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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上短名单的女人

2018-08-20多丽丝·莱辛

山西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格雷厄姆尔斯詹姆斯

多丽丝·莱辛

数年前,他头一回见到芭芭拉·科尔斯的时候,他之所以注意到她,仅仅是因为有人说:“那是约翰逊的新女朋友。”他肯定没有把她用在他私下定的色情套话:对了,就是那一个。他甚至都搞不明白,约翰逊看上她什么了。她跟他是不会长久的,他记得他当时这么想,那时候他在观察约翰逊,约翰逊是个帅气的男子,但喝了酒之后红头涨脸的,在跟一个没有名气的姑娘打情骂俏,而同时,芭芭拉站在一堵墙边一旁观看。他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

她是个脸色苍白的姑娘,不算苗条,因为她的骨架很宽大;不过身材还算不错。她那一头直直的黄发朝一边分开,这种发式给他留下的突出印象是笨笨的。他没有注意到她穿什么衣服。不过,他记得,她那双眼睛长得还挺好:大大的,清纯的绿色,由于眼角肌肉的某种小把戏,看上去有点四四方方的。像是个女中学生,脸上一双翠绿色的大眼睛,或者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看着自己的恋人跟别人调情,然后就这件事闷闷不乐。

她的名字有时候出现在报纸上。她是个舞台装饰家,一个设计师,在那些个行业里算是个人物。

后来,一家报纸的星期刊举行一场舞台设计比赛,她获奖了。芭芭拉·科尔斯就成了戏剧圈儿里的一个“名人”,她的照片随处可见,而且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他记得原来一直都以为她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一天晚上,在一次聚会上,他在房间里远远地看见了她。她在跟一个名演员交谈。她的黄头发还是朝一边梳着,不过这会儿看着成熟些了。她右手上戴着一枚祖母绿戒指,似乎是有意叫人跟她的眼睛作比较似的。他走过去,说:“我们以前见过,鄙人格雷厄姆·斯彭斯。”他注意到,他说话口气很唐突,因而觉得很不舒服。“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不过,幸会。”她微笑着说。说完就接着聊她的了。

他闲逛了一会儿,但是不久她就跟着一群人走了,她要邀请他们到她家去喝上一杯。她没有邀请格雷厄姆。她身上有着某种自信,不拘小节的东西,他看出来,这些是成功的印记。就是在这个时候,就在她嘻嘻哈哈跟朋友们一起离开的时候,他用上了这句套话:对了,就是那一个。然后他回家,回到妻子身边,怀着美好的期待,就好像他跟芭芭拉·科尔斯的约会已经安排好了一样。

他的婚姻有二十年了。刚开始是狂风暴雨,痛苦不堪,悲剧连连——充满了分手、背叛和甜蜜的和解。他过了至少十年才认识到,这桩婚姻经历了思想上和感情上如此大的意外,实际上没有任何与众不同。恰恰相反,他认识的大多数人,不管他们是头婚,还是二婚或三婚,他们的婚姻都毫无二致。他甚至跟一个姑娘动了真情,为了她他差点跟老婆离婚——然而到了最后关头,他改变了主意,让那个姑娘失望了,这样,他就必须良心上永远装着她(并非不乐意)。他弄明白了,这出戏一点儿都不是他原先想象的那样独一无二,想到这儿就觉得丢人现眼。那不过是他那个圈子里每个人都有过的经历。或许也是每个人的圈子里都经历过的?

不管怎么说,大约到了他结婚的第十个年头,他把很多事情都看清楚了,某种感情的历险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婚姻本身发生了变化。

他妻子当初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穷小子,只不过当作家前途无量。为了那个前途做出了牺牲,牺牲主要是她做出的,对这种种牺牲他浑然不觉,也毫不感恩,事实上他对此一辈子都感到内疚。他终于出版了一本书,还算是成功,接着是第二本,而现在,感谢上帝,没有人记得了。他已转行上广播电台,上电视节目,写书评。

他明白,他不会有大的出息;而且他已经成了——不是个雇佣文人,谁也不会那么叫他的——这样一群人当中的一员:他们靠那点儿聪明劲儿生活在艺术的边缘。意识到这一层,是他有一天午饭时分他在离英国广播公司(BBC)不远的一家小酒馆里那一会儿想到的。他经常到那家小酒馆去和他那样的人会面:他明白,他为什么去那里——他们都像他一样。正如那桩轰轰烈烈、大起大落的婚姻最后跟别人的婚姻毫无二致——除了这桩婚姻是和一个女人共有,而不是和两个或三个女人共有——因此,最后落的是他那独一无二的天才,他为当作家做出的种种奋斗,使他来到了这里,来到这家小酒馆或者是五六家类似的小酒馆,触目所及,所有的人都有着同样的经历。他们都写有小说、剧本、诗集,都曾一度声誉鹊起,备受赞誉。然而,他们现在到了这里,搞起了他们嗤之以鼻的电视节目(他们相互之间嗤之以鼻,对他们的妻子也嗤之以鼻),或者是给别人的书写书评。不错,他目前就是沦落成了这个样子,成了他人才气的吹鼓手。看透了他的婚姻,看透了自己才能,这两个时刻几乎是不谋而合。还(这倒不是巧合)和他妻子决定离他而去也不谋而合。她找了一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她说,他是剧作家,很有前途。唉,他总算把她说服别再三心二意。至于她呢,她也明白了,他成不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也不会成为格雷厄姆·格林[2]这样的文学大家——可是毕竟有多少人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呢?最后她必须理解这一点,因为他不再能够忍受她那尖酸刻薄的話语了。至于他呢,他再也不能早晨五点钟才醉醺醺地回到家,每过六个月就来一段风流韵事,他对这些风流事非常认真,使她感到悲惨凄凉,因为她有难言的缺陷。总之,他必须做一个好丈夫。(他一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父亲。)而她是个好妻子。于是就成了这样子:照他们的说法,是婚姻稳定了。

那句套话:对了,就是那一个,不再暗示一定会有一场性关系。以其更成熟的形式,它远远不再是他感到羞耻的东西。恰恰相反,它幽默地表达了对他的身份,他的才气和才华的尊重,而他的才气和才华最后证明没有一点艺术天赋,而是和感情生活,好不容易得来的经历有关。它表达了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尊严,对他本人来说不仅证明了:我可以对自己诚实;而且还证明了:不管我何时想要,我都已经在那个领域赢得了最好的东西。

他观察着那个领域,寻找文艺界或政界的知名女性;留意寻找她们的照片,听她们的花边新闻。他特别要去看她们演出、跳舞或演说。他精心造就了她们的画面。他要么会悄悄地动用私人关系去会见一个女人,要么——这样更经常,因为在等待之中有一种赌徒般的快乐——消磨时光,直到他在一系列的活动中和她自然相遇,这种事迟早一定会碰上。于是人们就会看见他跟她一起在公众场合露上几次面,这也是中规中矩的,因为他的工作意味着,他必须讨名人的欢心,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这道理他妻子一直都懂,他跟她讲过。他或许会跟这个女人春风一度,但那经常只是外表上的春风一度。并不是他从别人嫉妒那里没有得到乐趣——比方说,他会特意带这个女人进那些他那男同行们进的小酒馆。当他看到,她很吃惊他对她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只有这时候他真正的快乐才会到来。他欣赏他有本事在他本人和一个知识女性之间营造出的那种气氛:一种幽默的默契,这种默契中很多东西都无以言说;这种默契几乎使得性变成了无关的东西。

就这样,芭芭拉·科尔斯上了他计划发展这种关系的女人的名单。不着急。下个礼拜,下个月,明年,他们就会在一场聚会中相遇。伦敦的名人圈子本身就不大。大鱼和小鱼,游来游去,互相闻闻味儿,用鱼鳍调调情,再扭扭身子就游走了。他和芭芭拉·科尔斯偶然相逢之日,就会是决定要不要和她睡觉之时。

同时他听着。但他没有发现多少东西。她有一个丈夫,几个孩子,但丈夫似乎处于背景的地位。孩子们跟其他每个人的孩子一样,都很迷人,教养极好。他们说,她有过风流韵事,可是尽管他见到的几个男人说起来那口气跟她都很熟,但很难断定他们跟她是不是上床睡过觉,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吹嘘过她。他们说起她,说的多是她的朋友,她的工作,她的房子,她举行的一次聚会,她给某个人找的一份工作。人们喜欢她,尊重她,格雷厄姆·斯彭斯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因为他选择了她。他盼望着用同样的口气说:“芭芭拉·科尔斯就这个布景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很坦率地告诉她……”

后来他偶然遇到一个年轻人,他倒是把芭芭拉·科尔斯吹嘘了一番;他声称跟她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婚外情,最近还吹这件事来着;他把这桩风流事当成一般来说人人皆知的事情来说。格雷厄姆意识到他在想象中对她用情有多深了,因为就凭这个叫杰克·肯纳韦的德行,他现在感到有多么的烦恼不安。他是个杂志编辑,最近弄得名气很大——他是这样一种年轻人,在大城市里并不少见,他们功成名就,纯粹靠的是粗鲁无礼,厚颜无耻。他没什么才气,也没什么趣味,然而他有着厚颜无耻的魅力。“是的,我是要功成名就,因为我已经决定功成名就了;是的,我或许愚蠢,但还没有蠢到对自己的缺陷一无所知。是的,我是要功成名就,因为你们这些要脸要面,要这个那个等等等等的人,根本就不相信像我这种人有什么可能性。你们都太懦弱,根本就拦不住我。是的,我已经采取了你的办法,我是要功成名就的,因为我有勇气不仅可以做到不择手段,而且对此毫不讳言。再者说了,你仰慕我呀;你必须仰慕我,否则对话你就会拦住我……”瞧,这就是年轻的杰克·肯纳韦,他使格雷厄姆感到震惊。他是个个头高高、一脸苦相的年轻人,长相英俊,面皮略黑,很显然,他要么是个无性之人,要么就是个同性恋者。这个年轻人吹嘘说他深得芭芭拉·科尔斯之恩宠,实际上也吹嘘深得她的爱恋。她要么是对神经病人感兴趣,说着神经病人的胡话;要么就是杰克·肯纳韦是个十足的撒谎大王;要么就是她是个人可皆夫的贱货。格雷厄姆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他带杰克·肯纳韦到外面去吃饭,为的就是要听他讲芭芭拉·科尔斯。毫无疑问,这两位走得很近——所有那些个饭局、剧场,到乡下度周末——格雷厄姆·斯彭斯感觉到他已经把手指搭到了芭芭拉·科尔斯秘密的脉搏上;他必须等着遇见她,这使他感到难以忍受;他决定安排这场会见。

没必要了。她凭着一时间的侥幸,又成了新闻人物。她搞了一台历史剧,很成功,之后立即又搞了一台现代戏,然后又是一台热门音乐剧。所有这三部戏中,舞美设计都得到了好评。格雷厄姆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看到一些采访。所有这些采访都围绕她能够轻而易举驾驭这么多不同风格的戏剧作品;但是真正的要点却是,当然了,她是个女的,这一点自然给这件事增添了刺激性。现在,英国广播公司要格雷厄姆找她做一个半个小时的广播访谈节目。他精心策划了他要问她的问题,利用人们对她的种种说法,但最重要的是,利用他跟女人打交道的直觉和经验。访谈节目晚上九点半播出;他六点钟要赶到她目前在工作的剧院接到她,这样,照英国广播公司那封信上的说法,“您和科尔斯小姐就会有时间互相了解一下。”

六点钟他赶到剧院门口,但科尔斯小姐传出话说,她还没有准备好,问他能不能等一下。他转悠了一会儿,然后去对面的那家小酒馆很快喝了一杯,但依然不见科尔斯小姐的面。于是他循着话声、锤子的敲打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来到了后台。后台光线很暗,那群工作着的人没有看见他。导演詹姆斯·波因特把胳膊搭在芭芭拉的肩膀上。他最近才出名,是个不修边幅、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其聪明伶俐是出了名的。芭芭拉·科尔斯身穿一条深蓝色工装裤,平坦的头发落到脸上,她就不停地用那只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把头发往后拢。这两位并肩站着,挨得很近。三个年轻人是舞台置景人员,在一个支架的另一边,支架上放着草图和图样。他们在研究几张草图。芭芭拉说话声音温暖、有力:“啊,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这样做这个东西——你明白了吗,詹姆斯?你觉得怎么样,斯蒂文?”“呃,宝贝儿。”那个她叫做斯蒂文的小伙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想是不是……”“我认为你是对的,芭布丝 [3]。”導演说。“看看。”芭芭拉手里拿着其中一张草图朝斯蒂文走去,说,“看看,我给你看看。”他们都向前倾着身子,他们五个人,专心致志地做着他们的事业。

格雷厄姆突然间受不了了。他明白,他给震撼到了灵魂深处。他走下舞台,背靠着通向化妆间的那条脏兮兮的过道的墙上,就那么站着,双眼盈满泪花。二十岁的时候他曾是个少不更事的自大狂,毛毛草草,不知妥协,令人钦佩,这时他看到他从那个自大狂到如今已经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那里的那群人——在工作着,开着玩笑,在争论着,是的,这是他多年都已经不熟悉的东西了。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他们相互之间对对方工作尊重的那份民主,对自身的一份自信,相互之间的一份信任。他们看着就像是几个人被捆绑在一起,跟一个他们——不,不是鄙视的世界,而是一个他们丈量过,理解了的世界战斗,而且愿意为此战斗到死,出于对他们所代表的东西的尊重,为这个世界所代表的东西而战斗。他很长时间没有感觉参与到这种平衡之中了。他明白了,他是在芭芭拉在最本色的时候,跟一群和她工作的人在一起怡然自得的时候,看见了她。他眼睑上的泪花要干了,他觉得这是老泪纵横,满是嘲讽,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决定他要和芭芭拉·科尔斯睡觉。这已经是他必须做的事了。他穿过那扇门,回到舞台上,内心燃烧着这唯一的决心。

那五个人还在一起。芭芭拉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闪着蓝光的东西,搭在舞台置景斯蒂文的肩头。他在转来转去,显摆着,大家在看效果。“你觉得怎么样,詹姆斯?”她问导演。“我们已经有了那种脏兮兮的绿色,我以为……”“这个,”詹姆斯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就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巴布丝,这个……”

这时格雷厄姆走向前去,站在芭芭拉身边,说:“我是格雷厄姆·斯彭斯,我们以前见过面。”她第二次笑笑说:“噢,对不起,我不记得。”一副应酬的样子。格雷厄姆冲詹姆斯点点头。他认识詹姆斯,至少有好几年他们时不时会见上一面。可是很显然詹姆斯也不记得他。

“英国广播公司的。”格雷厄姆对芭芭拉说,口气听上去又是很唐突,跟他的意志格格不入。“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这茬儿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是要接受采访的。”她对那几个人说,“斯彭斯先生是个记者。”格雷厄姆听到“记者”这个词儿,脸上露出略显嘲讽的笑容,但她并没有看他。她依然在进行她的工作。“我们今天晚上要决定下来。”她说。“斯蒂文说得对。”“是。我说得对。”那个舞台置景说。“她的意见是对的,詹姆斯。我们在每一个地方都需要那种蓝色,配上那种泥绿色。”“詹姆斯,”芭芭拉说,“詹姆斯,这怎么回事儿呀?你还没说话呢。”她从格雷厄姆身边经过,朝詹姆斯走去。她突然间又想起了他,就懊恼不已。“很不好意思啊。”她说,“我们大家是各执一词。呃,看——”她转向格雷厄姆——“您给我们提些意见吧,我们都是人在事中迷……”詹姆斯听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那几个舞台置景人员也都笑了。“不,芭布丝。”詹姆斯说,“斯彭斯先生当然无法提出意见。他刚刚进来这一小会儿嘛。主意还得靠我们拿。呃,我到明天上午才能给你提出意见。该回家了,现在一定有六点了吧。”

“将近七点了。”格雷厄姆占据主动,说。

“不会吧!”芭芭拉夸张地说。“我的天,太糟了,简直吓死人了,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在嘲笑自己。“呵,斯彭斯先生,您这次可得原谅我,因为您别无选择了。”

他们又大笑起来:这很显然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笑话。此时格雷厄姆抓住了他的机会。他口气坚定,仿佛他是她的导演,实际上是在模仿着詹姆斯·波因特的做派:“不,科尔斯小姐,我是不会原谅您的。我踢着脚后跟走来走去,白白地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她咧嘴笑笑,然后是哈哈大笑,接受了。詹姆斯说:“得,芭布丝,你这是罪有应得。我都把你给惯坏了。”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她也吻了他的双颊,那几个舞台置景人员都走开了。“晚上玩开心了哈,芭布丝。”詹姆斯临走前说着,冲格雷厄姆点了点头。格雷厄姆站着,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欣喜之情。他知道,因为他原来就有勇气对芭芭拉说话口气坚定,实际上是不容置辩,这样一来,他就能给自己省下来操控局面的几个小时了。喝上几杯酒,吃上一回饭——或许要两三个晚上在一起喝酒,吃饭——这全都给省了,因为他现在跟芭芭拉·科尔斯的关系是这样一个基础,一个能这样说话的男人:不,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害得我好一阵子苦等。

她说:“我只是身不由己……”说着在他前面走了。在过道里,她把工装裤挂在一个大钉子上。她心思似乎还在别的事情上,但看见他在看她,她就随和地冲他笑笑:他不无得意地意识到,那是她会冲她手下的舞台置景人员发出的那种微笑,甚至是冲詹姆斯发出的那种微笑。她又说:“请稍等……”然后就进了舞台门边的办公室。她跟舞台门岗交谈了几句。出了什么问题。格雷厄姆抓住了另一个机会,说:“有什么问题吗?我能不能帮得上忙?”——就好像他能帮得上忙似的,就好像他期望着能帮得上忙似的。“呃,这个……”她皱了皱眉,说。然后对那个人说:“不,没关系的。晚安。”她朝格雷厄姆走过来说:“我们把我们自己弄得有点儿乱七八糟,有一半的布景在利物浦,一半在这儿——不过,事情总会理出个头绪的。”她站在那儿,从容自若,跟他聊着,就像一个同事跟另一个同事聊天那样子。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殷羡,他觉得;不过,等他们从剧院那特殊的氛围里出来,走到大街上,有一段时间会很糟糕。他又做出一个决定,牢牢抓住她的胳膊,说:“我们得先喝上一杯,然后再做别的事情,这外面的夜晚可是糟糕透顶啊。”觉出来她的胳膊有些反抗,但依然挎在他臂弯里。所幸外面在下雨。他引导着她,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不,不是那一家小酒馆,离这儿不远有一家更好的。”“噢,可是我喜欢这一家呀。”芭芭拉说,“我们总是来这一家的。”

你当然来这家了,他暗想。可是到了那一家酒馆,就会碰到那些个舞台置景人员,说不定还会碰上詹姆斯呢,那样他就无缘跟她接触了。他就又会变成一个“记者”了。他牢牢地拽着她的胳膊,拐了两个街角,才走出险境,进了他随意挑选的一家酒馆。迅速朝四周看看——没有,他们不在那儿。至少,假若有剧院的人的话,她脸上也没有显出征兆。她要了一杯啤酒。他给她点了一大杯双人份的苏格兰威士忌,她接受了。然后,既然初战这十几轮他都连连告捷,他就利用时间思考了。有件事情困扰着他——什么事呢?是的,那是他在后台看到的东西,芭芭拉和詹姆斯·波因特。她跟他有没有一腿子?因为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事情就难办多了。他让自己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就怀着一种出人意料强烈的妒意想:对了,就是它了。同时,他坐着看着她,看到自己在看着她,一个男人凝望着一个女人,静静地欣赏着:等着她感觉到这种欣赏并作出反应。她在打量着这家酒馆。她那身白色的毛料西装束着腰带,毫无挑衅意味地让人想到这是一套职业装。她那一头平平的黄头发并不整洁,下班后匆匆向后梳拢。她那白皙透亮的皮肤毫无血色,使她看上去一脸的倦容。并不十分令人激动,这一刻并不让人怦然心动,格雷厄姆想,但仍然保持着欣赏的姿态,等着她转过头,看到他这副姿态的那一瞬间。他知道她会看到什么:他不仅仅靠他凝视“那束温暖、友善的”亮光,因为他知道他会造成那种印象,这样做只会增强那种印象。他长着一头黑发,有点泛白了。他衣着宽松,肥大——颇具男子气。他的目光是幽默的,欣赏的。他不关心,从来也没有关心过要减少一种给人以沉稳、可靠的印象:为人之夫,为人之父。相反,他知道,女人发现这一点给人以放心的感觉。

当她终于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几乎是带着抱歉的口气说:“我们坐下来您不介意吧?我一整天都在拖拽着大物件,拖过来,拽过去的。”她盯上了一个角落里放着的两把空椅子。他也发现了,但不想去坐,因为桌旁坐着其他人。“当然可以了,我亲爱的。”他们坐到了椅子上,然后芭芭拉说:“失陪片刻啊。”她想起来她需要化化妆。他看着她走开,对自己有些恼火。她累了,他本来是能够理解,能够保护,能够遮风挡雨的。他意识到,假如是在別的酒馆,有整天和她一起工作的人在场,她也许不会想到:我必须给自己化化妆,我必须做做样子。那是针对外人的。直到此时,她一直还没有把格雷厄姆当作一个外人,因为他不失时机地把自己弄得似乎是剧院里那个工作团队的一员;而现在,他已经把这个机会扔掉了。她回来了,全副武装的样子。她头发光鲜亮丽,不再是一副毫不设防的样子。她眼部也化了妆。她的眉毛没有描,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上方是一缕缕浅黄色的毛发,睫毛弄得很黑。这种对比,挺好,他想。是呀,他本来可以说:你知道吗?你脸颊上有一片脏?或者说——我的亲妹妹呀——说着用一只兄长般的手掌边把她的头发往后推推。可是,这一刻已经过去了。事实上,除非他小心着点,否则他就会回到起点。

他说:“这枚祖母绿戒指很逗人。”说着冲着她眼睛微笑着。

她礼貌地笑笑,说:“它并不逗人,这是阴差阳错的事,它原本是我奶奶的。”她的手轻轻地在脸上摩挲着,有些暧昧,不过还是一边微笑着。然而,以前有人奉承她她也是这么做的,而且经常都是这么做的。这全是应酬,她已经完全是一副交际应酬的样子了。她说:“您不是说九点半钟我们要录音吗?”

“我亲爱的芭芭拉,我们有两个钟头呢。我们要再喝上一两杯,然后我会问您几个问题,然后呢,我们就到录音室去,把这些个问题过上一遍,然后我们就去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餐。”

“我倒是现在就想吃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没有吃午饭,我真的是饿了。”

“我亲爱的,当然可以了。”他很生气。正像他曾经对詹姆斯动了真正的妒意而感到吃惊那样,现在他让自己的怒火弄得失去了平衡:他原本一直指望着完事儿以后吃一顿晚餐,时间长长的,安安静静的,靠这个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呢。“把你的酒喝了,我就带你去诺特餐厅。”诺特餐厅很贵。他提到这家餐馆,眼睛瞟着她,心里掂量着。她说:“不知道您知道不知道有一家巴特勒餐厅?很好,而且就在附近。”巴特勒餐厅是很好,而且很便宜,冲着她喜欢这家餐厅这一点,他就要给她打个高分。可是一定要去诺特餐厅。“我亲爱的,我们打一辆出租车,不一会儿就到诺特餐厅了,别担心。”

她乖乖地站起身来:她起身那样子使他明白了,他犯了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她心里在对自己说:很好,他就是那个样子,那就好了,他想怎么着,我就怎么做,把这事儿弄完了……

他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跟在她后边,在酒馆门口拉着她的胳膊。挎在他臂弯里才礼貌。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没有出租车。他现在可是运气不佳。他们默默地走到街道的尽头。在那里,芭芭拉朝一条背街道瞥了一眼,那里有一张招牌,上书:巴特勒餐厅。相反,她为了不提醒他到了这家餐厅,只是偷偷地瞥了一眼。她到了这儿,就完完全全任由他支配了;他们刚才在剧院里或许从来都没有过一刻同事的感觉。

他们步行半英里,来到了诺特餐厅。没有打上出租车。她无话找话:他看出来,这是为了掩饰他可能感受到的任何尴尬。因为她都那么累了,还要在雨中走半英里的路。她在谈一些跟戏剧、跟剧场设计相关的理论。他听见自己在说话,翻来覆去都是那两个字:“是的,是的,是的。”他脑子里想的是诺特餐厅,想的是等他们到了诺特餐厅,如何把事情安排妥当。到了那儿,他把领班拉到一边,给了他一个英镑,对他嘱咐了一番。他们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大杯的苏格兰威士忌上桌了。菜单给摊开了。“现在,我亲爱的。”他说,“我要向你道歉,我把你拉到了这儿,不过我希望你会觉得拉来得值。”

“哦,这很漂亮呀,这家餐厅我一直都很喜欢,只是……”她说到这儿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要走这么远的路。她冲他笑笑,端起酒杯,说:“这是我最喜欢的餐馆之一,我很高兴你把我拉到这儿。”她说话声音平淡,透着倦意。所有这一切都令人震惊,他心里知道;他坐在那儿,心里想着如何把自己的地位恢复过来。与此同时,她的手指拨弄着菜单。领班把菜单拿走,但格雷厄姆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等一下。他想在她吃饭之前让酒劲儿上来。但是他一言不发地点菜,她都看在眼里,既不恼火,也不责备,就向前倾了倾身子,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很有耐性:“格雷厄姆,求求你,我得吃饭,你该不会是要等你采访我的时候,想让我醉了,对不对?”

“他们上菜快得很。”他说,把这话说得听起来就像她很贪吃似的。他既不看领班,也不看芭芭拉。他内心里注意到,随着他跟她的接触已经滑得越来越远,一个冷冰冰的决定在心里滋长——很显然,是一个除却任何有意识的意志行为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耗上一整夜的时间,在凌晨之前他都要上她的床。此刻,他望着那张小巧苍白的脸,脸上那双大大的蓝眼睛,他头一回想象她在他怀里的情景。尽管几个星期以前,他就说过这样的话:对,就是那一个;然而只有此时,他才把她想象为一次性经历。现在他在想,想法十分强烈——强烈得他只能瞥她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那几个正在上菜的侍者。

“感谢上帝。”芭芭拉说,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欢乐而亲密起来。“感谢上帝。感谢每一种力量……”她在取笑自己那夸张的样子;他看出来了,那是因为在他很不礼貌,拖延上菜之后,她想让他不感到不好意思。(他看出来,她还没有被骗到手,所以感到羞辱,不喜欢她。)“感谢诺特餐厅的诸位神仙。”她接着说,“因为如果五分钟之内我还没有吃到东西,我就会死过了,我告诉你。”说着她操起刀叉,就开始吃起她那份牛排。他倒酒,跟她一起笑,心里想着,这亲密的一刻他是不能扔掉的。他看着她吃饭那副毫不掩饰的饥饿相,暗想:淫荡——很奇怪,我原来怎么就没有想过她淫荡不淫荡这回事儿呢。

“好了。”她说着,朝后一坐,这会儿不那么饥肠辘辘了。“我们开始工作吧。”

他说:“我非常仔细地考虑过了——如何介绍你。在我看来,似乎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必须避开那一套陈词滥调:科尔斯小姐,一个女性,在工作中能成为多面手,那是多么了不起……我希望你会同意吧?”这是他的王牌。他原来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时候,就注意到她那彬彬有礼的微笑,就有了这种想法。(今天晚上他动不动就看到的那种微笑。)这微笑分明在说: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犯傻,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此时哈哈一笑,说:“可解脱了。我刚才还害怕你要问的还是那老一套呢。”

“好,现在你吃,我说。”

在他那段精心准备的独白中,他谈到她表现出对不同风格的戏剧的驾轻就熟,不过并没有直接谈到:他在奉承她经验之广泛,她特点之复杂,这些在她的作品中都得到了体现。她只管吃,脸上没有显出任何表情。最后她说:“你原来是怎么计划介绍这一部分呢?”

他本打算把这一点作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抛给她的,类似这样子:科尔斯小姐,已经是硕果累累了,但却是一个年轻得令人吃惊的女性(她有三十岁?还是三十二岁?)而且还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性……或許我可以向你们描述一下她的长相,如果我把她比作电影明星玛丽·卡丽塔……那位卡丽塔是个健壮、粗俗的金发女郎,以才气横溢而著称。他此刻看出来,他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他如果这么说了,就能想象出她那冷峻的表情。她说:“您该不会介意我们避开所有那些个东西吧?我多方面的才华,如此等等……”他觉得自己很恼火,态度有些生硬,尤其是因为这并不是一种责怪:他看出来她觉得他不配这一通责怪。她早就把他掂量透了:这就是这样一种男人,用这种阿谀奉承,因此上……更使他感到生气的是,她甚至都懒得说:你答应过你不会做的事,为什么做的恰恰就是这件事?她一直表现得彬彬有礼,礼貌周全到了家,试图掩饰她对他的愚蠢行为表现出的耐性。

“遇到什么戏,就设计什么。” 她在说,“这毕竟是一个舞台设计师的工作。会不会有人把,比方说,约翰尼·克兰摩尔(另一个舞台设计师)请到电台或者电视台上节目,说:‘您真是一个多面手,上个月您做了那部关于佳娃的音乐剧的舞台设计,这个月又搞了一部关于爱尔兰劳工的现代戏?”

他强压怒火:“我亲爱的芭芭拉,我很抱歉。我没有意识到,我说的话听起来就跟以前一样像是混着来的。那么,我们该谈些什么呢?”

“我们进餐馆前我就说过的话:我们能不能避开那些个人的东西?”

此时他几乎慌了。接着,感谢上帝,他紧张得笑了,因为她笑了笑,说:“我说的话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是,我是没听进去。您都这这么累了,我又让您走这么远的路,我害怕您会很生气。”

他们一起笑了,回到了他们在剧院里的那个样子。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抓住她的手吻了吻。他说:“再给我说一遍。”他心想:该死,她这会儿是要一本正经,发挥才智了。

然而他明白他刚才很愚蠢。他忘了自己二十岁——或者说,就那件事而论,三十岁的模样;忘记了一个人可以满怀热情,生活在一种思想,一套思想中。因为在她就一部新戏、一种新的戏剧风格谈她的想法(也是跟她一起共事的同事们的想法)的过程中,她就像刚才跟她的同事们在一起讨论那几张草图或者蓝色材料时的那个样子。她从容不迫,不拘礼节,几乎是侃侃而谈。他想起来,一个人谈论某些思想,而这些思想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就是这个样子。他觉得,这些思想足够聪明睿智,他会同意这些思想,同意她的思想,假如他相信这些思想以一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有些他妈的重要的话,假如这些个热情有他妈的一些重要性的话。然而现在,这把钥匙至少掌握在他手里;他知道怎么办。谈了仅仅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又是两个专业人士,谈论着他们共同拥有的思想,因为他记得他自己曾经一度关心过所有这一切。什么时候的事了?多少年前他曾经有能力关心过呢?

最后他说:“我亲爱的芭芭拉,你有没有意识到,您在把我置于一个不可能的位置?负责这个节目的玛格丽特·鲁茵下定决心要把你的节目做成个人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一个严肃的思想。”

芭芭拉皱了皱眉。他把手放在她手上,为她皱眉的样子取笑她:“不,等等,相信我,我们要绕过她。”她笑了。实际上玛格丽特·鲁茵把节目全交给他了,关于科尔斯小姐的节目,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们并不怎么高明——那些个头头脑脑们。”他说,“嗨,没关系的:我们想怎么做,把它做出来就是了,就这么做,做成一个既成事实。”

“谢谢您,真是大松一口气。把我交给您来采访,我真是幸运。”因为喝了威士忌酒,吃了饭,喝了葡萄酒,最重要的是由于刚刚合谋对付玛格丽特·鲁茵这一招,她现在放松了。那将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喝着咖啡,想出来五六个问题,然后乘一辆出租车穿过雨幕,直奔电台播音室。他注意到,一定要把她弄到手,搞定她,征服她的想法,已经离他而去。他甚至看到,当天晚上做完节目,他自己在她脸颊上吻吻,然后回家,回到妻子身边的情景。这份同事之谊极度地令人愉悦。它就像是他原来不知道自己一直都隨身携带疗伤的药膏,直到那天晚上才恍然大悟,他不得不接受,称他为“记者”是无比正确的。他觉得他可以谈戏剧界的状况、戏剧的经济状况,政府的愚蠢行为、什么东西的庸俗不堪,可以不停地谈下去……

在录音室,他很小心地讲了个笑话,这样,他们就是大笑着走进去的。他很小心,访谈不用跟玛格丽特·鲁茵交谈就立即开始;而且从绿灯亮的那一刻起,他的嗓音就失去了那份熟悉的从容。他确保访谈中不涉及任何个人的痕迹。做完节目,玛格丽特·鲁茵很是高兴,走上前来说了这句话;但他把她拉到一边说,科尔斯小姐累了,需要立即送回家去: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必须让芭芭拉看到,似乎是他在摆平一个一直期望着一个不同的访谈节目的制作人。他拉起芭芭拉就走,她的手挨着他身体一侧,紧紧地攥在他的手里。“啊。”他说,“我们做完了,我认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动了她。”

“谢谢你。”她说,“能谈一回感性的东西,真的是很快乐。”

他轻轻地吻吻她的嘴。她满脸笑容,也回吻了一下。到了这时,他心里满有把握,这种情绪不需要再溜走了,他能把握住。

“我们有两件事可以做。”他说,“您可以到我俱乐部来喝上一杯。或者我可以开车送您回家,您可以给我一杯喝的。我得从您家经过。”

“您在哪儿住?”

“温布尔登。”实际上他住在海格特;而她住在富勒姆。他在利用另一个机会,但等她发现的时候,他们就会对这个小计谋哈哈大笑一番。

“好啊。”她说,“那样的话,您可以送我回家。我还得早点起床呢。”他没有接话。在出租车里,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里,重重的,他问:“詹姆斯是不是像奴隶一样驱使您?”

“我没有想到您认识他——不是,他不那样驱使我。”

“啊,我跟他关系不是很密切。跟他一起工作是什么样子?”

“很棒啊。”她立即说,“没有一个我更喜欢一起共事的人了。”

他顿时一股妒意涌上心头。他只是情不自禁:“您是不是跟他在搞婚外恋?”

她看了一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她说:“没有呀。”

“他很有魅力。”他说完,心怀鬼胎地“咯咯”笑了一声,她什么话都没说,他却穷追不舍:“我要是个女人的话,我就跟詹姆斯来一场婚外恋。”

看样子她一言不发也无妨。但她说:“他是结了婚的。”

他“呼”地一下就来了精神。这是她说的第一句傻话。这话傻得能把人吓得走不稳路……他哼哼哈哈发出一声幽默的笑声,一把搂住她,说:“我亲爱的小芭布丝。”

她说:“怎么叫起芭布丝来了?”

“这难道只是詹姆斯的特权?只是那帮舞台置景人员的特权吗?”他忍不住又加上一句。

“只是在工作的时候他们才那么叫。”她在他怀里身体有些僵硬。

“那好,我亲爱的芭芭拉……”他等着她豁然开朗,解释一番,但她却什么话都没说。不一会儿,她借口点烟,离开了他的怀抱。他给她点着烟。他注意到,他那不惜一切代价,要干她的决心,又回来了。他们就在她家门外。他很快地说:“现在,芭芭拉,你可以给我弄一杯咖啡,请我喝一杯白兰地。”她踌躇间,他已经下了出租车,在付钱了,并且在给她开门。屋子里没有亮灯,他注意到。他说:“我们会轻轻的,不把孩子们惊醒。”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她口气平淡,回答着他真正的问题:“我丈夫不在家。孩子们呢,他们今天晚上去小朋友家玩了。”这时她在他前头已经进了家门。那是一座小楼,在一片斜坡上,坡上建着狭小、并不漂亮的楼群。来到一个明亮、暧昧的小客厅里,她说:“我去弄些咖啡。然后,我的朋友,您就必须回家了,因为我非常累了。”

“我的朋友”这几个字深深地触动了他,因为在他们同事般的关系中,他变得不堪一击。他急促地说:“你生我的气了——啊,请别生气。我很抱歉。”

她隔着一段冷峻的距离笑笑。趁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小灯,他看见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绿色”的眼睛实际上透着黄褐色,是带着绿色斑点的棕褐色,甚至是蓝色的。眼睛是有不同颜色方格图案的,是有缺陷的,是变幻莫测的。她的眼睛是那种坚硬的绿色,不过说实话,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像这双眼睛的东西。那双眼睛颇似深深的清泉,颇像——唉,颇像祖母绿宝石,或者夏日里一棵树的深处,那片绝对清澈的碧绿。此刻,在她几乎是直上直下抬头对他微笑的时候,他看见一抹暗影掠上那双眼睛。暗影吞没了那片澄澈的绿色。她说:“我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她好像是乏味地打了个哈欠。“现在我要把这些东西……放到那儿。”她朝一扇白色的门点点头,离开了他。他走进一间长长的、非常整洁的、白色的房间,房间一个角落放着一张窄窄的床,一张桌子上摆满了图样、草图、铅笔。用图钉钉在墙上的是涂得五颜六色的东西的样品。一张矮矮的圆桌旁放了两把小椅子:工作间里一片舒适的区域。他心里在想:假如我老婆有这么一个房间,我就会不喜欢的。不知道芭芭拉的丈夫会怎么……?直到此时,他想到她,还没有把她跟她的丈夫,跟她的孩子们联系起来。很难想象她手里端着炒锅的模样,或者就这件事而言,她在双人床上怡然自得的样子。

外面一阵响动:他赶忙收回思绪,把一只胳膊斜靠在壁炉上。她走进来,端着一个小托盘,盘子上放着酒杯、玻璃杯、白兰地、咖啡壶。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格雷厄姆整体来看对这一幕感到受宠若惊:这可能意味着她在他面前无拘无束了。他意识到他有点紧张,而且相当疲惫。当然了,她也很疲惫;难怪她说话含糊其辞的。他想起来,那天晚上早些时候他没有利用她的疲惫,从而失去了一个机会。唔,现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她就要倒咖啡了。他坚决从她手里接过咖啡壶,冲一把椅子点了点头。她微笑着顺从地坐了下来。“这就更好了。”他说。他倒好咖啡,倒好白兰地,然后把桌子朝她那里拉过去。她看着他。然后他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拍了拍,轻轻放下。是的,他想,这件事我做得挺好。

现在,有一个问题。他想靠她近些,但她坐在一把該死的傻乎乎的小椅子上,小椅子还有扶手。他要是在地板上坐在她身边呢?可是,不行,对他是不行的,他这么大一个庞然大物君临天下般的男人,是不可能有随便的动作,也不可能有非正式的姿态的。假如我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到床上呢?他按照策划好的喝完咖啡。是的,他要把她抱上床去。但现在还不行。

“格雷厄姆。”她把杯子放下,说。他恼火地看到,她的表情是在忍耐。“格雷厄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想上床睡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这一情景冲他露出逗乐的微笑——男人和女人之间斗智斗勇,绝妙的喜剧情景。他本人有一部分本来是可以分享这一情景的。他几乎跟她一起微笑,一起大笑了。(直到几天后他才对自己说:上帝,我犯了多么大一个错误啊!当时居然没有跟她分享那个笑话:就是在那个地方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然而他却笑不出来。他的脸冷若冰霜,带着僵硬的骄傲。并非因为她一直在看着他谋划——她这会儿冲他一乐,就识破了他的阴谋诡计——而是因为他又一次下定决心,他要一意孤行,他要把她弄到手。他不要回家。但他觉得他有一串钥匙,但不知道要选哪一把。

他提起芭芭拉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为了这一目的把咖啡桌移开。他坐在这把椅子上,身子前倾,抓住她的两只手,说:“我亲爱的,先别让我回家,别,我求求你。”问题是,整个晚上还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使他说出这样的话,用这样的口气——有尊严的、简单的人哀求一个人停下来。他看见自己身子朝前倾着,他那双大手完全抓住她那双小手;他看见她的脸,热辣辣的,满含着祈求。而且他意识到他用的那些词句都是出自真心。那些词句只不过是他的感受而已。他想留下来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她想要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是她的同道,是艺术上的同行。他迫切地需要这个。然而她却在隔着一段距离,带着评判的眼光打量着他,与其说是意外,倒不如说是好奇。他听见自己说:“假如是詹姆斯在这儿,你会怎么办?”他声音是委屈的。他看到那突然的暗影略过她的双眼,她说:“格雷厄姆,你再喝点咖啡,就走好吗?”

他说:“我有好几年了都一直想结识你。你认识的很多人我都认识。”

她身子前倾,给自己又倒了一点白兰地酒,坐回来,酒杯捧在手掌心,贴在胸口。一个古怪的动作:格雷厄姆觉得,她双手捧着,如此珍视的这个酒杯就是她自己。一个颇具耐性,长期痛苦的动作。他想起来曾经提到过她的各色各样的男人。他想到了杰克·肯纳韦,踌躇了一下,心里一阵慌乱,说:“比方说,杰克·肯纳韦。”

此刻,听到这个名字,一种情感点亮了她的双眼——它是什么呢?他接着说下去,故意探测着这种情感,就又补充了一句:“上个礼拜我跟他吃饭来着——哦,完全是碰巧了!——他一直在谈论你。”

“是吗?”

他想起来,那些年以前,他一直以为她神情阴郁。而现在她似乎戒心很重,她皱了皱眉。他说:“事实上,那个晚上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谈论你。”

她说话语句很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意识到,这是由于她生气了:“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他说了什么话。可是,你肯定不能以为我很喜欢你提醒我……”她说不下去了,她看出来,她对他恼恨不已,因为他把她压了下去,压到一个她所鄙视的水准;但那也不是他的水准:这全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他想不起来这么多年来跟女人打交道,他控制不了局面的情况。他又一次觉得像一个在一根钢丝上蹒跚而行的男人。他要设法好好利用杰克·肯纳韦,哪怕是时间很晚了,于是他说:“当然了,他是个很迷人的男孩儿,但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用白兰地酒杯护着胸部。

“当然了,除非外表完全是骗人的东西。”他无法抵御刨根问底的欲望,尽管他明知这将是致命的。

她什么话也没说。

“你知道吗?你应该和杰克·肯纳韦来上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说,使这句话成为对那些能相信这句话的傻瓜的劝告。

“有人这么跟我说了。”她放下杯子。“现在。”她说着,站起身来要打发他走了。他昏了头,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呻吟道:“芭芭拉!”

在他的亲吻之下,她脑袋扭向这边,扭向那边。他偷看她一眼,看看她是什么表情——那表情还是有耐性的。他把嘴唇贴到她脖子上,又呻吟了一声“芭芭拉”,等着。她将不得不做些什么。挣脱,做出反应什么的。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做。最后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格雷厄姆!”听她那声音像是给逗乐了:他又一次让人提供了逗乐。然而假如他和她分享这一逗乐的话,那么他把她弄到手的最后机会就会泡汤了。他紧紧地夹住她的嘴,让她发不出声来。她与其说是挣脱他,倒不如说是在把他吹开。她的嘴对待他那攻击着的嘴,就像一个女人在水里吹水、大笑那样,噗噗地吹开水浪,大笑着溅开水花,把脑袋偏向一边。那是一个半是恼羞成怒,半是幽默成趣的样子。他穷追不舍地吻她,而她则在他的亲吻之下头和脸摆来摆去,仿佛那头和脸就是在不停地攻击的小波浪似的。

于是,他一生中最令人尴尬的经历开始了,这是他事后回头看这一情景时想到的。即使在当时,他就为自己的愚蠢而恨她。因为他就那样子搂着她,一定是搂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她身量比他短得多,他不得不弓着腰,搞得脖子疼。他把她搂得死死的,两条大腿夹住她身体两侧,她的胳膊在他紧紧拥抱之下,给死死地夹住了。她除了脑袋,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他的嘴巴把她的嘴巴拱开,他的舌头伸进来,扭来扭去,她依然是逆来顺受。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在他用聪明才智观察这一个荒唐的场面的时候,他下定决心要继续下去,因为她的肉体迟早一定会软下来,想要他的肉体。他无法停下来,还因为他无法面对他放开她,她看着他的那恐怖的一刻。他更恨她了,对她的仇恨每过一会儿就增加一分。瞥见她那双绿色的大眼睛,在他眼睛下方大睁着,忧郁的样子,他就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更厌恶那双“宝石”眼睛。在他看来,那双眼睛是可憎的。他终于想到,到了这会儿,哪怕是她想要他,他也不会知道,因为她身子根本就无法动弹。他小心翼翼地搂得松一些,以便她有一英寸左右的空當。她依然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不无嘲讽地想到,她好像是读到过,或者是有人告诉过她,激发被肉欲弄得神魂颠倒的男人的办法就是跟他们搏斗。他发现自己在想着:蠢猪,这么说你想象着,我发现你很有吸引力咯,对不对?你有那份傲气去那么想!

这种完全癫狂的想法闪过脑际,他张开双臂,松开大腿,把舌头从她嘴里拔了出来。她后退一步,用手背擦擦嘴,失魂落魄地站着,丝毫不敢相信。那潜伏着等着他的那份尴尬几乎把他吞噬了,但他让怒气延迟了这份尴尬。即便是在这一刻,她说话还是肯定的,带着歉意,甚至带着幽默:“你疯了,格雷厄姆。你怎么回事呀,醉了?你看着不像醉的样子呀。你甚至不觉得我有吸引力。”

仇恨的血液涌上大脑,他又抓住了她。现在,她已经坚决地把脸扭开,他就够不到她的嘴了,他亲吻脸颊和脖子那能够得到的地方,她就翻来覆去,坚定不移地扭来扭去;“格雷厄姆,放开我,你放开我呀,格雷厄姆。”她嘴里不停地说这句话;他则不停地挤压,揉搓,又是亲,又是舔。这种情景也许会进行一整夜:那完全是意志之争,别的什么都不是。他想:到了这会儿,这只是一个真正的女汉子全然出于肉体的体面,而不愿意屈服!然而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她会上那张床,躺在他怀里,而且会很快。他放开她,但说了句:“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睡觉,这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她用手斜靠着壁炉,让自己站稳了。她的脸没有了颜色,因为他已经把她化的妆全舔掉了。她似乎是很不一样了:那么娇小,那么的无助,此时,她那张大嘴毫无血色,她那双污渍斑斑的绿眼睛眼边粘着金色。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几个小时之前就应该感受到的东西(肯定是她让他感受到的)。看着她脸上那一小片湿漉漉的肉,他对她感到一种骨肉亲情,一种亲密感,他感到肉体的亲密,爱恋和好色那极大的幽默感。他觉得她就是他的肉中肉,他的亲妹妹。他感觉到对她的欲望,而不是要把她弄到手的意志;正因为如此,他对自己一直在玩的这场闹剧感到羞愧。现在,他只是渴望在他感官的爱恋之中带她上床。

她说:“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打电话报警,还是干别的什么?”她依然在对那个把她压榨成一副闷闷不乐的淡然模样的人讲话,他受到了伤害;她根本就不是在对他讲话。

她说:“或者是尖叫,把邻居们招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那双带金边的眼睛由于蒙上了一层深深的厌倦的阴影,几乎是黑的。她感到厌倦,感到乏味,乏味到了快要摔倒到地板上的地步,他能看得出来。

他说:“我想跟你睡觉。”

“但你怎么可能想呢?”——一句理性的,一句文明的质问,对一个(他看得出来)她相信会对此作出回答的男人发出的质问。她说:“你知道我不想,而且我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你并不真的在意跟我睡觉。”

他像是挨了一针,给刺回到那个莽汉,因为她没有那份聪明劲儿看出来那个莽汉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她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想要她,而且要她必须做出反应。

她站在那儿,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看上去是那么娇小,苍白,疲倦,完全是不可思议。她要转过身,从这种不可思议当中走出去,这一点他看得出来。“你以为我是只说不练吗?”他问,这几个字他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动了一下——她就要走开了。他的手出于意志力猛地伸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皱了皱眉。他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另一只手腕。他的身体紧靠着她的身体向上一提,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拥抱,挤压。还没压上去,她说:“啊,上帝,不,我不要再经受所有那一切了。那么,好吧。”

“你什么意思——那么,好吧?”他问。

她说:“你想跟我睡觉。好的。只要不再经受那一切,怎么样都行。我们要不要把这事儿做了?”

他咧嘴笑笑,默默地说:“不,亲爱的,啊,不,你别那么说。我不在乎你用什么样的词句。我现在想要你,所有这一切都在这里边了。”

她耸耸肩。那份鄙视,那份倦怠,对他丝毫沒有影响,因为此刻他恨透她了,要她就像是需要杀死什么东西或杀死什么人一样。

她脱掉衣服,就像是她一个人要上床一样:脱掉外套,裙子,衬裙。她站着,只戴着乳罩,穿着裤头,一个身材相当坚硬的女子,经过夏天的日光浴,皮肤还是棕褐色的。她赤裸裸地站着,那头黄色的头发蓬蓬松松的,他蓦然间对这个棕褐色皮肤的女人动了恻隐之心。她钻进被窝,躺在那儿,那双绿色的眼睛以文明的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你真的是要干这事儿吗?你一定要干吗?是的,他的眼神回答:我一定要。她把目光移向一边,移向墙壁,沉默地说:唉,你要是想在我这边一点点性欲都没有的情况下干我,那就随便吧,只要你不感到羞耻。他并不感到羞耻,因为他心里一直燃烧着对她的仇恨,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仇恨就是横亘于他和羞耻之间的一切。他脱掉衣服,爬上床去,躺在她身边。他爬上去的时候,心里清楚,他把自己放在了强奸一个女人的地位,这个女人精巧地让他明白,他对她没有兴趣,想到此他的肌肉完全松懈下来,悲哀,满心自责,因为就在不久前,他的肉体伸出来,伸向他的妹妹,他本来是可以使她快乐的。他侧身躺在她身边,偷偷地自己动作,同时用胳膊肘撑着身体,趴在她身上,腾出一只手玩弄她的乳房。他看见,他一碰她,她就咬紧牙关。起码她无法知道,所有这一番折腾之后他并不是神勇无比的。

为了激发起自己的性欲,他又抓住了她。她感觉到他缩小了,就一骨碌挣脱他,坐起来,说:“躺下。”

她躺在那儿的当儿,脑子里一直在想:要把这件事干完,唯一的办法就是再一次把他弄大了,否则的话,我整夜都得忍受他的折腾。他对她的仇恨使他有了远见:他心里很清楚她脑子里想的什么。她已经放开了: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弄完,带着一份淫荡的幽默,一份耐心。他躺了下来。她蹲在他身旁,天花板上的灯光白花花地照在她那棕褐色的肩膀上,她那头平平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但她不愿看他那张脸。她就像是一个厌倦了的、技巧熟练的妻子;或者像一个妓女。她逗弄他,她下定决心要取悦于他。是的,他想,她是淫荡的,或者说她是可以淫荡的。与此同时,她成功地战胜了他肉体的不情愿,这是有可能对她激发起性欲的温柔标志,用的是冷漠的技巧,结果显示出她对他的鄙视。正如他想好的:对,这就够了,现在我要正经八百地干她一回了,她让他来了劲儿。让他匆匆来高潮,或者骗他上钩,这都不是诡计;击败他的是她那透明的想法:是的,他配的也就是这一套。

干成了,等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全身赤裸,她阴部周围和胳肢窝里的那片金色,向他讲述着和她那双绿色的厌倦的双眼全然不同的语言。他看着她,心里的想法表现得一清二楚:他算是哪种男人……他看到她的肩膀稍微动了动:刚刚克制住没有耸肩。她出了房间:然后是哗啦啦的流水声。不一会儿她身着白色睡袍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条黄色的毛巾。她把毛巾递给他,他在擦的时候,她礼貌地朝别处看去。“你现在要走了吧?”到了这一点,她仍抱着希望,问道。

“不,我不走。”他相信,现在,他一定要跟她再干一场了,但她在他身边躺下,并不碰他(他能感觉到她的肉体对他肉体的厌恶),他就想:好吧,我亲爱的,可是,这一夜剩下的时间还多着呢。他大声说:“我今天夜里要好好地干你一回。”她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躺着,打了个哈欠。接着她说了句安慰性质的话,他纯粹是出于惊讶,本可以哈哈大笑出来的:“那些都不是对做爱有益的环境。”她居然在安慰他。为此他恨透了她。“一个十足的小婊子。我逼着她上床,她也不想要我,但她还是像个妓女一样,让我感到舒服。不过,哪怕在他恨她的当儿,他出于性方面大度的习惯,反应还是很友善的。“那是由于我对你的仰慕,因为……我毕竟是在怀抱着一千个女人当中的一个。”

停顿了一下。“第一千个?”她小心地问。

“第一千个特殊的女人。”

“是在英国还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你选择女人是看重她们的大脑呢,还是她们的美貌——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使她们变得杰出就行。”他说,对她说了句奉承的话。

“嗯。”她终于开腔了,让他又一次给逗乐了。“我希望至少有一个短名单,仅仅是为了礼貌,你可以说我的名字算是上了那个短名单了。”

他没有答话,因为他明白,他瞌睡了。他还在告诉自己必须醒着,但当他慢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大约八点钟了。芭芭拉不在那儿。他想:我的上帝!我究竟该怎么跟我老婆讲啊?芭芭拉在哪儿呢?他想起来昨天夜里那荒唐的一幕幕情景,几乎要羞死了。接着他火气又起,心里想:如果她没有在我身边睡,我就永远也不原谅她……他坐起来,静悄悄地,决心穿过整个屋子,直到他找到她,找到了她,就要霸占她,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她已经穿戴整齐,穿一件绿色西装,头发梳好了,眼睛化了妆。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杯咖啡,她把托盘放在床边。他对自己皮肤松垮,满身体毛的硕大身躯感到不好意思,只有一半盖着。他暗想,他可不能就这么在床上躺着,一丝不挂,而她却穿戴得整整齐齐。他说:“你有件睡袍之类的东西没有?”她也不说话,递给他一条浴巾,然后说:“洗手间在左边第二个门。”说完就出去了。他身上裹着浴巾,跟在她身后。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欢快的,暧昧的,一点都不像她那干净利落的工作室。他想弄清楚她在哪儿睡了,就打开第一个门。那是厨房,她在里面,正把一个棕色的陶碟子放到炉子上。“第二个门。”她说。他赶紧经过第二个门,打开(他暗自希望)了第三个门,却是一个放满亚麻床单的橱柜。“这个门。”芭芭拉在他身后说。

“那么,好吧,你在哪儿睡的?”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楼上,在我自己的床上。现在,你要是都准备好了,我就要说再见了,我想赶到剧院去。”

“我送你去。”他立马说。

他又一次看到她的眼动了动,黑色的阴影吞没了死一般乏味的亮色。“我送你。”他坚持说。

“我倒是宁愿自己去。”她说。然后她笑笑,“不过,你可以送我。然后你就会特意走进来,詹姆斯和大家就都能看见了——你就是想把我当成这样一个人,对不对?”

他恨她,最后仅仅恨的是她的聪明伶俐;他不管干什么事,连一次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自从昨天他们一见面,她一直都在观察,观察他对她发起攻击的每一个动作。然而,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命运或冲动使他说出了这样动感情的话:“我亲爱的,你必须看出来,我至少是想送你去上班呀。”

“根本就不是,這话得由我来说。”她说,直接对他撒谎了。她从他身边经过,进了他睡觉的那个房间。“我十分钟后必须离开。”她说。

他冲了个澡,很快。他回来的时候,工作间已经整理得清清爽爽,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昨夜的一切痕迹都不见了踪影。而且,她给他端过来的咖啡,也没有了丝毫的印迹。他不喜欢要杯咖啡,害怕给毫不客气地拒绝掉。再说了,她已经在整装待发了,外套穿好了,手提包在胳膊下面夹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朝前门走去,她默默地在后面跟着。

他能看出来,她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释放出一个简单的信号:啊,上帝,这会儿只要是能赶走这个粗鲁的家伙!她屁都不是,就是个婊子,他想。

来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她坐得离他能有多远,就坐多远。他想起来应该跟妻子怎么说。

到了剧院外面,她说:“你要是愿意,在这儿把我放下来就行了。”这话不是请求,她太骄傲了,说不出那种话来。“我要送你进去。”他说,而且看出了她的心思:那好吧,我要把这一切都走完,羞辱他一番。他打定了主意要送她进去,把她交给她的同事们,他害怕她会悄悄地溜号儿了。但她远远没有要低调处理,她似乎是横下一条心,要照他的方式把这出戏演完。到了舞台门口,她对看门人说:“汤姆,这位是斯彭斯先生——你记得吗,从昨天晚上就在的斯彭斯先生?”“早上好,芭布丝。”那人说着,礼貌地看着格雷厄姆,正如有人原来命令他这样做一样。

芭芭拉朝舞台门口走去,打开门,给他开着门。他先进去,然后给她擎着门。他们一起走进那片洞穴似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光线昏暗的天地,她大声叫了出来:“詹姆斯,詹姆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房子的前面传来:“在这儿呢,芭布丝,你怎么来这么晚呀?”

大礼堂在他们面前打开了,有些昏暗,寂静无声,只有一个女清洁工一大早在忙忙碌碌。一台真空吸尘器在近处某个地方“嗡嗡”作响,声音有点小。几个舞台置景人员站着,抬头看一个点,那是一个蓝绿色螺旋状的图案。詹姆斯站着,背对着大礼堂,嘴里吸着烟。“你迟到了,芭布丝。”他又说了一遍。他看见格雷厄姆在她身后,点了点头。芭芭拉和詹姆斯吻了吻。芭芭拉说,每一个音节都拉长了声音:“你记得斯彭斯先生吗?从昨天晚上就在这儿的。”詹姆斯点点头:你好。芭芭拉站在他身后,他们一起抬头看那片蓝绿色的背景。然后,芭芭拉又看了格雷厄姆一眼,无言地问:现在好了吧,这难道还不够吗?他能看到她那双眼,阴沉沉的,满是厌倦之色。

他说:“再见,芭布丝,再见,詹姆斯。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芭布丝。”没有应声,她不理他。他缓缓地走开,听着他们会说什么话。比如说:芭布丝,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跟他在做什么呀?或者她或许会说:你是在问格雷厄姆·斯彭斯吗?让我给你解释哈。

格雷厄姆从那几个舞台置景人员身边走过,他可以发誓,他们没有认出他来。最后,他听见詹姆斯的声音对芭芭拉说:“这不好,芭布丝,我知道你是迷上了那种特别的蓝色阴影,可是你再看它一眼,你真是个好姑娘……”格雷厄姆离开舞台,经过那间办公室,舞台的看门人正在那儿坐着看报纸。他抬眼一看,点点头,就回去看他的报纸了。格雷厄姆去找了一辆出租车,心里暗想:我最好想出一些能让人信服的话,然后我才能给老婆打电话。

所幸他那天有借口不在家了,因为这天晚上,他要采访一个年轻小伙子(电视访谈),谈他的长篇小说新作。

注释:

[1] (1888—1965)乔治·斯特恩斯·艾略特,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对20世纪英美现代派文学和新批评派评论起了开拓作用,代表诗作有《荒原》《四个四重奏》等,还有诗集、批评文集等。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2] (1904—1991)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间谍小说《伊斯坦布尔列车》,其他小说有《布莱顿硬糖》《第三个人》《权力和荣誉》《人性的因素》等。

[3]芭芭拉的昵称。

杨振同,文学翻译家,中山大学新华学院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副教授。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已出版《世间之路》 《致命约会》《故事开始了》《通向慕尼黑的六座坟墓》《天堂里的囚徒》和《追寻达·芬奇密码》 6部译著;发表作品二百三十多篇,其中学术论文十多篇;发表文学翻译作品二百多篇,约三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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