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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晋瑜

2018-08-20陈占敏刘江滨刘庆邦王方晨

山西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王安忆作家文学

陈占敏 刘江滨 刘庆邦 王方晨

记者的敏感与学者的睿思

——读舒晋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

四年前,读到舒晋瑜的文学访谈录《说吧,从头说起》的时候,我曾经感叹舒晋瑜对当代文学持续的关注、跟踪、追索和探究,深深赞佩她的“敏感而多思,热情而沉潜,迅捷而深致”,对具有品牌意义的“舒晋瑜访谈”充满了期待。其实,我那时仍然没能估计到舒晋瑜为当代文学立传的勃勃雄心。现在,当我又读到了她的《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月版),我才仿佛明白了舒晋瑜的用心所在,原来她是执意要为当代文学留下一部独特的“口述实录”史传,她才如此热情而又执着地深追不舍,负囊远行。

是的,单单靠热情已经不够了,为一时的热点引燃鼓动,热情有加,跟踪鼓吹,那容易做到,而对一个课题、一个目标、一个领域长期关注,一年年下来,十年二十年下来,热情不减,那就需要执着了,那就需要如鲁迅所言,“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了。翻开舒晋瑜的这部新书,不难发现,这不是即时的随机性访谈,而是有谋想、有运筹、用心布局、着力构建的一本书,不以一般性访谈视之的。由访谈到“深度对话”,是一个巨大的质的跨越,舒晋瑜需要做足了准备才行,她远涉的行囊需要背上足够的储备,不止是干粮饮料,还要有地图罗盘,凡此种种。

仍然有“从头说起”的意味,舒晋瑜从第一届茅奖获得者李国文说起。李国文的获奖作品《冬天里的春天》,在今天的年轻一代读者那里大概不会引起艺术手法的赞叹了,而舒晋瑜对其“运用大量意识流、蒙太奇、象征等艺术手法,打乱了叙述节奏,穿插写作今昔之事,充满新意”的艺术特点的揭示,却能够唤起老一代读者的阅读记忆。我那时正在一处偏远的中学教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初的那场阅读,就让我感受到了冬天里文学新风的吹拂。那时候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没有在新时期的中国文学土地上造成地震般的影响,现代主义还没有大规模引进东土,《冬天里的春天》崭新的写作手法给人的不仅仅是耳目一新之感,而是一场文学变革即将到来的先声。李国文对舒晋瑜的概括予以回应:“我在写作《冬天里的春天》时,抱定主意,尝试变换长篇小说的传统写法”,“这种写法,至少那时的中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还没有别的同行在做类似的实验”。这样的回应,绝无自诩意味,只是实事求是的史实还原。舒晋瑜与作家的对话,就这样具有了“史”的意义。

“从头说起”,回到历史,当历史在其他方面被随意篡改的时候,至少文学的历史总该保留几分真实。舒晋瑜所做的正是秉持着史家的良心而做的一份还原历史的工作。她不“因人废文”,也不“因文废人”。尽管她明确地意识到“大部分茅奖作品,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应当是处于尘封状态”,李国文也坦言“茅奖作品中的长久,距真正的不朽,恐怕还有相当遥远的路程”,但是,即便如此,舒晋瑜仍然肯定了“这些作品中,所写出的20世纪后半叶至21世纪前半叶的中国社会,哪怕只是一个粗陋的画面,一个模糊的背影,对于那时的读者,也是具有文学以外的认识价值”。回到历史,用历史的眼光打量过往的历史,才不会一味狂妄地鄙薄前人。文学狂人比其他类型的精神分裂狂人更为可憎可厌,亦复可怜。我们任何人都不是割断历史突兀而生的灵异,而是历史的长藤上结下的血肉之瓜,体内流贯的是历史的血脉。

正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舒晋瑜才对新时期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和作品给予了充分关注,并不因作家的一时位移而加以漠视。李国文清醒地意识到“写小说是需要浪漫的,你已经麻木了,你已经乏了,你已经是熬过两和的药渣,你还以为自己是恐龙,你还以为自己生活在侏罗纪,你还要把小说进行到底,那就等于拿读者寻开心了”,“我写不过人家,就识相一点,退出小说领域”。退出了小说领域的李国文,转而去写随笔散文。“对于中国文人的观察与剖析,也只有李国文才能做到如此的深刻幽默,如此的酣畅淋漓”,舒晋瑜这样的评价,并不是对退出小说领域的老作家的廉价安慰,而是中肯之言。文学,正不必以小说为独尊。谁能够否定 《呐喊》 《彷徨》之后不再写小说的鲁迅的意义呢?李国文已经完成的《酉阳杂俎》注释,也不是只会写小说的人能够做出的,在读书界,那照样值得期待。

對于新时期文学史上的另一位标志性人物刘心武,舒晋瑜也投入了同样的热情。“所有人说你好是彻底失败,所有人说你坏那你可能还有些自己的特点,如果有的人非常喜欢,而另一些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那就是真正的成功。《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和《刘心武读〈红楼梦〉》就符合这个定律。”当好多人已经忘记了刘心武,忘记了《班主任》当年引起的轰动从而作为新时期文学的标志性作品而载入史册的时候,舒晋瑜的这番肯定,应该是一种提醒吧——我们是太容易忘记历史了。作品的经典意义当然不是由某一个奖项决定的,经典化中最强有力的因素是时间,时间才能让作品成为经典。但是,经典和标志应该分开来谈,数典忘祖是不肖子孙的所为。当我们置身于浩浩河流的时候,万万不可忘记了源头处的涓涓水滴,前人们的筚路蓝缕之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忘记,哪怕今天开上了豪华宝车奔驰于长街广衢。同样退出了小说领域的刘心武,转而去做《红楼梦》研究,“知足知不足,自重亦自轻”,他读到舒晋瑜“追捧、打击、标榜、质疑,刘心武不但没有为苦难折服,反而沉淀出坚韧柔软的悯世情怀”,当会发出油然一笑,引舒晋瑜为知己吧。

人海茫茫,得一知己难矣,文学上的知己更为难求。那复杂纠曲的文心如何才能抵达?舒晋瑜以女性的细致柔婉一次次作着抵达的努力。读王安忆的《匿名》,“大量的景物铺陈几乎有些奢侈”,“这些景物的描写把情节挤到一边,成为我继续往下读的最大吸引力。一边看我一边想,没有亲自去过是描写不出来的。或者我忽略了作家的想象力?”这样的对话自然会引起作家的兴趣,甚而引起作家对创作之初的回想。“景物铺陈我是向来爱好的,《长恨歌》前几章都令人不耐烦了,我重视空间的戏剧性,将空间布置好,人不说话也自有传达。”王安忆的回应是自省,也该是自信吧。写作中某个方面的偏爱倚重,会形成作品的某种缺陷,而那缺陷,换一副眼光看,又何啻于一种优长?在影视的摇移镜头还未发明出来之前,巴尔扎克的那种景物铺陈难道说就是缺陷吗?“得失寸心知”,这说的是写作的私密性,作家的心曲难以为外人道出。可是,舒晋瑜对王安忆“比如文字,比如对话,处处感觉禅机,处处充满隐喻——说到隐喻,也是在您过去的作品中前所未有的集中”这切中肯綮的评说,又能让人生出被看破的会意愉悦。那也是“禅机”吧,写作禅机并不是太多人能够领悟的。

舒晋瑜所做的,已经具有几分“抢救”意味了。第一届茅奖获得者,已有周克芹、魏巍、莫应丰、姚雪垠辞世了。文学界生命的斫伐似乎来得异样残酷。这与作家们的心跳动得太苦太累有关。舒晋瑜发现陈忠实写人物最大的特点是不搞形象描写,而是从心理结构出发。她指出的哪里只是陈忠实的艺术手段?如果从作家的心理结构出发,去探究一个作家的作品,那会发现一片什么样的天地呢?作家的心理结构是切切实实关涉着他的作品的。心苦,作品也才苦。“在陈忠实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他的颈下枕着的是《白鹿原》。”舒晋瑜在他的采访手记中庄重地记下了这样一笔。还好,由于舒晋瑜的抢救,为陈忠实留下了这一篇“口述实录”,此后再也不会有了。陈忠实的“枕头说”又一次得以留存。这沉重到了无以言说。也是因为心苦。原上的落日会照见远逝的白鹿吗?

意义,舒晋瑜在注重意义,作家,作品,对于这个时代的意义,一直是舒晋瑜关注的重点。“他以无可替代的巨大的热情和力量提供给读者新奇、驳杂、阔大的世界,在这个巨变的年代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是对王蒙意义的概括。“虽则写的是俗世市井,她亦隐身作品之中,文字却处处透出她对于人类生存的关怀与善意。她担心这世界飞速的变化对于生活本身而言太多强势,不可遏制,也担心人类对于物质的抵抗力越来越弱”——这是对王安忆意义的概括。这些概括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是理论的,也是诗情的。

有了诗情,文字就有了灵动,也因为有了诗情,这世界才有了几分明媚可爱。诗情,应该引起小说家们格外重视了。看看时下流行的小说,满纸壅塞的写实,絮絮叨叨的琐屑庸常,读不到托尔斯泰的《哥萨克》、契诃夫的《草原》那样诗情流贯的小说了。“诗歌好比文学的心脏,只有健康地跳动,文学才不会死亡;如果说各类文学体裁可占一个房间的话,只有诗歌在隔壁猛烈地敲打,文学才不会沉睡。在张炜的心目中,诗歌是文学的核心。”这是舒晋瑜深得文学真谛之言。没有了诗,文学才是真的死了。这说的并不是一个小说家是不是写诗。有人并不写小说,他专门写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分行排列出来,但他却不是诗人。一个写作者的诗情融汇在他的全部文字中。那是崇山峻岭间的清泉,茫茫大海上的白帆,无垠蓝天上扇动的鸟羽,有了它,写作者写下的一行行文字才飞动起来,激情四射,灵光闪烁。张炜说诗是“对全部生命秘境的透彻把握,当然包含了生死幽深以及锐利、黑暗和痛苦,许多许多……”

由诗对于生命秘境的透彻把握,来看张炜获得茅奖之后的新作《独药师》,当会抵达幽深的生命底处了。这世界上,会有一剂独药来拯救生命吗?没有那剂独药,一切养生之术都将归于无用,因为顽韧却又脆弱的生命时常处在社会的剧烈变革之中,它无法置于私室秘藏起来。这正是我们无药可施的悲剧。舒晋瑜说张炜“总是在写葡萄园。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渐渐发现,张炜在进行一个巨大的工程,当他把这个漫长的故事讲完,才会知道这不是乌托邦,而是一个现代悲剧”。我们正是在这乌托邦的幻想与现代悲剧的结局之间跌跌撞撞,挣扎向前,难求独药啊!

读舒晋瑜的这部书,的确是常常令人感慨万端,她涉及的哪里只是文学呢?她由文学出发,思维的触角谈话的机锋伸向四面八方。她的采访手记常有独到之语,如燧石一敲火花四射。她谈茅奖作品,又旁及作家的其他作品。顺次读下来,会惊叹舒晋瑜巨大的阅读量,对当代文学的熟知和把握。她还有对茅奖评委的采访,意在“钩沉”,使我们得以窥见评奖的一点“内幕”。评委们事后透露的内幕,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吧,但有的重要信息却让人想到了很多。比如,几位评委都谈到了张炜《古船》、王蒙《活动变人形》等的“遗珠之憾”。遗珠固然可憾,张炜和王蒙后来也都以别的作品获得了那个奖,但是,对于遗漏之珠的思考研究,却还有课题可作。即如《古船》,它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的开拓性意义,“《古船》后”当是文学史家值得一作的题目。

当然,舒晋瑜做的正是史的工作。她以记者的热情、学者的睿思完成着她的使命。是使命,舒晋瑜是有巨大的使命感的。她做記者二十余年,她踏进文学领域就意识到并肩负起了自己的使命。她的文学访谈、对话已经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不可或缺的一方领域。读着她的访谈和对话,我有时候会想,舒晋瑜如果不做记者,改作评论,会怎么样呢?以她贴近作品的阅读感悟,以她的热情敏锐,以她的委婉细致,以她的明晰透慧,她定会写出摇曳多姿的评论文章,有别于我们见惯的模式化“八股评论”的。不过,转而又想,目下的评论队伍已经足够庞大了,但像舒晋瑜这样兼具记者的敏感和学者的睿思的文学记者却少而又少,那么,舒晋瑜还是做一个学者型的记者吧,那会更好。她留下的当代文学史文档无可替代。当代文学对她的期待仍在于此。

一问知千秋

——读舒晋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

先释题:问,是作为记者舒晋瑜的话语方式,访问,提问,实现与采访对象的对话;千秋,有时间的苍茫,更指茅奖作家的各有千秋,各具特色,异彩纷呈。

读过舒晋瑜的《说吧,从头说起》和《以笔为旗》,对这本《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月第一版)便有了深深的期待。作为一个新闻同行和业余文学写作者,与舒晋瑜有更多的相同点,这让我比读一般的文学作品或评论更加兴致盎然。《深度对话茅奖作家》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一腔热望,拿到手之后,便放下手头正读的书,一头扎进这本书里,感觉比读一部小说更来劲,更过瘾。而且读的过程还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哈,这些茅奖作家一个个排队等候和我见面,读过了金宇澄,便想到,哦,苏童还在后面等着呢。

访问,即访谈,或对话,这种方式在新闻采访中很常见,用在文学上也属于评论的一种,但它比正经严肃的评论文章更随意,更活泼,更好看。这种对话体文字更像聊天,不必拘泥于一个主题,一部作品,一个事件,可以随风起势,漫无边际,收放自如。能达到这种效果,记者的“问”便显得异常关键。虽然素以提问犀利尖锐著称的意大利著名女记者法拉奇说,提问不是最重要的,采访对象的回答才是最重要的,但是,“问”肯定是打开对方心扉的钥匙,是走进对方心灵的津梁,是能让对方滔滔不绝的水龙头。所以,一个优秀的记者,提问最能体现他(她)的专业、技巧、艺术和智慧。

舒晋瑜在《深度对话茅奖作家》这部40万字的书里,从茅奖第一届到第九届,共采访了31位茅奖作家和9位评委。她之所以能独出机杼地写出这样的书,主要归功于她的专业精到的提问,而这些提问来源于她案头功课的精心准备,超人的阅读量。仅阅读这一项就让人惊奇和佩服,毕飞宇在序中说“她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文本阅读”,这恐怕也是舒晋瑜给所有人最深的印象。把九届茅奖作家所有的获奖作品通读一遍,就需要花费很大的工夫,殊为不易,张炜的十卷本400万字的《你在高原》让人望而生畏,即使有的茅奖评委都坦陈只读了一部分,但是,舒晋瑜不止读了获奖作品,而且几乎穷尽茅奖作家所有的作品,这种海量的阅读有几人能做得到?而且,她的海量阅读还不是走马观花式的翻阅浏览,而是文本细读,从中探赜索隐,洞烛幽微,条分缕析,找出提问的线头,这种功夫真让人叹为观止!俗话说,术业有专攻。一般来讲,学者有自己喜爱并专门研究的对象,“红学”也罢,“金学”也罢,成为某位作家的研究专家,甚至终身只在一部书上发掘开凿,爬梳剔抉。研究者可以有选择,而舒晋瑜却选择了无选择,这些茅奖作家风格各异,题材繁杂,不见得都是她喜欢的,我敢肯定,这里边一定有她硬着头皮啃下来的。正如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里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舒晋瑜可以说完成了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国内文学记者中唯一人而已。

我与舒晋瑜至今缘悭一面,只通过几次电话,声音柔柔的,软软的,韩石山称她为留守家园的小妹。文如其人,她的提问从来都是老朋友聊天似的,亲切,柔和,家常,从不尖锐犀利,咄咄逼人。法拉奇说,她每一次采访都像一场战斗。舒晉瑜面对的是作家,循循善诱、和风细雨好了,无须战斗。这是舒晋瑜作为记者的风格,也是她的优势。舒晋瑜在对话31位茅奖作家时,提的问题,除了在得知获奖时刻的心情这一问题统一设问外,其余全是一对一的有针对性的提问。除了谈作家获茅奖的作品,几乎把作家创作历程中的重要作品一网打尽。譬如,对话贾平凹一文中,就涉及他的《极花》 《高兴》《带灯》《古炉》 《老生》《废都》《秦腔》《天气》《浮躁》《高老庄》等十几部作品,从贾平凹早期遭遇退稿,到流派思潮,到艺术手法,等等多方面探讨交流。看一段舒晋瑜的提问:“作品中的人物(指《极花》),无论是买了蝴蝶的黑亮,还是被拐的蝴蝶、訾米,竟没有一个人物特别令人生厌。看到后来,连我也爱上了这个村子,虽然它贫穷愚昧,却有让人割舍不断的东西。作品让人思考农村的凋敝,思考文明的社会仍然有如此荒唐野蛮的诸多事件发生,却没有激愤和尖刻。您在写作的时候,是否也超越了苦难本身?是以怎样的心态写作?”如果没有对作品的深入思考是无法提出这个问题的。在舒晋瑜问到好作品大致标准的时候,贾平凹说了一句我以为十分精彩经典的话:“我个人觉得如果一个作品出来,不会写小说的人读了产生他也能写的念头,而会写小说的人读了,又产生这样的小说他写不了的念头,那么这个作品就好了。”这么精彩的观点源于舒晋瑜的催发,功劳有一半得记在舒晋瑜头上吧。对话中不仅是谈作品,我还注意到,舒晋瑜连作家的一些生活嗜好都了解,比如凌力爱看动画片,如此细致入微的关照,知音般的懂得,哪个作家不肯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呢?

茅奖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奖,代表了中国文学的最高水平,如果没有对这些获奖作家及作品有较为深入的研究和思考,是无法完成“深度对话”的。舒晋瑜不仅是阅读者、访问者,更是研究者,她有自己的文学观和思想,所以她赢得了茅奖作家们的尊重和信赖。舒晋瑜的研究既有宏观的贯穿性的视野,有“史”的眼光,也有具体而微的文本细读。从茅奖本身看,自其肇始至今已有四十年,庶几就囊括了一部新时期文学史,从时代主题到创作方法,从艺术流派到审美趣味,都有一个发展流变的过程;从作家本人来看,从初涉文坛甚至从屡遭退稿开始,到渐趋成熟的一步一步积累,再到获得茅奖达到个人写作生涯的顶峰,舒晋瑜对此的研究提问,帮助作家极为精要地钩沉梳理了个人写作简史。从文本细读看,则避免了研究者的粗疏、轻率和大而不当,能够从细节入手搔到作家的痒处与痛点,进而引领作家在某个问题上剥茧抽丝、层层深入,把问题谈透说穿。比如,她在和阿来的对话中说:“您是一个特别讲究语言的作家。这次在《瞻对》中的写作,语言风格和以往大不相同。如果是希望在史实和严谨方面胜出,可是又有比如‘皇帝愤怒了,就要办人,‘皇帝想这样的措辞。”这已经细致到具体语句了。如此,在舒晋瑜的访问对话中,每一位作家的总体创作风格、审美特点以及文学观念都得到了清晰鲜明的呈现和凸显。而且,作家不同的性格性情、表达方式也生动地得以展示。比如,刘震云是一个特别擅长讲故事的作家,喜欢“绕”,且幽默风趣,他与舒晋瑜的对话和别人不同,几乎也是用讲故事的方式完成的。当舒晋瑜问他获奖时的感受时,他说,当时正在菜市场买菜,正犹豫是买茄子还是西红柿,听人打电话说茅奖奖金不菲,就决定买贵一点的西红柿,读此,不禁令人莞尔。

《深度对话茅奖作家》这部书,在体例上是由采访手记、对话作家、采访评委三部分组成。我还特别欣赏她的采访手记,这部分充分展露了舒晋瑜的文学才华,诗意流淌,才情迸发,雅意氤氲,她把评论性的文字用诗性的语言来表述,使原本理性的东西变得感性生动、丰饶鲜亮起来。如她这样写迟子建:“想象在她美丽而亲切的故乡,她坐在书房里,享受窗外的山,享受月夜下泛着银色光泽的河流。她投入地写作,非常舒展,那种幸福感洋溢在她的笔尖和纸端,也洋溢在她写完后的放松。”这样优美的文字充盈在她的每一篇采访手记里,完全可以当作美文来读。

这部《深度对话茅奖作家》具有独特的价值,其一,它提供了一份新时期长篇小说创作研究的重要史料和参考资料,评论家白烨称之是长篇崛起的一份“档案”;其二,提供了一种糅新闻性与文学性为一体、记者与作家共同参与的深度评论文本样本;其三,提供了一份访问对话类新闻文体的范式。这样说,当并不过誉,我以为舒晋瑜是当得起的。

作家的知音

——读舒晋瑜文学访谈录《说吧,从头说起》

一般来说,作家比较敏感,自尊,内向。长期写作,使他们习惯了进入自己的内心,日复一日地自己和自己对话,而不大愿意和别人对话。偶尔说点儿家常话还可以,他们尤其不爱说关于文学方面的话题,一提文学,好像触到了他们的隐私,顿时显得有些警惕,甚至有些抵触,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在一次作家代表大会期间,北京一家颇有影响的报纸的记者,打算专访一下王安忆,让王安忆谈谈文学创作方面的情况。记者大概担心会遭到王安忆的拒绝,没敢贸然直接和王安忆联系。记者的父亲也是一位作家,记者知道他父亲跟我相熟,而我和王安忆比较熟悉,就让他父亲找我,我再找王安忆,看看王安忆能不能接受他的专访。这样拐弯抹角,有点“托关系”的意思,可见当记者也不容易。

然而这事儿让我有些犹豫,首先我自己就不愿意接受采访。现在多种形式各个层级的媒体那么多,有千家万家,人家让你说吧说吧,你不说有点少,一开口便是多,得到的只能是不安和失落。每次答应接受采访,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心理负担,会让我紧张好几天。将心比心,我想王安忆也是一样,为保持安静,她不会轻易接受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可朋友托到我,我不跟王安忆说说也不好,就打电话把朋友的意思对王安忆说了。王安忆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看算了吧。她给出的理由是:媒体总是没完没了,受不了!

绕了一个弯子,现在该说到舒晋瑜的这部文学访谈录了。舒晋瑜也是一位记者,她凭什么就采访到了这么多包括王安忆在内的重量级作家呢?她的访谈为什么总是那么深入、丰富和精彩呢?我想这不仅在于舒晋瑜所供职的媒体平台高一些,专业性强一些,关键还是舒晋瑜以诚恳、尊重、虛心和学习的态度,赢得了作家的好感和信任,作家们才向她敞开了心扉。当作家的大都不爱多说话,并不是他们无话可说,相反,每一个勤学善思的作家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作家们也不是不会说话,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系统,不鸣则已,一鸣即有独特的表达。饭端给饥人,话说给知人,他们在等待,在选择,等待能倾听他们说话的人,选择能和他们双向交流的人。或者说如“众里寻他千百度”,他们在寻找知音。这时,舒晋瑜走过来了,舒晋瑜微笑着走过来了。他们把舒晋瑜辨认了一下,心说是她,就是她。以前,他们大都读过舒晋瑜所写的访谈,在报纸上看见过舒晋瑜作为访谈栏目主持人的头像,也在口口相传中听说过挑剔的作家们对舒晋瑜的认可,及至见到舒晋瑜,他们生出一种终于对上号了的感觉,于是就坐下来,就访,就谈,不知不觉间,山高水长,星光闪烁,他们一谈就谈远了。

千万不要以为舒晋瑜的访谈来得轻而易举,不费工夫,我宁可相信,舒晋瑜做访谈也不容易,也遇到过困难,甚至付出了很大辛苦。每访问一位作家,她都要事先把功课做足,把准备工作做充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话对舒晋瑜也适用。她让人家“从头说起”,她读人家的作品也得从头读起。每访问一个作家,她起码要把那个作家的全部作品读一遍。须知像张炜、贾平凹等勤奋的作家,他们著作等身,作品的量都很大,舒晋瑜须一一读来,才能做到心中有数,对谈时才不会掉底子。舒晋瑜的阅读,不是那种“完成任务”式的读法,如沈从文所说,“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舒晋瑜通过阅读作家的大量作品,既深入到作品的内部世界,也贴近作家本人的心灵世界,力求做到识了作品又识人,把作品和作家的真正个性令人信服地呈现给读者。我注意到,在每一篇访谈录前面,舒晋瑜都有一段“采访手记”,手记不长,却言简意赅,准确有力,颇有些“一剑封喉”的效果。比如她记阿来,说阿来“有一股子拧劲儿”。比如她记贾平凹:“写作前他要焚香,对于文学的虔诚使他始终保持敬畏之心。”再比如她记方方:“离开写作的平台,方方的乐观豪爽和温和宽厚让人如沐春风,可是当她写作,却成为悲观主义者。”一句话或几句话,就勾勒出一位作家,朋友们看看,舒晋瑜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我很喜欢看舒晋瑜所做的访谈,只要见报纸上载有舒晋瑜和作家的对谈,眼前一亮,定会把报纸留下来仔细拜读。自己写作四十多年,我和我国的知名作家们差不多都认识,可我们见面时,开会、吃饭、喝酒的时候多,很少深入地谈文学。是舒晋瑜让他们开金口,谈文学,我想看看他们谈了些什么。文学目前的问题无非是生活、思想、天赋、创新、走出去,还有青年与网络、梦想与现实、体制与自由、长篇与短篇、小说和影视的关系等。对这些问题,我都有自己的看法。我的私心是,想看看作家同行们的观点和我的观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是自吹,他们对诸多问题的观点和我基本一致。比如阿来对网络文学的看法,不仅完全和我相同,连表述用语几乎都是一样的,不免让人窃喜。有些访谈我不是看一遍就完了,还放在书柜里保存下来。舒晋瑜对莫言和韩少功的访谈,我就作为资料一直保存着。现在有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保存起来就更方便,也更全面。我个人认为,不论是文学价值,还是文史价值,这本书都值得长期珍藏。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价值会越来越高。

舒晋瑜文学访谈录之所以成为《中华读书报》的一个名牌栏目,不仅在于她是一位好记者,还是一位好作家。也就是说,她不仅是一位记录者,还是一位创作者。除了这部访谈录,今年她还整理出版了与军旅作家对话的《以笔为旗》,据悉还有一部文学访谈录正在梳理之中。此前她还出版过散文集《旭光晨韵》,写过诸多文学评论。更让人欣喜的是,她今年还给济南出版社主编了一套“麒麟中国新文学少年读本”丛书,丛书包括汪曾祺、宗璞、肖复兴、赵丽宏、黄蓓佳的作品集,还有我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红围巾》。丛书选篇严格,编辑精细,装帧精美,着实让人喜爱。我也当过二十多年编辑、记者,知道“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我从没有放弃文学创作。世界上许多东西,我们听说了,看见了,知道了,并不等于变成了我们自己的东西。只有在实践中遇到了问题,又在实践中解决了,才会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不难预期,谦逊淳朴、知行合一的舒晋瑜,一定会写出、编出更多的好书。

让大树开口讲话的神奇和秘密

——舒晋瑜推出新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

舒晋瑜做过许多当代作家和评论家的对话,深得业界嘉许。这是她作为一个专业记者的工作、职责,而她对此也乐此不疲,文学前沿的人和事尽在她的笔端,姿态万千,景象纷呈,一如繁花照眼,云山堆积。一个个茅奖的亲历者面对读者如实讲述了已然和正在湮灭于时光的秘闻内幕,既让读者清晰看到了茅奖评选的流程、流变,给当代文坛留下详实宝贵的文史资料,又让读者认识、感受文学的本质和意义,也就是说,既是特别见证,也是与时代风云、民族命运紧密相连的中国文学本身。

长篇小说作为一个“民族文学”成熟的标志,代表某个时期的创作水平,茅盾先生倡导设立文学奖的初衷,当然是要相对公正地遴选出优秀的文学作品。舒晋瑜用她的访谈,重新使读者听到了始终伴随茅奖评选的众声喧哗。从第一届、第二届到最近的第九届,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芙蓉镇》到《江南三部曲》《黄雀记》,从周克芹、古华到格非、苏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物是人非事不休。在各抒己见中,读者得到了集中辨析的机会。与其说舒晋瑜用她的方式展示了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崛起与繁荣,不如说是一种对文学创作的共同探讨,我们也从而得知,所谓的众声喧哗,所谓的争执、异见,都不过是文学发展自身的常态。唯其有了这样的声音,我们文学的交响乐也才能保持必要的丰富性,不至于过于单薄单调,乏味无趣。从这个意义上说,舒晋瑜就像手持一根隐形指挥棒,一些沉寂的琴弦和銹蚀的铙钹都被悄悄拨动和敲击,渐渐汇成了声音的河流,时而婉转清逸,时而激越高远。

舒晋瑜发挥了自己成熟而收放自如的记者功夫,让评委和获奖作家打开心扉。很显然,她所做的绝对不是博眼球的小道消息的播报,她有着自己近乎直觉的对文学的理解、见识和尊重,始终没有偏离对文学本身的关注。

多年积累下来,荣获茅奖的作品已皇皇数十部,不少作品早已家喻户晓、深入人心,成为不可撼动的文学经典。有关茅奖和获奖的作品、作家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想要做到有别其他并不容易。舒晋瑜没有退后,却好像让受访者不知不觉进行了一场平实自然的内心独白;舒晋瑜没有上前,却又清清楚楚地与受访者相距咫尺,理解的目光填满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因此,她让受访者感到这样谈话很亲切,很平易,很普通,甚至如第八届茅奖获得者毕飞宇所言,这样的采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说吧,从头说起。”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些“经典”在获奖期间历经了怎样严苛的评判,甚或劫后余生的惊险。通过作家倾吐的心曲,我们也得以准确获知一部优秀的作品如何艰难诞生,并了解作家各自不同的创作源代码和创作思想。这种对文本和对作家与文本的关系的解读,所展示出的像钻石一样恒久的东西,无疑能够给很多写作者提供宝贵的借鉴,也能给众多的研究家提供许多警醒的提示。

《深度对话茅奖作家》的文学价值、文献价值、研究价值已得到众多方家的肯定,不管是在学术上,还是在文学上,它是深入的,也是生动的。对它的阅读,可以让人真切地领略一个经验与学养兼具的文化记者让大树开口讲话的神奇和秘密。听,大树已开口讲话。在她天然质朴的文字里,我们确实可以看到一棵棵生长在中国文坛上的大树的形象,他们孤挺天地间,而又连木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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