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渤： 前半生来的都是惊喜

何可人

已经爬到了山的三分之二处了，挺好的，已经有空间，有高度，往上攀爬也继续有余地，还能不断地给自己创造一些小清新，小快乐。

一出好戏

《博客天下》：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黑色幽默，带有讽刺感的故事，作为自己第一部标准意义上的执导作品？

黄渤：其他的太保险了。其实《一出好戏》是个相对寓言体的一个故事，就有一些虚跟实的东西，哪一些是要虚，哪一些是要实，里面的一些桥段，每个人物的走向，人物之间的关系等等，特别不好写，也不好拍。

其他的东西不是不可以做，如果说让你花费几年的时间去做（那样的）内容，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这时间，意义不是太大。

我有创造故事的欲望。整个创作带来最大兴奋感的其实是在剧本阶段，当然也是最难的阶段。但“要不要导一个戏”这事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的渴求。弄完了（这个故事）后也找过别的导演，说让他们拍，后来也没有成。

正好那段时间，我在一个比较疲劳的阶段，疲劳其实是重复带来的。那段时间推掉了不少戏，（那些戏）你知道肯定能演得还行，就觉得意义不是太大。所以就说就弄一个这吧，反正聊起故事来还挺兴奋。

《博客天下》：据说也有你看完美国灾难片《2012》的一些感想？

黄渤：也有。就是你看到所有人都登上了诺亚方舟，水上来以后，就一直漂着，我觉得光在那舱里边就能拍一堆的故事。

《博客天下》：这故事你跟徐峥说过？他怎么回应？

黄渤：老早。那时候大家老在一块儿合作，没事儿在一块儿就聊，不光这个，还有其他好多故事，他有些故事也会跟我聊。

他挺喜欢的（这个故事），甚至有一段时间他都想做剧本了，他说你拍不拍，不拍我拍了（笑）。

《博客天下》：打磨剧本用了多长时间？

黄渤：2010年开始有这想法，本来想2011年拍，2012年上，后来老拍戏，那个节奏根本不可能花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个事）。

这个故事的开口比较大：一群人到了一个荒岛上可发生的事太多。首先，我肯定不会拍一个荒野求生的片子——当然这也是一个主题，也可以拍。

这群人上去有好多故事可以发生，这种相对封闭环境里，你可以拍成悬疑的，可以拍成恐怖的，可以拍成（探讨）人性的，可以拍成喜剧的，可以拍成爱情的，可以拍成虐一点的片子，这都可以，有关亲情也好，朋友关系也好，权力也好，斗争也好，残酷也好，甚至谋杀，都有可能性，也都嘗试了，出了好多这样的故事概貌，觉得还挺有意思。

它可能具备一定的群体性，群体所产生的冲撞，冲突。这些东西是比较好玩儿的，有些大错位反差，比如说两个婚外恋人，到了婚姻或生活的瓶颈期——但是都不想放弃原来的生活——突然“嘣”给扔岛上去了，会发生什么东西？其实到那儿算是海枯石烂，算是天荒地老了，但爱情到那时候会怎么样？这些东西其实也是可探讨的，会比较好玩儿。

还有社会阶层，这个岛上，从老板到司机，到保安，到白领，到普通员工，其实本身它就是一个金字塔形的，有一个社会阶层的通常状态，但上去以后还会不会是这样？我们这里边就有好几次倒置。上去以后，因为生存条件，你学经济也好，耶鲁、哈佛（毕业），到那儿没太大用，反而是胳膊粗，能爬树，能抓鱼，是最管用的。

在那个情况下，权力怎么产生的？耶鲁、哈佛的这帮人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除了生存以外他们会不会有一些别的考虑？会不会一直在这种高压下苟延残喘？这些聪明智慧能怎么释放？当生产力发展了，生产工具进步了，会产生哪些事？爱情在这里边——一个泰山顶上的（人），跟大峡谷底下的人，之前完全不会碰撞到一起，但是在这种条件下有哪种可能会让他们产生碰撞？这些组成了这个故事。

其实它凸显的是一个欲望。

其实一切的创造，科学的发明，人类的进步和欲望都有关系。欲望本身会产生希望，产生一些东西，但是过度的欲望也会毁灭一些东西，甚至毁灭所有的东西。

山的三分之二是最舒服的高度

《博客天下》：你日常生活中会考虑这些问题？

黄渤：找一个下午单独考虑这事可能没有（笑），但是有时候会碰到一些事，大家会琢磨一下。就比如说，你说出名好啊还是不出名好;你是No.1好，你还是差不多就行，等等。

《博客天下》：那这个问题你找到答案没有？

黄渤：没有。

最早人家问我说想不想出名，我也说过想啊。为什么？因为这个行业衡量是不是一个好演员的标准就是大家认识你了。别人认可你了，证明你把这事做成了。你做这事你当然想让别人认可你啊，而且表演本身就是个体对于大众的展示，你去表演，当然你是希望得到认可的，你表达给谁呢，如果你表达给自己，自己想想就行了，干吗要演出来呢？

另外，说你好了，就想更好，更好的时候想是不是（要当）No.1？当你站在最顶尖的时候，其实你能够感受到的真的是喜悦吗，我觉得可能不是这样的。

《博客天下》：是什么？

黄渤：是无聊啊。

因为你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别落下去，在尖上左挪右挪的，就是站在那儿而已。它已经不能带来其他新的满足感、征服欲等等。

我们讲小富即安。比如说我已经爬到了山的三分之二处了，挺好的，已经有空间，有高度，往上攀爬也继续有余地，还能不断地给自己创造一些小清新，小快乐。这个说远点，其实到最后，还是欲望有的时候会推着你不断不断地往前走，哪怕是你不想去的那个地方。

《博客天下》：拍《一出好戏》也是欲望推着走吗？

黄渤：不太多，这个欲望它是探寻欲。控制欲，掌控欲，不是太多。

我不太喜欢掌控。我其实并不在工作室里面掌控什么，除了创作本身的东西，其他东西就交给大家有能力的人去做了。

（吃饭时候落座）就随便坐了，但是有时候大家自然给你让了一个位置。现在也没办法，有的时候你去哪儿，剧组里面也是，原本这儿都坐着人呢，你一进，“哗”人都站起来了，其实是一个特别尴尬、特别不舒服的状态，可能有的人满足于此吧。

《博客天下》：你会怎么做？

黄渤：我有时候会掉头出去。

经常，你进来以后带给所有人都是不舒服的，你觉得你在这儿待着舒服吗？我经常跟大家说我这屁股也没那么大，需要让那么多座儿吗？

另外，有的时候这种尊重吧，不是发自肺腑的。其实这个是挺讨厌的一件事，岁数也没到，就是不太喜欢有这种，喜欢相对随意一点，舒服一点（的相处方式）吧。

《博客天下》：你的泪点高还是低？除了演戏以外的。

黄渤：当然高了，几乎没有（哭过）吧。

《博客天下》：但是拍《斗牛》哭了？

黄渤：对，所以那就是极致了。那个戏我比场工都要累，我比摇大灯的、比谁都累。

早上起来的第一个镜头，到最后一个镜头，我扳着指头能睡够五个小时，哇，今天能睡够五个小时！

每天特效妆，脸上七八种胶，有刀疤胶，脸上搓的那皴，牙上的黑色的胶，嘴唇的干裂胶，等等，都吃肚子里边去了，那真是累了。中间别人吃饭的时候能有半个小时，我就那干草垛躺上就睡了。

那牛真是自己养出来的，那真是！你跟它没感情的话它不听你的啊，没办法。所有训牛的什么那都扯的。后來牛稍微有点反应，你就知道该反刍了……怎么能让它走，怎么能让它停，最后能做到我走牛就走，我停牛就停，根本不用拉绳。

那是个山，一天30多遍，从山顶到山底下，一个镜头要拍下去。

《博客天下》：拍完之后，你后来想那头牛了吗？

黄渤：想，怎么不想，后来还提过好几次呢，按年龄来说它应该已经不在了。

《博客天下》：看剧本的时候会哭吗？

黄渤：很少，会感动，不会（哭）。看书的时候反而会。比如像《活着》，那时候不是还拍过话剧吗。那没办法，它那个情景感，画面那太强了。

看剧本的时候你代入感比较强，知道你要去创作，一看剧本又成挑剔了，是客观去判断，跟看其他那些不一样。

其实近些年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基本剧本都看不完。

时间长了以后，往里进的东西太少了，下意识你觉得应该补充点东西进来，得再看看其他的东西。我天天看的就是剧本，而且疵毛的占绝大多数。

看100个剧本，按照比例90%是不好的，但是你还得花费时间。以前的习惯是无论怎么样，都会看，后来实在是看不过来了，只能让同事先过一遍。

有亲戚朋友递过来什么剧本，有的时候在楼下碰见有艺术梦想的各种人，甚至楼下保安就来给你递了一个本子，自己写的那种。还挺感动的，人家有一个这样的爱好，有一个这样的梦想，其实听起来都蛮励志的一个事。

但有时候，离实际能操作的距离还挺远的，而且楼下老碰见那双期待的眼睛，你说“对不起，我没看”，这不太合适（笑）。你怎么拒绝人家？你没看，你怎么说不好？你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话你也没法说。

《博客天下》：看完了觉得不行，怎么回复他们？

黄渤：我说可能离着到拍摄还差点，有的想法还挺好的。别给人凉水浇得太那个了。我觉得人有一个这样的爱好跟冲动，有的时候给他一个鼓励，那是一直维持兴趣的巨大动力。

幻想我觉得没必要给人打破，那么苦闷的生活有一个这样的幻想，觉得还不错啊。

其实小时候我自己写歌，那写歌的本子还在呢……当时觉得我那是传世之作，去唱片公司什么的，给人递小样，递歌。

《博客天下》：人家一般都怎么回复你？

黄渤：一般都是：好，那我们回头听一下，到时候会通知你，给你回复。出门的时候你就看吧，旁边一个储物间里面有一个大纸盒箱子，里面全都是小样，快冒出来了。

当时就知道，可能用不了一个小时之后，我那张就在这里面待着。

找点乐趣

《博客天下》：手上的“纠结币”，是根据你的特征设计的？

黄渤：这是去年我们做的“黄逗菌”新年礼物里的。是我们设计的，它是我“纠结”特质的衍生，怎么解决纠结，于是就诞生了它。

《博客天下》：平时会用它做决定吗？

黄渤：还别说，有的时候早上起来以后，想“今天这事会顺利吗”，来一个，挺管用。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哈哈，这太吓人了（笑）。

《博客天下》：今天拍照片时候，为什么主动提议背着小猫咪的包再拍一组？喜欢宠物？

黄渤：苦中作乐嘛。蛮喜欢的，其实一直想养，但是就是没有时间。然后家里人跟我说得很清楚，说你喜欢可以，想养没问题，千万别你喜欢我们养（笑）。

《博客天下》：三组造型里最喜欢哪一套？

黄渤：还都好吧。其实我们对这种创作来说，没有太多的喜欢不喜欢。

早年间，我还会提很多的（建议），甚至在拍广告的时候，在脚本上还会提出好多这样那样的建议，一些觉得会再好一点的可能性。但后来发现其实那个方案，厂家、广告公司已经对了几百遍了。

中间有一次我拍过一个产品的广告，现场我说导演怎么拍，开始创作。拍得确实都挺好的，广告很好看，但是找普通的消费者测评，问看完这广告喜不喜欢？你记住了什么？（消费者回答）：记住了黄渤，记住他跳那段舞挺好的。商品属性排在第五位以后（笑）。那广告后来就没用。

所以说长大了就慢慢开始懂事了。当然会有一些无趣的东西，但是慢慢地，有一些规则的东西，你要慢慢适应。就比如说像这种拍摄也好，有的时候你知道什么是活儿，什么是创作，有的时候还是会在这里边再找一些乐趣，但可能不会像以前那么拧巴。

《博客天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和技艺？

黄渤：我是不是已经挺多的了，去《快乐大本营》的时候，每次去都问，黄老师您还会什么才艺？先去唱歌，唱歌完了跳舞，跳舞完了现场做饭，现场剪头发，我说再去干吗，我说下次去只能玩杂技了。

《博客天下》：你会画画。

黄渤：喜欢画画而已。比小学生好点。

有时候拍戏空余的时间就拿纸，甚至一开始说，去练国画。有一个卖那个颜料的，进去以后，说买点宣纸。（对方问）：生宣还是熟宣，我说一般画画用生宣还是熟宣？（对方）愣了一下，行，那就拿这个吧。有几块钱一张的，十几块钱一张的，还有大几十一张的，你就拿这七块钱一张的就行。

回来以后就自己胡画乱画，油画也有，国画也有。拍《寻龙决》的时候画得比较多。因为特效多嘛，一个镜头就摆俩仨小时，（演员）上去就在那儿待着看。夏雨在那儿练魔术，然后我就画画（笑）。

画画是个自己跟自己聊天的过程。因为拍戏啊，天天就乌泱泱的一堆人，你要不断地交流，去做活动也好，现在采访也好，永远都是这样。（画画）就是自己还挺舒服的。

《博客天下》：听说你有一个仓库，里面摆了很多你的收藏，能跟我们介绍一下这个仓库吗？

黄渤：不大，是房间里面最小的房间，原来是准备当客卧用，后来开始买回来东西就往里面放。天南海北的出国带的，比如说拿炮弹做的杯子啊，冰箱帖啊，各种风铃，或者说去哪个地方街边人画的小画，石头，世界各地的沙滩上都带一桶沙子回来。还从欧洲背回来了一百多年前的各种的门把手，纯铜，水晶玻璃的那种把手，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纯铜的那个，一收20多个，我的天哪，提箱子把手都断了。

還有欧洲的挂衣服的铁架，各种小刀，精美的刀坛，泰国的木雕，日本的卡通玩偶，什么都有。我可能有一点恋物癖。

《博客天下》：你是个有童心的人。

黄渤：我是个收破烂的。

其实就跟拍照片一样，也是拍摄空隙，反正只能从缝隙里面找点乐趣了，然后没事儿，比如在那儿拍，拍《杀生》的时候，那会儿拍得比较多，山里面花花草草的，各种各种，拍昆虫交配就拍了一系列。后来人家说你玩上命了，都自己忘了，脱了鞋子走走走，跟着虫子，走到这儿（黄渤用手比画在腰上，水漫到腰上的位置）。两个蜻蜓交尾的时候一块飞一块落，你得找到光的角度啊，找那构图，这特别好玩儿嘛。

底层经历

《博客天下》：你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有自己的文艺趣味，但演过许多出色的民工、农民等草根角色。会做什么功课，让自己感觉接近角色的气质？

黄渤：其实你对那个阶层并不陌生啊。谁家里面没有农村亲戚啊，都看过。就抓住一些实际性的特点，最重要的是在镜头前生活起来，把那些特点融入到你的行为动作里边，没有特意的要怎么样。其实那部分是熟悉的。

《博客天下》：你熟悉那种生活？

黄渤：其实我应该是对城市底层比较熟悉的。后来唱歌唱了好长时间嘛，天天到处跑，（遇到）三教九流。演出的时候你会碰到很多人，性格好的、脾气不好的，有骗你的，也有帮你的，有好人，有真的不好的人，演完出你结不了账的……

这些生活经历对于后来创作，其实有很大帮助。像有一些现在你说小朋友出来演，他靠想象。其实真正的那些人不是这样的，坏蛋也不是说就是这种的，该仗义的时候仗义，该好的时候好，都有。

你不觉得最丰富，最有生命力，最有活力的其实就是这个地方？其实最有时代感的就是这些。所有时代的最明显的信息符号都在他们身上。

生动性上来说，反正我就觉得在公寓、在写字楼里边穿西服领带（的人），怎么都不如在桥底下有一个修摩托车的青年，让我真正感兴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觉得那个会更生动一些。

尤其在最近这个时间，经济发展快，整个社会变化比较快，其实最沸腾的地方——除了顶尖的商战这种——我们平时演的可不就是生活里边的百姓嘛。因为他是一个基础，是金字塔最大层面，他就是一个广泛代表，那里面的东西太多了。

而且另外一个也是，我本身的生活跟积累里头，其实顶端的东西并不是太多，从前的积累并不是太多。我熟悉那样（底层）的生活，我见到那样的生活也多。

《博客天下》：你怀念过去吗？

黄渤：怀念是有的。那时候挺好的，演出自由自在。你现在回头想，其实最值得感慨的就是比现在这些孩子幸福的地方，是有那么信马由缰的几年，完全跟着心走，完全不管不顾，也不是因为挣钱的目的，还有一个梦想支撑着——音乐。

不断练新的节目，练新的歌，然后到各个地方去演，看地图，杭州没去，去了，桂林没去，去了，哪哪就去了，去了以后就是打听你们这儿晚上最火的是哪儿，然后去试场。

找各种国外的那种布料，去天津那洋货市场，广东也有，买平时买不到的布料，回来自己设计衣服。找裁缝跟人说这个肩膀要插出来的，人家都跟听天方夜谭（似的）。

但那是乐趣嘛，那时候就好玩儿嘛，其实早早地过上共产主义，钱也大家均分，没有说因为我是主唱就多拿点。一发下钱来，每个人往家寄几千块钱，然后剩下钱就大家放在一块儿，集体保管。去各种名山大川，各种亭台楼阁，后来发现照片都一样，光大雄宝殿的能找出来多少个。

但后来还是希望找到一个真正施展自己的地方，我觉得其实是签一个好的唱片公司，或者是真正有好的音乐发展，出唱片也好，或者什么的也好。后来就觉着北京那光还在，就飞蛾扑火一样过去了。

《博客天下》：《一出好戏》预告片有句话，叫“命运逆袭，重见天日”，你的人生有逆袭这样的阶段或者感受吗？

黄渤：表象看起来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一开始最早有那个名词，最早出现了草根。我也不知道草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我总结一下，叫“冬虫夏草”，那不就草根嘛，那也挺好的，自己就满足了起来。但后来又出现各种各样的屌丝什么的，出现了逆袭什么东西，别人愿意怎么归类怎么归类，大家的想法就是一个客观感受，你也不用拧着来。

我其实还挺幸运的，前半生过得比较好，来的都是惊喜。其实只是在做一个喜欢的事儿，认认真真在做，喜欢它。后边那些东西，我觉得都是额外给你的，都是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