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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越和辑
——狮雄山城址出土陶文考释与研究

2018-08-21

客家文博 2018年3期
关键词:城址

刘 长

狮雄山位于五华县华城镇塔岗村,是一座由南、北两个山岗组成的马鞍形独立山丘。调查结果显示,城址主体位于狮雄山南岗西侧,面积约40000平方米。2012年7月-2013年4月,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城址进行了局部发掘,在城址内发现了环壕、壕沟、围沟、建筑基址、水井、灰坑和陶窑等秦汉时期遗迹,出土遗物十分丰富1。值得注意的是,城址中出土的部分陶制器皿、建筑材料上锲刻、戳印有各种类型的文字或符号,这批资料数量不多,却是研究岭南秦汉时期地方行政区划、族群关系、职官和手工业等方面的重要材料。《五华狮雄山》报告(以下简称《狮》)发表陶文共计37件2,本文拟对狮雄山城址出土部分有争议的秦汉陶文及其相关问题做一梳理和探讨,或有裨于学者作进一步的研究。

一、“定”瓦当、“定”陶罐、“定楬□印”陶罐

1、“定”瓦当,陶文见于当面,宽缘,近缘饰两周细弦纹,中圈一个篆体反文“定”字,外用单线作四等分,上下为卷云纹,左右为箭镞纹和卷云纹3。

2、“定”陶罐,为陶罐肩部残片,饰方格纹,肩部钤印,仅余单字。

3、“定楬□印”陶罐,罐口沿残片,肩饰方格纹,口沿内侧钤印,钤印为四字。印文为篆体阳文,“定楬”二字清晰,左下字据残余笔画疑为“印”字。

上述陶文,《狮》据秦汉封泥文例,指出“定楬”是狮雄山城址秦汉时曾用之名,“定”为“定楬”之省,同时指出“定楬”应有平定楬岭之意。笔者认为:《狮》将“定楬”隶为地名,秦汉时相类文例颇多,笔者以为甚确;以“定”为“定楬”之省,南越王墓所出铜器铭文及南越王宫署遗址所出石刻文字均可见省“蕃禺”为“蕃”4,亦可确证;唯将“定楬”之名以汉语直解为平定晚期文献中才出现的楬岭5,似有不妥,仍需商榷。

春秋以降直至秦汉,有关百越的记载盛于史籍,其分布范围自今浙江绵延至云南,以及中南半岛北部。历史上百越与华夏的文化和语言迥异,地名作为地理实体的名称,带有明显的民族语言烙印,自民国时期始,语言学及历史地理学界开始重视以壮侗语言材料解读百越地名,普遍认为,华夏族群进入百越地区后,地名时常跟从百越,即使百qq越族群迁徙或改变语言,大量的百越地名仍为后世所沿用6。以秦南海郡所置番禺、博罗、龙川、四会等县名为例,后世文献尝以汉语求解,得出结论往往穿凿附会、晦涩难明7。事实上,将上述地名作为模拟古越语语音而来的纯音译单纯词8,问题则迎刃而解,古越语中,博罗意为山口9,蕃禺是与村寨相关的地名10,龙川之名则与山谷、山㟖相关

按《狮》对城址的年代判断,定楬与博罗、蕃禺、龙川等地名相同,均产生于秦代,其命名规则理应相同。此外,《史记》见 有 揭 阳12、 揭 扬13等 地 名 , “ 楬 ” 与“揭”、“阳”与“扬”,声、韵、调相同,主要差异体现在词语的书写用字上,此情况与蕃禺在史籍中记为番禺、贲禺类似,是译借源词后产生的不同形式,是典型的异形语音变体,此为外来词系统的典型特征之一14。故笔者认为,定楬之名,应与秦时南海郡诸县县名相同,亦是模拟古越语语音而来的纯音译单纯词。

由于定楬之名自古越语源词译借而来,语音流转,原意难寻,且壮侗语中同音字和近音字颇多,释读更为不易,笔者后文拟试释之,聊备一说,以期抛砖引玉。“定楬”之“定”,古音die、tie,两汉时期百越或受百越影响地区见有定莋(越巂郡)、定陶(济阴郡),是典型的齐头式双音节百越地名15。壮语中有dingj,今译写作“廷”者,应为“定”之对音,如今壮族地区尚有大量以dingj为通名的地名,如廷农(Dingjndoeng)等16,意为山顶。“楬”,古与“揭”通17,音,有学者研究指出,“揭”“句”“苟”“姑”“交”“高”“九”“会”等字多在见母,韵部接近,可能是古越语“此地、这里”一词的不同译写18,笔者以为,上述诸字虽韵部接近,然作为一词译写,仍显笼统,壮语中有ceq,今汉译写作“者”“姐”,或为“楬”之对音,其意为防御工事。由于古越语与壮语相同,地名中通名在前、专名在后,“定楬”在古越语中应为“有防御工事的山顶”之意,故如定楬是Dingjceq之音转,不仅音似,亦与狮雄山城址所发现高台深壑的多重防御体系颇为相合。同时,值得注意的是,现广西壮族地区仍有丁者(Dingjceq)、丁姐山(ByaDingjceq)等地名,分别意为“有防御工事的山顶”和“山顶有防御工事的山”,可见Dingjceq可能是越地较为常见的地名,自古延续至今。此外,与定楬相关尚有揭阳、揭扬等地名,“揭”意与“楬”同,“阳”作为百越语中常见的专名19,由于年代久远,已很难释读,但揭阳、揭扬是与防御工事相关的地名应是可以确定的20,晚期文献中出现的楬岭、揭阳岭21,应是后期学者自揭阳、揭扬等地名引申而来。

图1 “ ”陶瓮 与“”陶鍪

表1 甲骨文、金文、秦、汉封泥中与“”相似的文字(排版需要,表中图片比例不一)

表1 甲骨文、金文、秦、汉封泥中与“”相似的文字(排版需要,表中图片比例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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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 狮雄山遗址中出土的陶文和封泥文字 (排版需要,表中图片比例不一)

表3 含“勹”部首的秦文字(排版需要,表中图片比例不一)

者,象置帚之架”36,帚字省去“”形在甲金文中亦是较为常见的现象,如“ ”(《甲骨》林一·一八·二)、“”(《金文》仲父盘)两字,两字中“帚”之中部均未见“”形。最后,“”之下部作“”形,表一所举的秦、汉封泥“寖”字右半“帚”的下部均作“”形,与“”相同,商承祚在分析金文“帚”字时曾经指出“”其柄末之鐏,所以卓立地上者。……小篆以……鐏形误巾”37,可知小篆中“帚”由于字形的发展可能将原为鐏形的“”误写作“”,事实上,金文中以“”象鐏形者亦有之,如戈金文作“”,其下部的“ ”即象鐏之形,却与“”一样作“”而非“”,可知在象鐏形时,“”与“”可通用。通过上述分析,可知将“” 隶定为“帚”应是合理的。故“”从“勹”“帚”,可隶定为“”。

三、余论

前述狮雄山城址出土的陶文研究结果显示,无论秦汉时“定楬”城址的命名亦或陶器上所勒工名,俱呈现出汉越杂糅的特点,充分反映了《史记》《资治通鉴》48所记尉佗之“和辑百越”政策。与陶文材料相同,城址中出土遗物亦可分为汉式、越式、受越文化影响的汉式遗物、受汉文化影响的越式遗物等四类,展现了越汉混合的新文化面貌,本文限于篇幅,拟另文详述。有学者在研究岭南秦汉时代汉文化形成时指出,南越国的居民大约包括比较纯粹的土著越人、受到汉文化一定影响的土著越人和次生越人几部分, 各自内部还可能包括不同具体集团49。笔者以为此论甚确,岭南秦汉文化的形成,并非通过单纯的武力征服,而是建立在汉、越民族融合和文化融合的基础之上。整体来看,北人南迁并与岭南土著产生文化和血缘的交融是岭南文化发展的大趋势,自新石器时代晚期直至明清从未停歇,文化交融产生的强大动力,才奠定了岭南文化的当今格局。

注释:

1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尚杰.五华狮雄山[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

2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尚杰.五华狮雄山[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广东五华狮雄山汉代建筑遗址[J].文物,1991(11):27-37;《五华狮雄山》将出土文字材料分为有字封泥、陶文和瓦文,其中瓦文和陶文的集合与本文中的“陶文”概念相当,报告发表陶器文字标本18件,瓦文标本19件,共计37件。本文未注明器物及陶文出处者均出自《五华狮雄山》报告。

3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广东五华狮雄山汉代建筑遗址[J].文物,1991(11):27-37.

4 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西汉南越王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南越王宫博物馆筹建处.南越宫苑遗址-1995-1997年考古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5 “揭阳山, 县西北百五十里, 亦曰揭岭。”(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5.)

6 徐松石.粤江流域人民史[M].上海:中华书局,1937;李锦芳.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蕴义[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5(1):79-84;李锦芳.论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蕴意[J].贵州民族研究,1995(1):78-88;周振鹤、游汝杰.古越语地名初探[J].复旦学报,1984(4):83-96;龚群虎.“武夷”“若菌”古越语释义[J].汕头大学学报,2000 (2):69-71;郑张尚芳.古吴越地名中的侗台语成分[J].民族语文,1990(6):16-18.

7 如《广东新语》《羊城古钞》《读史方舆纪要》《太平环宇记》《元和郡县图志》等文献认为番禺为广州城内有“番山”和“禺山”两座山;而龙川之名,《广州记》认为“龙穿地而出,即穴流泉,因以为号”,《南越志》认为“县北有龙穴山,舜时有五色龙,乘云出入此穴”。

8 即以华夏语言同音字音译记录古越语词语,此类纯音译单纯词并不局限于地名。

9 “博罗”之“博”,古时与“北”“薄”通,百越地区用这类字的地名还有博乡、博石、北带、博南、博南山、博姑、博格水、溥梁等,“博”“北”“薄”上古音为pǎk、pək、bǎk,当为百越语“口( 山口、水口) 的对音,而“罗”在壮语中本来已有山野、山谷之意,故“博罗”之名在应为“山口”之意。(司徒尚纪.广东地名的历史地理研究[A].中国地理历史地理论丛[C],1991(1):22-55;李锦芳.论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蕴意[J].贵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0 “蕃禺”之“蕃”,古时与“鄱”“贲”通,百越地区用这类字的地名还有贲古(汉益州郡)、番阳(鄱阳,秦置县),“蕃”“鄱”“贲”上古音为,与壮、布依、傣、水、毛南语之村寨(b a : n3)发音相类,故“蕃禺”应是与村寨相关的地名。(李锦芳.论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蕴意[J].贵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1“龙川”之“龙”,古时与“弄”通,百越地区秦汉时用这类字的地名尚有龙编`(交耻郡)、弄栋(益州郡),汉代之后见有龙刚、龙豪、龙标、龙平、龙苏等,“龙”“弄”上古音为líwoŋ、loŋ,与壮语的山谷、山㟖发音相似,今之壮族地区尚有弄汪、弄歪、弄力、弄乃等地名,因此,“龙川”应是与山谷、山㟖相关的地名(李锦芳.论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蕴意[J].贵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2 《史记南越列传》:“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自定属汉。”

13 《史记东越列传》:“(东越)……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越。”

14 韩淑红.两汉非佛典外来词研究[D].吉林大学:吉林大学,2013.

15 春秋至秦汉时,华夏地区多为同名在前的单音节或齐尾式双音节地名,如安陵、平陵、茂陵、武城、渭城、郿、漆等;百越地区则多为通名在前的齐头式双音节地名,如无锡、无盐、无功、姑苏、姑复、姑蔑等。

16 张声震.广西壮语地名选集[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

17 楬与毼、揭通。《周礼地官乡师》载“族共丧器”,郑玄注:“丧器者夷槃素俎,楬豆輁轴之属”,孙诒让正义:“楬士丧礼作毼,郑、贾作揭,字通。”

18 李锦芳.论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蕴意[J].贵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9 如古时百越地区地名中以“句”为通名的见有“句阳”,以“古”为专名者见有“古阳”。

20 《史记东越列传》记“(东越)……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越”,可知揭扬应有可供驻军的据点。同时,上世纪80年代发现和发掘的澄海龟山遗址,其整体防御体系的布局和结构与狮雄山城址相似,发掘者认为其与揭阳县治关系密切,如此说不误,也可侧面证明揭阳、揭扬等地名应与防御工事相关。

21 “五岭者, 大庾、始安、临贺、揭阳、桂阳。”(裴渊.广州记·南越五主传及其他七种[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

22 孙海波.甲骨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3 容庚.金文编[M].中华书局,1985.

24 周晓陆、路东之.秦封泥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

25 孙慰祖.古封泥集成[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

29 刘庆柱、李毓芳.西安相家巷遗址秦封泥考略[J].考古学报,2001(4):427-452.

30 王辉.秦铜器铭文编年集释[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31 田静、史党社.新发现秦封泥中的“上寖”及“南宫”“北宫”问题[J].人文杂志,1997(6):74-76.

32 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3 王辉.秦文字集证[M].台北:艺文印书馆,1999.

34 萧春源.珍秦斋藏印秦印篇[M].澳门:澳门民政总署文化康体部,2005.

35 周晓陆.二十世纪出土玺印集成[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6 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7 商承祚.甲骨文字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38 金祥恒.续甲骨文编[M].台北:艺文印书馆,1993.

39 “‘勹’可读‘符’,《尔雅·释艸》:‘芍,凫茈’……‘凫’本‘从鸟、勹,勹亦声’……读‘勹’为‘符’殆无疑义。” (何琳仪.古玺杂识续·古文字研究19[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2 商承祚.石刻篆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3 孙诒让.契文举例[M].济南:齐鲁书社,1993.

44 郭沫若.殷契粹编考释[M].北京:科学出版社,1965.

46 胡奇光、方环海.尔雅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7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宜宾市博物院、屏山县文物管理所.四川宜宾沙坝墓地2009年发掘简报[J].文物,2013(9): 13-34.

48 《资治通鉴始皇帝三十三年》记秦平岭南后“以谪徙民五十万人戍五岭, 与越杂处”,《史记•淮南王传》载尉佗“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 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

49 郑君雷.俗化南夷岭南秦汉时代汉文化形成的一个思考[J].华夏考古,2008(3):1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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