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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老了(下)

2018-08-20李燕燕

山西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小亮月儿

只想有个孩子,在我坟前哭一声

——萌萌母亲的讲述

农村偌大的院子,夏天刚来,不热,空气里充满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香,我怀抱肉嘟嘟的婴儿,她来自于一座深山,被一心要生男孩的父母送掉,但她今后是我的宝贝,我叫她萌萌——新的希望萌芽了,我丈夫是这样解释这个名儿的,萌萌会一直陪着我。

老母亲走过来,粗砺皱巴的手抚着我的左脸:女子,到医院头把这眼睛底下的泪痣点掉,就不会再哭那么多场了。我点点头。

十九年前,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天气,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我半躺在藤椅上,柔和的阳光照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院子里生长着一人高的蜀葵,粉红的喇叭状大花层叠而上。母亲把一碗醪糟鸡蛋递到我手里,女子,吃吧,在灶上凉了一会儿的。你左眼底下长的泪痣不好呢,生了孩子就把它取了。妈,我不信命。你这个女子哟!

我那时真不信命,一心认为再大的难关,只要坚持着挣扎着就能过去。别人算命,我破命。我与下到村里的男知青谈恋爱。我喜欢他,喜欢他白白凈净的样子,喜欢看他偷偷摸摸读书的姿态,我不大识字的,只是觉得那样的他好看极了。我们约会的时候被民兵抓到,在社员大会上公开检讨,把草鞋顶在头上,很丢人,也意味着我除了这个男人,嫁不出去了——其实我们没干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没接过吻,只是那个年月要求大家谈恋爱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就算苟且野合。孩子,好荒唐吗?城里也一样,那时城里单位规定,凡是对象到单身宿舍玩儿的,必须一整天都把房门敞着,外头走廊上经过的人,打水打饭或者好事的,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朝房间里瞄上几眼,这样能防止谈恋爱的不要谈出什么秘密来。

我是农村户口,男朋友在成都市的父母一直反对我们的婚事。这种态度似乎也对,要是他在乡下结婚,就回不了城了。磨呀磨,等到他回城安置好工作,我已经是个奔三的“老女子”了,这在乡下绝对算个异数,是村中男女老少无聊时拿出来摆谈的故事。他最终娶了我,接我进城,不曾在意农村人没有配发粮票肉票。我总那么幸运。就像10岁那年,全国人民都挨饿,农村甚至饿死人,我却拗着不吃糠,肿得奄奄一息时,父亲在城里工作的弟弟给了几斤薯干和玉米面,才得了一条命。

1979年初夏,在母亲的院子里,我度过了产前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血红,是我生下儿子小亮以后最恐怖的画面。我看着历经三十多个小时折腾才出世的孩子,他将近八斤重,额角还有一道产钳留下的淤青。我掏空的身子在产床上颤抖着,血液正从我苍白的身体里不断流出。

如果切掉子宫可以保命,那就切吧!爱人对市医院的医生说。大出血止住了,我成了个没子宫的女人。

我这辈子只能生出一个孩子,一定要像保护眼珠子一样保护我的孩子。

这只是个意外。我对伺候我月子的母亲说,当她又提到了那颗泪痣的时候。

儿子小亮承载了我和爱人所有的希望,我们在他身上寄托无数幻想。

看,这孩子手指好长,一定是弹钢琴的料,将来屋里一定要买一架钢琴。屋子太小?没关系,半个屋子用来搁钢琴也行!

这孩子刚才说什么了?他说“亮亮”,真的,是说的“亮亮”。不可能啊他才八个月。这说明咱孩子是天才啊!

这幅画太有意思了,你看这鸟这羽毛,幼儿园小孩也能画这么好。所以,我们以后一定要给他报个兴趣班,他绝对学得出来!

小亮的智商问题,从读小学开始暴露。他不会看表,弄不清时钟与分钟;他无法区别买与卖之间的差别;他老是背不下“九九表”……我们不愿意接受老师的提议去专业机构给他做智力测试,始终心怀一丝侥幸。在一次次失望当头时,会想起刚出生时,小亮额角那道产钳留下的淤青,或许,这就是他脑子不灵光的原因。那个时代不像现在,只要有十个小时没能顺产,医生就果断采取剖腹产,不会有太多的遗留问题。从那时起,我常常哭,常常动手打小亮。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的儿子在长大,憨厚老实,看着他不经世事的模样,我莫名地愤怒与担心,他将来怎么办?

我执着而刻薄,努力让儿子跟上同龄人的步伐,却忘记了,在这个过程中教他如何保护自己,让他如何保持快乐。在职业高中,反应慢的小亮被同学围攻,被打到偷偷吃云南白药,也不肯告诉我。直到小亮死去一年后,整理家中药柜才发现被用掉半瓶的药。

妈妈,我想换个学校。

换到哪里?这个职业学校都是你爸托人找的关系,实在不想读,就直接出去捡垃圾!

好,妈妈再见!

这是我和小亮的最后一次对话。我在厨房忙着,锅里是炒到金黄的肉丝,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儿子。

小亮失踪了,直到有人在鸭子河发现他的尸体。死去多日的17岁少年,背着书包,黄色运动鞋沉在淤泥里。小亮走前,坐车从成都回到广汉——我的家乡,小亮的暑假时光都是在家婆的农家院子里度过的,那里有开着粉红大花的蜀葵,有黄狗与花猫,有小伙伴的嬉戏打闹。所以,小亮选择在那里告别。

昏天黑地的几个月以后,我确认了一个现实:这辈子我唯一的孩子已经走了,与我阴阳两隔。原来,老天给我一个孩子已经是恩赐,而我却痴心妄想更多。

在四川,二十岁以下死去的孩子算夭折,命中无寿,是来向父母讨债的,所以不能建坟。可我还是在母亲的菜地附近,给小亮起了一座新坟,只是没有立碑。小亮的身边,有他的家公、大舅、四舅、六姨和幺姨,幺姨去的时候十三岁,六姨四岁,大舅和四舅更小,他们都会陪伴着小亮。

在萌萌到来前的两年,生活中满是血泪与病痛。我的这种病无法用心电B超核磁共振窥见,疼痛与沮丧却伴着黑夜与失眠,真实地侵袭身体。第三次被丈夫打下正划向手臂的刀片,我嘶喊着: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我们会再有一个孩子的,我保证。丈夫流泪了。

萌萌来了,在母亲的院子里,我第一次见到她。

那是多可爱的女孩呵,才刚刚满月,长长的睫毛下是清澈无比的眼睛,鼻子小巧地翘着,花瓣般的嘴唇总在吸吮。我轻轻用指头点了点她的眉心,她就绽开小嘴笑了。

这孩子跟你有缘,一见你就高兴。老母亲手里摆弄着预备送给孩子的银手环,随着她的动作,五个小小银铃相互碰撞,发出轻柔的响声。

乖乖不生病,乖乖不认生,乖乖要吃的,乖乖要长大。

萌萌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八十六了,是她坚决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婴儿。母亲抱着孩子,站立的姿态像村口那棵老树,雷电劈得伤痕累累,枝干也稀稀落落,却依旧挺直。母亲生了八个孩子,长到成年的只有四个。父亲五十岁不到就过世了。母亲始终淡定,难见喜忧之色。子女孙辈不在,午餐和晚餐都极简到炒酸菜下白米饭。闲来无事,便坐在院子里,大拇指戴上铜顶针做针线活。母亲的宁静,来源于她的儿女们,虽不在一处,却都还好。当成仓库的小房间里,搁着母亲为自己置下的棺材。

哦,这倒不是她成心要土葬,因为父亲先去,葬的是地里一座夫妻坟,所以位置早就留下了。

可以想象,老母亲去的那天,她的身后是多么浩浩荡荡,儿子女儿,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她没有白忙一场。

我?我别无所求,只是望着有个孩子,将来在我坟前哭一声。

我把萌萌抱回家。这次我听母亲的话,到医院把左眼底下的那颗泪痣给取了。

我小的时候,似乎脸上很光洁,什么东西也没长,也许那颗泪痣是我通晓人事的时候长的。

我把阳台上那一大丛仙人掌移栽到室外,又在大花盆里种上了丝瓜。起芽,抽茎,牵藤,开花,结果。萌萌也慢慢长大了。带着北方人的血统,萌萌漂亮高挑,不费太大功夫,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我享受着混合不安的甜蜜。这种不安,来自于萌萌与我们的非血缘关系。如果邻居告诉我,有陌生的中年男女站在单元楼前张望,我会惶恐好长一段时间,甚至在脑中排演出如何与他们讲理争辩。你们生了萌萌,可你们已经把她送给了我,我养大了她,这么多年,我付出多少你们知道吗?

萌萌越优秀,我的不安越加重,我的生命更依赖她。

我会反复计较糖醋排骨里加多少生抽,味道才合适,萌萌才爱吃。丈夫前年在一场车祸中离去,是萌萌陪伴我抵御悲痛,我才没有丧失活下去的勇氣。吃了那么多年富含激素的抗抑郁药,我浑身臃肿,血糖高血压高,硬是每天围着小区走一万步。我要锻炼好我的身体,我要每天走一万步,陪着女儿走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有女儿在,我要长命百岁。

被我压制多年的怪病到底跳了出来,在十八岁的萌萌最应该接受祝福的时候,巨大的不安爆发,彻底打垮了我,夺走了我多年积存下来的快乐。

我的病复发了。女儿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我的心却被无形的板斧劈得七零八碎,大白天略闭闭眼也会蹦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萌萌在上海结婚生子与我断绝关系;萌萌的亲生父母去上海找她了……我猜,萌萌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世。十几年来多少可疑的细节,周围人多少闲言碎语。萌萌肯定知道,只是这孩子心思重。

这段时间,我不想吃饭,不想活动,甚至不愿多说一句话。就像一段艰难的长跑以后,一下子松懈下来的感觉,更像前方的路灯突然熄灭,找不着方向。在周遭的祝贺声中,不安,强烈的不安张开狰狞的爪子,抓扯我。当年我从乡下历经波折嫁到城里,怀着许多梦想,不曾预见的是数十年来总在不断失去:失去子宫,失去儿子,失去健康,失去丈夫,很快还要再失去一手带大的女儿?

人说血浓于水,血缘是纽带。如果没有这根纽带,唯一的女儿会一去不复返吗?

我们从深山归来

——王月晓母亲的讲述

对不起,我迟到了。外面雨太大,加上我们对这城市还不太熟。哦,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只是离开太久了……现在大城市都在搞建设,一年一变。如今,我们除了盐市口、春熙路、武侯祠、人民公园还有青石桥,其他地方真找不到了……

这是我家的相册,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都在里面。这种相册现在看不到了,你瞧,照片整整齐齐地盖在覆膜胶纸下面,要放进或取出一张,还得掀开整层胶纸……现在的人都是拿手机拍照,我还是坚持去相馆把照片都洗出来,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你手里拿的这张老照片是我跟月儿爸的结婚照。七十年代的年轻人,都带点婴儿肥,跟现在人审美不一样,穿得也朴素,我俩这身化纤布料算时髦的。我跟月儿爸是在黑龙江插队时认识的,老乡,从成都同一个城区来的,主动要求建设北大荒的热血青年,“红五类”后代。那时,边远艰苦地区还是有不少出身好的,革命靠自觉。后来我们又一起招工回成都,都是铁路局职工,之后恋爱结婚。

黑龙江的照片没有几张,都是跳“忠字舞”摆出“战天斗地”姿势的。关于“上山下乡”,现在说法很多。要我讲啊,人这一辈子需要磨炼,吃过极致的苦,也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月儿爸经历得更多,12岁就跟着他哥哥去北京。兄弟俩带了一口袋青色的硬柿子,还有一条火腿,火车一来,还没停稳,就一路小跑,攀拉着车窗直接翻进去。门?火车门上挤满了人,有人挂那儿整一天呢,车厢里头更是人叠人人挨人,都是串联去北京的年轻人啊!只能从窗口翻进去。弟弟个儿小,哥哥托着往上顶,车里的人再拉一把,弟弟翻进去哥哥再翻。苦?心头有念想,就像今天小女孩追星似的,啥也不怕了。两天两夜,兄弟俩蜷缩在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的车厢里,几个人轮流换着睡行李架,最终到了北京天安门。十天半月过后再回成都,我婆婆让他俩站在院子头,里里外外脱个干净,点上一把火把那些爬满虱子的衣服烧得噼里啪啦,又拿个推子把兄弟俩的头发推个精光,洒“六六粉”,洗头,这才准进门。婆婆很爱干净,当过保育员的。

我在东北农场的时候,经常需要夜晚“值班”。那里没几个女的。因为害怕一个人走漆黑的小道,每次值夜都要跟男的结伴而行。有的时候,晚间刚端上饭碗,而同行的人要赶着上工,我就端着饭碗,跟着他们赶过去再继续吃饭。冬天,冰天雪地,呵气成冰,手上、脚上满是冻疮。那里甚至连个厕所都没有,最好的娱乐活动就是走好几里路,到附近的劳改农场去看电影。

孩子啊,我们的经历,决定了我们身上不会有你们这代人所推崇的个性,什么“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瞧,你刚才说你每次请假出去采风,父母都怕单位怪罪你,仿佛单位大过天。我们这代人,都对单位保持着绝对的敬畏之心,因为呀,它不仅仅代表着饭碗,还体现着一个人在社会上的价值。当年,单位给了回城青年一个窝,所以大家更要忠诚。

局里要派我去南江。那天月儿爸回来,给月儿辅导完数学作业,才踱到厨房跟我说。

我手中削土豆的刀一顿,刀锋斜着落到手指上,鲜血直流。月儿爸有些惊慌。没事,我自己去拿胶布,我站起身,不想让他看到我眼红红的。

去多久?

说不好,嗯,那个,山里的工资比这里高两级。

知道了,让我想想。

那晚上,电视播的是翁美玲演的《射雕英雄传》,邻居孩子都凑到我家看。那年月,黑白电视机也不是家家有。武打很精彩,我们夫妻俩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有。

等到睡觉时,月儿爸刚拉熄电灯,我却突然打定了主意。你去吧,不管待多久。还有,明天我打报告,和你一起去。

月儿怎么办,跟着我们一起去山里?

不,月儿要留在成都读书。

那是1988年,我们的独生女王月晓五岁半,刚读小学一年级。她脑子好,一岁就会说话,两岁认字,三岁背唐诗。我们不能把她带到山里去,我们不能耽误她。

没有,我们从没有怨恨过领导。铁路系统调动是常事。那时候,调到艰苦边远地方的,入党也会很容易,基本上向组织交申请都能成的。那年月,有张党票是多光荣的事呀!

月儿被托付给了成都的大姐和大姐夫。

我们这代人,兄弟姐妹之间特别团结。小时候,父母要干活,顾不过来。大的带小的,相互拉扯,感情就特别好。我就是大姐拖着长大的,虽然只相差三岁,但她对我来说,却像母亲一般,所以遇到难事就会想到她。

分别的前一天,我们带着月儿到南郊公园去玩了一天。喏,这是我们在门口的长桥上照的相。这个长桥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府南河改造了,连同河岸边都姹紫嫣红的,周围一片都是新兴小区——那天我和月儿爸兜兜转转了大半天才找到的。你看相片上,月儿嘴里含着一块水果糖,腮帮鼓着,样子很不高兴。月儿小的时候不喜欢照相。

大巴山里二十多年,工作上没有特别大的难处,工资待遇涨了,就是生活条件差些。我们和當地村民几乎过着一样的日子:住平房,担井水吃,一个月下山一次到镇子上赶场。为了调剂单调到无聊的日子,我们趁着一年一次的探亲机会,把从成都带来时新的蔬菜花果种子,播种在屋前,收获上海青、莴笋、扁豆和金银花。

大山深处,还躲藏着从北方农村来的“超生游击队”。宋丹丹有一年在春晚上演了个小品叫《超生游击队》,很流行,我们就把那些拖几个小孩又挺着个大肚子、操一口外地土话的叫“超生游击队”。

哎,这些人也可怜,为什么非要生儿娃子嘛?在他们当地,那些村干部直接就把大肚子拉去卫生院引产,肚皮上一针,不管是不是已经快临盆了,活生生的一条小命啊!弄掉娃娃就立即做结扎。卫生院条件也不好,因为这个落了病根丧失劳动力的也多,没法,只有跑。这些都是铁路上的班组长给我说的。

一对河南夫妇把刚满月的女儿“送”给我们——本来他们满心期盼是个儿娃子。这是他们“送”出去的第三个女儿。月儿爸把女孩给了失去儿子的哥哥嫂嫂。这个女孩儿就是王萌萌,哥哥嫂嫂把她宠得像颗掌上明珠。她算命好的,要是在她亲生父母手头,能不能读小学估计都另说。

我们一般春节回成都,暑假月儿就到山里玩。每个假期我们都能看到月儿的变化——长高了,长大了,眉眼长开了,越长越漂亮,聪明却又敏感。

几年后正月间,热热闹闹的青羊宫庙会,挨街都是玩意儿小吃,我挤进密密的人堆,一番费力才从极红火的摊子上买到一块白糖芝麻馅的蛋烘糕——一种金黄软糯的半月形成都特色糕点,兴冲冲地举到月儿跟前,宝贝,看,什么来了?印象中,月儿应该是小手一拍,嘴巴朝前一噘,要!可这一次,月儿并没那么积极地接下这块蛋烘糕,她慢慢伸手不太情愿地拿上,嗅嗅闻闻半天没有下口。这孩子呀,怪呢,这两年不大喜欢吃甜食,倒是越来越爱吃辣了,大姐说。月儿的一只手腕一直停留在她的臂弯里。大姐边说,边宠溺地从食品袋里仔细挑起几根灯影牛肉,塞到月儿嘴里。你妈妈挤了老半天专门给你买的糕,你也要尝尝呀!各有各的味儿!月儿“嗯”了一声,咬了一小口蛋烘糕,转脸冲我笑,身子却依然靠着大姐。

我是知道的,大姐和大姐夫对待月儿没有二心。

那俩小家伙,每天早上六点,我就把他们从床上揪起来,给我走到小花园跑圈去。大姐夫当过兵,平素对侄子和月儿搞“军事化管理”。有个混小子几次上门找月儿,才念初中就想耍朋友,我训他一顿,就不见踪影了。

每个假期我们也都看见,月儿的心事越积越浓,她越来越不愿意和我们交流。小时候,她还对大山里的一切感到稀奇,一只野兔一个蝈蝈能让她乐一天。大了以后再到山里,就像例行公事一般,行使看父母的例行公事。是呀,我们没法辅导她的功课,教材早就改头换面了,况且月儿成绩很好;我们没法为她的人生做规划,她的高考志愿是大姐一家帮她填的,只是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她的选择;我们没法给她更多的帮助,每个月寄去区区一点生活费,又怎能与大姐大姐夫的劳心费力相比呢?我想,萌萌与养父母的感情,都应该比月儿与我们的深吧!

大三的暑假,月儿站在院子里,焦灼地望着对面苍茫的大山,她在山里刚待了一个星期。

月儿,快毕业了,要不去考个研吧?月儿爸说。我是学文秘专业的,再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你们不了解情况,毕业后的事,大姨父已经给我安排好了,月儿回答。

如今的月儿是个能干的女子,在省政府工作,挂职副县长。我们退休回成都那天,是月儿开着她大姨父的车来接的。月儿大四就拿了驾照,在整个年级里也属少有,不简单,她大姨跟大姨父到底把她带出来了。车里的镜子映现出的,是一张妆容精致却神态淡然的脸。

月儿,我们给你带了山里的咸野鸡蛋,一大包呢。嗯。你喜欢吃的,我记得你来山里时每天早上都要吃。哦,好的。县里的事情多,基层一级很锻炼人,你不会太辛苦吧?嗯,还行。月儿,你该抽出点时间,谈个对象成家了。哦,再说吧。

从火车站到铁路局家属院有将近一个小时路程,月儿专心开车,我们几乎一路无话。

爸,妈,你们上楼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还要写一个讲话材料。在附近中餐厅吃过为我们接风洗尘的晚宴,月儿便与我们客气地道别。

我们34岁的依旧独身的女儿,与她的亲生父母客套生分,就像她对着手机井井有条地与同事协调工作,就像对待一个不太熟悉的长辈,委婉地绕开对方过于家常的嘘寒问暖,一举一动分外小心。她甚至会说谢谢。谢谢您啊,月儿接过我递给她的碗筷,这样说。

我们几十年在深山里,慢慢淡出了独生女儿的生活。

我们从深山归来,似乎已经脱离了这个时代。

我们身上揣着方方正正的存折,我们不会用ATM机,我们用不惯智能手机,我们不熟悉成都的大街小巷,尽管这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家乡。大姐和月儿就像带着客人一般,带我们游锦里游宽窄巷子,过去的每年春节其实也是这样。我们自己想要走走,就得沿途问路,路人们都好奇地上下打量我们这两个满口地道成都话,却一点不认道的老人。我们在青石桥找到了那家小吃店——以前一家三口常去吃的白家肥肠粉店,但那家店的主打小吃已经改成了冒菜,门口兼营军屯锅盔。漂亮入时的小妹儿笑意盈盈地端上了肥肠粉,可是,肥肠嚼不动,粉似乎没滋味。一切都变了。

你问我要是时光倒流,我们会去大山深处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老去的顶梁柱

——王月晓表弟的讲述

我不懂文学,但我却记得朱自清的《背影》,我喜欢这篇初中时学过的文章。今天上午到城东高铁站送父亲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里面的一些句子。

雨水很大,歪斜着划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迅速留下一条条流动的水印。雨刷左右摇摆,发出粗重的响声,却总也擦不尽。

手机铃声响了,坐在后排的父亲接起,是表姐月儿打来的。她急促的声音透过屏幕传出。表姐还是劝告父亲不要盲目跟风投资农业,虽然政府有补贴优惠,可各类风险紧紧相随,她挂职的县里就发生了好几起肉牛感染寄生虫导致投资者血本无归的事儿。

好,我知道,我就是去看看,看看還是可以的吧?父亲一边敷衍一边挂断电话。

雨太大了,实在太大,我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声调很高。雨大有什么关系,一会儿就进站了,左右淋不着。爸,你想好了吗?你们怎么都那么啰唆,我说了,我就是去看看!

汽车靠停在地下临时停车道上,父亲又一次快速清点了随身物品:手机、钱包、银行卡、身份证、名片……好,都在。这样的清点,是父亲多年来出门的一个习惯。然后,他弓起身子出了车门。父亲个头很高,以至于必须把腿先全部伸出去再探出脑袋和身子,很吃力也很小心。你就不要下车了,父亲冲我打招呼。接着,他从汽车后备厢里取出行李,是一个小巧的浅绿色箱子,我妈买的,他出差都带这个箱子。父亲朝我挥挥手,便自顾自地走了,腰背挺直。在车子的后视镜里,我瞥见父亲转角上了电梯,还一直朝我这里张望。

全家都反对父亲这把年纪还出去奔波,用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去“砸洞”,人老了,更应该保本才是。可父亲一旦决定某件事便不可更改,他一点不服老。他是我们这个家的大家长。这个家很大,几乎包含了母亲的所有“娘家人”。哦,父亲基本没有“自家人”,他是孤儿,哥嫂很早就分家另过了,他经常说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亲在晚辈面前保持着绝对权威,他从不轻易表扬我们在工作上的成就,哪怕能够看到他眼睛里一瞬间跳动的光亮。

外婆八十三了,几年前中过风,腿脚不大能动弹,但脑子特别清楚,喜欢打纸牌。几个年过七旬的老年人围坐一圈,伴着不太灵活的出牌动作,嘴里东家长西家短,最喜欢说的就是儿媳和女婿,最多的是数落。

你们是你们,我那个女婿好呀,什么都替你想在前头。外婆一边颤着手码牌一边说。

早些年,外婆手脚都还麻利的时候,一针一线地给父亲缝制了好几个棉坐垫。我取笑父亲娇气,外婆就要说,你老汉腰杆不好,特别要注意保养,你个小娃儿懂啥?

原先外婆坚决反对母亲跟父亲在一起的。一个退伍兵能有啥啊?他竟然比女子还小好几岁!屋头无依无靠,说话还结结巴巴的。三十多年前,父亲第一次上门,外婆甚至大中午冷锅冷灶,想让他知难而退,休要妄想着拐走自家大女儿。

父亲1959年出生在成都郊区农村,十六岁参军入伍。

我进了部队才穿上一双正儿八经的鞋,以前不是草鞋就是打光脚板。父亲坐在大餐桌旁教育大家庭里的几个孩子。那时候军装可帅了,人人都羡慕的,穿军装的感觉就跟月儿穿阿玛尼一样。他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等着把剩的菜连汤带水一股脑倒进碗里。爸,油汤吃了不好,血脂会高。父亲却说,没有吃的才会饿死呢!你们是没见过饿死人。尽管这样,父亲也一直没有发胖,各项指标正常。

父亲说他当年是个好兵,敢闯敢干,如果那时他提干了,如今至少是个大校。当然了,也可能不会跟你妈有这段姻缘,父亲偶尔会开这样的玩笑。

父亲说,他是因为两斤白糖与“提干”这件大好事擦肩而过的。

信不信由你,团里有一个名额,我和另外一个战友都是候选对象,但要比起军事素质,他可差远了。全师大比武,我是五公里越野的第一名,我以为这个名额肯定是囊中之物。得意的时候,政治处有个干事,也是四川老乡,那小子提醒我,关键时刻还得给领导见点诚意,最好送点紧俏的东西,比如白糖。笑?有啥好笑的?那个年头,买糖要票还限了量,医院里头医生批条子,谁家有月母子(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才可以多买点糖。我笑笑,没去管它。结果最后提干的是那个战友。别人都说,他送了两斤白糖。瞧见没?两斤白糖就改变了人的命运,他提干,我退伍,成了当初你外婆眼里窝窝囊囊的农村退伍兵。

父亲常常给我们重复两斤白糖的故事。但我觉得“两斤白糖”只不过是父亲的臆想,一种好强者失败了为自己找的托词。他当初到底符不符合提干的条件,我无从知晓;他是个好兵,我倒认可。父亲要求大家庭里的所有孩子都必须做到物品摆放有序——漱口杯统一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牙刷统一靠左,刷头朝上,毛巾统一对折一半然后依次挂好。

你要弄清楚你这个女上司大概的服装尺寸,父亲对刚入职的月儿说,月儿的分管副处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干部。不要跟我说,你是公务员考试第一名进去的,不要跟我说,你们处长如何欣赏你,现官不如现管,先把直接管你的人关系弄好,她肯让你出头你才出得了头,她要压你,保准叫你哭都哭不出来。父亲告诉月儿:心意是必须要表达的,这是表达忠诚的一种态度;表达心意要循序渐进,不能一次就很猛,先来点暖心的,比如给女上司送套品牌裙装。那时月儿重点大学毕业,傲气得很,哪会照父亲说的话做。离中秋节还有四天,她赫然发现父亲出现在单位领导的办公室里,末了领导还亲自把父亲送出门,脸上如沐春风。

你父母把你托给我和你姨妈,我们就有责任好好培养你,至少让你的路走得顺点,你年轻,很多事不懂。月儿哭着责怪父亲,父亲却很坦然。

我没有月儿那样读书,大专毕业出来就开始做建材生意。几乎从一开始,我的生意就依靠父亲朋友圈的人脉。他不让我自己出去跑单。中国是人情社会,传统得很,没有交情,哪来的生意?后来,我的事业日见起色,可只要有父子俩一起出现的场合,他总会端起酒杯,以敬酒的姿态告诉在场的人:这小子别嘚瑟,他做那点事,全靠我给他铺路,靠的还不是你们这些铁哥们儿。

是啊,铁哥们儿,父亲有数不清的铁哥们儿,他们都说父亲够朋友,仗义。父亲曾只身挡在兄弟身前,独自面对一群手持棍棒的讨债恶汉。父亲21岁从部队出来,费尽周折才被安排在一个国营建筑公司,因为领导信任,后来就依托单位对外承包工程。倒退十年,做工程是很能挣钱的。发达了的父亲处处感恩。

做了家里顶梁柱的父亲把母亲的娘家人都“管”了起来。多少年,母亲都庆幸着,当年坚持跟了父亲。选择正确,这个小她几岁的男人果然让她和家人终身有靠。

大家庭里的人口越来越多。有外公外婆,有二姨家的月儿,有三姨一家三口,有离异无子女的幺姨,甚至还有前来投奔的父亲哥嫂的儿子。2000年,父亲在成都西郊买了一套230多平方米的独栋别墅,这栋大房子能绰绰有余地容纳这么多人。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父亲牵挂的事也越来越多。他要给这个安排工作,给那个赞助一笔钱买套房子或者装修,还要给惹了麻烦的收拾残局。大家庭的人已经习惯,有困难就向父亲开口。

大家庭的孩子们,不论是在入学或入职填表时,“家庭社会关系”一栏,一定会把父亲写进去,紧紧地挨在自己父母后面。同样,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在充满风险的生意借贷,还有房屋购买,如果有担保人一栏,那签名的也一定是父亲。

父亲一天天老去,日子却越来越难。父亲的单位早已改制转产,他现在的身份是企业退休职工。这几年,经济不太景气,工程款很不容易收回。合同上是华丽丽的一笔数字,可到完成兑现的时候,连五分之一都拿不回来。

在材料商的工厂院子里,那个与父亲年龄相仿、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瘸了一条腿的男人站在父亲对面:我也只有这排厂房和几架机器了,你要,就拿去。男人的身后,是十来个同样身有残疾的中年男女。父亲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过身,走了。

父亲努力地寻找着投资项目,新农业、肉牛这些概念让坐在沙发上的他两眼发亮,一通60多分钟的电话后,他一跃而起,我要出去看看!两天后,瓢泼大雨中,已经老去的父亲坚决地启程前往外地。

有的“50后”,他快乐幸福的来源就是“被人需要”,我的父亲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

最后的奉献

——罗维干妈的讲述

我出生在1953年,老头比我大一岁。

我们这代人,活一辈子就为了儿女。罗维爸妈这样,我和我家老头也这样。

我们的父母辈,是从旧社会来的,经历太多战乱别离,习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不会执拗着要改变什么,一句话,平平安安就好。就像我的母亲,生前一直住在大哥——她唯一的儿子家里,虽然天天都和媳妇剑拔弩张,自己所有的抽屉都上锁,还要检查温水瓶里有没有扔进一根针。母亲缠过小脚,一辈子都是家庭妇女,虽然嫁给了父亲这样一个南下干部。

我统共一个儿子,不跟他跟谁,跟女儿?那会让人笑话的。每当她在我们三姐妹面前哭诉儿子的窝囊和媳妇的不孝时,我们劝她搬出来,她就是这般说辞。母亲也用自己古老的价值观影响大哥。不能去做生意呀,做生意只有亏本,还是老老实实教书,老了还有国家养,安安稳稳的!

比我们小的60后,青少年时沐浴改革开放的春风,有书读,有事业,人生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就像我1962年出生的小妹妹,1979年参加高考读了华西医科大学,念博士的时候离婚,一个人带孩子。在大学食堂三刨两下吃过简单的晚餐,立即起身去实验室通宵做实验,带着六岁的儿子。那个时节乍暖还寒。小男孩夜里就躺在实验室一角狭小的行军床上,盖着一件旧的军大衣。如今,小妹妹已经是国内基础医学行业的著名专家,她的儿子从清华毕业,又去了日本深造。这些年,他们母子天各一方。去年儿子在北京结婚,母亲因为在欧洲参加学术论坛活动,也没能出席。

没关系的,只要彼此心里牵挂着就好,各自把各自的事业做好最重要,我的小妹妹说。

我们“50后”呀,经历的事儿太多,每个人都可以写个传奇。大哥年轻时参加过武斗,胳膊里现在还嵌着一颗子弹。传奇归传奇,等到生活回到正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啥也不行。可是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也不能白活,总要有点价值,这点价值就是倾尽全力把孩子培养出来,努力为孩子实现梦想。

还有两天,正月十五一过,我就要回美国了,老头在那边等着我。我手里拿的是旅游签证,在国内只能停留半个月,再久,签证时效就过了。我和老头,这把年纪,黄土都齐胸了,哪里会去艳羡外国的月亮?更何况,我从小被父辈教育西方列强是纸老虎,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长大的,从骨子里看不上崇洋媚外。我们是为了让儿子一家四口顺利移民才去的呀!

当年,老头在美國定居的大哥几次打越洋电话让我们过去。人老了,讲究叶落归根,我不想去,开始老头和我都是拒绝的。

爸妈,你们就去吧,你俩在那里扎了根,以后我和媳妇儿跟您的孙子孙女才能跟着过去呀!这是为了咱家的百年大计呀!儿子跟我说,迫切的渴望直接燃烧在他的眼里。

我们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儿子很优秀,有过许多出头的机会,我和老头都没能帮上他,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由兴奋到失望。而这次出国移民,说不定是我们老两口唯一能帮到儿子的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2017年春节,是我出国一年多以后第一次回来。我极力地抓紧过好每一天,去品尝三世同堂的点滴幸福,哪怕每一天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心酸。正月间,热热闹闹,和亲戚们打着熟悉的成都麻将,脑子里会突然闪回在美国的孤独画面,某一刻,突然迸发出一个念头:算了,我不回去了,签证到期就一切结束吧!可想起独自守在异国的老头,看着不远处沙发上,儿子一家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我从美国带回的坚果和巧克力,远远听着他们谈论未来的美国生活,我又鼓足了继续下去的勇气——这种体验,我在过去几十年都不曾有过。

在美国,有着高级工程师职称且英语不错的老头在他大哥的帮助下很快取得了绿卡,并且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我,身无长技,屡次申请绿卡都以失败告终,最终成了一个手持旅游签证长期滞留国外的“黑人”。

我们租住在旧金山的“唐人街”,虽然环境就像“小中国”,街上都是华人,可以用普通话交流,早上老人在公园打太极,下午老太太在社区里玩牌打麻将,可他们经过数十年已经契合完毕的圈子与氛围,我却始终无法融入。走进华人超市,满眼是两三美元便能买到的大块廉价鸡肉和猪腿肉,甚至还能在边缘的货架上找到小瓶的郫县豆瓣。原料一样,买回去做的水煮肉片和炖鸡肉,却不是在国内吃到的那种味道。打开电视机,里面是千篇一律的英语节目,我听到的是一片吗里哇啦。关上电视,拉开窗帘,夜空布满星星,似乎真的比国内清晰闪烁,可我早已过了看星星多幻想的年纪。不知什么时候,老头已经悄悄站在了我的身后,叹息着,把手臂轻轻搭到我的肩头。

美国的福利很好,老头每月拿到的低收入补助相当于他在国内退休工资的两倍。可是,在美国一切都要讲程序,一切都要预约。老头患了重感冒,一连三天都约不到医生,每天只能大量喝水,幸而一周后慢慢好转。

在美国,原本连短信都不会发的我学会了微信,与国内的儿子亲戚朋友视频通话。很多人羡慕我。是呀,别处的东西总是好。

为了排遣寂寞,我到当地一户华人家里做家政女工,专门负责烧菜做饭。早上,我做的是香葱烙饼和煎鸡蛋,还给他们腌了一罐咸鸭蛋和一罐泡红辣椒,午餐和晚餐,都是各种国内常常吃到的家常菜。他们祖籍在湖北,最喜欢我做的红烧排骨和辣子鸡丁。我知道,正宗的家常菜对旅居国外的华人来说,最为难得。唐人街餐馆的川菜都变了样:麻婆豆腐里放了番茄酱,飘出了酸甜味;麻辣鱼片用一锅骨头汤煮了出来,食客自行添加作料……将来儿子一家移民过来,我一定帮他开一家味道正宗的中餐馆。

说实话,外国的月亮并没有比中国圆。干女儿罗维也问我可曾后悔,我告诉她: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为下一代圆梦。就算 最后不能叶落归根。

李燕燕,重庆市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重庆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发表作品近70篇,出版专著2部,作品曾入选《2016中国报告文学精选》《北京文学年度报告文学集》等多个选本,2015年獲解放军总后勤部第十三届“军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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