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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丹:一个社会没有“眼睛”是不行的

2018-08-16

南方周末 2018-08-16
关键词:白岩松舆论监督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北京

2015年4月,敬一丹60岁,自中央电视台退休。她继续主持《感动中国》,今年受邀主持央视的季播节目《谢谢了,我的家》。到头来,她只离开了《焦点访谈》。

每日19点38分,无需看表,敬一丹会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收看当天的《焦点访谈》。家里有四台收音机,卫生间、厨房……她常待的地方都有一台,通常调到“中国之声”。她手机里有五种新闻客户端,大多是主流媒体。

“一看新媒体已经一片喧哗,就特别留意那些主流媒体有没有说话,有时候会失语。”2018年8月1日,敬一丹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说道。

我在面对镜头之外的沉重,你知道吗?

南方周末:退休之后只离开了《焦点访谈》,你会不会遗憾?

敬一丹:我在一个栏目里待20年,也想体验一下别的样式。有时候做《焦点访谈》并不有趣,要比其他栏目经受更多压力。2001年我做《直播中国》,那是人文地理节目,经常到户外,今天到平遥,明天到龙井,后天到闽南,天南海北,过程很享受,那种文化类节目挺养人的。

做新闻舆论监督节目,有时候调动你全部承受能力。我在《焦点访谈》的时候曾经想,这个职业给我们带来什么。那时我连续几年和新入职的年轻同行做交流,就和他们讲,一个职业让你喜欢并且能干很久,其实有享受,有承受,甚至有忍受。我享受了《焦点访谈》在人们心中被信任,和良好的口碑。节目播出,你能看到挺有用的,它真在推进文明。

承受的是什么呢?比如《焦点访谈》的沉重。我所承受的还不仅仅是“短兵相接”的采访,一上班一桌子信写着“敬一丹收”,看第一封信,我想人家这么信任我,要想办法,第二封又是。成年累月,一个人承受托付,这是需要承受力的。

别人说,敬一丹你怎么在电视里一出现就皱眉头,出事了似的,你会笑吗?我说你们在屏幕上看到我的沉重,那只是你能看到的,我在面对镜头之外的沉重,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刚刚看了什么样的观众来信吗?你知道我看了一上午观众来信的感受吗?人要是没有承受力,会变得极端,甚至很偏激,目光都变成灰色的了。

南方周末:忍受呢?

敬一丹:忍受的东西很多。比如说一个记者,连续枪毙三期节目,你的自我判断就是,我错了吗?是业务能力还是我哪出问题了?你要想克服,也需要一种力量支撑。最后留下来的都有韧性,不光是职业理想;职业理想容易,韧性不容易。

南方周末:你主持《一丹话题》《焦点访谈》《东方时空》,刚好遇上1990年代中国社会的转型期。除了一些大型直播,当时能感觉到见证历史吗?

敬一丹:我不仅是在大型直播里见证了历史,更是点点滴滴地见证历史,我们突破一个曾经的禁区时,真觉得就是在推进文明,了解什么地方是可监督的,什么是不可监督的。《焦点访谈》就一点点突破,一寸一寸地开拓舆论监督的工具。

不是刺痛,是隐痛

南方周末:你说自己有点“温”,对《焦点访谈》来说不够“锐”。节目里的“短兵相接”,对于你是不是很不容易?

敬一丹:那是我的弱项。有性格方面的原因,一到特别“短兵相接”,需要(反应)很快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智力不够了。对复杂事情的迅速判断,尤其是头绪比较多的,我真的不如同事。让我自己觉得挺有享受感的(节目),就是那种稍微沉淀一点的,不是强烈冲突,但也有痛感。

南方周末:你因此自我怀疑过吗?

敬一丹:“锐”真的是因人而异,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你看白岩松,我真的很佩服他,他特别有度。我也挺有分寸感,但是比白岩松更保守一些。我有很多中年特点,他还是年轻人特点。

我不能变成那样的人,那我就做自己最适合的。比如在《我遇到你》里面,有一章全都说孩子。我写了我难忘的孩子,在这样的孩子身上,不会有那种“短兵相接”的尖锐,它带来的不是刺痛,是隐痛。

我采访艾滋孤儿,走到云南那个村落里,就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沉重。一进村你就发现气氛不一样,村头贴着防艾的各种宣传画和标语。走进一户人家,爸爸妈妈全是因艾滋去世的,一个姐姐带着一个弟弟。他们有没有明天不知道,我们再来的时候,这家人还会在吗?做这样的题目时,好像更让我觉得适合。

“顺应”“适合”这种词都特像中年人用的。但是,走过这么多年回头看,其实都是职业生涯中的关键词,你“顺应”,然后“适合”“韧性”。跟在校同学说,同学会说不够“锐”,不够酷,也没有光芒。

南方周末: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妥协。

敬一丹:那不需要妥协吗?

南方周末:不妥协的话会发生什么?

敬一丹:那就是“过把瘾就死”。

人家抱怨说明对你还有期待

南方周末:退休之后你考虑过教书吗?

敬一丹:我在北大开过口语传播课,还带艺术硕士的开题答辩,属于校外导师。口语传播给未来的同行讲,反过来的一课是给和媒体打交道的人讲,培训新闻发言人、媒体素养。这门课我讲得更多一点,他们好像特别有需求,不仅是新闻发言人,还有官员、企业家,团体的负责人。

白岩松经常建议我教书。他办的“东西联大”相当于新闻私塾,他想找到一种新的方式和学子交流,他说其实这事我最适合做了。我去听白岩松讲课,有几次学生的毕业典礼都参加了。他和学生这种密切的交流,我觉得做不到,我不能保持他那样的激情。白岩松差不多是我们新闻频道最忙的主持人了,每次定下来跟学生上课这一天是雷打不动的,东边西边地跑,完全是义务的。用白岩松自己说的话,这是一种长跑。我觉得没做好这种准备,跟白岩松说不行。所以,还是那种“顺应”:哪个学校说希望你来开课,我看我自己能承受的,那就好吧。

南方周末:近来存在关于调查记者的争议,媒体影响力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强了,你怎么看?

敬一丹:媒体整个格局发生变化的时候,那些曾经被期待的调查记者、调查性栏目,在很多事情上没有像当年那样,或者说是环境变化使它显得不像当年那样。有的单期《焦点访谈》,节目质量并不差,但是环境变了。当时我们《焦点访谈》做一期节目,一寸一寸开拓空间,一下子特别引人注目。现在做一个同样的节目,已经没有那样的效果了,为什么呢?现在已经不是“禁区”了,网友们、自媒体们早已经议论纷纷,甚至说得还要引人注目。老栏目、老调查记者也有一个面对新期待的问题,人家抱怨,说明对你还有期待。

南方周末:你现在看到新闻,还会有不吐不快的评论本能吗?

敬一丹:现在退休了看这些事,稍微拉开了点距离,但是依然有期望。我至少希望这些重大公共话题不缺位,不失声。我就不像“下班”的,还操那么多心。

前天我看到一个消息,山东要求省级新闻单位加大舆论监督力度。曹林写了一篇《很多地方开始尝到舆论监督凋零的恶果》。我已经离开了《焦点访谈》,现在让我再做舆论监督节目不太可能,尽管还做一些电视,但是不太可能做《焦点访谈》那样的节目了。可我的惯性还在,一看山东的那个消息,很认真地看了几遍。一个社会没有“眼睛”是不行的,《焦点访谈》的LOGO就是大眼睛。人们意识到有眼睛盯着你的时候,就会变得很规矩,一些放任的东西会收敛,就是建立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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