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看见了什么
2018-08-20庞余亮
夜航船带来的雪
上世纪90年代,文艺青年们,当然也包括我,有一句挂在嘴边的诗:“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这句诗可以作为贫穷的挡箭牌,很是管用。
這首诗的出处是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反对英国人之诗》。其实,我更喜爱的是他的那首《从火车上看一场新雪》。其中有一句特别迷人:“他吃下的时间的碎片从无力的嘴中呼出滋润着雪”。
我生活的地方并没有火车,连汽车也没有,除了一趟去县城的轮船和一趟去上海的轮船。去县城的轮船是白天开,而去上海的轮船则要到黄昏才能抵达我们的码头。这条夜航船叫建湖班,终点在高港。建湖在里下河的腹地,高港是长江边的港口。建湖班开内河,而高港班开长江这条线路,一直到上海十六铺。
那时实在太闭塞了,但有了夜航船,我们就和大城市上海联系在一起了,以至于有了这个感觉,只要一上了建湖班,就等于上了高港大轮船。上了高港大轮船,就等于踏上了上海这块土地。
建湖班是标准的夜航船。乘客们携儿带女,所带的包里必有香油、咸鱼、咸蛋。冬天的夜晚很长,夜班船里灯光昏暗,似乎所有人的脸都是黑色的,人们以极大的忍耐力忍受着里面浑浊不堪的空气。好在夜航船像是大舞台,从建湖开始,就有耍杂技的,练气功的,唱小曲的,卖杂食的轮番上场,似乎每过一个码头都会重新换上一批人,整个船舱是无序的、寒酸的、拥挤的却又是温暖的。我曾在小时候的船上接受过一个老大爷油腻腻的棉袄的庇护,虽然有一股油味,但极能抵挡住夜晚的寒冷。
现在想想,那有夜航船的日子多么灰色,但人们的心似乎跟夜航船一样,坚定地、不屈不挠地向遥远的上海进发。长大后我读到张岱的《夜航船》,我想,如果让张岱乘一乘我们的建湖班,肯定会写出另一篇有味的《夜航船》。
有一次我去上海,经过长长一天的航行,我满身疲惫。高港终于到了,我钻出船舱,外面凛冽的风把我吹得东倒西歪的,但我眼睛一亮。建湖班的三条船顶上全是洁白的雪,可没有下雪啊。
后来还是想通了,是建湖下了雪。不动声色的建湖班还是把建湖下在船顶上的雪顺利带到了高港。三条夜航船的船顶上的雪上没有半点鸟迹。
再灰暗的日子也是有奇迹的,比如这三艘披着雪衣的拖轮,它们在夜里行驶时真像三条白鲸一样,在黑暗中的内河上坚定地游弋。这三条夜航船已把这白得发蓝的雪带到了没有下雪的高港,它们肯定是准备把这雪带到上海去的,如果它们能去长江里游弋的话。
没有淹死的孩子们
我们都是没有淹死的孩子。
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只要夏天,我们的村庄必须都要淹死一个或者两个孩子。
这里的必须是宿命,太多的水,太多的孩子,贫穷的日子里,大人们忙着生计,孩子们就这样在水中浮沉,有些孩子沉下去了,再也没有浮上来。
我母亲总是带着我去看那个死去的孩子,我会从人缝中挤到最中心看那个孩子,他戴着令人羡慕的火车头帽子,穿着过年才穿的新棉袄躺在草席上,很多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这个孩子的好话,我心里却惧怕极了,我母亲在陪人家流泪后警告我说,不要去河边,河里有水獭猫。
我不知道水獭猫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只知道一个又一个死去的孩子都是它拽到深水里淹死的。长大后才知道水獭仅仅像猫样小。
因为村庄四处环水,在我没有学会游水之前母亲是很不放心的。我的一个姐姐就是在六岁时淹死的。到了七岁,母亲就逼着脾气不好的父亲教我学游水。我父亲教我学游水的方式非常简单,他把我带到河心,然后把我扔到了水里,他认为我会在本能中学会游水,他说爷爷就这么教他的。可是我一直往下沉就是不划水。他等了一会儿,见势不妙只好亲自下河去捞,然后把淹得半死的我拖上来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再次把我扔到水里。
终于,在本能中我学会了扑通扑通的狗爬式。回到家中,父亲对母亲说,他不会被淹死了。
学会了游水的我们整天泡在水里,有时我们也像水鸟一样蹲在横生在水面的杨树上看不远处的一场好戏。我们本族的一位哥哥模仿我的父亲也教他的独生子学游水,他的独生宝贝在船离岸时就大呼小叫。伯伯,救命啊。婶娘,救命啊。哥哥,救命啊。
救命声此起彼伏,他越喊我们就越笑,大家都忘记了自己学游水时的笑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学了好几个夏天也没有学会游水,几乎每一个夏天都有这样一个有趣的风景。他喊着,我们笑着,笑声在水面上弹跳着。
辛苦了一上午的大人们在树荫下午睡,他们常常不理会这样的呼救,但有时也会睁开眼来,嘟哝一句,怎么,又杀猪了?然后再沉沉睡去,任凭这河面上的喜剧一年又一年地上演。
后来,那个独生宝贝没有成为被淹死的孩子,他学会了游水。
学会游水以后,没有淹死的孩子们就成了水里的黑蝌蚪了,直至二十只指甲都生满了黄黄的水锈。没有了水的威胁,我们一起摸鱼、掏蟹或者偷瓜。
但由于整日待在水里,影响了许多活计的完成。忽左忽右的大人们会用柳条惩罚我们,老师们则会用晒太阳的方式惩罚我们。
每当暴力的惩罚来临,我们都会羡慕那些被淹死的孩子。
你一定看见了什么
有人在札记中写道:“当你将劳累了一天的眼皮合上,你一定已经看见了什么?或者这么说,你一定已经看见了什么,你才能将劳累了一天的眼皮合上。”
每当我想到它,我反复问自己,我在合上眼皮之前,我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灰尘蒙蔽了日复一日的生活,还有我身边的有些人——一切都可以熟视无睹,而熟视无睹的另一个名字便是麻木。记忆力明显下降——除了财富的数量。每日合上眼皮仅成了例行公文式的生理活动,对善在恶面前的尴尬,假在真面前的肆虐,物质对诗歌的围剿迫害,却熟视无睹,这样的眼睛多么可悲,可惜我们都拥有这么一双眼睛,一双越来越浑浊的眼睛,布满焦虑和不安的眼睛,游移不定或左顾右盼,还有金钱和欲望像细菌一样在我们的眼中繁殖……永远的痛,永远的痒。用双拳揉揉双眼我们的泪水就会掉下来。搞哲学的朋友说,海德格尔哲学的中心便是人是“存”,而不是“存在物”即新陈代谢物!
最糟糕的命运里,钱钟书先生能将一张旧报纸读得津津有味,那时他一定看见了什么;沈从文先生也一定在寂寞的故宫中面对历代服饰看见了什么;英年早逝的散文家王敦洲也一定从鲁迅的沉默中看见了什么。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们的目光是独特的,有的像一把刀子,有的像一束光,有的像一眼井;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每一个播种天空的人,总能收获大地。”
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
每当黄昏将逝,我目送着巨大的夕阳慢慢被暮色淹没,心中反复吟诵着一句诗:“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是啊,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那黄金的岁月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连白银时代青铜时代也已经过去,大气污染,不息的战争,金钱和暴力的车轮在大地上肆意辗过,而腾起的灰尘久久不能消失,你还能看见天空中的星辰吗?
唯有故乡的星星,唯有童年的星星让我们念念不忘。聂鲁达深情地说:“连那儿的星星都是湿润的。”我总在梦想童年的星星,我反复梦见童年的星星一颗颗如透明的葡萄布满了夜空。寂静中,是谁在穿越这黑暗中生长的葡萄园?狗吠声起,一村传递到另一村,平原上的人醒了,我听见了我看不見的巨大的葡萄藤在咕咕咕地吸取着大地内心黑暗之汁的声音,多么神奇的葡萄园啊,它们吸取黑暗之汁,结出满天的星辰!我总在这样的夜晚颤抖不止,我哆嗦着走在那样的星空之下,走向我的外婆家。
现在的星星呢?又稀又细的星,像谁遗漏的芝麻,你能说出你看见的星星是童年的葡萄园结出的星辰吗?人造卫星,或者航空遗充物,或者是不明飞行物,或者我们不知道的人为星星,还有金钱与权力——我们眼中永不能除去的翳。在我们看不清楚又不真实的星空下,我没有颤抖,我只有平静,我知道我的孩子在仰望星空时,那时的星星已如一场夜晚的舞会了,庸俗、敷衍、虚假的歌声,爱也能用纸购买,你同样可以用一张纸购买一颗星星。
但我们心中的星星是不灭的,我们的乡村还在,有些乡村还有钻石似的星空。去年冬天,我因一场大雪阻碍在一个水边的村庄,夜晚,雪停了,我走出屋外,我突然看见了我梦想的星空。多少年未看见这么明亮的星空了,蓝色的天幕上大钻石小钻石在寒冷的风中不停地闪烁,我知道这寂寞的钻石王冠将戴在这有福的乡村头上了。
今年春天,我忽然在一本书上读到了这样的一句诗:“盲人在天空中寻找着什么?”我反复地问自己,“盲人在天空中寻找着什么? /他们在寻找白天的星星。”白天也有星星吗?我仰望天空,天空中一无所有,但是星星肯定在我们看不见的星空中闪烁,我们这些看不见星星并且把星星当作石头的不肖之子,肯定应该受到天空和大地的惩罚。
黑衣服的朋友
我要说,除了燕子和大地,谁也不会最先倾听到春天的脚步声。
灰尘在不断地下落,可纯洁的燕子还会像一支坚定的箭矢,快速地向我们飞来,和我们共赴一个春天的约会。
“整整七天 它没有喝上一口水。”
但我已经忘了,像一只蜗牛一样,将应该自由的灵魂自愿地囚居在水泥筑就的巢中。
我的燕子啊,已经飞回来了,它要在我们中间筑下爱之巢。
苍白的天花板,就像我们苍白的生命,爱,已经无处可栖。
可我们还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们看见暮色中突然掠过的燕子,它仍穿着它高贵又朴素的黑衣服,我来不及喊一声,它已经钻进了未知的暮色中去了。
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呢?我是昔日与你在贫穷中坚守的少年啊,那时我还和你居住在黄金似的稻草铺就的草屋里,你一年又一年地和我共赴一个春天的约会,一年又一年来到我为你准备的草檐下。
那时我和你一样的瘦,我穿着一件很旧但洗得很白的衣服,你穿着一件也很旧但很干净的黑衣服,我们共同地无言地相守着。
看着每天都往巢中衔泥的你,我暗暗地发誓,我要坚持到我能和你一起飞翔。
我真是怀念那样的岁月,那时我很饥饿,我真的很饥饿,我每天都用饥饿的眼睛等待着你,你每天都会衔一口新泥喂我。
那新泥多么芳香啊——我是个爱吃泥土的孩子,常常大把大把吃泥土的孩子,我吃过糯米一样的江南黏土,馍馍一样的黄土,高粱一样的红土,但我总觉得,只有你喂我的泥土是天下最美的佳肴。
年年春天,新泥垒就的燕窝就悬在我的头顶之上,像一枚爱之果。
你知道吗?其实每年春天你筑了两只燕窝呢,还有一只就栖在我的心上。
我曾是那样地仰望你,我曾是你用新泥喂大的孩子。你仍一年一年地衔泥喂我——而我却把吃泥土的习惯悄悄抛弃了,我总是嫌土里有一股土腥气。
我离开了家乡,我在外地谋生,我悄悄地变得学会了遗忘,首先忘掉了赤脚的滋味,再次又忘掉了风雨的滋味,后来又忘掉了春天,忘掉了四季,最后就忘记了土地,我总是在水泥丛林里走着,甚至没有回过头,或者打开紧闭的门——
那时,你还在春天里急速地寻找,呼我,唤我,嘴角衔着一口新泥,在我紧闭的家门口等我,你还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我,你以为我还是那个穿白衣服的瘦少年。
可是我却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不知道你这个黑衣服的朋友是怎样离开的?是怎样在风雨中渴望那一个用黄金稻草铺设的屋檐的?而那间草房早就被我自己推倒了,我还推倒了我在清贫中的坚持。
紧闭的门窗就这么紧闭着,我的心室也紧闭着。
穿黑衣服的朋友已经失望地走了,我们黄金般的友谊就这么离开了我,而我却不知晓,还拼命地在滚滚红尘中追逐着,厮杀着,直至遍体鳞伤。
过去有了伤口不是用泥土一抹吗?过去饥饿了不是手捧一撮泥土而食吗?
多么令人羞愧啊,食土长大的孩子最终摒弃了泥土。
我的黑衣服朋友不是依然以土为食吗?它依然是那么健康、那么精神地在天空和大地中间飞着,在阳光和苦难中间飞着。
在它的后面是它的穿黑衣服的儿女们,它带着它们回家乡认亲了。
而这个昔日的亲人,如今却紧闭着门窗,在可笑的忧伤中沉默。
忘记了土地、朋友和亲人的人,注定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黑衣服的朋友,你快用剪子剪开我的忧伤我的沉默吧。
我还记得你们并肩栖在高压电线上的样子,栖在树枝上的样子,真的像春天的音符一样。那时我就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但你已经不见了——今年的春天快要结束了,但你还没有出现。
这个穿黑衣服的朋友还没有出现,是谁用罪恶的枪枪杀了你,还是用一场风雨摧毁了你?不,不,你肯定没有死去,与大地一样朴实的你,一定与大地永生,你肯定飞到了大地更深处——你想寻找一个喜欢食新泥的孩子,与他共赴一个关于土地的约会。
而我,这个用爱喂养而用冷漠反哺的不肖之子,只能静静等待,等待天空和大地的惩罚。
榆树脾气
我一直没有说——不是我不敢说,而是我说了怕你们耻笑,我是榆树村的孩子。
这是我虚伪的开始,当我醒悟,我心中好像落了遍地的榆叶,这是春天啊,落了叶的榆树像是患了一场大病,头发都掉了。
還记得榆钱吗?一枚一枚榆钱儿像榆树的一片片羽毛似的,一棵想飞的榆树就长在我家的天井里,我的小名就叫榆钱儿,我是榆树最小的孩子,总喜欢和榆树说着悄悄话,或者就爬上榆树的脖子,看远方之远,那看不尽的平原,看不尽的苦难与幸福……
但是谁,谁砍走了那棵榆树?
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我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仍然大哭不止。父亲已经捋了榆钱、榆叶,还剥下榆皮煮熟了,白生生的榆身就露了出来,像是你身上的骨头——我渐渐地不哭了,抽泣着,吮吸着你身上渗出的榆树汁,清凉的芳香的榆树计,我的生命之乳啊。直至多少年后,我流的汗都是榆树的清香,榆树型的生命是与大地有关,永不能背弃的。
但多么令人羞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汗水就失去了榆树汁的香味,慢慢地有了烟味,酒味,金钱的臭味……常常想回首看一看村中长得最高的榆树,那榆树之顶的一只喜鹊窝,但我看不见,戴上八百度厚如瓶底的镜片也看不见。
是谁,伐走了我的榆树?
我一直在怀念着冬天,冬天的榆树笨拙而勇敢地在天空中抓着什么——我常想,赤裸的榆树影多像是一个灵魂不屈的骨骼。
正是在这个冬天里,父亲花了一天的工夫搭成了一座榆木桥,母亲和姐姐花了一夜工夫用榆树皮做成了榆木香;哥哥在用力劈着老榆根,我把榆树根掺在灶火中烧,火苗劈啪作响——锅中的水已经沸了……
怀念啊,多榆树的老家啊,老母亲总是听见喜鹊的叫声,想儿女们快要回来了吧。而从榆树村出发的孩子,走过了榆树桥,沿着母亲点燃的榆木香和祝福走着,再也不回来了。
是谁,砍掉了那棵榆树?
那些失去了家的喜鹊还在一阵又阵地盘旋,鸣叫,直叫得我心痛。那系在榆树上的老牛呢,它如今已被卖给了那个胖胖的屠夫了。还有榆树村,这丑陋的朴素的榆树村,如今也变了,变得让人不敢认了,榆树村,居然没有一棵榆树了?
这不是虚构,这是的的确确的,我们已经把榆树忘了,就像忘记了在乡下固执己见的老父亲,他教会了我们真诚、朴素、自足、勤劳——而我们却都鄙视他的沉默。
“……出门在外,榆树村的孩子,你的榆树脾气改了没有?”
这一问,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只是一枚被风和命运吹落在大地上的榆钱儿。
生命的泥土
与好书相遇是一种缘分,1991年春,在北京三联书店,一本书与我的偶然相遇,让我未知的一生有了交流的朋友,每一次交流之后,我都在成长。这本书,就是美国的汤玛斯·伍尔夫的自传体处女作《天使,望故乡》。
第一次交谈是在父亲的病榻前,多日的劳累使我睡不着觉,当我打开了这本书,伍尔夫就对我说:“我们每个人背后有数不清的因果,把自己抽丝剥茧,将人类追根寻源,你就会发现四千年前在希腊克利特岛上开端的恋爱故事,昨天在德克萨斯州刚刚结束。”他又说:“我们每一时刻皆是四万年的结晶。”当他问道:“我们之中有谁真正知道他的弟兄?有谁探索过他父亲的内心?有谁不是一辈子被关闭在监狱里?有谁不永远是个异乡人,永远孤远?”我禁不住战栗,面对同样也睡不着觉的父亲,我泪水满面,我知道我父亲的内心吗?十四岁就出门求学的我,父亲能知道我什么呢?陌生感一样充满了难熬的夏夜。
《天使,望故乡》是一部典型的美国式的成长小说,写了未来作家尤金·甘德从生到悟出人生使命的故事。作为老甘德最小的儿子,尤金的心非常敏感,多人口的家总是吵吵闹闹,永不安宁。他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已经长大成人,最终他割断了与家庭的联系,他寻找父亲作为他成长的路标,最后又在思想上摒弃了他的父亲。大学毕业后,他独自走向了崭新的生活,在他父亲昔日店铺前,他看到了王朝的更替,地球的过去,人类的未来,他终于明白了,望故乡是不可能的,“无处可找,因为你就是你的世界”。尤金·甘德战胜了迷失的自我,他重新找回了他天才般的渴望,渴望生活,渴望爱情,渴望创作。
每一次交谈,我总觉得,有时候我就是尤金·甘德。我也成长于贫穷而嘈杂的家庭,最终也离开了故乡,在异乡谋生。成长,对于一个青年人来说,不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可以概括的,它是一首无词的歌,谁,谁能给他填上恰当的词呢?当时,我无法将我的内心告诉我的父亲,我只是对病重的父亲说我正在写诗。
文盲的父亲并不知道诗是何物,但他对我笑了笑,表示知道了。我多想写写我的父亲,脾气不好经常打人的父亲,他已是我永远也读不懂的书了。
人来自泥土,最终又归于泥土,其实,人就是泥土做成的,有时候造物主偏偏在你去人生大窑炉的途中,给了你一场出其不意的暴雨,你该如何不迷失自我,如何用生命的泥土重塑新我,如何再坚持你刚出发时的赤诚、热情、想象力、抱负、自信和理想主义?我想,这不仅是尤金·甘德面对的课题,也是我们每个人如何保护好生命的泥土而不被风化的课题吧。
听一听伍尔夫在这本书的扉页上说出了心里话:“啊!失落的荒废,失落在闷热的迷宫里,失落在星星的光辉中,在这恼人的、灰暗的煤屑地上!哑口无言地记起来,我们去追求伟大的、忘掉的语言,一条不见了的遇上天堂的巷尾——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找不到的门。何处啊?何时?……啊,失落的,被风凭吊的,魂兮归来!”
是啊,我们还必须回首望故乡,望过去的道路,在生命的泥土中我已埋下了我的“父亲情结”、“故乡情结”。我们正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伍尔夫的交谈,每当我困惑或怀念逝去的父亲时,我总翻开这本书,我觉得,我还能和我父亲给了我生命中的骨头一起站起来,面对着严峻生活的挑战。
佝偻与纠正
说来也很奇怪,《希尼诗文集》是我的读书生涯中第一次感到慌张的书,不是因为它的厚实和洋洋40万字,而是因为我在面对希尼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小学一年级新生刚刚入校的感觉,紧张,不安,又充满了期待。
“我们都很小,自认无知/毫无价值。我们认为话是装在发光的雨滴小邮袋里/在电线上滚行//每滴都饱含着人天空的光亮和电线的闪耀,而我们自己/在天平上是如此微不足道//我們甚至能穿过一个针眼。《(铁轨上的孩子们》)
西默斯·希尼,伟大的爱尔兰诗人,出生在北爱尔兰德里郡的木斯浜,一个潮湿的多沼泽的贫困乡村。我就在看了希尼的生平介绍后开始寻找希尼的诗。“我的食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我将用它挖掘。”(《挖掘》)这是和我的故乡类似的地理空间和湿度的希尼故乡的挖掘。希尼用“挖掘”开始打开他人生经验的矿脉,而且越挖越多,越挖越深。十本诗集足以使希尼成为当今世界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1966年,他出版了《一个自然主义的死亡》,1969年他出版了《进入黑暗之门》,1972年他出版了《在外过冬》……一本又一本诗集像他故乡的山楂灯笼一样为我们亮起。
“一团为小人物亮着的小小的光/除了希望他的保持自尊的灯芯/不致死灭处一无所求/不要用明亮的光使他们盲目。”(《山楂灯笼》)。童年化成了希尼进入文学的诗。“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希尼在他的清苦乡村中用一根榛树枝拈出了最清澈的水源。“它们打破沉默,一个接一个落下/凉凉的舒适安放在我们中间,可分享之物/在桶中的清水里闪烁/再次让土豆跌落,彼此溅起的/点点欢快水花总是唤起我们的感受”这是希尼回忆他与母亲剥土豆的无言的时光。诗人在他的叙述中已成为可爱的调皮的脱光了衣裳的土豆了。
在这里,诗歌道出了希尼所说的“降低兴奋和给一种经验命名,而同时又以语言本身给这兴奋和经验以一个小小的‘永恒运动”的神奇效果。所以,在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评委会对希尼的评价是:“他的诗作既有优美的抒情,又有伦理思考的深度,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
正是希尼的慧眼和诗歌纠正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庸常,并像挖土豆一样挖出了其中神奇。所以,诺贝尔文学奖也把希尼作为新鲜而芳香的土豆挖了出来。北爱尔兰位于世界的边缘,而布罗范基说:“边缘地区并非世界结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阐明自己的地方。”在这种本质的阐明中,希尼为我们举起了他父亲曾经将土豆根筋挖断的粘满泥块的大铁锹,这是希尼说话的泥舌头,也是你的,我的,我们大家面向旷野呼号的泥舌头。
北爱尔兰政治和希尼故乡多见的泥炭沼一样复杂。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希尼保持他作为诗人的立场,在生活中,诗歌是诗人自己的事业,是一种已经衰败的事业,但是每个诗人都必须扬起他的声音,一如凯觎王位者高举他的旗帜。“无论世界落入安全部队或肥头大耳的投机者手中,他都必须进入他的文学方阵并开始抵抗。”
“当我的琴弦像伊戈尔的歌一般调紧/当我又获得我的呼吸,你可以在/我的声音里听出土地,我最后的武器/这无垠里土地干巴巴的阴沉。”这是希尼所喜爱的诗人曼彻施塔姆的诗句。你可以“在我的声音中听出土地”!这是曼彻施塔姆的命令,也是希尼的命令。
希尼教会了我们挖掘,同时也在教育着我们学会阅读,他一直钟爱史第文斯、里尔克、狄金森和艾略特,但他又在半躲避半抗拒地期待:“我确信诗歌具有说出发生的事情、‘同情这颗星球以及‘不关心诗歌的能力和责任。”正是如此,希尼从他一写诗就开始了对自已的纠正,对世界的纠正,他把对童年生活的执着记忆和日常生活瞬间的点点滴滴写成了隽永而永恒的诗篇。
“所有农具中,干草杈/最接近设想的完美”(《干草杈》)“铁砧一定在屋子中间的什么地方/一头尖如独角单、一头方屁股/坐在那儿不可动摇:一个祭坛/他在那儿为形状和音乐耗尽精力。”(《铁匠铺》)“他每天都蹲在屋顶椽架的草皮上/把接头处剪齐嵌平,把麦秆钉在一起/形成蜂窝状的倾斜,如一片收割后的麦地”(《盖屋顶的人》“这里就是爱/就像白铁勺/把它烁烁的光深深沉进/丰富的食盘里。”(《木斯浜》)……日常生活被诗歌的纠正力量扶正了,包括我们的疲惫,我们的不甘和我们的迷惘,把这一切丢开,诗歌纠正着我们迷途的生命,也只有诗歌,把一种“钻石般的纯粹”呈现在我们生命的雨后。“从某种意义上说,诗的功效为零……从来没有一首诗能阻挡住坦克。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诗的功效又是无限的。”
这正如沙上之书,雾中的呼喊,希尼,这位给了我诗歌信心的人,正是他,校正了我的诗歌观,一个被所谓诗歌教育了多年的诗歌观。诗歌不是实用的,也不是无用的。诗歌是弥尔顿在双目失明时候看到的东西,诗歌“也是将要发生的和我们希望发生的之间的夹缝中,抓住我们一时的注意力,它的功能不是让我们对现实心神慌乱,而是让我们凝神观照,看清现实与梦想的区别,让我们在诗所表现的生活中参照现实,有所领悟。”(《舌头的管辖》)
希尼所说的参照实际上就是诗歌的纠正,我之所以热爱诗歌,是因为我还在相信哈慈里特的话:“在这个复制的抄袭的年代,如果我本人是佝偻的,我的诗歌是正直的。”
一棵树的方向
一棵树的既定方向应该是天空。
一个夜晚,我翻开《大地上的事情》这本书,散文家苇岸说起了白桦:“正与直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首要条件,哪一棵树在生长中偏离了这个方向,即意味着失去阳光和死亡。”对于方向,苇岸又说:“在白桦林的生命历程中,为了利于生长,它们总会果断舍弃那些侧枝和旧枝,我想我的一生也需要这样,如果我把渐渐获得的一切都紧紧抓住不放,我怎么能够再走向更远的地方?”
我的心猛然地跳动起来,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马……方向在哪里?
我曾看过小麦的趋水性的根系图谱,本来呈对称性的根系,由于趋水性却向着一个方向畸形发展,像一个残疾的孩子令人心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生中,我们该有多少“侧枝”和“旧枝”在生长,但谁能果断地抛弃掉?孤独与名利,寂寞与权欲,哪一个更能慰藉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也许有一天,在侧枝上栖居的灵魂忽然想起,应该更高、更远……但此时韶光已逝,时间的利斧已欲将我们砍作庸俗的柴火了——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我常在想,命运应该是一张无奈的沮丧的中年男人的脸,所有的方向都离他而去,他生活在那虚幻的中心。
我总是在乡村的夜晚中寻找我生命的方向,我的朋友在远方告诫我:“必须写下去,写下去,你的生命在你的文字之中。”我想,这就是我一生的方向。里尔克也在他的《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对我说:“亲爱的先生,所以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它那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我想,在寂寞中生长应该是我的方向。在生命的“旧枝”与“侧枝”和方向之远中——我选择方向之远。生命太仓促,我们不可能穷尽一切,在人生的每一个站台都下一次车。模仿埃利蒂斯的话说:“既要名利,又要写诗,那是犯重婚罪。”
所以一个诗人的方向应该是一棵树的方向。
“在身体停止的地方,灵魂在前进。”
庞余亮,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在《人民文學》《中国作家》 《十月》等刊发表小说、诗歌300多万字。先后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 《中华文学选刊》 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诗集《开始》《比目鱼》;小说集《为小弟请安》《鼎红的小爱情》《出嫁时你哭不哭》《顽童驯师记》;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等。有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