间的激流里抛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试下来也不咋地,河中间的流也太急了,拟饵一丢出去就跟着激流走,还没调整好姿势就被水流带到岸边去了,真叫人无计可施,只好两种办法交替着来。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刚来时的自信心开始慢慢地下沉,我的心情不免有点焦躁起来。在我一遍又一遍地往河中打路亚的时候,胡安一直在向河中间瞭望,他说李啊,我在河中间的流里面看到有大鱼打出的水花,是不是今天沙帝那塔都在流里面捕食,咱们要不要上河中间去试试?我想我已经连着打了近两小时的路亚,远超出我平时打路亚的耐心,或许胡安的想法是对的,我们不妨去河中间试一下。
胡安发动了引擎,我们向河中间的流里面驶去,河中间的流速比预想的还要快,要不了多久就把我们的小艇带出去一里路。胡安把小艇逆水开回原地,仔细地调整了引擎的转速,使得我们可以抵消水流的推动,大致上保持在原地不动的态势,让我有更好的时机打出路亚,这样做恐怕要消耗过多的燃料,但是效果慢慢显现出来了。一个小时之内我成功地抓住了四个追咬,钓上来四条鱼,但都是30~40厘米长的恶狗鱼。这是一种相对小型的恶狗鱼,被称作银光龅牙,最大可以长到1米,我在巴拉圭河钓鱼的时候,曾钓到过不少米级的银光龅牙,但是现在这些都不是我想追求的目标鱼。
在远离人世的地方
看看已经时近中午,胡安说我们干脆拢岸去把午餐给解决了,下午怎么个搞法我们再想办法。中午不是钓鱼的好时间,这是全世界无论淡水钓还是海水钓的共识,我们暂时就歇手吧,把肚子填饱一下,也将那种沮丧的心态调整一下。我们在岸边的一块巨石的阴影里吃着朱芭为我们准备的午餐,现在的气温大概已经在35℃~37℃,整个河面上了无生机,我把捏碎的面包丢进水里,注视着它们慢慢地下沉,竟然没有一条沙丁尼亚或者巴罗梅塔前来抢食,好像整条奥里诺科河的鱼都失去了踪影。
午餐后,我和胡安都在船里打了个盹,等待着中午这最酷热的时段过去。胡安说在奥里诺科河的上面,他有一个朋友住在其中一个岛上,以捕鱼为生,要不咱们上那儿去,让那个朋友给我们拿点主意?胡安居然有个朋友住在河中间的岛上?这事情真是新鲜,以前咋就没听他说起过呢?反正我们下午还有时间,去会会他那个朋友倒是个好主意。
沿着奥里诺科河一直往上游开,只要离开了卡雷尼奥港的范围就进入了蛮荒状态,两岸看不到任何村落和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河中间的巨大石块越来越多,巨石之间形成的天然水道无一不是水流湍急,令人望而生畏,这种情况我在到达卡雷尼奥港的第二天就已经看到过了。《壮丽的奥里诺科河》这本书里曾提到过上校的船队在到达奥里诺科河的上游时,有时候甚至需要用人工来背纤才能通过某些河段。胡安操纵着小艇在水道间左冲右突,叫人捏一把汗的险情时有发生,一直开了大约一个小时三刻钟,胡安指着前方一个小岛说,我们到了!
胡安把小艇慢慢地向那个小岛靠过去,我看到岛上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从高处走下来,他很高兴地和胡安拥抱,用我一句也听不懂的基瓦语相互寒暄,不知道是不是说老兄谢谢你给我带了个老外来了,咱们就在这里把他给干掉,钱我们两个就分了吧。那男子又来和我拥抱,用西班牙语和我说他的名字是伊西德罗,欢迎我们来拜访他和他的家庭。我们在说着话的时候,又从高处下来了很多人,一个老女人显然是他的妻子,然后从高到低五个孩子,个个都很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这个老外。岛的最高处是他们全家的住所,一栋用铁皮盖起来的破烂房子,一间是他们夫妇的睡房,另一间凌乱不堪的房间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就挤在一起睡觉;同样是脏乱不堪的厨房,吃剩下来的食物就乱哄哄地到处乱丢,招来了苍蝇在上面到处乱爬。伊西德罗先生高声吩咐他太太找两个干净杯子来给我们倒酒,胡安船里正好有一桶备用油,就送给伊西德罗做见面礼,我是毫无准备,正好还有一包没开封的中国烟,拿出来当礼物给了他,显然伊西德罗很高兴。
伊西德罗的王国
胡安和伊西德罗用西班牙语说着我们钓鱼的事情,我竖着耳朵努力地听,听出一个大概来了。伊西德罗说现在根本不是钓沙帝那塔的好时候,现在水位太低,大部分的沙帝那塔都跑到奥里诺科的下游去了,留下来为数不多的,都是不大的小崽子。在上游我们这一段,最好钓沙帝那塔的是12月到4月的雨季,就在我们岛的周围,钓到10千克以上的沙帝那塔也不是难事,现在连我都钓不到沙帝那塔,你们就不要做梦了。伊西德罗的职业就是渔民,在这个小岛周围捕鱼已经有十多年了,他的主要作业方法就是下延绳钓:一块巨大的泡沫塑料作浮标,固定绳用大石头锚定在河底,泡沫塑料上有一根长达300米的绳索延伸到另一块泡沫塑料上,绳索上每隔两三米就是一个1米长的细线和鱼钩,这样的延绳钓组他在不同的地方放置了五组,每天开船过去收一次,然后把空着的鱼钩全部补充好鱼饵,第二天再去收鱼,如此周而复始,全家七口人,就靠着这五组延绳钓为生。我心想,前几天第一次越境去委内瑞拉,在那块石头河滩上碰到的那个女钓手,还说在两个星期前一家伙就钓到三条沙帝那塔,我再不济也在那里钓到了一条,现在这位伊西德罗先生却说这个时段根本就钓不到,是不是在忽悠我们啊?当然这话我是不会讲出来的,刚认识这么一个朋友,说话得小心一点。伊西德罗好像看出我心存疑惑,他说待会儿我就要去附近收延绳钓,你不妨跟我的船一起去,在我这儿周围钓钓看,或许你运气好,能钓到也说不准。胡安说也好,你就跟他去吧,我累了在这儿休息一下,就不去了。而这个收延绳钓想来也应当蛮有趣的,这种机会当然不容错过。
我跟伊西德罗家族的合影
我已经晒得跟伊西德罗一样黑了
逝者如斯夫
伊西德罗带上他的大儿子佩特罗,开着船带我去了河上,很卖力地带着我去了几个他认为会有鱼的地点停了船让我路亚,他选定的钓点大多在河中巨石背流的那一边,流水在这里会形成一个水势较缓而旋转的回流,这是一个很内行的选择,在多数情况下,鱼都会停留在这里,因为在这里能够节省体力,而且停留在这里的小型饵鱼也多。我一连试了五个钓点,除了银光龅牙,就是无处不在的食人鱼比拉尼亚,沙帝那塔一口都没有,虽然我很不死心,但是想到不要耽误了伊西德罗父子收延绳钓,还是很识相地收手了。佩特罗开始收第一根延绳钓,我也很添乱地上去帮忙,平均四五个钩子就能挂到一条鱼,算是不错的收获了,挂上来的大多是一种鲇鱼,前几天我也钓到过,并不大,也就一磅到两磅之间,小一点的取下来就地放掉,这种被延绳钓钓上来的鱼大多都把鱼钩深深地吞入咽喉中,取出钩来就是再被放回河里我看也未必活得成。伊西德罗说这种鲇鱼虽然卖得不贵,但在市场上很受欢迎,是一种很大众化的河鱼。最不受待见的就是银光龅牙,一取下钩子立刻丢进河里。慢慢地我们已经收到第三根延绳钓,船舱里已经有了差不多40千克鱼,佩特罗一收到那根延绳,就高兴地叫起来:“有大鱼!”我一听就来劲儿了,央求佩特罗说这根延绳能不能让我来收?佩特罗很友好地将延绳递给我,我的手一捏住延绳,就知道干到大家伙了,有一股力量拼命地往下坠,什么鱼?我慢慢地一把一把往上收,那鱼却拼了命地往下钻,收了五六十米,突然间水面泛出一个大水花,一个很厚实的背脊在水面上一闪即逝,这下子更使人兴奋莫名,又怕拉太快鱼会脱钩,让伊西德罗先生白白损失,我超级小心地继续往上拔,那鱼终于露面了,不会吧,竟然是条坦帕基?我在来奥里诺科河之前做功课时,知道奥里诺科河和亚马孙河一样,有这种巨型的吃素者,它和食人鱼同属脂鲤科,但却是只吃素的善男信女。它还有个汉语名字叫作“黑银板”。最奇特的是它们的牙齿和人类的牙齿长得一模一样,门牙后面就是臼齿,用来有力地咬碎雨林中那些无名的坚果。我第一次去亚马孙河钓鱼的时候,有一条连面都没有见着的坦帕基拉断了我的钓竿,据记载这种鱼可以长到1.4米,重达88千克。我曾问过胡安,他说在我们钓鱼的奥里诺科河支流里,这种鱼很少,除了以前用渔网抓到过,几乎就没有人钓上来过。而且据我所知,坦帕基是吃素的,而伊西德罗的延绳钓,用的鱼饵都是切成块的鱼肉,那就说明坦帕基并不是一个严格的素食鱼种,而是一种杂食性的鱼类,这跟我手头所有的资料都有抵触,而伊西德罗说得更明白,他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咱们用延绳钓是经常会钓到坦帕基的。好像是要佐证伊西德罗的话千真万确,第五根延绳钓又拖上来一条坦帕基,这条只有上一条的一半大,但5磅重那是只多不少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条从水里拉出来的坦帕基,这能算是我钓到的吗?当然算是,所以到今天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五根延绳钓都收完了,今天收获颇丰,除了一大堆鲇鱼,还钓获了淡水黄花鱼、两条坦帕基和几条不算大的虎纹鲇鱼苏鲁宾,这些都是我想钓而没有钓到的梦想之鱼,可是在伊西德罗看来,这些都是奥里诺科河的家常便饭,真叫人羡慕不已。
伊西德罗家凌乱的厨房
奥里诺科河鲇鱼,延绳钓的主要鱼获
用延绳钓钓上来的黑银板坦帕基
伊西德罗王国的“囚徒”,可爱的小妹妹和小弟弟
回到岛上,我们帮忙把鱼抬到伊西德罗的家中,我不知道这些鱼会怎么处理,原来在他的库房里还有几个很旧的大冰柜,里面装满了他从卡雷尼奥港买回来的冰块,虽然岛上面没有电,他却能用这些冰块来保鲜,每过一个星期他开船去卡雷尼奥港卖掉他的鱼获,顺便从那里带回冰块和钱来,勉强地维持着一家七口人的生活。我对这位伊西德罗充满了好奇,别的渔民都在卡雷尼奥港谋生,他却带着全家跑到这荒凉的孤岛上生活,环境是如此艰难孤独,五个孩子一个都不能上学,关在这个孤岛上就像是坐牢一样,太太也累得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终于忍不住把这问题提了出来。伊西德罗握着酒杯,很认真地看着我:“卡雷尼奥港?我告诉你那个地方全都是坏人,贩卖毒品的,在河上走私的,卖淫拉皮条的,作奸犯科的,我把我的孩子放在这么肮脏的地方,天主都不会原谅我的。”我不知道在他的生活中曾受过什么挫折和磨难,也不知道卡雷尼奥这个屁大的城市曾给他带来过什么样的伤害,以至于他变成了这样一个对卡雷尼奥港充满了愤懑的偏执的遁世者,还要他的全家来陪他过这种自我放逐的生活。
我想要到岛上的各处去走走拍几张照片,伊西德罗的小儿子和他惟一的小女儿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我,他们对有个外人来访表现出非常的欢欣。伊西德罗的女儿长得很清秀乖巧,她的弟弟也是一脸的憨厚童真,我拿出300个哥伦比亚比索放在小姐姐的口袋里,叫她不要告诉她老爸,以后有机会去卡雷尼奥港,给自己和弟弟买点喜欢吃的东西,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心里格外的难受,不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我登上了岛的最高点。在这里,无论我的目光看向何处,映入眼眶的,都是在巨大的岩石中湍急流淌的奥里诺科河。在儒勒·凡尔纳所写的《壮丽的奥里诺科河》里,上校率领的船队来过这里;在加西亚·马尔盖斯所写的《百年孤独》中,反叛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曾带领着起义军队伍在这里和政府军周旋。这是一条百年孤独的河流,这里也是一片百年孤独的流域,只有像伊西德罗这样的遁世者适合在这里生活。马尔盖斯笔下的哥伦比亚人固执倔犟,异想天开,做事像孩子一样不计后果,这些都在我十天的旅途中留下深刻的印记。这里的人,这里的河流,这里河流里神秘的鱼类,都将永远停留在我这个钓鱼人的记忆中。每当我在我人生的这本书中翻到这一页,我都会深深地凝视它,这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除非它们和我的生命一同消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