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渤江湖来客
2018-08-17何可人
何可人
他演出的困窘、荒诞、执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他的戏谑,不过是挣扎过后,人们想说又说不出的自我消解
黄渤最近喜欢牡丹。他在自家窗台上种了一排牡丹,每天鼓捣。
这喜欢来得突然,回过神来,黄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跟黄磊念叨:“我怎么喜欢牡丹!”
黄磊才不诧异——这明明就是“小渤”的生活常态,他称自己和黄渤都是“过时的人”:“我是左手锅铲,右手拿点什么,小渤呢,喜欢在家里做点小手工,去摘野菜,摆弄花花草草。”黄磊告诉《博客天下》。
这些年,黄渤在银幕里,惟妙惟肖地演着各种人物,票房和演技收获好评;参加综艺真人秀,他把金条藏在鞋帮里,“坏”招频出,以戏谑应对一切;在镜头外,他做手工,玩摄影,摆弄花草,努力保留生活中的寻常趣味。
在底层挣扎的角色与侍弄牡丹的雅士,金条与花草,“坏”与憨……成为黄渤的一体两面。在漫长的未成名岁月里,他的步伐遍布江河湖海,田野大棚,一手攥着生存之累,一手握着生活之趣。
成为演员后,这些都成了黄渤的彩蛋——往镜头前一站,一万个在凡俗生活里挣扎的人是他,一万种真切的市井细节充满他。他演出的困窘、荒诞、执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他的戏谑,不过是挣扎过后,人们想说又说不出的自我消解。
娱乐产业的喧哗繁荣,让黄渤成了少见的那类演员——与世俗贴心贴肺、贯通金字塔两端。黄磊感慨:“这是小渤最可爱的地方。”
一个需要草根显灵的时代,过时,也是入时。黄渤对上了这个时代的脾气。
野生经验
黄渤和闫妮最近聊了一次天。闫妮说:“感觉你现在有北野武的气质。”
北野武,这个最不正经的文青,也是最会演戏的导演之一,在艺能界竭力搞笑,在黑色电影中出演悲情流氓,现实中却心思细腻,内心藏得住温柔。这样的人生反差,闫妮觉得黄渤身上也有。
成名后,他常常一进屋,就被众人起身让座。人群中的拘谨、恭敬,让他恨不得“扭头就出去”。他说“我这屁股也没那么大,需要让那么多座儿吗”。
这是一种很妙的情感:自嘲,无奈。这是属于黄渤的独特气质,多半拜早年“在路上”的生活所赐。
年幼时,黄渤在学校成绩垫底还调皮,没少被找家长,唱歌成为他唯一获得尊严的事;少年时,他从青岛出走,成了游走四方的流浪歌手。城乡社会以最真实的面貌在他面前打开,构成他认识世界的底色。
在《极限挑战》里,黄磊觉得他“有中国式的(聪明),每次都在鞋帮里、裤腰带里放着东西,这个就是他的‘坏招,这就一开始混江湖的状态。”
但这样的状态,才是黄渤的快活。
在云南,他能跨上一个胡子拉碴的傣族男人的摩托,在版纳市区里驰骋两个小时,吹迎面而来的热带晚风。吃着傣味烧烤,喝一坛当地人自酿的土酒,学傣族话,划傣族拳,行傣族酒令,吆五喝六,无比畅快。
去重庆,他在长江大桥下一片美丽的鹅卵石滩上,一颗横心一条泳裤,买一个漂流包,交50元年费,成了重庆长江游泳队正式队员。游泳队的人来自各行各业,黄渤聊得欢快,每天几十个人一起下水,从长江大桥一直漂流到朝天门码头,和急流搏斗,他兴奋地想叫。
“我本身的生活跟积累里头,其实顶端的东西并不是太多。”黄渤对《博客天下》说。他真正熟悉和感兴趣的,是手机外放音箱里各色声音、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背井离乡去打工的孩子、在镇上骑着摩托车无所事事的青年……
一个写字楼里的西装白领和一个在桥下修摩托车的青年,黄渤觉得后者更生动。“你不觉得最丰富,最有生命力,最有活力的其实就是这个地方?”
种种生活和生命的细节,成就了他表演时的丰满和扎实。
黄渤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边江对《博客天下》回忆,第一次见黄渤,他顶着一头亚麻色长发,边江心想,“这人长得……他来考电影学院?”特长表演时,有人念诗,有人翩翩起舞,黄渤一段霹雳舞“一下就被把很多人都給镇住了”。
考入表演配音班后,黄渤年纪最大,担任班长。常带着同学们翻角落、倒垃圾桶,寻找表演道具。边江觉得“渤哥”特别善于观察生活,“什么都会,又喜欢钻研”,路上捡到根木头棍子,被他鼓捣两下,就是一把枪,或是一根拐。
同班的孙雷也告诉《博客天下》,黄渤大学的时候“就喜欢鼓秋事儿”。他给同学们做鱼翅捞饭,用香菇假装鲍鱼,美味足以乱真。他做的炸酱面,孙雷回味至今。
毕业后,黄渤带着大家接录彩铃的活。舍不得租专业的录音棚,在边江租的房子里,黄渤找来四根粗木棍,四面裹上军用大棉被,顶上再捂上一床棉被,里面支上简易麦克风,一个简易的录音棚就搭好了,录出来的声音干净,效果好。
那个夏天,黄渤和同学钻进这密不透风的“棚”里,顶着一身臭汗,喜气洋洋地念着:“我祝您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星高照、四喜发财”。
好友王迅羡慕黄渤早年丰富的人生经历,时间将它们沉淀为一个好演员的底蕴,“他看得多,又是一个聪明人,他有机会模仿和记忆。他把这些东西都存在他的表演银行里边,这些东西也不断地自我发酵。”
与人间烟火厮混久了,黄渤的身上有种无法抹去的朴实。2006年拍电影《一诺千金》时,黄渤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迷彩制服,拄了根木棍,站在荒草中。现场的真民工羡慕地问他:“你是从哪个工地被挑来的?挺好,拍戏这活不累!好差使让你碰上了!”
和黄渤熟络起来后,闫妮发现,黄渤和自己一样,有过各地走穴表演的经历,是“很有生活根基的人”。
那种“根基”,源自他们都唱过上万人的场子,也站过观众寥寥的舞台。观众的多寡远近,决定了他们的表演分寸。他们需要和台下的观众同呼吸,在恰当的节点上抛笑料,早一拍或晚一拍,台下的欢呼和笑都不能尽兴……这种锻炼,成了一种野生经验。
1994年,黄渤来北京追梦,在王府饭店地下二层的酒廊唱歌。他诧异地发现,这里的歌手不需要搞熱气氛,也不需要事先编排串词,“全是艺术家”。黄渤那些源自底层百姓的热闹招式,反而成了吸引观众的灵丹妙药。
还没来得及在“艺术家”的氛围中锤炼成知名歌手,演员的身份先让他家喻户晓。观众和导演都爱他,因为他演活了那些带着七分朴实三分精明的小人物。
2009年,黄渤因电影《斗牛》获得金马奖。庆功宴上,侯孝贤攀着黄渤的肩说:“以后啊,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赚的钱还是要赚,但千万别丢了这份质朴。”
管虎也对初入演艺圈的黄渤说过类似的话:你千万别出去拍那些烂电视剧,你身上就那么点值钱的东西——就是你的真挚和你的朴实。
无法任性
也会有某个瞬间,看透和厌烦的情绪从黄渤心里跳出来。
他会忽然自问:你是出名好啊,还是不出名好?是No.1好,还是差不多就行?
黄渤明白,在这个行业,衡量一个好演员的标准之一就是观众的认可,所以“当然想出名”。但是他对争第一第二没太大兴趣。他描述起那种爬上顶峰的感觉:仅剩的念想就是“竭尽全力别落下去,在尖上左挪右挪,只是站在那儿,其实你能够感受到的是多少,真的是喜悦吗?我可能觉得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
“是无聊啊。”
黄渤的无聊不难理解。每当新电影上映,他要回答已经答过一百遍的问题;要换上有陌生气味的衣服,对着镜头摆出一个个定制的表情;要坐上黑漆漆的商务车,等后排工作人员拿出一沓A4纸,他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儿。
“自己都烦。”黄渤说,但他告诉自己“要不厌其烦”。他体会记者的辛苦:“对我来说是一百遍回答,对人家来说是第一次提问。”因此他对采访有罕见的包容度,如果某个问题回答得多了,那就想法儿换个方式回答,或者开个玩笑。
孙雷说,黄渤并不是有太强自我意识和自我主张的人。
这不是一种天生的钝感,黄渤分明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但早年独自闯荡社会的经历,使他形成了很强的环境适应能力。“那时候他去巡演、走穴、练舞蹈、酒吧驻唱也好,他都是要看别人眼色。”
早年蹚过的路和成名后的同理心,让他成了一个无法任性的人。
无论在何种场合,遇到观众或粉丝上前攀谈、索要签名和合影,黄渤从不拒绝。边江形容黄渤面对粉丝时的表情“特别有耐心,特别乖”。
有人把他认作王宝强,他还能陪着对方开开心心聊半小时《天下无贼》,临别前认真签名“王宝强”。
常有人给他递剧本。百忙中他咬牙看完,90%距离搬上荧幕还差得远。可他既不好意思直言打击对方,又不想骗人,常常为了如何回复,大费脑筋。
黄渤没有忘记自己年轻时“递作品”的无望。他至今收藏着写歌的本子——当年他觉得这些堪称传世之作。那时,他去唱片公司给人递小样,对方回复:“好,我们听一下,到时候会通知你。”出门后,黄渤看见旁边的储物间里有一个大纸箱,“里面全是小样。当时就知道,可能用不了一个小时,我的那张就在这里面待着。”
握过“火”,也抱过“冰”,黄渤无法直接拒绝那些怀揣着希望和梦想的人,即使是大楼的保安递过来的本子。“那么苦闷的生活,有这样的幻想,没必要给人打破。”黄渤说,“这是对人生希望的尊重。”
有了名气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黄渤舍不得换手机号,怕和遍布天南海北的旧友断了联系。
但也有一些极少联系的人,忽然就变成电话那头的“朋友”:“渤儿,干什么呢?我这儿有一帮人特喜欢你……给我们说个青岛话听听呗……”黄渤忍住脾气,挨个对着电话里的张总、李总问一圈儿好,之后才对“朋友”说:下次来这电话我真不给面子了,我都给你胡噜一圈了,太尴尬了。
热闹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可避免地想要逃避。
最吸引他的,仍是市井生活。他心里最向住的,是寻常小区,楼底下就是菜市场,出门走几步,就能好好逛。而现实是,他早就不知道现在的地铁是什么样、挤公交是什么感觉。
他常跟同事们感叹:原来现在洗车这么贵了!一盘鱼头泡饼加三碟小菜竟然超过100块钱!他总爱说,头几年,在我们那儿,价格如何如何。同事们“无情”地回击: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价了。黄渤讷讷:哦,好吧。
在青岛的发小发朋友圈,“下午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去找谁,谁也不在家,就去海边坐会儿。”黄渤盯着这条看了好久,啧啧叹气:“这是什么样的生活,这太美了!”
2018年夏初,黄渤参加《向往的生活》录制。在浙江的农村,夜深了,他和黄磊、何炅、王迅、于和伟等人坐在一起,哼着过时的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篇儿。有人熬不住睡去,黄渤舍不得离开。在类似的场合,他常常不愿意宴席散去,总是央着,“再聊会儿,再聊会儿”。
王迅说,黄渤喝酒之后有个“毛病”——舍不得走。《极限挑战》第三季杀青那晚,黄渤也和黄磊、孙红雷喝酒聊天到天明。王迅最初以为黄渤酒量深不见底,相熟之后才发现,有时他明明喝高断片了,但是靠控制力撑着,依然没事人一样。“他平常工作压力太大了,需要在这个时间段真正地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和几个朋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2017年黄渤回青岛拍《疯狂的外星人》,就住在海边的酒店里。白天人多,工作忙,黄渤一直熬着,直到凌晨1点,终于忍不住了,摸黑到了海边。那是仲秋的青岛,午夜的海水冰冷,黄渤跃跃欲试,冲下了水去几次,都被冻了回来。
这个青岛海边长大的孩子,连说话都是海蛎子味儿,却没法儿在家乡的海里随心所欲游个痛快。那晚黄渤悻悻地回去,在酒店的泳池游了几下,睡了。
国王的宝藏
不能隨心所欲地混迹于人海,黄渤还是努力给自己找乐子。
拍摄电影《一出好戏》期间,作为导演和主演的黄渤承担了巨大的压力和工作量。两个月下来,他腰间的皮带往里收了三个扣眼儿。即便忙成这样,黄渤还是在某个深夜溜到海岸边,守着一年一度的海龟产卵。日本拍摄杀青的最后一天,黄渤给自己终于放了一天假,围着那座丰美的异国海岛转了一圈,扎进他最爱的大海里。
他对“物”的热情也在疯狂滋长。他家里有一个“仓库”,装满他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心爱的小玩意儿。
有炮弹做的杯子,纸艺的灯,街边的小画,路上的石头,能贴满一面墙的冰箱贴,各国的风铃,欧洲的铁艺,台湾的铁雕,泰国的木雕,日本的卡通玩偶……他最引以为荣的“壮举”,是从欧洲背回来整整一箱100年前的门把手,纯铜的、水晶的、玻璃的,他得意扬扬地形容:“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真的,纯铜的那个,一收20多个,我的天哪,提箱子那把手都断了!”
去世界各地的沙滩,他都带一桶沙子回来;去北极圈,他就背回来一块裸冰,化的雪水装了两个大口可乐瓶,一瓶送给好兄弟刘桦,一瓶自己冲茶,那味道“真的是不一样”; 在挪威冰雪森林,他寻觅了两粒珍贵的兔子屎送给江一燕……
别人称赞他有童心,他说:“我是个收破烂的。”
拍《一出好戏》时,剧组在青岛搭建了一艘实景废弃船。杀青后,黄渤就惦记上了。他把看上去最有质感的金属窗、大铆钉,都拆下来带回家,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盖一个金属小房子,把这些都用上。
这些宝贝,安安静静地躺在黄渤的“仓库”里。黄渤待在家里时,就去仓库里扒拉宝贝看,感觉像国王坐拥的宝藏。
他享受独处,也享受与自己聊天。
画画是他与自己聊天最舒适的方式。
刚开始练国画时,他去买画具,店主问:你要生宣还是熟宣?把他问愣了。老板索性推荐他用最便宜的宣纸。他不介意,回来就开始动笔。
许多人夸他水平不错,他却不愿意把兴趣拔高,总是说只是胡乱画画。
花鸟鱼虫、风景人物,油画、国画、素描,黄渤都能画上几笔,赶上手里没画笔,用牙签在香蕉上戳一只马头,也乐在其中。
拍电影《寻龙诀》时,特效多,一个镜头的景要摆上两三个小时,演员在现场各自打发时间。夏雨在一旁练魔术,黄渤就低头画画。“天天乌泱泱的一堆人,你要不断地交流。去做活动也好,采访也好,或是跟人拍戏,永远是这样……其实那个(画画)就使自己挺舒服的。”黄渤说。
处女座都纠结,黄渤有时会随身携带一枚“纠结币”。硬币的一面是笑脸,一面是哭脸。
早上起床时,“今天这事会顺利吗?笑脸是Yes,哭脸是No。来一个!”说着,他在桌面上转起了纠结币。
纠结币是为动漫《黄逗菌》打造的周边产品。黄逗菌是黄渤的二次元平行萌物,身高6.5厘米,头戴小黄花,酷爱秋裤,性格纠结,喜欢自己和自己对话。在第一季第一集里,它提着一只红白编织袋,来到北京,开始了自己的北漂生活。
有人看了《黄逗菌》感到不知所言,也有人明了:兴趣使然,做些可爱的事,一切都值得。
不被异化
2018年早春,黄渤给某品牌拍的短片《疯狂的兄弟》上线。故事里,已经成功的黄渤,穿越回1994年,遇见了24年前的自己。北方农村的庙会里,人群川流不息,小巴车吆喝着“青岛五毛,崂山一块”。44岁的黄渤,抬头看着20岁的自己,留着长发,在简易舞台上,模仿迈克尔·杰克逊跳着太空舞。忽然一个劈叉,“嘶”一声,台上的黄渤裤裆裂开。他捂着裆下去,回到后台拿着针线自己缝补了起来。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黄渤将它搬到了2018年,与现在的自己面对面。
那是他生命中最信马由缰的几年。他带着自己的“蓝色风沙”乐队在各地演唱,“不以挣钱为目的,靠一个音乐梦想支撑,不管不顾,完全跟着心走。”他和乐队的兄弟们,练新歌,跑新的城市,打开地图,杭州没去过,去吧;桂林没去过,去吧,各地的名山大川,各式的亭台楼阁,拍了一堆背景雷同的照片,回家后分不清哪是哪。
每落脚一个城市,他们就打听,你们这儿晚上最火的是哪儿?然后就兴冲冲地去试场。他们去洋货市场买布,自己设计衣服,“肩膀要插出来”,裁缝听得宛如天方夜谭。拿到演出费后大家平分,各自往家里寄钱,剩下的都放一起,集体保管。
除了年少轻狂的快意,也有辛苦。演出时要面对形形色色的观众。台下的人高喊着“黄渤,来喝一瓶”。黄渤无法拒绝,只能一饮而尽,最多一次一晚上喝了11瓶。
江湖里打滚,黄渤见过原本单纯的人在风尘中变异,也见过恶徒在火拼时流露温情。他发现太多真实世界的荒诞与变异,远远大于戏剧。黄渤说,生活最沸腾的部分始终在底层,“所有时代的最明显的信息符号,都在他们身上……我们平时演的可不就是这里边的百姓吗?”
炎凉看得多了,黄渤对生活多了一份松弛。他潦倒过,但不至于惨到没吃没喝;他被人轻视过,却不至于让他意难平;他对周遭的不恰当相当敏感,却又能在事后呵呵一笑,就着杯中酒,唱一首《和往事干杯》。
黄渤怀念那段人生。2007年,他到西安领奖,晚上偷偷跑回以前住的小旅馆,看老板没认出自己,便装作要住店的样子,上楼到以前住的房间看了看。一切都是老样子,只能通过一人的窄楼梯,走廊上磨得锃亮的铁扶手,镶着磨砂玻璃的小窗……眼泪就流了下来。七年前,他就是从这出发到北京,演了人生第一部戏《上车,走吧》,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成名后,上车前有人殷勤致歉:“黄哥等等啊,车等会儿过来。让您久等了。”上车后有人会呵斥司机:“怎么不提前把空调打开!”他想起成名前,自己有一回在剧组拍夜戏,收工时找不到车回去,制片把他打发到饭车上,回程一路紧贴着饭桶。
反差之下,黄渤感慨:生活本质的时刻在成名之前,而不是现在。“所以你说,为什么说成名要趁早?我不太理解这话。”
因为这份清醒,黄渤曾自问:几斤几两心中还有数?他怕如今脚下的软垫会让自己身心不稳,扭伤了脚踝……他说:黄渤,别晕。
王迅说,黄渤的底色始终没有变,“我记得他爱吃的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他也喝得还是那些。”在他看来,黄渤特别有魅力的地方在于,成名之后也能保持自己,不被异化。
孙雷眼中的班长,也和当年一样,总是“贱嗖嗖的”。他们的班级聚会,有个特殊的传统——每个男生都要被“扒裤子”。黄渤善于指挥大家扒别人的裤子,自己却总有办法全身而退。相比像个英雄、领袖人物那样粉墨登场,黄渤更乐意让别人寒碜寒碜自己,自己再寒碜寒碜别人。
另一些熟悉黄渤的人则念念不忘他的细心和周到。
他看到老师徐燕家里沙发上有一个洞,就给老师换了个沙发。今年,他索性把老师接自己家,帮老师家重新装修了一遍。
前段时间闫妮去拍戏,发现剧组一位工作人员拿着的手串品相不凡,后来得知,这串昂贵的手串,是黄渤送的。
闫妮说,黄渤和自己一样,少年打拼,即便成名也不铺张,送这样的礼物,一定是因为黄渤知道对方真心喜欢这个东西,“他愿意把好东西送给一个懂得的人。”这样的赠与足以让黄渤快乐。
孙雷告诉《博客天下》,“在我接触的人里,可能黄渤是属于最不着痕迹的,最悄悄地去做这些事了,他都不会卖好。”
黄磊将普希金叙事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开篇写的“幸福是什么?就是年轻的时候做年轻的时候该做的事,成年之后才去思考成年的问题”用在黄渤身上。他说,用四个字描述黄渤特别好——恰如其分。
他知道自己力所能及处,也承认自己力所不及处。
在《极限挑战》第四季“留守儿童”那期里,“男人帮们”面对留守孩子的困境,七嘴八舌说出解决方案。黄渤却格外冷静。他意识到这些孩子的处境,是与社会发展相关,个人能给予的帮助有限。和孩子们玩了三天,他也琢磨了三天。最后他说,帮助和资助,最大的作用是给孩子留下希望。
在那期节目的镜头之外,坐车离开时,黄渤一直望向窗外的盘山公路,罕见地一言不发。工作人员诧异,回头一看,默默递上纸巾。
黄渤的探问
“他是我觉得中国男人里,见过世面,却不油腻的那种人。”摄影师陈漫告诉《博客天下》,她是黄渤的朋友,掌镜这次的杂志大片拍摄。
“为什么……你们看过他唱《一剪梅》吗?”似乎想到了那个画面,她笑了起来。那是黃渤和左小祖咒为电影《夏洛特烦恼》演唱的主题曲MV,黄渤穿着黑白迷彩裤、黑上衣,站得规规矩矩,歌声高亢清透,带着莫名的放松和喜感。
拍完两组造型,临近收工,黄渤走出影棚,看到工作人员带来的小奶猫,他把装着小猫的双肩包挂在胸前,折回影棚,叉腰,挺肚,一脸天真地重新站定在镜头前:再拍拍这个吧。
这是黄渤当演员时养成的习惯:导演要一分,他总是奉上三分。
籍籍无名时,他拍《生存之民工》,把自己对剧本的想法写成纸条,一张张塞进编剧的门缝里,塞到最后编剧都紧张。
拍《大灌篮》时,闫妮经过黄渤的房间,看见半开的门里,黄渤坐在房间里织毛衣——那是剧中角色的本事。
“你就一直在这里织?”闫妮不能相信一个大男人愿意练这个。
“嗯,我想织得好一点。”
还有一次拍广告,黄渤在现场和导演讨论“创作”。他觉得拍得挺好,但对方找消费者测评,问看完后记住了什么?消费者说,记住了黄渤,他跳的那段舞挺好……
广告最后没播。黄渤从此明白,有一些规则,需要适应。什么是活儿,什么是创作,要分清。
“长大了,就慢慢开始懂事了。”他讲这桩“糗事”时,自我开解般说:“其实有的时候,可能不会像以前那么拧巴,还是会在这里边再找一些乐趣。”
为电影《一出好戏》做的宣传,对黄渤来说,大概都是活儿——他为此所累,采访这天,直到晚上7点,他只吃了一顿饭——前一天的饺子,今天热了热,继续吃。
但什么都比不上创作带来的乐趣。
2018年8月10日,黄渤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一出好戏》上映。
这部电影的构思,缘于10年前黄渤看完美国灾难大片《2012》的思索:登上了诺亚方舟的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设想出一种情境,一船三教九流,遭遇海难,游荡荒岛,种种极端变故撞在一起,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巨大的故事开口,千万个分支岔路一一摆在黄渤的眼前。
王迅告诉《博客天下》,黄渤不是没有简易选项:做一个纯粹玩闹的商业喜剧,依赖自己扎实的表演功底和良好的观众基础,也能收获不错的评价。“但这个可能不是他做导演想追求的东西……他已经40多(岁)了。”
为了让故事立得住、有价值,黄渤花了三四年时间打磨、论证剧本。
他和徐峥聊过,徐峥说:你拍不拍?不拍我拍了。
他和编剧团队一宿一宿开剧本会,一遍一遍“蹚”剧本。最后他发现,自己最在意的还是“群体所产生的冲突”:老板、保安、白领、普通员工,分明就是一个社会阶层的金字塔,但当这个金字塔被从天而降的灾难整体搬迁到荒岛上,之前的社会结构,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权力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到真正海枯石烂的境地,爱情会怎么样?
一个带有黄渤生命印记的探问形成。
不惑之年的黄渤,依靠前半生对人、对生活的认知积累,在众多选项里拍了自己的“一出好戏”。
能否完美,是否卖座,要不要向市场做出妥协,都是次要的事了。
王迅说,黄渤能说一句“不遗憾”,因为他保留了自己的初心。
这个初心,韩寒说,是“一个绝地求生中现人间百态的故事,呈现的是众生相”。
在《一出好戏》的预告片里,有一句宣传语“命运逆袭,重见天日”。《博客天下》问黄渤,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有逆袭吗?
他回答,表象看起来,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在观众眼中,他早已是小人物获得成功的代言人。“最早有那个名词——草根,我也不知道草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我总结一下,如果能是‘冬虫夏草,那不就草根嘛,那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