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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政治格局的演变与北方儒学群体的整合

2018-08-20刘成群

社会科学 2018年6期

摘 要:元初的北方儒学以金源儒学群体与正统儒学群体最具影响。金源儒学群体崇尚治道文辞,其文化理念由金源文化派生而出;正统儒学群体用力于性命道德之旨,其本质系南方传来的朱子学正脉。最初这两个儒学群体存在明显的隔膜与矛盾,这种隔膜与矛盾在关涉王文统理财问题时尚有一定表现。在与阿合马理财集团二十余年的斗争中,两个儒学群体则经历了一个涵化的过程。尔后,和礼霍孙主持的儒治实践,也为两个儒学群体所共同促成。总之,元初政治格局的演变,使北方儒学发生了明显的整合,两个儒学群体间的隔膜与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出现缓解的态势。

关键词:金源儒学;正统儒学;王文统;阿合马;和礼霍孙

中图分类号:K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6-0145-10

作者简介:刘成群,北京邮电大学民族教育学院副教授 (北京 102209)

忽必烈受蒙哥委派经营漠南汉地军事庶事时曾将潜邸南迁至金莲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他开始着力招纳汉地儒士,据说“一时贤士大夫,云合辐凑,争进所闻”①,一个规模不小的金莲川潜邸儒士集团遂由此形成。这个儒士集团在忽必烈夺取政权的过程中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萧启庆对此集团的人员构成有过较为深入的研究。他指出,金莲川潜邸儒士集团有数十人,依据学术、言论、进用途径及相互关系又可将其分为邢台集团、金源遗士集团、正统儒学集团等三部分②。其中,邢台集团的代表人物有刘秉忠、张文谦、李德辉、刘肃等,这一集团大多因“洞究术数”而进身。在蒙元统治者心目中,儒者固应有天文占验、卜筮、医药之技能,因此,不唯邢台集团,即便是金源儒学群体、正统儒学群体中一些要人,在进身之初亦表现出术数的特点。故唐长孺总结云:“自刘秉忠以讫许衡虽名位不同,而其进用则皆由于天文占候术数,此耶律楚材之一体也。”③

为了赢得统治者的瞩目,原本不同类型的儒士在术数这一层面表现出了趋同性,从而掩盖了他们自身的差异。其实,金源儒学群体和正统儒学群体从学术渊源来讲,就相去甚远。金源儒学群体的文化理念由金源文化派生而出,正统儒学群体其本质却系赵复传来的朱子学正脉。同为金莲川潜邸儒士集团成员,金源儒学群体与正统儒学群体虽在忽必烈争夺天下的过程中曾一度合作,但本就存在的文化差异使这两个集团之间的隔膜与矛盾不可避免。忽必烈战胜阿里不哥建元“中统”,此后,忽必烈政权系统逐渐步入正轨。此时,上述两个群体的差异与分歧开始显露。这种差异与分歧也曾有学者发现过,但惜乎并未深究。当然,伴随着元初政治格局的演变,上述两个群体之间的关系也在不断调整,甚至还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涵化。关于这一情况,学界尚未深刻描述,我们现就此一情况详细剖析,以便求正于方家同好。

一、金源儒学群体的文化渊源与价值取向

金源遗士,其文化渊源于金末时代赵秉文等人所引领的一场文风革新与儒学重估思潮。金室“贞祐南渡”后士风疲敝而文风靡弱,赵秉文、杨云翼等人因而以科举为切入点来纠正文风,这场思潮在后来还进一步升级为有关儒学价值的重估。从上述特点来看,金末这场文化思潮其本质类似于唐宋时代开展的那两场古文运动。无论是唐代的古文运动,还是宋代的古文运动,其核心理念“文”都不仅仅指文辞,其所指代的乃是一个包含有政治、学术、社会制度在内的宏观结构,即所谓的“治道”。當然,治道需要由文辞来表述,文辞乃是治道之载体,两者相辅相成而不可分割,共同组成了古文运动所追求的核心价值,即治道与文辞的一体化。赵秉文、杨云翼、王若虚等人进行文风革新与儒学价值重估时,也明显表现出了对治道的追求与对文辞的雅好,韩愈与欧阳修也频频出现在他们的文本当中,并被赋予典范意义。因此,谓其刻意效法古文运动亦不为过。

金末的文风革新与儒学价值重估思潮影响甚大,金亡后,众多儒士于颠沛流离之际,依然普遍秉承金源文化价值理念,并以其与故国之思相联系。如王鹗就曾十分深情地回忆说:

予以剽窃之学,由白衣入翰林,当代钜公如赵闲闲、杨礼部、滹南先生,皆士林仪表,人莫得见之,而一旦得侍几砚。……玉堂东观,侧耳高论,日夕获益实多。然爱予最深,诲予最切,愈久愈亲者,滹南先生一人而已。王鹗:《滹南遗老集引》,载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8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比王鹗影响更大的元好问,其所继承的也是来自金末的文化理念,不仅如此,他还以“唐宋文派”为金源文化之渊源。元好问推尊赵秉文,并标举“唐宋文派”,实有以道自任之意味。如其云:

唐文三变,至五季,衰陋极矣。由五季而为辽、宋,由辽、宋而为国朝,文之废兴可考也。……国初,因辽、宋之旧,……及翰林蔡公正甫,出于大学大丞相之世业,接见宇文济阳、吴深州之风流,唐宋文派乃得正传,然后诸儒得而和之。元好问:《闲闲公墓铭》,载《元好问全集》(上册)卷十七,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77—478页。

元好问于金亡之际曾向耶律楚材写信要求保护金源遗士,其举荐名单载有54人元好问:《寄中书耶律公书》,载《元好问全集(下册)》卷三十九,第77页。。又金亡后,金源遗士多聚集于东平地区参与宋子贞所主导的兴学活动,其主要人物有元好问、徐世隆、商挺、王磐、李昶、杨奂、刘肃、贾居贞、张昉、康晔、张特立、张仲经、张圣予、刘郁等一干人。经过这些金源遗士的悉心培育,年轻一代很快成长起来,李谦、阎复、孟祺、徐琰、申屠致远、夹谷之奇、王恽、马绍、周砥、杨桓、曹伯启、李之绍、宋渤、刘赓等人皆是也,他们大多数成为元初一代名臣。当然,这年轻一代的文化理念亦是承自金末那场以文辞追求治道的文化思潮。

“治道”这一概念,总括政治、学术、社会制度等多个方面,总归来说是非常抽象的。而抽象的“治道”在一般人眼中,又往往会被理解为具体的治术,即钱谷、转输、期会、工作、计最、刑赏、伐阅、道里、名物等刀笔吏事。金末时代,本有奖用胥吏之传统,所谓“南渡后,吏权大盛”刘祁:《归潜志》卷七,中华书局1975年,第71页是也。因此东平兴学所培养的年轻一代,也不免沾染吏治文化。元好问所培养的弟子,就多有能吏之称,在钱谷、转输、刑赏等层面普遍得心应手。其价值观可以表述为:“儒术审权精吏事,仕途横槊张吾军。”胡祗遹:《送子卿都事之官单州》,载《胡祗遹集》卷六,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页。因此,孙克宽评价云:“(元好问)所陶铸出来的门生弟子,当然以事功为急,不能从学术和儒行上有更大的表现了。”孙克宽:《元代汉文化之活动》,(台北)中华书局1968年版,第138页。

此外,元好问东平兴学时期还特意以金源制科辞赋教授学生,所谓“为《杜诗学》、《东坡诗雅》、《锦机》、《诗文自警》等集,指授学者”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78页。,是以其培植的弟子,又多擅文辞。正如虞集指出:“世祖皇帝,建元启祚,政事文学之科,彬彬然为朝廷出者,东鲁之人居多焉。”虞集:《曹文贞公文集序》,载《道园学古录》卷三十一,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532页。

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在金源遗士王鹗的建议下,翰林国史院的前身——翰林院得以建立起来。其职责虽曰“纂修国史、典制诰、备顾问”宋濂等:《元史》卷八,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65页。三项,但实际上此机构几乎担负起忽必烈政权建立之初的全部文化职能。翰林国史院的实际主导者如王鹗、王磐又颇有举荐之权力,如王鹗“举李冶及李昶、王磐、徐世隆、徒单公履、郝经、高鸣为学士,杨恕、孟攀麟为待制,王恽、雷膺为修撰,周砥、胡祗遹、孟祺、阎复、刘元为应奉”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二,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39页。。而王磐“所荐宋衜、雷膺、魏初、徐琰、胡祗遹、孟祺、李谦,后皆为名臣”宋濂等:《元史》卷一百六十,第3755页。。王鹗、王磐所举荐之人,皆为崇尚金源文化之儒士,据说“凡前金遗老,及当时鸿儒,搜抉殆尽”。正是他们的努力,使得翰林国史院成为金源遗士的落脚点与大本营。

二、正统儒学群体的文化渊源与价值取向

窝阔台汗八年(1235)八月,窝阔台三子阔出攻破南宋德安府,奉诏求贤的姚枢于众俘虏中发现了一位理学家赵复,于是携其北上燕京。为了表示对赵复的尊崇,姚枢与杨惟中谋立太极书院与周子祠,请赵复讲授其中,教材为二程与朱熹之遗书。赵复遂作《传道图》,以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绍续儒家大道;别著《伊洛发挥》,以标明程朱理学之宗旨;又作《师友图》专门记述朱子门人,以寓私淑之志。可见,赵复所传之学为十分纯正的朱子学体系。

作为南宋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意味着儒学的哲学完成,其理气论、心性论与格物致知论,逻辑缜密地构成其内圣体系,而“得君行道”与“教民化俗”两种模式又分别从顶层和基层指向了外王实践,这样一个宏大深邃的思想体系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朱熹生前虽遭党禁打击,但在韩侂胄死后,宋廷则开始着手恢复理学的地位,并褒奖朱熹。淳祐元年(1241),宋理宗下诏崇奖朱熹等学者,并“令学官列诸从祀”脱脱等:《宋史》卷四十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21页。。从此,朱子学得到了飞速发展,“至晚宋朱学再传、三传时,朱学实已遍及南宋各地”何俊:《南宋儒学建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62页。。

绍熙四年(1193),“使者自金还言金人问朱先生安在”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4103页。,可见是时已有朱熹之学传入金国疆域。金末时代,王若虚、李纯甫等学者已然注意到朱熹之学,但金室“贞祐南渡”之后的形势使金末儒者对南宋产生了一种文化抗拒心理。王若虚就曾批评朱熹说:“彼事事必求义理,则宜其陋之至是也”胡传志、李定乾:《滹南遗老集校注》卷五,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页。,而李纯甫著《诸儒鸣道集》则是要证明诸儒之学合于佛学。可见在当时,金儒对南宋理学接受程度终究是有限的。真正对理学形成深刻理解则要等到赵复北上的时代了。

赵复所传理学乃朱子学正脉,固是与追求治道、文辞的金源儒学不同。金源儒学之代表元好问虽与赵复有过交集,但两人学术思路显然颇异其趣。《元史·儒学传》记载赵复曾告诫元好问“博溺心、末丧本”宋濂等:《元史》卷一百八十九,第4315页。,这显然是以理学家的有色眼镜审视金源儒学的结果。而元好问挖苦起理学来竟也丝毫不留情面,如其云:

今夫缓步阔视,以儒自名,至于徐行后长者,亦易为耳,乃羞之而不为。窃无根源之言,为不近人情之事,索隐行怪,欺世盗名,曰:“此曾、颜、子思子之学也。”不识曾、颜、子思子之学,固如是乎?元好问:《元好问全集》(上册)卷三十二,第730页。

不过,赵复北上的时代与金末已是大不相同。虽然还有元好问等固守金源文化的儒士在抵制理学,但经过多年的铺垫,却也产生一批接受并崇尚理学的新锐学子。毕竟比起理学来,金源儒学完全可以用“義理之粗”来形容,理学那种深邃的哲学建构绝不是金儒所能比拟的。窦默、许衡、刘因等大儒在接触理学后都产生了全新的学术体验,如窦默在孝感令谢宪子处得到伊洛性理之书后,“自以为昔未尝学,而学自此始”宋濂等:《元史》卷一百五十八,第3730页。。如许衡在姚枢处看到程、朱所注书后,谓其徒曰:“昔者授受,殊孟浪也,今始闻进学之序。”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九十,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995页。而刘因在赵复处得周、程、张、邵、朱、吕之书说:“我固谓当有是也。”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九十一,第3032页。在许衡、刘因等人的参与下,赵复所传之学在北方迅速传播开来,正所谓:“自赵江汉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得闻程、朱之学,以广其传,由是北方之学郁起。”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九十,第2995页。

朱子学虽讲求“内圣”、“外王”的连贯过程,但在后学那里,政治上的操作多是无从入手,因此导致学术内倾化实是在所难免。如真德秀《大学衍义》就使理学发生了“认识的焦点再不是待格之物而是待诚之心”朱鸿林:《中国近世儒学实质的思辨与习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的转移作用。迨至南宋末年,理学深入到基层社会,同时也变得更为内倾化。当这种内倾化的学术体系北上,遂与追求治道、崇尚经世致用的蒙元儒学遭遇。蒙元儒学的底色是金源儒学,所谓“治道”,所谓“经世致用”,对其最为通俗的理解即擅长吏事,如对钱谷转输、刑赏伐阅的熟练程度。南方理学北上后与之碰撞,自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自身的形态。即使是醇正如许衡者,身上也无法避免经世的味道,《元史》本传云:“(许衡)凡经传、子史、礼乐、名物、星历、兵刑、食货、水利之类,无所不讲,而慨然以道为己任。”宋濂等:《元史》卷一百五十八,第3717页。许衡同调与后学也大抵如此,如孙克宽总结说:“元代的北方之儒,其学术精神,亦有其独特之点,那就是富于救世与用世的精神,所学也多注意于经世实用之学。”孙克宽:《元代汉文化之活动》,第210—211页。

虽则如此,以许衡为代表的正统儒学依然是赵复传来的朱子学正脉,是以其学术依然有非常明显的内倾性。如耶律有尚记载许衡“每入奏对,以格君心为己任”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八,第176页。,魏初记载许衡敷奏的内容为“学知生知之说、人心道心之论”魏初:《许左丞哀挽》,载《青崖集》卷二,四库全书本。,胡祗遹记载许衡“敷陈详悉登经筵”所表述的内容为“曰心曰性开圣学”、“惟先格王正厥事”胡祗遹:《挽许左丞鲁斋》,载《胡祗遹集》卷四,第86页。。此格心之学与真德秀之说类似,而与金源儒学异趣。忽必烈并不喜欢这种内倾的学术,他曾对许衡学生不忽木说:“曩与许仲平论治,仲平不及汝远甚。先许仲平有隐于朕耶,抑汝之贤过于师耶?”赵孟頫:《故昭文馆大学士荣禄大夫平章军国事行御史中丞领侍仪司事赠纯诚佐理功臣太傅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追封鲁国公谥文贞康里公碑》,载《赵孟頫集》卷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9页。

在正统儒学群体代表人物当中,许衡在忽必烈政局中“屡进屡退”,其地位显然不及姚枢、窦默两位张帆:《〈退斋记〉与许衡刘因的出处进退——元代儒士境遇心态之一斑》,《历史研究》2005年第3期。。但在学术传承上,许衡的作用显然大于上述二位许多。许衡学生众多,优秀者亦不为少,故全祖望谓其为“大宗”,有“元时实赖之”之评价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九十,第2994页。。许衡不甚为忽必烈所赏识,最终在至元八年入职国子祭酒,专心为后学矜式。许衡对国子学十分热心,专门招弟子王梓、刘季伟、韩思永、耶律有尚、吕端善、姚燧、高凝、白栋、苏郁、姚燉、孙安、刘安中等十二人为各斋斋长。十余年之后,其弟子耶律有尚出任国子祭酒又加以经营。其时,赵复同调砚弥坚也作为国子司业加入其间。可见,国子学实为正统儒学群体的落脚点与大本营,正如翰林国史院为金源遗士的落脚点与大本营一样。如此安排也比较符合忽必烈本人的预期,一个例证是:孟攀麟曾在忽必烈面前论王鹗与许衡优劣,曰:“百一文华之士,可置翰苑;仲平明经传道,可为后学矜式。”宋濂等:《元史》卷一六四,第3860页。忽必烈对此说十分认同。

三、两大儒学群体对王文統的不同态度

中统元年(1260),忽必烈即汗位于开平,立中书省以总内外百司之政,王文统被任命为中书平章政事。王文统上台后,设十路宣抚司,颁布条格,统摄各地差发、盐课,并造交钞、立互市。在王文统的统一调度下,忽必烈政权的赋税收入大增,据说忽必烈观于内藏,喜曰:“自祖宗以来,未有如此之多也。”王恽:《中堂事记中》,载《秋涧集》卷八十一,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年版,第1063页。当时忽必烈正与阿里不哥交战,王文统的经营筹划,成为忽必烈取胜的最有效的保障。不仅如此,王文统的政治主张还为元初政权的运行奠定了一个基本格局,以至于《元史》评价云:“元之立国,其规模法度,世谓出于文统之功为多云。”宋濂等:《元史》卷二百六,第4596页。

然而,王文统的做法却遭到了正统儒学群体的反对,其中窦默反对最力。中统二年,窦默就曾对忽必烈说:

然平治天下,必用正人端士,唇吻小人一时功利之说,必不能定国家基本,为子孙久远之计。……若夫钩距揣摩,以利害惊动人主之意,无它,意在摈斥诸贤,独执政柄耳。此苏、张之流也,惟陛下察之。……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八,第153页。

关于此番话的背景,窦默墓志说得十分明确,即“时平章王文统用事,故公言之”。不仅如此,据说窦默还曾面斥王文统:

(窦默)在帝前,复面斥文统曰:“此人学术不正,久居相位,必祸天下。”帝曰:“然则谁可相者?”默曰:“以臣观之,无如许衡。”帝不悦而罢。宋濂等:《元史》卷一五八,第3731—3732页。

姚枢亦有相似看法,如其神道碑记载:“在昔潜藩,商订天下人物,亦及文统,姚公茂言此人学术不纯,以游说干诸侯,他日必反。”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载《牧庵集》卷十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0页。许衡或亦参与其中,《元史·许衡传》记载:“时王文统以言利进为平章政事,衡、枢辈入侍,言治乱休戚,必以义为本。文统患之。”宋濂等:《元史》卷一五八,第3717—3718页。当然,王文统也会反击,利用权柄排挤正统儒士,耶律有尚记载云:

时王文统秉政,……及窦公力排其学术之非,必致误国,文统始疑先生(许衡)唱和其说。五月,授雪斋太子太师,窦公太子太傅,先生太子太保,外佯尊之,内实不欲顾问也。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八,第168页。

不仅如此,史料中还有窦默、许衡、姚枢、郝经被排挤出局的记载,如《元史·窦默传》记载:“文统深忌之,……默俄谢病归。”宋濂等:《元史》卷一五八,第3731—3732页。如《元史·许衡传》记载:“文统患之。……未几,衡亦谢病归。”宋濂等:《元史》卷一五八,第3717—3718页。姚枢宣抚东平时曾感叹云:“文统新当国,彼将以我夺其位。”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载《牧庵集》卷十五,第176页。郝经使宋被扣真州16年,其神道碑记载,此亦为属于“时相王文统忌公众望”而“排置异国”的阴谋卢挚:《翰林侍读学士郝公神道碑》,载苏天爵《元文类》卷五八,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849页。。关于王文统对正统儒士的打击,其原始材料出自姚燧与耶律有尚等人,他们出于“为‘亲者、‘贤者粉饰”。杨志玖、赵文坦:《中统初年“义利之争”辨析》,《南开学报》1995年第4期。的目的,也有可能夸大情节,虚构事实。虽则如此,王文统与正统儒学群体之间存在明显的矛盾还是不可否认的。

正统儒学群体历来主张舒缓民力,而王文统却以理财为能事,但这并不是说王文统“更张庶务”就加重了人民负担。相反,王文统的钞法实行银本位制度,又多设平准库,钞值运行平稳,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商品经济发展。更重要的是,王文统应张文谦之请,蠲免地方“常赋十之四”、“商酒税十之二”,实是对生民大有裨益。王文统的财经政策可描述为“量入为出”,即“在不增加租税的情况下,用种种方法扩大赋税收入”陈学霖:《王文统“谋反”事件与元初政局》,载《史林漫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04页。,其实在解决政府财源的同时也在规避横征暴敛。王文统还曾勇敢打击回回集团的腐败行为。中统二年,王文统曾与西域人祃祃就“民赋虚实”进行庭辩,使祃祃因民赋征多缴少而罢相,“征多缴少”,这之中恐怕就存在腐败。中统三年王文统被杀后,据说“西域之人为所压抑者,伏阙群言:‘回回虽时盗国钱物,未若秀才敢为反逆”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载《牧庵集》卷十五,第180页。。可见回回集团在税收管理上的确存在问题。而王文统理财打压了“盗国钱物”行为,无论对政府还是对人民都是有好处的,正统儒士恐怕也不能否认这一事实。正统儒学群体与王文统之间的冲突如不在这一层面,则可能还有其他原因。

中统二年,忽必烈曾谓王文统“春秋已高”,因此推断其生于金代当无问题。王恽记载其为“前经义进士”王恽:《中堂事记上》,载《秋涧集》卷八十,第1038页。,又元好问记载云:“相下与王以道饮,席间走笔为赋。王,余东曹掾时同舍郎也。”元好问:《元好问全集》(下册)卷四十二,第145页。可见王文统与元好问早年相识,晚年亦有联系。王文统身上浓厚的金源文化色彩可见一斑。王文统吏才十分突出,依李璮时,其治术权谋深为李璮所重。当此时,王文统已是声名在外,邢台集团的刘秉忠、张易遂向忽必烈进言曰:“山东王文统,才智士也,今为李璮幕僚。”在一旁的廉希宪也说:“亦闻之,实未尝识其人也。”宋濂等:《元史》卷一二六,第3090页。于是王文统被引入忽必烈中枢。当然,王文统同样为并为众多金源遗士所熟知。如商挺就非常有代表性,正所谓“然文统之相,参知政事商公挺实誉之”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载《牧庵集》卷十五,第180页。。而宋子贞、刘肃、张德辉、杨果等人则谓王文统“材略规模,朝士罕见其比”王恽:《中堂事记中》,载《秋涧集》卷八十一,第1061页。。作为金源遗士元好问、王磐等人的学生,王恽对王文统高度赞誉,尊称其为王相或云叟公,从王恽《中堂事记》的描述来看,“王文统在王恽笔下并不是一个叛臣形象,恰恰相反可以说是一个正面人物”蔡春娟:《李璮、王文统事件前后的王恽》,《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3期。。当然,王文统被杀后,拥护过王文统的多受其牵连,如商挺被幽禁在上都,而赵良弼被械系于狱,王恽也因而被革职。世人皆讳言王文统,故存世文献少有赞誉王文统者,王恽《中堂事记》作于二十多年以后,使我们得窥承金源文化观念的儒士对王文统的评价,诚是难得。

姚枢、窦默、许衡等人与赵复渊源颇深,其学术底子乃是性命道德之旨,虽不能说一以朱子为归,但其思路大抵一致。郝经虽有金源文化之根底,但后来在观念上与理学家十分接近,故《宋元学案》将其列于《鲁斋学案》当中。王文统之吏才乃是承接金源文化之余绪,专精于书簿钱粮。因此,王文统与理学家扞格不通自在情理当中。总之,正统儒学群体与王文统存在隔阂与矛盾,而金源儒学群体多是支持王文统。从这一角度也可以看出两大儒学群体价值观之分歧。

四、阿合马执政与两大儒学群体的整合

王文统被杀后,正统儒学群体的地位开始上升。如姚枢在中统四年(1263)升任中书左丞;许衡屡被召见,参与朝仪、官制的制定,并在至元七年(1270)升任中书左丞;窦默也被召还,“赐第京师,命有司月给廪禄,国有大政,辄以访之”宋濂等:《元史》卷一五八,第3732页。。不过,这批理学家的“治心慎独”之言、“舒缓民力”之议,对于欲平江南而亟需钱谷支持的忽必烈来说,绝非是理想的能臣。王文统虽然被杀,但这一事件并未改变忽必烈急于理财的心态。于是阿合马又被推到了前台。

《元史》称:“阿合马,回回人也。不知其所由进。”宋濂等:《元史》卷二百五,第4558页。其实这个阿合马来自于费纳克忒(今乌兹别克塔什干西南),拉施特《史集》记载云:

费纳克忒人阿合马异密作了合罕的宰相。政事都掌握在他手中。还在察必哈敦生活于自己父亲的家中时,异密阿合马就同他们亲近。因此,当她作了合罕的妻子之后,经常在他的帐殿中,取得了势力,成了一个大异密,并且把国家行政抓到了手中。拉施特:《史集》第三卷,余大钧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40页。

阿合马作为察必的媵臣,属于忽必烈的家奴刘迎胜:《从阿合马的身份谈起》,《元史论丛》第九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页。。忽必烈对他的信任是与这一身份分不开的。色目人善于理财人所共知,在蒙哥汗的燕京行省中就曾有牙剌瓦赤、赛典赤、匿昝马丁等多个色目人理政。王文统被杀后,忽必烈急于扶植新的理财代理人,于是本有理财经验的家奴阿合马便担起了大任。中统二年,阿合马任开平府同知上都留守同知兼太仓使;中统三年(1262),阿合马领中书左右部,兼任诸路都转运使。所以说,“阿合马一出现便是管领钱谷财物的”杨志玖:《元代回族史稿》,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至元元年(1264),阿合马拜中书平章政事。至元三年(1266),阿合马以平章政事兼任制国用使一职,专门负责钱谷赋税。由此一直到至元十九年(1282),阿合马牢牢地控制住了忽必烈政权的财政。

阿合马掌权后就开始了对其他大臣的排挤,首先是以尚书省架空右丞相安童,最终使安童在至元十二年出镇北边。又阿合马与廉希宪多有抵牾,最终迫使廉希宪与耶律铸同时罢退。安童与廉希宪是忽必烈朝中支持汉法最力的重臣。他们遭到排挤,于儒臣是十分不利的。其结果是儒臣们被纷纷束之高阁,如在许衡至元八年(1271)改任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姚枢在至元十年(1273)改任昭文馆大学士,详定礼仪事。其他儒臣也均是闲置不用,就此王恽曾感慨曰:

国朝自中统元年以来,鸿儒硕德,跻之为用者多矣!如张、赵、姚、商、杨、许、三王之伦。……今则曰:彼无所用,不足以有为也。是岂智于中统之初,愚于至元之后哉?王恽:《儒用篇》,载《秋涧集》卷四十六,第618—619页。

在众儒臣中,许衡以大胆反对阿合马、竭力维护汉法而著称于世。如至元十年,阿合马欲命其子忽辛为同签枢密院事,许衡站出来坚决反对,认为“此反道也”。许衡从幸上都时,抓住机会向忽必烈“论列阿合马专权罔上、蠹政害民若干事”。例不多举,阿合马与许衡之间的确存在太多的隔阂,他们之间也互不相让。《元史》记载云:“(阿合马)因擅权,势倾朝野,一时大臣多阿之,衡每与之议,必正言不少让。”宋濂等:《元史》卷一五八,第3727页。许衡曾出任中书左丞,有着颇高的政治地位,其学术地位亦是无人可及,其著名奏疏《时务五事》无异于施行汉法的纲领性文件。所有这一切自然使他成为了汉法派的领袖人物。

阿合马欲取相位时,作为金源儒学群体领袖的王鹗就曾奋然掷笔曰:“吾以衰老之年,无以报国,即欲举任此人为相,吾不能插驴尾矣。”宋濂等:《元史》卷一百六十,第3757页。至元五年王鹗致仕后,王磐则最为金源儒学之老成,王磐对阿合马也十分反感,“阿合马方得权,致重币求文于碑,磐拒弗与”宋濂等:《元史》卷一百六十,第3755页。。王磐对许衡勇敢反抗阿合马十分赞叹,与许衡谈话时每云:“先生神明也,磐老矣,徒增愧縮耳。”因此,他虽“少所许可”,但“独敬礼先生(许衡)”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八,第179页。。王磐的态度具有示范意义,很多原不属于正统儒学群体的年轻儒士开始自觉向许衡靠拢,开始尝试接触许衡的思想与学术。

金源儒士中也有人较早地接触到了理学,如郝经就是典型的例子。郝经为元好问嫡传,对元好问“唐宋文派”与“文统”的思路十分熟稔,其《原古上元学士》一文中曰:“中声入哇淫,吾道孰不竞。金源东北来,一洗河海净。”郝经:《原古上元学士》,载《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页。显然是以金源文化为正统。但到后来接触理学后,郝经则发生了明显的转向,开始推尊程、朱之学,称“性理,问学之本也”郝经:《与汉上先生论性书》,《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四,第343页。,不仅如此,他还着力强调赵秉文、麻九畴自称“道学门弟子”郝经:《太极书院记》,《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六,第373页。。不过,郝经中统元年起被扣押在真州长达16年,回来旋即病逝,故对至元间学术发展影响不甚大。在至元间,有些年轻的金源后学开始接受理学,如魏初与胡祗遹就堪为代表。魏初在至元四年就与许衡有所接触,所谓“至元戊辰,尝从先生入京”是也。对于许衡的学术,他用“学知生知之说,人心道心之论”魏初:《许左丞哀挽》,《青崖集》卷二,四库全书本。来概括,可见有一定的了解。而胡祗遹著有《语录》一书,此书专谈性理之学的范畴辨析。其对“理先气后”表述为:“有是理而后有是气,有是物、有是言”胡祗遹:《语录》,《胡祗遹集》卷二六,第556页。;其对“理一分殊”表述为:“故万事一理,既分而为万,不得不谓之万殊,其实一之分也,一之积也”胡祗遹:《语录》,《胡祗遹集》卷二五,第534页。可见,对于理学的基本理论,胡祗遹已掌握得较为到位了。

胡祗遹的理学修养当得自许衡,许衡去世后,胡祗遹有《挽许左丞鲁斋》一诗,曰:

忆昔朝廷求直言,奇谟伟画争后先。对病之药不易得,大策与众殊相悬。不从事事论得失, 清流莫若先澄源。曰心曰性开圣学, 敷陈详悉登经筵。惟先格王正厥事, 此心一片金石坚。当年群儒那解此,迂阔讥议何绵绵。……胡祗遹:《挽许左丞鲁斋》,《胡祗遹集》卷四,第86页。

从“当年群儒那解此,迂阔讥议何绵绵”两句来看,可能曾论许衡迂阔者不在少数,其中应该多有金源儒士。而后来金源儒士选择与许衡等正统儒士站在一起,大抵是出于对阿合马的厌恶,他们未必有多少兴趣去追随许衡。像胡祗遹一样明显向理学靠拢的金源后学在当时并不多见,不过有了胡祗遹这样的案例存在,也可以说明,在阿合马的压力下,金源儒学群体与正统儒学群体已在发生着相互的涵化与整合。

五、阿合马被杀后短暂的儒治实践

至元十九年三月,阿合马被益都千户王著杀死。四月,忽必烈“敕和礼霍孙集中书省部、御史台、枢密院、翰林院等官,议阿合马所管财赋,先行封籍府库”宋濂等:《元史》卷十二,第241页。。在和礼霍孙主持下,阿合马的相关理财政策多被废弃,正如柯劭忞指出:“阿合马之弊政尽为和礼霍孙所刬革。”柯劭忞:《新元史》卷一九七,上海开明书店1935年版,第391页。

中央政权的人事变动也是空前的,根据《元史·宰相年表》记载,阿合马被杀之前中书右丞相为瓮吉剌带,左丞相为阿合马,中书右丞为张惠,中书左丞为耿仁、郝祯,参知政事为阿里。阿合马被杀之后,中书宰执调整为中书右丞相和礼霍孙、左丞相耶律铸、中书右丞扎珊与麦术督丁,中书左丞张阿亦伯,参知政事张鹏举。可见,中书宰执全部调换,阿合马的班底被彻底清洗。

关于新任中书宰执班子,我们可以详细分析一下其构成状况。首先,和礼霍孙虽属蒙古族,但其具备相当深厚的汉文化修养。其曾为翰林待制,兼充起居注官,由此可见一斑。尤其是和礼霍孙还擅长丹青,曾为成吉思汗、窝阔台汗画像。和礼霍孙“以儒雅为世祖所礼重”,曾“依刘秉忠、许衡所定官制”、“建议兴科举”柯劭忞:《新元史》卷一九七,第391页。,因此可称儒臣。耶律铸系耶律楚材次子,其人崇儒且文采斐然,有《双溪醉隐集》传世。耶律铸曾对蒙哥说他家先世皆读儒书,可见其虽属契丹族,但受汉文化影响之深,实是不言而喻。张鹏举即张雄飞,为金代进士王宝英弟子,可见其身上具备金源文化因素。张鹏举为廉希宪推荐入仕,其儒学根底可想而知。另有中书左丞张阿亦伯者,不知道何许人。《元史·世祖本纪》记载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以“中书左丞张文谦为枢密副使”宋濂等:《元史》卷十二,第248页。。钱大昕就此云:“《世祖纪》是年十二月,以中书左丞张文谦为枢密副使,未见有名阿亦伯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九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274页。汪辉祖则曰:“案《纪》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中书左丞张文谦除枢密副使,疑即张阿亦伯。”汪辉祖:《元史本证》卷十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8页。蒙元时期,被赐予或主动取蒙古名字的汉人不在少数,张阿亦伯应系张文谦的蒙古名字。“亦”字在《蒙古秘史》和明代《华夷译语》中,一般都用来标记蒙古语中的双元音中的“i”,“阿亦伯”或系蒙文ayuba之音译,ayuba口语作aiba,为“害怕”之意,可引申为“臣服”、“顺从”之意思,而“文谦”的“文雅谦恭”之意与之接近,“张阿亦伯”即“张文谦”可以讲通。张文谦系元初“邢州集团”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刘秉忠、王恂、郭守敬并称,其“晚岁笃于义理之学,抠衣鲁斋,求是正之,有自得之趣” 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七,第146—147页。。也就是说,在六大宰执中仅扎珊与麦术督丁不为儒臣,可见这新任宰执基本上是一个儒学班底。另外,推崇许衡之学的崔彧任御史中丞,儒臣何玮、杨恭懿参议中书省事,徐琰、董文用也被委任为中书省左司郎中。除上述诸人外,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王构充当了和礼霍孙的智囊,王构为东平兴学时期所产生了优秀学员,据记载:“复相和礼霍孙,更张庶务,构之谋画居多。”宋濂等:《元史》卷一六四,第3855页。

和礼霍孙儒治集团的形成,与忽必烈对阿合马理财集团暂时失望有关。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这个集团背后支持者——太子真金发挥的巨大作用。真金长期与儒臣姚枢、窦默、王恂、许衡等人接触,耳濡目染,崇尚汉法之意由来已久。对于阿合马理财集团沮挠汉法的行为,真金向来甚为恼怒,他曾用弓击破阿合马的脸,并当着忽必烈的面用拳殴打过他拉施特:《史集》第三卷,第341页。。和礼霍孫上台之后,真金即鼓励说:“汝任中书,诚有便国利民者,毋惮更张。苟有沮挠,我当力持之。”真金还对何玮、徐琰说:“汝等学孔子之道,今始得行,宜尽平生所学,力行之。”宋濂等:《元史》卷一一五,第2890页。在忽必烈的默许和真金的支持下,和礼霍孙带领着这个儒治集团,掀起了一个倡导儒治的小高潮。

和礼霍孙在至元十九年四月任右丞相,至元二十一年十一月罢去,共执政两年有余。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和礼霍孙率领他的儒治集团着力拨乱反正,对阿合马理财集团的苛政进行了全方位的清算。首先在政治上,不但罢黜阿合马余党,而且裁汰了众多冗官,并禁止官员恃强扰民;在经济上,均赋役,整治钞法,打击高息放贷,并“籍京畿隐漏田,履亩收税”宋濂等:《元史》卷十二,第247页。;文化上坚持以崇儒为导向,譬如以衍圣公孔洙为国子祭酒,又如令诸路岁贡一儒,直至请设科举。这些政策与阿合马时代以理财为导向的方针颇为不同。

和礼霍孙集团进行儒治实践时,金源儒学群体的领袖王鹗、王磐,一人谢世,一人老迈致仕;而正统儒学群体代表姚枢、窦默、许衡则均已谢世。两个儒学集团的灵魂人物虽然不复存在,但在与阿合马理财集团的斗争中,两个儒学群体却经历了一轮相互涵化的过程。阿合马被杀后,和礼霍孙进行儒治尝试,金源儒学群体与正统儒学群体都参与到了其中。张雄飞、徐琰、王构等儒臣身上本带有明显的金源文化的痕迹,他们对治道与治术的擅长,使得和礼霍孙推行儒治有可供操作的方案可循;姚枢、窦默、许衡等人在理论上的灌输,使太子真金接受了汉法,并深刻地影响了安童、和礼霍孙、不忽木等要员及张文谦、崔彧等儒臣。迨至和礼霍孙儒治时期,两个儒学群体也做到了通力合作。总之,从王文统理财到阿合马理财,再到和礼霍孙儒治,元初政治格局的演变,使北方儒学发生了明显的整合,两个儒学群体间的隔膜与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出现缓解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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